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謝靈運的山水人生
來源:光明日報 | 李蘭芳  2024年03月05日09:32

一千六百年前的一個初春,久病悵然的詩人登樓遠(yuǎn)眺,寫下一句“池塘生春草”,把浙東永寧縣的春色,永遠(yuǎn)留在世人心中。

對今人來說,這個寫下詠春千古名句的詩人謝靈運,已經(jīng)有些陌生了。不過,在當(dāng)時,他可是最著名的詩人。據(jù)《宋書·謝靈運傳》,當(dāng)時人們對他詩文的崇拜,幾乎達(dá)到了狂熱的程度:“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yuǎn)近欽慕,名動京師?!薄俺靥辽翰荨边@五個字受到歷代文人推崇,宋人吳可說:“春草池塘一句子,驚天動地至今傳?!苯鹑嗽脝栒f:“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倍谔拼笤娙死畎拙褪侵x靈運的“迷弟”,他幻想模仿他的偶像,“腳著謝公屐”,還要拜訪偶像的故居,“謝公宿處今尚在”。

謝靈運出身顯赫,“舊時王謝堂前燕”中的“謝”,指的就是謝靈運家族。他的從曾祖父、祖父謝安、謝石曾擊敗前秦苻堅——就是著名的淝水之戰(zhàn)。謝氏家族還出了謝道韞、謝琰、謝混、謝惠連、謝瞻等知名文人。

祖父去世后,少年謝靈運襲封康樂公之爵,世稱謝康樂。不過讓后世記住的,不是他的身世,而是他的文學(xué)成就。作為我國山水詩的奠基人,他以一己之力掃蕩艱澀無趣的玄言詩,為整個詩壇開創(chuàng)了清新明麗的風(fēng)格,影響深遠(yuǎn)。謝靈運曾說,魏晉以來,天下的文學(xué)之才共一石,曹植獨占八斗,我得一斗。這話并非妄言。

謝靈運的文學(xué)成就,離不開他的山水游歷。成年后的謝靈運“肆意游遨”,時時以“旅客”自居。東晉、劉宋偏安江南一隅,且謝靈運主要在家鄉(xiāng)和任職地旅行,所以不像司馬遷、李白、徐霞客等人足跡遍布大江南北,而是集中在當(dāng)時的都城建康及永嘉、會稽、臨海、臨川等郡,即今天的江蘇南京、浙江東部、江西撫州等地。但是,所到之地,他不會錯過每一片隱蔽的風(fēng)景,用今天的話說,是真正的深度游。

肆意游遨 遍歷諸縣

劉宋少帝永初三年(422年),38歲的謝靈運離開京城建康,出任永嘉郡太守。當(dāng)時的永嘉郡(今浙江東部)開發(fā)有限,還是窮鄉(xiāng)僻壤,但山水之美不減后世。他在家鄉(xiāng)盤桓數(shù)日后,轉(zhuǎn)回會稽郡永興縣(今浙江杭州蕭山區(qū))西陵,夜渡漁浦潭,沿浙江(今錢塘江)西上,再折向南至東陽郡長山縣(今浙江金華市),登岸陸行至青田溪(今大溪)。在青田溪行舟永嘉江(今甌江),直至永嘉郡治永寧縣。

永嘉之行,謝靈運在富春渚遙望云霧中漸遠(yuǎn)的定山,在桐廬欣賞“云日相照媚”的燦爛,在石關(guān)亭披一身清涼月色,在七里瀨感受急流峭岸的冷峻,在嚴(yán)子瀨觸摸水色縹碧的溫柔。到了永嘉郡后,也沒有停下腳步。

永初三年深秋的清晨,謝靈運帶著干糧、登山杖,和眾多仆從先向郡城西北的綠嶂山出發(fā)。腳下是山間的曲折小徑,前方是不知距離幾何的溪水源頭。行至盡頭更見勝景:落日余暉下,水波微動,帶著深秋的清冷,綠竹質(zhì)堅,浸著青翠色澤;溪澗曲折蜿蜒,讓人辨不清方向,樹林深遠(yuǎn),山巖重疊;置身其中,一時間分不清遠(yuǎn)方天際是初月還是落日。他一整天都消磨在這綠嶂山中,連不見天日的最隱蔽處都游覽了,想來可以盡興而歸。孟冬時節(jié)的早晨,他又來到橫陽縣(今平陽縣)嶺門山,將“千圻邈不同,萬嶺狀皆異”的奇景刻在心間。

景平元年(423年)春,謝靈運踏春出游,登戍石鼓山,極目遠(yuǎn)眺左側(cè)的開闊之地,回首凝望右側(cè)的狹長地帶。余暉映在水面,增加了溪澗的波瀾;云氣升騰,平添了山嶺的層次。抽出嫩莖的白芷,發(fā)了新葉的綠蘋,終于讓這個春天變得色彩明媚。作為一個資深旅行家,謝靈運總是在不斷尋覓更奇、更險、不為人知的風(fēng)景。石室山遠(yuǎn)在偏僻鄉(xiāng)村,長期不為人所知,他便放舟遠(yuǎn)行,只為“莓莓蘭渚急,藐藐苔嶺高”。遍覽赤石山,他仍游興不減,從早到晚都住在船上,只為“揚帆采石華,掛席拾海月”。棄舟向南,他遠(yuǎn)登仙巖山,只為尋覓遠(yuǎn)祖黃帝的遺跡。在這樣的旅行“強(qiáng)度”下,謝靈運終于把永嘉江南北兩地都游覽遍了,只是江北許久不去,想再去尋找新的風(fēng)景。正乘船橫渡,突然發(fā)現(xiàn)“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登上孤嶼山,但見“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自己仿佛也飄飄欲仙了。

《宋書·謝靈運傳》稱,謝靈運“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歷諸縣,動逾旬朔,民間聽訟,不復(fù)關(guān)懷。所至輒為詩詠,以致其意焉”。他名揚天下的山水詩也是他的旅行日志。這些日志告訴我們,他到過樂清的白石巖、盤嶼山,永嘉的東山、石室山、瞿溪山、石鼓山、赤石、孤嶼、綠嶂山,平陽的嶺門山等地。不過,這顯然不是他旅行地圖的全貌。

伐木開道 腳著謝屐

景平元年(423年)秋,謝靈運任期未滿便稱病去職,離開永嘉郡,返回故鄉(xiāng)的始寧墅。他從小被寄養(yǎng)在錢唐,后又在都城建康生活到永初三年,直到赴任永嘉的途中,才在始寧墅盤桓數(shù)日。所以,此前時常思念的故鄉(xiāng)于他還是陌生的山水。

沉醉山水的謝靈運不但用雙腳丈量了始寧的每一寸土地,還參與風(fēng)景的創(chuàng)造。他辟荊棘,伐竹木,改造、擴(kuò)建祖父謝玄留下的東山莊園,在東山石壁峰建招提精舍,招待四方游僧,在遠(yuǎn)離東山的南山(即嶀山)另建新園,并把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都記錄在他的名篇《山居賦》中。他在“石橫水分流,林密蹊絕蹤”的巫湖晚眺春景,在“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猶泫”的斤竹澗懷念作古的好友廬陵王,在“林壑?jǐn)筷陨葡际障钡氖诜辶鬟B忘返,在“群木既羅戶,眾山亦對窗”的自家田園悠游。此時,高士王弘之、孔淳之都相距不遠(yuǎn),高僧曇隆、僧鏡、法流等也在始寧棲身,可以經(jīng)常與他結(jié)伴遨游。想來,故鄉(xiāng)寧靜的山水和志趣相投的知音,暫時撫平了他心靈的褶皺。

三年后,劉宋文帝征謝靈運為秘書監(jiān),后升任侍中。他不滿足做一個點綴風(fēng)雅的閑臣,故而消極怠工,“出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經(jīng)旬不歸,既無表聞,又不請急”,借建康郊外山水澆胸中塊壘。終于在元嘉五年(428年)春“整駕辭金門”,再次回到故鄉(xiāng)這個避風(fēng)港。此后,謝靈運與他的“四友”謝惠連、何長瑜、荀雍、羊璿之賞詩文、游山澤。

為了登山,他發(fā)明了一種活齒木鞋。鞋底安裝了兩個木齒,上山時卸下前齒,下山時卸下后齒,人稱“謝屐”“謝公屐”。這種鞋登山是否好用不得而知,我們需要知道,謝靈運出行可不是一個人或幾個人背包遠(yuǎn)行的驢友。他每次出行都有一個大的補(bǔ)給部隊。永嘉六年秋,他甚至帶著數(shù)百仆從,從始寧南山伐木開道,一直開到臨海郡,驚動了臨海太守王琇。王琇開始誤以為是山賊作亂,后來得知是謝靈運的開山隊伍才安心。有前行部隊把前面的樹都砍了,這能不好走嗎?一般人要嘗試謝公屐,可沒有他這樣的條件。

出守臨川 寄情嶺南

謝靈運日日沉醉山林,卻被會稽太守扣上謀反的帽子。文帝命他出任臨川(今江西撫州)內(nèi)史。此次出仕,并非己愿,啟程時便立志“游當(dāng)羅浮行,息必廬霍期。越海凌三山,游湘歷九嶷”,游遍臨川的山山水水。路途艱險,聽到楚越歌曲《采菱》《江南》,愈發(fā)思念家鄉(xiāng)。到彭蠡湖口,“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的春光還是不禁讓人精神一振。抵達(dá)臨川后,他“在郡遨游,不異永嘉”。謝靈運原本打算在廬山只停留一天,卻盤桓了一個月。攀緣峭壁,俯瞰龍池,信步漫游,無拘無束。“平途俄已閉”,也不必驚慌;“積峽忽復(fù)啟”,卻有驚喜。不見日月的密林、常年積雪的山頂都是不曾見到的奇觀。初入南城縣,風(fēng)光旖旎讓人目不暇接,可惜未登臨峰頂。不過,夜宿盱水的美妙彌補(bǔ)了這一遺憾。不久,又攀登南城名山華子崗,雖尋覓仙人華子期而不得,但冬日不凋的桂樹,崖畔高達(dá)千仞的杉樹,石階間流瀉的紅泉無不讓人慨嘆。

晚年謝靈運被流放廣州。嶺南山水自有奇異風(fēng)采,流放途中他也忍不住“看朝云之抱岫,聽夕流之注澗”。到廣州后也曾登狐山、入竦溪,但大概預(yù)感到自己時日不多,謝靈運暮氣沉沉,常常意興闌珊,感懷傷逝,再也提不起游覽的興致。元嘉十年(433年),他終于等到了棄市的結(jié)局,帶著“恨我君子志,不獲巖上泯”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謝靈運空有一身抱負(fù),“惜無同懷客,共登青云梯”。他在山水中遨游,留下了山水詩,還有流傳至今的謝公池、落屐亭、康樂坊、謝客巖、謝公嶺、澄鮮閣、春草軒……我們已分不清,是山水創(chuàng)造了謝詩,還是謝詩創(chuàng)造了山水。

(作者:李蘭芳,系首都博物館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