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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本詩集《低處飛行》出版 采訪了約100位外賣小哥 外賣詩人王計兵:生活給我鋪展了道路 我肯定要向前奔跑
來源:北京青年報 | 張嘉  2024年03月07日09:10

王計兵,2023年超級網(wǎng)紅外賣員、成功破圈的“外賣詩人”。他曾是疲于奔命的撈沙人、建筑工人、擺攤小販,甚至是拾荒者……在從事了諸多職業(yè)后,他給自己穩(wěn)定在了外賣員這個職業(yè)中。在人生的前半輩子,王計兵始終生活在“低處”,低處的生活,讓他更加細致入微地觀察體悟身邊的事物、人情冷暖。

“誰說展翅就要高飛/低處的飛行也是飛行/也有風聲如鳥鳴/有車輪如流星……”雖然生活在“低處”,依舊可以“飛行”去遠方。王計兵第三本詩集《低處飛行》由作家出版社最新推出。王計兵在這本詩集中探索了外賣員的生活、精神和情感,還書寫了他對世界的觀察和思考。

在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專訪時,王計兵坦承:“無論生活怎樣變化,王計兵還是王計兵,他不會變。他還是那個喜歡寫作、努力寫作,認真生活的王計兵?!?/p>

采訪了100位左右外賣小哥 極少告訴他們我寫詩

記者:與前兩本詩集相比,《低處飛行》有什么不同嗎?如果以一個詞或標簽來形容,您會怎么形容?

王計兵:如果前兩本詩集是我的自我生活的一種呈現(xiàn),這本詩集里更多的是波及到一個群體。由于這兩年我是頂著外賣員的標簽出現(xiàn)在大眾面前的,我就想把我們這個群體呈現(xiàn)給讀者,想為這個群體做一點事情,方向性更明確一些。我希望這本書會拉近顧客和外賣小哥之間的距離,會讓兩者之間更加融洽、更加美好。

如果用詞或標簽來形容,應該說是態(tài)度和新鮮。這本詩集更多地表達了我對生活、對人生的態(tài)度。新鮮則來源于2023年,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接觸到了太多新鮮事物。因為這是一本詩集,所以,我不能局限于僅僅表達外賣小哥這一個群體。去年我去了全國各地,甚至到了國外,一些見聞,所思所想,我都融合到了這本詩集里面。這本詩集的視野會比前兩本更加寬闊。

記者:《低處飛行》是對外賣小哥的致敬,也是對于所有為生活忙碌的人致敬,您在創(chuàng)作這本詩集的時候,事先會設定主題嗎?

王計兵:有。早先創(chuàng)作這本詩集,我給外賣小哥發(fā)放調(diào)查表,設定了幾個問題:一,在沒有送外賣之前從事過什么工作?二,從事外賣員工作之后,你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最不開心的事情是什么?三,在送外賣之中遇到的最溫暖的,最讓你感動的事情,最開心的事情是什么?四,外賣員這份工作你打算做多久?如果不做外賣員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后來發(fā)現(xiàn)大家的回答高度相似,我便又轉(zhuǎn)換了一種方式——和他們當面聊天。當面采訪靈活性會更大,我會避免一些重復故事的記錄,會尋找新的故事點再進行創(chuàng)作。

這本詩集的創(chuàng)作,最初思考來源于一個熱門話題,就是大家討論的孔乙己能否脫長衫的話題,由此,我也引申到外賣小哥的話題,就是說外賣小哥送外賣和不送外賣的話題。

記者:您采訪了多少位外賣小哥?這其中有什么故事嗎?比如,詩集中寫到的那位不理您的外賣小哥后來怎樣了?

王計兵:沒有仔細統(tǒng)計過,從調(diào)查表到當面采訪,大約有100位外賣小哥吧,有很多經(jīng)歷是相似的,所以我需要不斷去調(diào)節(jié)。這其中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折斷八根肋骨的外賣小哥,他在一個雨天從一個大橋下坡的時候,后剎失靈。他剎了前剎,導致車輛翻車,翻起來的車輛剛好砸到了他的肋骨,折斷了八根,致使他當場昏迷。讓我詫異的是,他講這段往事的時候,是笑著和我說的。故事有很多,印象深刻的還有一些女性外賣員,要知道女性外賣員,其實是處于一種相對弱勢的狀態(tài)。這些都會給我以很深刻的沖擊力。那位不理我的外賣小哥,后來就算了,因為我們時常是不愿意被打擾的,還有一些脾氣暴躁的外賣員,對我進行了呵斥,甚至說是有語言侮辱的狀況,因為每個人的心情會不一樣,這些都可以理解。

記者:您在采訪他們時,并未透露您的詩人身份,有外賣小哥朋友知道您寫詩嗎?他們怎么看您寫詩?

王計兵:極少極少,除非有一些本來生活中就認識的外賣小哥,他們會知道我寫詩,我不想把這種和生活無關的身份帶到生活之中。也會打擾到我的正常工作,因為我平時還需要從事外賣小哥的工作,必須爭分奪秒,如果出現(xiàn)一些額外干擾的話,工作起來會很艱苦。偶爾我也會和小哥表明寫作身份,我都是穿著工作裝,戴著口罩,還是有一定的遮蔽的。當他們知道我在寫作的話,也會表現(xiàn)出一種驚訝。

沒想過專職寫作,堅持做外賣員 因為這是一種恩情

記者:《低處飛行》有一些詩是帶有敘事性的,比如跳河救人的外賣小哥,您覺得怎么能夠把故事性融在具有跳躍性的詩中?

王計兵:敘事性應該是我寫詩的一個特點,也是有別于我和其他同行老師寫作的一個特點吧。我甚至想把詩集做成一個詩史,是歷史的一種呈現(xiàn),希望大家能夠從我的詩歌中找到歲月的線索,能串聯(lián)成一個時代生命的特質(zhì)。當然了,這只是我個人美好的愿望,也受限于我自己發(fā)揮的水平。故事的呈現(xiàn)和詩性的跳躍,需要有自己的思考在里面。我喜歡在每一首詩歌的最后出現(xiàn)轉(zhuǎn)折,或者是留下一些思考,或者是把原先的敘事性的線索發(fā)生轉(zhuǎn)向,引入到另一個層面的思考,讓一首作品呈現(xiàn)出立體化。

記者:外賣小哥的故事很多,您想過嘗試突破詩歌這種形式,用更多的方式紀錄和呈現(xiàn)嗎?

王計兵:這個真有,本來寫這本詩集,在采訪期間我就產(chǎn)生了一種想法,就是一本書是用詩集進行的,另一本我想同步用記錄的方式呈現(xiàn)故事,或者呈現(xiàn)一個非虛構,后來發(fā)現(xiàn)這種寫作是有問題的,大部分有精彩故事的,比如那個折斷八根肋骨的小哥,他拒絕我用明確的方式記錄他的生活,因為這樣的話,會有很多他熟悉的人能從作品上讀到他,會對他的生活造成干擾,他不希望我這樣。而有一些答應用這種方式的,他們的故事又不夠精彩,這是一個矛盾。以后再說吧,先用一本詩集做個鋪墊嘛。

記者:您現(xiàn)在事務繁忙,據(jù)說您的外賣騎手賬號已經(jīng)從“黃金”降為新手“普通”級別,既然這么忙碌,為什么還要堅持做外賣員呢?有沒有想過專職寫作?

王計兵:沒想過專職寫作。實話實說,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寫作愛好者,如果說我和別的普通愛好寫作者有所不同,非要找出一個強項的話,那就是我對寫作的熱愛和堅持。也許是性格所致,我喜歡一種東西都會堅持得很久。但是專職寫作,我又總感覺自己資格不夠。我處于一種勤能補拙的寫作狀態(tài),比如我去年創(chuàng)作了那么多作品,自己滿意的并不多,我特別清楚自己的創(chuàng)作水平。

堅持做外賣員是由于我是因一個外賣員而額外得到了關注,得到了很多附加分,才會有我今天的成績,這是一種恩情。這種恩情會讓我覺得沉甸甸的,我希望用腳踏實地來回饋于這種恩情,同時我也相信,任何輿論的加持,都是有時效的。不久的將來,我仍然還會回歸到自己的本質(zhì)生活,而我本質(zhì)的生活就是一個外賣員,我靠著送外賣去養(yǎng)家糊口,同時我也是用行動回答網(wǎng)絡的關注,王計兵還是王計兵,他不會變。

寫作化解了情緒 會讓一個人越來越從容,越來越沉穩(wěn)

記者:您創(chuàng)作一首詩,通常需要多長時間?怎么能夠?qū)⑺娝级紝懗蔀樵姷??您覺得寫詩與您的性格有關嗎?

王計兵:送外賣這些年來的生活習慣,改變了我的寫作方式,我現(xiàn)在多數(shù)都是在用語音創(chuàng)作,不受時間的限制,是即時性的,隨時隨地。比如說我在送外賣的路上啊,哪怕是在等紅綠燈的間隙,我看見路邊有一些能觸動我靈感的事情發(fā)生,就會快速用語音給自己留言。如果是一首短的詩歌,當然我的詩歌多數(shù)都是短的,也就是說,正常的情況下,我一首詩歌的雛形都是按秒計算的,之后再把語音轉(zhuǎn)換成文字,進行修改,有價值的,我就把這首詩歌固定了下來,沒有價值的,就是多說了幾句廢話而已,刪除就好了。還有一些是在電腦上二次保留的。感覺到?jīng)]有什么意義的話,就會扔在那里,刪不刪除的倒無所謂,就是會遺忘在那里。

我的創(chuàng)作應該是和性格有一定關系,當然也和工作環(huán)境、生活狀態(tài)有關系,因素有很多。將日常的所思所見轉(zhuǎn)換成詩,就是一種擬人化的問題。我只有初中二年級的文化水平,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教過寫作文的擬人化,詩歌應該也算是萬變不離其宗。抓住生活中的不同點,就算是一棵樹上一片不同的樹葉,你給與生命,賦予性格,把它表達出來,這就是一首詩歌的呈現(xiàn)。至于呈現(xiàn)出來的質(zhì)量如何,那就取決于創(chuàng)作者的水平,這是另外一個層次的問題。

記者:能講一講您創(chuàng)作一首詩的過程嗎?比如,怎么找到靈感,怎么抓到最觸動您的地方,化為文字的時候又經(jīng)過怎樣的思考?

王計兵:紙張一聲不吭//珠子燃燒時/不斷發(fā)出吶喊/葉子燃燒時/小聲呢喃/木頭燃燒時/也會發(fā)出呻吟/我時常猜測那些聲音的含義/是亢奮,是憤怒/還是掙扎?/可正讓我揪心的是/那些紙張/那些千言萬語/七情六欲/在化成灰燼之時/一張一張居然都一聲不吭。

就像這首詩歌,是我在一次彩排的化妝間,化妝師打開了一瓶摩斯,發(fā)出啪的一聲,像爆竹一樣的聲音。我就一層一層地遞進聯(lián)想寫下了這首詩歌。最終表明了一種態(tài)度,就賦予了紙張更多的使命,因為紙張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種發(fā)聲,是我們聲音的一種出現(xiàn)。而這種焚燒就包含了多重意義,這紙張上寫的是什么?為什么要焚燒?這就提供了這首詩歌之外的思考。

記者:您現(xiàn)在寫詩是越來越順暢的狀態(tài),還是越來越難了?對您來說,寫詩靈感更重要,還是生活更重要?或者是其他?

王計兵:從數(shù)量上說,確實是創(chuàng)作越來越順暢,有一種靈感爆發(fā)的感覺。但是從對詩歌的要求上說,會感覺到好的詩歌越來越難寫。如果寫作和生活要選邊的話,肯定是生活,沒有其他,生活是最重要的。生活是我們所有事情的一種根本的存在,沒有根本,什么都是瞎扯。

記者:您在送外賣的過程中經(jīng)歷過很多坎坷,在文學道路上也曾被燒過手稿,當您面對這些痛苦的時候,您是怎么走出來的?

王計兵:燒稿事件實際上對我還是造成過一定的困擾的,有兩個多月的時間,然后遇到了愛情。轉(zhuǎn)移的注意力,也就化解了那一段情緒。后來經(jīng)過生活的磨礪,經(jīng)過自己反復的思考,變得就越來越從容。其實我把它歸結為是文字產(chǎn)生的力量,也包括現(xiàn)在送外賣之中遇到的各種情況,甚至說會感謝那些經(jīng)歷帶來的靈感。

記者:經(jīng)歷了這么多,您回頭看過往,會有怎樣的感慨?有哪些遺憾?哪些幸運?

王計兵:會感慨沒有一段經(jīng)歷是白費的。人生本來就是一段很奇妙的經(jīng)歷,有時候甚至相信冥冥之中都有安排的一種感覺。寫作化解了情緒,會讓一個人越來越從容,越來越沉穩(wěn)。愛好會產(chǎn)生信仰,信仰會提供一種強大的力量。遺憾是人生的常態(tài),太大的遺憾倒也談不上,生活中的小遺憾是一種常態(tài)。幸運這件事情就看怎么理解,就像幸福一樣,它是一種內(nèi)心的感受。幸福不是具象化的,就是內(nèi)心的對生活的體悟。當然寫作被媒體和朋友加持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幸運。

成名之后壓力更多的是來自于對寫作的思考和對于媒體關注的回應

記者:您現(xiàn)在這么出名,送外賣的時候被客戶認出來過嗎?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嗎?

王計兵:有,在昆山的公交車和地鐵上,有關于我的宣傳小片,宣傳力度還是挺大的,所以在工作之中偶爾會遇到被顧客認出的情況。因為大部分時間我是戴著口罩的,認出來的時候,我就會開玩笑地說“剛才有一個人也這樣說,看來我和那人長得很像,有機會一定要認識認識他”。因為我是在工作之中,如果不和人家寒暄,就會變得不禮貌,如果寒暄會影響我的送單時間。

記者:“成名的煩惱”和壓力大嗎?對您的生活、創(chuàng)作有怎樣的影響?您希望自己處于怎樣的一個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

王計兵:壓力是有,也談不上很大吧,更多的是來自于我對寫作的思考和對于媒體關注的回應,我在想我應該怎么樣做,才能夠?qū)Φ闷鸫蠹遥嗟膲毫碜杂谶@方面。

生活上面,因為參加的活動比較多,呈現(xiàn)一種無規(guī)律化的生活,有時候會讓你變得很慌。因為不知道下一步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擔心自己的表現(xiàn)問題,也有過一些事例的出現(xiàn),比如說言談舉止之中有不恰當?shù)牡胤剑瑫痪W(wǎng)友詬病或者質(zhì)疑。

創(chuàng)作上面,2023年是我創(chuàng)作的最高峰,由于不斷地參加各種活動,東奔西走,接觸到太多新生的事物。這些新生事物會激發(fā)一個寫作者的靈感。所以去年也是我的創(chuàng)作的最高峰,最低的一個月創(chuàng)作了60首,最高的一個月創(chuàng)作了126首。是我到目前為止體悟到的最佳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從前從來沒有這么高產(chǎn)過,未來還沒有發(fā)生,我還不能具體地給出答案。

加入中國作協(xié)讓我的生活更加有滋有味

記者:去年您還加入了中國作協(xié),對您來說有什么意義嗎?您覺得文學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

王計兵:加入作協(xié),特別是加入中國作協(xié),是對我30多年來寫作的一種認可和肯定。就像我在會議現(xiàn)場所說的,我從我變成了我們,有一種對于文學的愛好,作為生活和思想中的橋梁,變成了道路的這種感覺,會讓我對未來更加期盼,讓我的生活,我的人生變得更加有滋有味。

記者:您的孩子是否受到您寫詩的影響?

王計兵:影響還是有的,家人都感覺到特別驕傲,二女兒受的影響更大一些,她對寫作挺感興趣的,她已經(jīng)拿到了一些稿費,這是出我意料之外的。不過現(xiàn)在孩子自認為寫作手法還比較幼稚,不太愿意和我交流,只是在默默地努力,這也是讓我感覺到挺欣慰的一件事情。

記者:平常您閱讀量大嗎?喜歡看什么類別的呢?

王計兵:基本上看我的工作狀態(tài)吧,要是工作狀態(tài)時間充足的話,基本上空余時間都是用來閱讀,不過都是碎片化的閱讀。一直到現(xiàn)在,我沒有系統(tǒng)地讀過書,這也是挺遺憾的,就像有的一些精彩的詩歌,大家都說這首詩歌特別的好,往往我會讀不懂。這可能與我的閱讀方向有關,我也在嘗試著調(diào)整閱讀方向,在讀一些關于理論性的書籍。近年來,由于主要的精力用于詩歌的創(chuàng)作,所以說我的閱讀也都是大多集中在詩歌的閱讀方向上。

記者:對于那些同樣有夢想,但是卻被生計所困住的人,您會說些什么呢?

王計兵:我深有感受,生活是第一位的。夢想是我們生活的調(diào)節(jié)劑。這是一主和一次的問題,我特別不希望我們把愛好當做生命的主體,然后把生活置于一個窘迫的境界。我們首先要解決好自己的生活主體,讓夢想相隨,這樣才會讓我們活得從容,才會過得有滋有味兒。而不是相反。我一直有一種感覺,就是生活是固態(tài)化的,盡管它有時會不規(guī)則,但是愛好一定是液態(tài)化。

記者:2024年,您希望在寫作或者生活上做出哪些改變?

王計兵:2024年生活方向上的,暫時沒有太大的想法,還是努力把自己家的一個小店經(jīng)營好,努力把外賣做好,維持家庭收入的穩(wěn)定發(fā)展。當然寫作上肯定是要往前跨大一點步子,原計劃年前年尾各出一本詩集?,F(xiàn)在年前的詩集已經(jīng)出版了,年尾的詩集正在創(chuàng)作之中,同時也在嘗試著其他題材的寫作,比如非虛構啊、小說啊,嘗試著去寫作。生活給我鋪展了道路,我肯定要向前奔跑。(供圖/王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