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辭
蜀道始鑿于春秋戰(zhàn)國前，南起成都，過德陽、梓潼，越大小劍山，經(jīng)廣元而出，穿秦嶺，直通八百里秦川。
——題記
古蜀道
爾來四萬八千歲，峽谷與峻嶺懸掛的日月星辰，
以川陜方言解讀險象，
三千年典籍。線裝的蜀道巨著，
章節(jié)回旋、跌宕，
在秦嶺、巴山、岷山褶皺里，
雨雪滋潤山清水秀，
雷電席卷金戈鐵馬。
深澗、峰巒、關(guān)隘、棧道，
斷壁上鑿石的回聲，
勾連長安與成都的打望。
秦王蜀王各自懷揣的心思，
比古羅馬大道石頭與石頭的銜接，
更久遠(yuǎn)，更抒情。
詩仙李白留在蜀道上的噫吁嚱，
一聲喟嘆驚為天籟。
褒斜道
甲骨文歪歪扭扭“伐蜀”的筆畫，調(diào)集周文王的冷兵器，
順褒水斜水布陣。
水深流急，兩河谷口形成的谷道，
省略危崖峭壁的攀爬，
縱穿秦嶺。危乎高哉的秦嶺，
留給了飛禽走獸。
秦嶺之外與蜀往來的蜿蜒，
互通有無有名無實，虎視眈眈，
或者來自蜀以遠(yuǎn)的覬覦，
褒斜道縫合與撕裂，歷歷在目。
谷道狹窄局限了欲望，
秦昭襄王下令鑿筑絕壁棧道，
“通于蜀漢，使天下皆畏秦”
馬蹄與人頭攢動、聚散，
在水之上。
蜀后主孟昶從花間詞出來，
嗆了口刀光劃過的風(fēng)，密差蜀將
棧道上玩一把火，火光里的刀槍劍戟，
與棧道燒毀的遺骸互為祭奠。
歷史的演進很多逗號、省略號，
沒有句號，沒有一次阻擋，
偃旗息鼓。又起兵戈，
俯臥的意志孜孜不倦“鑿路而行”，
蜀的諸葛、魏的李苞，
把名字留在了棧道上。
褒斜道宛若懸空的天橋，
連綿烽火云煙。
米倉道
向東，米倉道由梁州光臨的大巴山，
竹修暗煙、云連秦棧，“天開靈奇”，
風(fēng)景這邊獨好。
秦惠文王滅巴的硝煙驚飛鷓鴣，
把“巴嶺路”的名字一筆勾銷，
改成大行道，大行其道。
旺蒼紀(jì)家河橋頭石碑年事已高，
“上通秦隴，下達蜀川”的碑刻，
抬舉了米倉道身份。
鐵蹄一路過米倉山，南江的雨，
沿巴河、渠江傾盆重慶，另一路，
經(jīng)蓬安、合川，終結(jié)了嘉陵江。
軍帳、馬蹄、輜重、炮火，
與民生油鹽醬醋和商賈算計的大戲，
從來沒有落幕。
劉邦得漢城的軍帳，月下蕭何的馬蹄，
曹操與張飛掀翻的漢水，岳飛回眸的巴河，
安撫制置使余玠抗元，淡入淡出。
官道、兵道、商道，米倉道，
最古老的國道，一條蠕動的大動脈，
蓬勃至今。
五丁與金牛
揚雄《蜀王本紀(jì)》五丁與石牛，從坊間閑言雜語進入正史。
石牛糞金只是誘惑，
美女也是。
蜀的雄關(guān)有了五丁開山的影子，
戰(zhàn)國春秋的天空假裝云淡風(fēng)輕。
秦滅蜀，從金牛道長驅(qū)直入，
蜀王夢里也沒見過金牛和美女。
地理上的戰(zhàn)事云煙激蕩，
五丁蜀人與金牛秦人共襄的盛舉，
貫穿秦嶺，可以有任何演繹。
馬幫的馬蹄聲遺落嘉陵江，
滿江碎金，被商賈揉進川劇與秦腔，
懸崖上一嗓子喊過天外。
其實秦蜀最早的交往先于金牛，
三皇乘祗車出谷口前呼后擁，
秦相范雎，指認(rèn)過先人明修的棧道。
劍門關(guān)
風(fēng)卷八百里秦川，漢中告退，廣元告退，雄關(guān)漫道的七十二峰，
利劍直插云霄。寒光里“姜”字旗獵獵，
蜀漢名將姜維的佩劍在石壁，
長成大小劍山。
劍山左右峰巒對峙如門，
凌空的劍門高高在上，人如螻蟻，
折翅的鳥最后的墜落悄無聲息。
半腰環(huán)繞的云被風(fēng)帶走，
青史留名當(dāng)關(guān)的人。
騎驢的陸游心境大相徑庭，
衣衫上的酒痕隨意涂鴉，
劍門細(xì)雨柔軟了陳年的刀槍劍戟，
眼里的山俊俏，水纏綿，
消魂至此。
長安與成都車馬絡(luò)繹，
劍門關(guān)側(cè)身天險的古城錯落有致，
漸漸豐滿，民俗民風(fēng)日落日出。
蜀道聯(lián)通南北，白云淡寫的烽火，
在昭化深入淺出。
說書人說的張飛挑燈夜戰(zhàn)馬超，
文廟、考棚、龍門書院、鮑三娘傳奇，
才子佳人、販夫走卒，以及
古城被水包圍的卓越風(fēng)姿，
改寫了劍門風(fēng)情。
明月峽棧道
嘉陵江水位爬不上明月峽，東岸峭壁上一條天路，
與古長城、古運河齊名的古建筑，
現(xiàn)存的活化石。
陡峭，“黃鶴之飛尚不得過”，
絕壁，“猿猱欲度愁攀援”。
巖壁沒有立錐之地，鑿洞的人，
沒有三頭六臂，沒有翅膀，
鬼魅敲打的神話，一版再版。
洞孔上中下清晰可見，
洞口30厘米見方，徑深50厘米，
先秦吹過的風(fēng)，精心測量。
上層搭棚，遮蔽日曬雨淋，
中層榫卯、木樁木板規(guī)矩往來行走，
下層挑梁支撐以防閃失。
緘默的軍機和販夫的討價還價，
都是棧道上懸浮的秘密，
幾千年也沒人走漏風(fēng)聲。
蕭何棧道上守望的月亮，
諸葛亮六出祁山北伐，
唐明皇幸蜀的馬嘶，事情太大了，
棧道下流水喋喋不休。
翠云廊
蜀道上劍閣的梓潼翠云，超凡脫俗，與遠(yuǎn)去的狼煙絕緣，
連綿戰(zhàn)火始終沒有走近這里的蔭涼。
“三百長程十萬樹。翠云廊，蒼煙護”，
葳蕤奇觀，蒼翠兩千三百年。
古柏、石楠、紫薇、銀杏，
出身名門柴門，身姿身段卓越。
見樹并不如面，植樹的人隱姓埋名，
“皇柏”也是形似猛張飛，
命名的守護神。古柏沒有復(fù)雜的表情，
古道一直深睡眠。
翠云廊就是一片天。世界之最，
古代戰(zhàn)火保存的古柏群，
家族史、罹難史、所有身世與戶籍，
檔案齊全。
大樹參天天在看，人不分階級，
“官民相禁剪伐”得以蒼茫。
官不分大小，為官一任，
“交樹交印”，移交一方清幽。
翠云走廊走出的滄桑，前有古人，
后有來者。古樹數(shù)十萬，
子嗣延綿欣欣向榮，枝丫上的翠云，
激蕩成旗，比戰(zhàn)旗更威武。
皇澤寺
劍閣皇澤寺姓武名曌，則天門、則天殿香火經(jīng)年鼎盛。
寺依百丈懸崖，流水繞膝，
女皇少女時代浪漫的天真，
還在故鄉(xiāng)坊間茶余飯后。
一尊砂巖真容雕像氣勢如虹，
俯視江山與蕓蕓眾生。
武則天與媚娘不搭，所以媚娘，
即使唐太宗寵賜也沒有響亮。
才人、昭儀、皇后，以及
登基帝王金殿，忍辱負(fù)重過，
山呼海嘯過。遠(yuǎn)離京都的嘉陵江，
烏龍山東麓有皇恩澤及故里，
細(xì)雨綿綿。
人和歷史都是一本大書，
而記得的只是細(xì)枝末節(jié)。
少女武曌入宮，還沒有顯山顯水，
低頭碎步。一次有機會伺側(cè)皇上遛馬，
面對無比烈性的獅子驄，
和至高無上的皇上說，
我能馴服。
驚訝，驚嚇，連風(fēng)都驟停了。
武曌說給我三件東西，一條鐵鞭，
一根鐵棍，一把匕首足矣。
倘若不服，鐵鞭抽打，還不服，
鐵棍敲擊它腦袋，再不服，
匕首割斷它的喉管。
滿場啞然。
天上流走的云驚艷了身段，
云空飛過的鳥深邃了擦痕。
蜀道名勝數(shù)不勝數(shù)，皇澤寺，
上風(fēng)上水，不能一筆帶過。
后蜀王孟昶的《廣政碑》已經(jīng)殘缺，
丟失的文字捉迷藏去了。
而碑銘凡有“天后”或“后”字，
抬頭頂格，成為歷代碑銘，
最獨特的標(biāo)本。
七曲山大廟
梓潼在蜀道上的光芒，與日月同輝。舉望七曲山，
“北有孔子，南有文昌”標(biāo)高的海拔，
名冠天下。
文昌帝張亞子，《辭?！酚涗浽诎?，
唐宋封英顯王，又元仁宗加封，
輔元開化文昌司祿宏仁帝君。
晉以降，唐宋元明清歷代膜拜，
依山就勢而繕、而擴容，巧奪天工，
大廟北方宮殿與南方園林融匯，
殿堂樓閣紫煙冉冉升起。
趨之若鶩。
文昌帝也是帝，掌管天下讀書人，
想讀書的人，讀書的人，
民間奉祀益盛。
長安西去蜀道梓潼的文昌，
“士大夫過之，得風(fēng)雨送，必至宰相，
進士過之，得風(fēng)雨則必殿魁，
自古傳無一失者?！?/p>
說說無傷大雅。七曲山大廟，
喬木垂蔭，采天地之氣，深得庇護。
寺廟最早名字叫靈應(yīng)，甚至輕風(fēng)，
甚至細(xì)雨，只要閉目念想，
呼之即來。
李白故里
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蜀道天寶山囤積風(fēng)的奇譎與浪漫，
隴西院孩兒的啼哭，不敢高聲，
恐驚天下人。
江油老宅有西域碎葉的影子，
那孩兒的哭聲雖不高調(diào)，
聽見不足為怪，至于呱呱落地的定位，
無需經(jīng)緯度的糾結(jié)。
李白故里和李白父親的故里，
都在誦讀《蜀道難》，蜀道咽喉，
順潼江經(jīng)雁門，可繞劍門，可走劍閣，
青蓮起舞，云影暗淡。
一把佩劍行走的江湖，
一個隱喻“挾此英雄風(fēng)”，
從少年到白頭，宮廷逗留的詩酒，
遠(yuǎn)不及流浪的天涯。弱不禁風(fēng)的書生，
以劍修身、以劍修辭。
“李白李太白李太太白李太太太白”，
有人酒后在江油留下的上聯(lián)，
無言以對。有人說粗痞、流俗，
有人說，真正的仙人大不拘。
李白面前，所有的文字不能拘謹(jǐn)，
故里、祠堂、磨針溪、洗墨池，
肆意難以抑制，西出劍門東下夔門，
絕句連綿不絕。
杜甫草堂
一個人，一卷詩歌紀(jì)行的蜀道，浣花溪茅屋收攏一路風(fēng)塵。
此時，“安史之亂”蹂躪的盛唐文化，
遍體鱗傷。失意，絕望，
蜀道上顛沛流離的詩人踏歌南下，
成就千秋詩圣。
杜甫入蜀，秦州向成都，
攜妻小涉水爬山歷時三月有余，
陡崖、墜石、深澗、猛獸的險阻，
記錄的都是不堪和恐懼。
從《發(fā)秦州》到最后收官《成都府》，
才緩過氣，“忽在天一方”。
左拾遺脫掉官服落腳草堂，
蜀道的歷險和長安官宦圈子的郁悶，
在溪水里洗了又洗，日漸清爽。
茅屋周邊植被溫和，絕無草木皆兵，
主政成都的嚴(yán)武還有約沒約，
自提酒菜過來一醉方休。
黃四娘花園的花開得真好，
千朵萬朵壓下的枝頭，服服帖帖，
生怕驚擾了綻放。鄰家的春，
肆無忌憚的張揚，一條小道一個籬笆，
恰到好處?；拥臅r光，
都想得寸進尺。
杜甫的草堂和草堂的杜甫，
“幽居近物情”，人還是那個人，
憂國憂民的憤懣還沒有結(jié)痂，
而堂上燕語和鷗鳥戲水相伴左右，
筆下閑適洶涌。詩風(fēng)悄然改變，
成都含情脈脈。
荔枝道
蜀道的“一騎紅塵妃子笑”，子午道讓位于荔枝，從涪陵到達州，
穿越大巴山快樂了長安。
烏江邊的荔枝與南國的荔枝，
應(yīng)該有相同的血統(tǒng)，姓楊的貴妃，
只記得年少吃過的涪陵口味。
樂史在《太平寰宇記》里字斟句酌，
荔枝勝過珠寶，連葉密封于竹筒，
快馬響鈴，比輜重還重。
荔枝道每二十里設(shè)驛站，換人，
又六十里換馬，緊鞭催急蹄，
一路風(fēng)聲，一路鼓角。
燕爾河漲水，飲馬坎跌落馬嘶，
白馬變紫，紫馬變白，一個后蹬凌空，
石壁上留下絕世的蹄印。
有神助。驚心動魄的民間演義，
二千里路荔枝遲到的后果，
不能輕描淡寫。
張衡看見的商旅聯(lián)槅，方轅接軫，
也是古荔枝道繁華的景象，
與荔枝不能相提并論。
夔門
蜀道上有劍門鎖關(guān)，下有夔門扼喉，所謂天險世代文人墨客走筆，
山已不是山，水已不是水。
夔門西起白帝城，東至巫山大溪，
兩山夾一水，長江在這里擠壓變形，
最逼窄江面最復(fù)雜的表情。
在水之上，赤甲山的紅白鹽山的白，
各自梳妝打扮，天上的亂云，
比水的駭浪稍遜風(fēng)騷。
滟滪堆沒有波光聚集的滟滪，
從水里浮出的礁石如象，折楫覆舟，
十里雷鳴之聲不絕于耳。
瞿塘峽斷崖從來沒有俯首的樣子，
拍岸的驚濤，壓啞了古炮臺，
時斷時續(xù)的咳嗽。
夔門之上的巴與夔門之下的楚，
巴蔓子割城的承諾，而不能，自刎，
以頭顱謝罪，長江嗚咽了千年。
楚王唏噓：“如此忠臣，又何需幾座城池”，
楚國遂以上卿之禮葬其頭顱，
巴國厚葬將軍無頭之身。
夔門和所有關(guān)隘在蜀道的演變，
蘇東坡感嘆：“物固有以安而生變兮，
亦有以用危而求安”，一語成讖。
旁白
蜀道之道深不可測，
所有印跡頑固而執(zhí)拗，在體內(nèi)埋伏，
在肋骨與肋骨之間開出花朵。
蜀道南北東西向遠(yuǎn)，山河無不牽連，
甲胄卸了，藍(lán)天和白云奢侈，
快馬拉的風(fēng)正在高速。
時間越來越緊迫。險阻和關(guān)隘，
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模樣，每一次突圍，
豁然開朗。
以前受過的傷，流過的血與淚，
自己收拾，一馬平川上的馬，
沒失過蹄的馬，未必是一匹好馬。
路標(biāo)只有危巒與深澗，
沒走過蜀道的輕曼，扛不起一滴雨，
一只小鳥的哀鳴。
蜀道上大步流星是一種，
磕磕絆絆也是一種，都是千秋夢想
對古道的忠誠。
成都與長安的月亮收割的詩意，
在大地鋪開的宣紙上，潮起潮落，
天上沒有一顆星星走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