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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4年第2期|章雨恬:最后的夜晚
來源:《西湖》2024年第2期 | 章雨恬  2024年03月21日08:08

章雨恬,生于1999年8月,浙江溫州人,北京師范大學碩士。入選浙江省“新荷計劃人才庫”,曾獲“逸仙青年文學獎”、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小說見于《江南》《長江文藝》等期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

現(xiàn)實破碎了,我踉蹌而出,像在做夢

任何事都可能發(fā)生

任何事

我無法在這個新世界生存

——英格瑪·伯格曼《猶在鏡中》

1

我忘記了我們這群人最初是怎么聚在一起的。好像是兩年前的圣誕夜,胡嘉陽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參加聚會。一般情況下,這種群體性的聚會我都會拒絕。那時說不清是什么緣由,大概是太過無聊,我答應了。

聚會的地點在臨安,胡嘉陽開車帶我過去。他車里開了空調(diào),暖烘烘的氣體從出風孔不斷溢出,一陣一陣撲灑在我臉上,昏昏催人欲睡。我在車上瞇了一會兒,醒來時,汽車已開出城區(qū),周邊的景象不再是密集的樓房,而是柏樹林和大面積的湖水。天邊夜色半遮半掩,淺藍和紫灰之間有一層很曖昧的過渡,云層交疊中,漏出幾縷橘粉色的霞光。

“為什么要跑到臨安聚會?”我來杭州沒多久,但從導航上看,臨安是杭州較偏的一個區(qū)。北京的燕郊,我是這么理解的。

“黃總的別墅在那邊,我們一般都會過去?!焙侮栒f。

“黃總?是和你工作上的人聚?”我不由得坐直了身體。

“不是,怎么可能呢?就是一起寫作的幾個朋友,很輕松的?!焙侮栂矚g寫詩,這點我是知道的,我們剛開始相親的時候,他就跟我說過。

“輕松你怎么會叫別人‘總’?還是搞寫作的,聽起來就像是稱呼生意場上的人?!?/p>

“她有錢嘛,大家開開玩笑而已。”胡嘉陽笑道。

胡嘉陽把汽車往上坡的方向開,每開一段,路邊就會出現(xiàn)一個鎦金的提示牌,箭頭指向附近的建筑群。靠近坡底的地方以排屋居多,往高基本都是獨棟別墅。這些房屋修建得豪華,就像是從房地產(chǎn)展柜中等比例放大的,所處的環(huán)境亦幽雅,彼此之間互不打擾。只不過開燈的房間很少,應該都是用來度假、平時不常住人的。又開了一小段,胡嘉陽停下了汽車,我和他一起下車。

“喏,這就是黃總的別墅。”胡嘉陽指了指面前的獨棟別墅。

歐式風格別墅,四周有黑金邊的鐵藝護欄環(huán)繞。房頂灰藍,和夜色幾欲融為一體。墻體則是米白的,配有四根粗壯的羅馬柱和兩面天使圖案的浮雕。“瑯山別墅·107”,鎦金提示牌上有一行小字。

鐵藝門是敞開的,我和胡嘉陽穿過一條鵝卵石小路,一個方形的水池潛藏在花園的正中央。暮色掩映下,池中的假山失去了灰黑色的輪廓,幾朵睡蓮散發(fā)出藍熒熒的幽光。別墅的門是虛掩的,胡嘉陽推門而入,我也緊跟上去。屋內(nèi)光線明亮,斑斕天頂畫的中央高懸著一盞水晶吊燈,裝修風格與外頭一致,都是偏歐式的。沙發(fā)上已經(jīng)坐了八九個人,一個發(fā)型波浪卷的女人站起身,率先對我們表示歡迎。

波浪卷女人說:“嘉陽帶了新朋友,怎么不介紹一下?”

“我女朋友于穎,在北京讀的電影學碩士,剛來杭州工作,一起過來玩?!焙侮栍檬謹埩艘幌挛业募绨?,沙發(fā)堆里傳來一陣驚呼。

“小穎是高才生啊?!辈ɡ司砼诵Σ[瞇地看著我,很自然地稱呼我為“小穎”,“我叫黃雁南,你叫我南姐就可以了。這是我家,歡迎來玩?!?/p>

我這才意識到這個女人便是這幢別墅的主人,胡嘉陽口中的黃總。她的真實年齡應該超過了四十歲,但打扮得很年輕,波西米亞風披肩內(nèi)搭一條棗紅色針織連衣裙。在開著暖氣的房間里,她仍堅持戴一頂千鳥格紋的貝雷帽。黃雁南說完,其他人也輪流介紹了自己。后來的聚會,這些人中穩(wěn)固下來的只有四個。許白和許青是一對姐妹,許白是姐姐,在區(qū)政府主辦的一家內(nèi)刊雜志社上班,主要從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許青是妹妹,她的脖子上有一個顯眼的黑色文身——男人的臉和女人的臉相互交疊,牢牢卡在鎖骨正中央的位置。許青的工作是新媒體運營,自己成立了一家工作室,平時寫網(wǎng)絡小說,已有一部穿越題材的作品賣出了影視版權(quán)。卡朋開了一家劇本殺店,搞的是傳統(tǒng)小說創(chuàng)作。他人很瘦小,不怎么愛說話,總是坐在最邊緣的位置,不動聲色地聽別人講話。最后一個自我介紹的人是文野,起先他靠坐在沙發(fā)上,上半身剛好被黃雁南擋住,他說話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他穿的竟是一套純白的浴袍,露出兩條毛發(fā)旺盛的小腿?!拔医形囊埃瑹o業(yè),寫詩?!蔽囊把院喴赓W地說完,沙發(fā)堆里爆發(fā)出一陣笑聲。有幾個人幫文野補充,說文野的詩歌寫得很好,已經(jīng)出過兩部詩集,還有詩歌被翻譯到意大利。文野挑了挑眉毛,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微微勾了勾嘴角,沖我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胡嘉陽沒有騙我,這確實是一場很輕松的聚會。剛開始純粹是瞎聊天,聊各種各樣的事,創(chuàng)作上的不順、文壇的八卦和生活中的瑣事。哪個新秀女作家是某文壇大佬的婚外戀情人,某某雜志社的主編對南方省市的作者很不友好,某個在國外留學的詩人前段時間在朋友圈發(fā)布了自殺宣言……桌子上擺滿了食物,烤肉拼盤和巴斯克蛋糕擺在最中間,旁邊是零零散散的裝有堅果和水果的盤子,其余都是酒。各種各樣的酒,除了罐裝的百威,其他洋酒我都不認識。我沒有什么可以分享的,但聽別人聊天、吃吃東西,感覺也還能打發(fā)時間,至少比我一個人窩在宿舍看劇要有趣一些。

黃雁南無疑是這個聚會的發(fā)起人,她貢獻了場地,提供了美食,在場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和她有關(guān)聯(lián)。胡嘉陽所在的國企和她名下的公司有業(yè)務往來,許白和她同屬于一個天主教會,卡朋是她在一次劇本殺游戲中認識的,其他人基本也是黃雁南在各種場合中結(jié)交的。最讓我驚異的是文野和黃雁南的關(guān)系,他們竟然是情侶,這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文野看起來三十歲左右,黑卷發(fā),深眼窩,高鼻梁,薄嘴唇,下頜線清晰流暢,長相有點混血兒的味道,完全可以用英俊來形容。第一眼看到他,我并不覺得他像是那種為了利益出賣情感的人,但得知他和黃雁南的關(guān)系后,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往那方面想。

閑聊過程中,除了我,其他人多多少少喝了一點酒。頭頂暗黃色的燈光沉沉欲墜,我面前的每一張臉上都或深或淺地染上了酒精的色彩。眼波交匯中,看不見的流絲在空氣中交纏,話題不可遏制地朝更加刺激、曖昧和迷亂的方向發(fā)展。黃雁南第一個提出要玩游戲,她一說,很快就有人響應。玩狼人殺(注釋[1])吧。沙發(fā)堆里有人說。我猜測狼人殺是她們聚會的傳統(tǒng)項目,每個人看起來都躍躍欲試。我如實告訴他們,我沒有玩過這個游戲,立刻就有好幾個人熱情地跟我介紹規(guī)則,狼人要通過屠城獲得勝利,好人要找出所有狼人,狼人可以在夜晚刀人,好人分為神職和村民……我聽得云里霧里,正想提問,文野說,不用解釋這么多,你跟著玩一兩局就知道了。

第一局,卡朋來當法官,我希望我抽到的是沒有技能的村民牌,那樣的話,壓力最小。我隨意抽取了一張卡牌,翻過來,血紅色的牌面上佇立著一個黑色毛發(fā)的狼人,目光森冷,狼爪銳利,卡牌的最底下有一行小字:“白天裝作好人混淆視聽,夜晚襲擊村民,霸占村莊?!蔽疫€沒來得及解讀這句話的含義,卡朋便說:“天黑請閉眼?!逼渌硕及€閉上了眼睛,我也只好把眼睛閉上。

“狼人請睜眼,今晚你們要襲擊的人是?”我睜開眼睛,看到黃雁南和許青也睜眼了。她倆看起來都很會玩,我稍微放心了一點。黃雁南和許青決定“殺死”胡嘉陽,我雖然有點不忍心,但也沒有表示異議。

“狼人請閉眼,女巫請睜眼,你有一瓶解藥,也有一瓶毒藥,今晚死的人是……”為了不暴露狼人和神職的位置,卡朋一直在我們身后走動,“天亮了,昨晚死的人是胡嘉陽,請發(fā)表遺言?!笨ㄅ髨蟪龊侮柋灰u擊的消息。

“我是女巫,第一晚就被狼人找到了,我不太確定是誰刀的我,怕毒到神頭上,就沒有開毒藥?!焙侮栟D(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但我覺得小穎是好人,她應該不會刀我,我的發(fā)言結(jié)束了?!?/p>

第一輪沒有人跳預言家,每個人都說自己是好人,因為胡嘉陽在遺言中覺得我是好人,所以沒有人懷疑我的身份。投票環(huán)節(jié)很混亂,我不知道投誰,索性棄票了,出局的是一個平民。夜間黃雁南和許青又刀死了文野。天亮之后,文野翻牌獵人,開槍帶走了許青。黃雁南在這個輪次跳了預言家,給已經(jīng)出局的文野和許青分別發(fā)了金水(注釋[2])和查殺(注釋[3])。緊接著,真預言家也起跳了,黃雁南被投票出局。夜間我在許青和黃雁南的目光暗示下刀死了真預言家,最終狼人陣營獲取了勝利。

“真沒想到小穎是狼人。”胡嘉陽說。

“我不怎么會玩,是她們帶得好?!蔽蚁乱庾R地辯解道。

之后我們又玩了幾輪,我逐漸掌握了游戲的規(guī)則,也悟出了一些發(fā)言的技巧。我自認為我是一個沒有游戲癮的人,但不得不承認,我有點喜歡上了狼人殺。在游戲中我們獲得了全新的身份,通過沉浸式地扮演角色短暫地脫離現(xiàn)實,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因為陣營不斷發(fā)生轉(zhuǎn)化。我想起了大學時看的阿加莎的推理小說,書里總有一個與世隔絕的暴風雪山莊,一個看不見的兇手將人們的命運玩弄于股掌之間,以絕對公平的方式審判每個人的罪惡。風消雪散之際,兇手無影無蹤。

現(xiàn)在,我們在輪流扮演這個神秘的兇手。

A

1918年,英格瑪·伯格曼出生于瑞典烏普薩拉,是家中的第二個孩子。他的父親埃里克·伯格曼是一名虔誠的路德教徒,長期擔任海德魏格·愛柳諾拉教堂教區(qū)的牧師,忙于布道和主持婚喪。他的母親名為卡琳·伯格曼(原名卡琳·阿克布魯姆),是上流階層出身的小姐,也是一名護士。

人們習慣用記事的早晚來評判兒童是否早慧,如果這一關(guān)系成立的話,英格瑪·伯格曼毫無疑問是個天才。在最初的記憶中,英格瑪提到了舊居的餐廳,那里正對著陰暗的后院,院內(nèi)有高高的圍墻、廁所、垃圾箱、大老鼠和用于拍打地毯的支架。英格瑪被人置于膝蓋上喂粥,通過來回擺動腦袋的方式,觀察盛粥的藍花白瓷盤上光影圖案的變化。再然后,英格瑪就把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出來了。這段記憶暴露了兩個重要信息:一是英格瑪·伯格曼的記事年齡很早。1920年秋,伯格曼全家搬到奧斯特馬爾姆的新居,顯然這段記憶只可能發(fā)生在這個時間點之前。也就是說,兩歲或是更早以前,英格瑪就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記事了。二是英格瑪·伯格曼自幼就展現(xiàn)出了影視方面的才能。他對光影的捕捉能力超乎常人,懂得調(diào)度視點來挖掘光影的無限可能。

當然,如果允許解讀時融入想象力,我們還可以從嘔吐的細節(jié)中推斷出英格瑪·伯格曼自幼體弱,從描述中壓抑、陰暗的舊居環(huán)境里感知英格瑪·伯格曼潛在的陰郁性格。不過,想要知道這部分信息,不需要通過牽強附會的解讀,在《魔燈:英格瑪·伯格曼自傳》當中,病痛和缺愛是童年的兩個關(guān)鍵詞。在生育英格瑪時,卡琳·伯格曼身患西班牙型流感,因而剛出生的英格瑪身體狀況非常糟糕,被家庭醫(yī)生斷言“會死于營養(yǎng)不良”。在英格瑪?shù)囊庾R深處,始終縈繞著一股分泌物散發(fā)出來的惡臭,如果不是外祖母悉心照料,可能他真會如醫(yī)生所言夭折。

和大多數(shù)藝術(shù)家一樣,缺愛的童年是英格瑪·伯格曼日后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動力和源泉。

日常生活中,埃里克·伯格曼是一名嚴父,具有嚴重的暴力傾向。在懲罰孩子一事上,他具有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各種各樣的打罵是基礎,包括但不限于扇耳光、皮鞋揍屁股和地毯撣子抽打。還有一些相對文雅的懲罰,比如,尿了褲子就被要求穿一件長到膝蓋的紅裙,犯了錯誤要向家中所有女性親戚反復懺悔。最后一種懲罰是關(guān)禁閉,犯錯的孩子被關(guān)到一個據(jù)說內(nèi)藏吃腳指頭的動物的柜子中,利用恐懼來完成懲罰。與丈夫不同,卡琳·伯格曼并不熱衷于懲罰孩子,甚至會幫助孩子抵擋懲罰。幼年的英格瑪對母親展現(xiàn)出了強烈的親近欲望,卻招來了這位生性涼薄的女士的反感,被其用言語譏諷。

殘暴的父親,冷漠的母親,這樣的家庭關(guān)系并未讓英格瑪產(chǎn)生叛逃的心理,反而滋生了英格瑪對父母之愛的強烈渴望。英格瑪認為父母是有苦衷的,牧師家庭避不開教區(qū)公眾的監(jiān)督,父母常年背負著巨大的心理壓力,所以才會對孩子們?nèi)绱藝揽?。為了獲取更多的愛,英格瑪和哥哥達格常年敵對,英格瑪曾用玻璃水瓶砸傷達格,而達格則打掉了英格瑪?shù)难例X,作為回擊,英格瑪將油燈放在達格的床邊,希望油燈能點燃達格的被子。達格身患猩紅熱(在當時的醫(yī)療條件下,可能致人死亡)時,英格瑪絲毫沒有憐惜哥哥的生命,反而是無情地盼望他死去。但有一次,伯格曼兄弟卻和解了——妹妹出生了,為了避免這個“討厭的壞東西”霸占父母的愛,伯格曼兄弟選擇聯(lián)手,由英格瑪動手掐死搖籃中的妹妹。如果不是因為動作太猛烈而摔倒,四歲的英格瑪將完成他人生中第一次謀殺。

相比于父愛,英格瑪對于母愛的需求顯然更大,為了能夠讓母親陪伴在自己身邊,英格瑪時常裝出身體不適的樣子,利用病痛獲取母愛,雖然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很快就被身為護士的母親戳穿。萬不得已,英格瑪·伯格曼跟自己玩起了一個“假面”游戲——克制激情,成為謊言專家,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冷漠傲慢的人,以此來博取母親的關(guān)注。

只不過那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

“我遇到的最大問題是從來沒有機會揭穿自己的游戲?!?/p>

2

第一次聚會后,我開始惡補狼人殺術(shù)語方面的知識,并在手機上下載了一個狼人殺APP練習。這些事胡嘉陽并不知道,那時候我們住在各自單位的宿舍,每周只在周末見一次面。與考取這個崗位前的那段高強度學習的日子相比,我的工作并不算繁忙,甚至可以說是有一點無聊。碩士三年,我主要研究“圣三位一體”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伯格曼、弗里尼)的空間敘事,而我現(xiàn)在的工作是撰寫公文,二者之間毫無關(guān)聯(lián)。與我專業(yè)最接近的一次寫作,寫的是一篇浙江高考“三位一體”(高考自主招生的一種方式)報名人數(shù)創(chuàng)新高的材料。不犯錯就是一種進步。我謹記單位里前輩的告誡。

胡嘉陽在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他覺得國內(nèi)詩歌發(fā)表的途徑太狹窄,所受的關(guān)注不多,沒有文野那樣的才華和機遇,很難混出名堂,就想試試小說創(chuàng)作。他把小說的前幾章發(fā)給我看,我只是匆匆掃了幾行,就可以確定他在這方面毫無天賦。他寫的是推理故事,一個風頭正盛的女明星慘死家中,主角所在的重案組圍繞女明星的人際關(guān)系展開調(diào)查。故事的前幾章著重介紹的是不同意女明星解約的公司高管、有犯罪前科的富二代前男友、在女明星家門口裝攝像頭的私生粉、因獎項被女明星奪取惱羞成怒的影后、和女明星有競爭關(guān)系的同行小花以及疑似被女明星抓住把柄的緋聞男藝人。胡嘉陽可能以為自己布局得很巧妙,但他的構(gòu)想就和他玩狼人殺的邏輯一樣簡單,我只是看了第一章,就知道所謂的高管、前男友、私生粉和同行都是幌子,真兇一定是那個默默陪伴女明星的“好姐妹”經(jīng)紀人。

“是經(jīng)紀人對不對?”我在微信上問胡嘉陽。過了很久,胡嘉陽才回復我,問我是怎么知道的。隔著手機屏幕,我都能想象到他的震驚。我很難解釋原因,這和玩狼人殺很像,尤其是線下面殺(注釋[4]),相比于完美的邏輯、規(guī)矩的發(fā)言,有時候一個眼神的閃躲更能說明問題。

“就是一種感覺,說不清楚。”我說。

“好吧,可能我真的不適合寫小說。”胡嘉陽很沮喪,給我發(fā)了一個嘆氣的表情包。

“可以發(fā)給卡朋看看,這個題材做成劇本殺應該蠻有意思的?!蔽野参亢侮?。

我從來沒有告訴胡嘉陽的是,我在讀本科期間也創(chuàng)作過一篇小說。那時候我在學校的話劇社當干事。話劇社是學校大力發(fā)展的品牌社團,像我這樣的干事大概有上百個,我們被分配到表演、舞美、編導、審核等部門。我是編導部的一員,入社后接的第一個任務就是畢業(yè)大戲的創(chuàng)作,部長讓我們合作或是獨立創(chuàng)作一部劇本大綱,由社里篩選一部統(tǒng)一擴充修改。我沒有選擇跟別的干事合作,一個人在圖書館里熬了三天,絞盡腦汁寫了一個故事——一個長期承受家暴的女人,總是在家門外看到各種各樣的假象。年少時曾在門外看到成群的禿鷲鳥,第二天起床后發(fā)現(xiàn)醉酒的父親死在了家中。成年后,女人失手殺死了欲施暴的丈夫,與此同時,女人再次聽到了詭異的敲門聲,通過門上的窺視鏡看到了七個手持利刃的人。故事的最后,警察發(fā)現(xiàn)了夫妻二人的尸體,丈夫身中七刀而亡,女人死于心臟病突發(fā)。寫完之后,我覺得胸口好像有一團隱秘的火苗在涌動,說不出來是什么感覺,我的指尖顫栗不斷。我的劇本進入了社團內(nèi)部的終審,表演部的部長是畢業(yè)大戲擬定的男主角,他覺得劇本有意思,擴充一下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舞臺效果。但社里的指導老師覺得劇本太出格,選擇了另一部以荊軻刺秦為題材的歷史劇。落選后,我把原先的劇本改成了短篇小說,投給雜志,但總是被拒,最后在一個不入流的大學生創(chuàng)作比賽中獲得了鼓勵獎。自那之后,我就沒再寫過小說了。

按理而言,一次失敗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和我再不寫小說這個結(jié)果之間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我自己也覺得這個理由過于荒謬,像是為懶惰尋找的借口。許白問起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她聽完后,握住我的手,告訴我她理解這種感受。

“一次不成功的開始容易造成毀滅性的打擊。所有的事情都應該一以貫之?!?/p>

“什么意思?”我被這句神道道的話蠱住了,同時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我們上一次玩狼人殺的場景。我在那次游戲中學到了一個新的術(shù)語——“抿掛相”,意思是在游戲開始前觀察每個人摸牌時的面部表情,神色緊張的人基本非神即狼,表情輕松愉悅的人一般是拿到好人牌;類似于根據(jù)初始印象直接劃定身份,并在之后的游戲進程中堅持這個判斷。

“可以理解為‘良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吧,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這樣的,蠻難解釋,就是剛開始我覺得做得不錯,之后我就會堅持。剛開始就出現(xiàn)問題,之后也不會好?!痹S白這么說,我基本明白了她的意思,和我想得差不多。放在狼人殺游戲中,許白就是典型的掛相流、感覺流玩家。她和胡嘉陽經(jīng)常會莫名其妙地保我是好人,要么是說我看起來不像狼人,要么是覺得我是新手不會騙人。得益于他們的“保護”,我?guī)缀跏怯螒蛑凶铍y被投票出局的人,但我知道,這并非我想要的結(jié)果。

“哦,對了,我還可以舉個例子,我在八歲時開始信奉天主,之后我每周日都會去教堂?!痹S白說。

“哦?每周都會去嗎?”我問。

“目前為止是的,還沒有間斷過?!?/p>

“一次也沒有嗎?總會有些要緊的事吧?”

“去教堂就是要緊的事?!?/p>

“那你很虔誠?!?/p>

“還好啦,主要是受家人影響?!?/p>

“許青呢?她也信嗎?”我想起了許青脖子上的文身。

“她不信的?!痹S白翻了一個白眼。

“那你平時會去寺廟嗎?靈隱寺、法喜寺、凈慈寺這些,會去嗎?”我說。

“寺廟?當然不會去啊,能不去就不去?!痹S白的臉色有些古怪,“我以前去過一兩次,我覺得那些地方看起來都差不多?!?/p>

“哦,那還是差蠻大的吧,不去蠻可惜……”我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自己是沒有信仰的,如果剛剛問的問題有冒犯到什么,千萬不要見怪啊?!?/p>

“好圓?!鄙砗笸蝗粋鱽硪宦曕托Γ肄D(zhuǎn)過身,看到文野拿著一瓶紅酒站在櫥柜前。

“你的講話方式好圓?!蔽囊罢f。

我愣了一下,反問道:“你是說我講話很圓滑?”

“嗯,你可以這么理解。我不太喜歡這種講話方式?!?/p>

“我只是害怕冒犯到別人,尤其是這種宗教信仰上的問題?!蔽蚁肓艘幌拢氨热?,如果突然出現(xiàn)一個食人族,問你為什么不吃你的父母,難道你不會感到冒犯嗎?可在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中,人吃人就是一種正常的秩序。”我極力辯解。

“那要看是在什么情況下了,還是那句話,食人族在我家里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揍他。我在食人族的部落被問到這個問題,我只能有多遠跑多遠?!?/p>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順勢而為?!蔽囊按驍嗔宋?,“環(huán)境決定論,沒有必要這么裝模作樣地問一句?!?/p>

“哎呀,好了,我覺得小穎也就是禮貌性地問問我,怎么扯到裝模作樣呀?真是越說越離譜了,哈哈?!痹S白轉(zhuǎn)過頭對我說,“小穎,當然你也沒有冒犯到我啦,不就是問幾個問題嗎?沒關(guān)系的,來吃東西吧?!?/p>

許白遞給我一塊松餅,我咬了一口,里面的奶油噴溢出來,香草味的,甜膩膩的。文野坐在我對面喝酒,他的手很大,盛有紅酒的玻璃杯被他捏在手里,小巧得像是一枚玩具。文野注意到了我的眼神,舉起酒瓶,問:“來一點嗎?”我搖了搖頭,說我不喝酒。這是實話,我從來沒有喝過酒,任何社交場合都沒有喝過。潛意識里,我覺得酒精中潛藏一種可怕而危險的物質(zhì)——夏娃的蘋果,潘多拉的魔盒,亞馬遜雨林不經(jīng)意閃動的蝴蝶翅膀。我應當遠離。

“對,小穎是不喝酒的?!痹S白很適時地幫我補充。

文野沒再說話,看向我的笑容中多了一絲玩味。

又回到了吃東西前的那種氣氛,文野手執(zhí)獵槍,步步相逼,許白是沒有特別視角、不明事實的村民,只有我在出局的邊緣力爭自己的清白。

B

“魔燈”是一個必須要闡釋的概念。

十歲那年的圣誕節(jié),富裕的安娜姑母給伯格曼一家送了大量禮物。所有禮物當中,英格瑪·伯格曼最想要的是一個印有“福斯內(nèi)爾”字樣的褐色包裹,不幸的是,那個包裹被分配給了哥哥達格。英格瑪用嚎叫來反抗這次不公平的分配,卻遭到了大人們的斥責,最后,英格瑪用一百個錫兵和達格交換了禮物。

這是一場命中注定的交易,伯格曼兄弟二人的命運齒輪都向前轉(zhuǎn)動了一格。對達格而言,有了一百個錫兵的加持,他的玩具部隊更加強大,他心中的冒險計劃得以更好地實現(xiàn)。日后,達格的冒險精神不減,退休之前,他已奮斗到總領事的職位。對英格瑪而言,這場交易的意義更加深重,直接幫助他尋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褐色包裹中的禮物是一套電影放映機。相較于如今電影放映所需要的裝備,這套機器的構(gòu)造并不復雜,包含光源、曲柄、燈箱、透鏡組件以及一個裝有幻燈片和膠片的紫色箱子。只要點燃放映機上的煤油燈,整個機器就可以運行,汩汩不息地投放影片。因此,英格瑪稱其為“魔燈”。

在家中育嬰室的柜子里,英格瑪在魔燈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世界。點燃煤油燈,轉(zhuǎn)動把手,白色墻壁上浮現(xiàn)出變幻的矩形畫面。樟腦丸的氣味和幻燈機金屬烤熱后散發(fā)出來的氣味相交織,墻上的人像調(diào)轉(zhuǎn)身體,將臉孔正對英格瑪。時間在此刻停歇,英格瑪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超越現(xiàn)實的夢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沒有固有的禁令和規(guī)則,甚至沒有時間,讀表進食是愚蠢的行為,什么時候吃飯,完全取決于肚子什么時候餓。英格瑪將自己的喜怒哀樂,迷惘和思索,愛欲和憎惡全都安放在了這里。他是這個世界的主宰,是這個世界的王。將這句話倒過來說,也完全正確。

埃里克·伯格曼一生虔誠,帶領一眾教徒侍奉上帝。十歲那年,英格瑪·伯格曼也從那個標記著馬耳他十字的魔燈中窺見了自己的上帝。

“我相信——至少我愿意相信——電影的最大使命就是為觀眾豎起一面鏡子,讓人們在里面看到自己和他人,看清人性中最隱秘的情感,那些我們社會中站在強勢地位的人竭力想去否認的情感。”很多年后,英格瑪·伯格曼榮獲哥德獎,在答謝文中如是說。

想象和現(xiàn)實之間的分野消失了,英格瑪·伯格曼掌握了游走于兩個世界的秘鑰。

3

隨著游戲技術(shù)的增長,普通的九人局板子(注釋[5])已無法滿足我們的需求,我們需要更加刺激、更加混亂的板子。在新板子當中,可以開槍的狼王、能夠守護夜間平安的守衛(wèi)、出局后能自證清白的愚者、每晚可以選擇夢游對象的攝夢人、白天可以決斗的騎士、夜間可以互換玩家身份的魔術(shù)師輪番登場??赡苄韵癞呥_哥拉斯樹一般往外蔓延,狼王可以偽裝成鐵面無私的獵人,預言家查驗的人可能被魔術(shù)師調(diào)換了身份,攝夢人的保護可以免疫女巫的毒藥……我們仿佛集體落入了蟲洞,在這個時間維度,我們都身處迷霧重重的狼村,白天履行古老的放逐約定,審判罪者;夜晚化身原本的面目,殺人喋血。沉浸在一層一層邏輯的包裹中,我們樂此不疲。

為了體驗更有趣的板子,游戲的人數(shù)必須得控制在十二個人以上。許多新鮮的面孔曇花一現(xiàn)般出現(xiàn)在別墅中,他們大多是黃雁南的朋友,也有少數(shù)是卡朋店里拉來湊人頭的DM(注釋[6]),他們對別墅的裝潢和黃雁南的豪橫發(fā)出贊嘆,然后又因為在游戲中表現(xiàn)得笨手笨腳而被我們拋棄。

一場游戲結(jié)束后,文野說想要玩?zhèn)€新游戲。黃雁南馬上問他有什么想法。

“反正都是聽發(fā)言判斷真假,大家都是搞寫作的,每個人說一個故事,其他人可以就故事的細節(jié)展開提問,聽發(fā)言判斷故事的真假,要不就叫‘故事殺’。”

文野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可。短暫的集體沉默過后,胡嘉陽率先開口:“那我先來說吧,我小時候住在農(nóng)村,有一天晚上我從舅公家里回來,一個人走夜路,走著走著突然感覺有人跟著我。鄉(xiāng)下嘛,總有一些傳聞,說晚上走路聽到聲音是被鬼跟牢了,千萬不能回頭。我很害怕,越走越快,但那串腳步也越來越近,我甚至在地上看到了黑影?!?/p>

胡嘉陽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就有意思了,天上突然掉落了一個火球?,F(xiàn)在我當然知道那就是隕石,當時不知道,整個人都懵了。我回過神,身后早就沒人了?!?/p>

“說得我都毛骨悚然了,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俊痹S青說。

“六七歲吧?!焙侮栒f。

“你老家在哪?”

“江山?!?/p>

“江山那帶我熟啊,我也是江山人,我怎么感覺小時候沒聽說什么隕石下墜的事?那個年代如果有隕石下墜,應該是大事吧?”沙發(fā)堆里有人說。

“那你們自己判斷咯,反正我就說這么多?!焙侮栒f。

投票通過舉手生效,有一兩個人覺得是真事,剩余的人都覺得是假的。我也覺得是假的,胡嘉陽的講述總給我一種用力過猛的感覺。到了揭露的時候,胡嘉陽先是賣了一個關(guān)子,說真相永遠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然后又承認了火球那部分是他自己編出來的。真實情況是他在感覺被人跟蹤后,就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里。在班上,他是體育委員,一千米跑步成績穩(wěn)定在三分十五秒內(nèi)。那天晚上,他的腎上腺素飆升,跑得比平時快,跟蹤者的速度顯然不及他。

下一個講述的人是許青,許青一張口就爆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說她在英國留學期間交往過一個女朋友,兩人談了有三年。她說話的語氣和神態(tài)都很自然,好像就是在談論今天是晴天還是雨天,倒是一旁的許白臉色沉得可怕。燈光照射下,許白胸口處有一個亮閃閃的東西在晃動,我往前靠了靠,終于看清楚那是一枚銀色的十字架項鏈。

投票開始,投真事和假事的人各半,所有人都等著許青公布謎底。許青先是哈哈大笑,她本來就長得很瘦,一大笑整個胸口震動起來,鎖骨上的紋身黑絲帶般束緊又松散,兩張交疊的臉看不出是悲傷還是歡樂。

“假的,當然是假的?!痹S青說完,許白的臉色終于有所緩和。

其他人也輪流說了自己的故事,許白說她在芝加哥旅行時遇到團伙搶劫,黃雁南講了一件養(yǎng)鸚鵡的趣事。這兩件都是真事,許白翻出了她被搶劫后那天發(fā)的朋友圈,黃雁南則找出了手機中的鸚鵡視頻來證明真實性。文野說了他在大學里參加話劇表演的經(jīng)歷,他和當時的女友一起出演《哈姆雷特》,結(jié)果女友在演完奧菲利亞后發(fā)生了意外。蹊蹺的是,奧菲利亞沉眠于水中,女友也是在水庫游泳時溺死的。文野講述時,我偷偷觀察黃雁南的反應。黃雁南表現(xiàn)得很淡漠,涂著櫻桃紅指甲油的手指不斷撫弄著披風下擺的流蘇,好像在聽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

自由提問環(huán)節(jié),胡嘉陽問文野大學在哪里讀的,文野說了學校的名字。胡嘉陽拍了拍手,指著我和文野說我倆是校友。

“我是2012級的,你呢?”文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2015級。”我如實回答。

“這就有意思了,你講的是不是真的,小穎肯定知道。”所有人的目光看向我。

“我沒什么印象了。”我說。

“這種事,同校的應該會知道吧?我記得我讀中學時,要是有哪個學生發(fā)生了意外,整個區(qū)的家長的手機都會收到提示。不過這是大學,也不好講?!痹S青說。

投票環(huán)節(jié)中,大家都投了假的,文野咳了兩聲,故作懊喪地說:“沒想到碰上了學妹,一下子就被戳穿了。”

我和文野的目光在空氣中短暫地碰撞了一下,他看向我的眼神依然是玩味和探究,而我選擇了回避。

“還有誰沒說過?”黃雁南問。

“是不是輪到我的學妹發(fā)言了?”文野把“學妹”二字咬得很重。

“那我也說一件大學時的事吧,我當時很喜歡我們學校的一個學長,還把他名字的縮寫紋在了這里。”我指了指肩胛骨的位置,“談了小半年,過程不想說了,反正我都打算畢業(yè)后和他結(jié)婚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是學校附近酒吧街的駐唱。裝得太像了?!?/p>

“胡嘉陽,小穎身上有沒有文身???”許青一說,所有人都笑了。

胡嘉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我:“小穎,你說的是假的吧?”

還沒等我回答,許青就說:“怎么能直接問呢?大家先舉手表決啊?!?/p>

除了文野,其他人都覺得是假的。

“看來真理還是掌握在大多數(shù)人手中,是假的?!蔽衣柫寺柤?,坐在我身邊的胡嘉陽很小聲地舒了一口氣。我把手放到他的手心里,他很快就回握住我的手。

最后一個發(fā)言的人是卡朋,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殺過人”。

兩三秒鐘的沉默過后,集體爆笑。

許白笑著拍卡朋的肩膀:“你這不是直接送我們贏嗎?還用得著分辨?”

卡朋沒有理會,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他繼續(xù)說:“是我爸,他是個人渣,年輕時是,老了更是。”說完,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氣氛降至冰點,許青講了幾個不怎么好笑的笑話想要緩和氣氛,但沒有成功。

夜已經(jīng)深了,許白說:“要不今天就到這里吧?!贝蠹叶键c頭同意。幾個新面孔走得早,然后卡朋、許青和許白也離開了。黃雁南叫我和胡嘉陽在別墅睡一晚,明天再開車回市區(qū)。我們拒絕了,幫她收拾好桌面后,便開車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我搖下車窗,伸出手去接,盛到了一些細小而精致的晶體。胡嘉陽放了一首外國歌曲,搖滾的,歌手一會兒高音狂飆,一會兒壓著嗓子低語,哪國語言分辨不出來,只能斷定不是英語。我問胡嘉陽是什么歌,胡嘉陽說他也不知道,覺得蠻有意思就下載了。歌手又嘶吼了幾句,整首歌就只剩下一串類似火車汽笛的“DuDu”哼唱。我看向車窗外,烏泱泱的樹林飛速閃過,像是涌動的黑色海浪,所有的建筑都化為了素描中的靜物,失去了顏色,模糊了輪廓,只有毛茸茸的明暗變化。已經(jīng)是二月了,雪還在下,不出意外,明天臨安山上會鋪滿白雪。

C

“生活在謊言中的人才更加熱愛真理?!?/p>

在畸形的家庭關(guān)系中,英格瑪·伯格曼日復一日地訓練著自己的說謊能力。他第一個說謊的對象是女仆,他謊稱自己沒有參與用雪球砸窗玻璃的惡作劇。當女仆開玩笑似的問起是否成功砸中玻璃,英格瑪立刻判斷出這是一種試探,無論回答“是”與“否”都會落入圈套。最后,他用極度平靜的語氣說自己只是看了一會兒,用幾個雪球砸了哥哥后就離開了。對提問避而不談,只是陳述事實(部分事實,或是想象中的事實),英格瑪展現(xiàn)了強大的說謊能力和教科書級別的反偵察能力。

說謊并非次次順利。在觀看馬戲團精彩的表演后,英格瑪被一個身著白色禮服、騎著黑馬的年輕女人迷住了。在他的想象中,這個女人的名字叫作埃斯梅拉達。英格瑪告訴鄰桌尼塞,父母已經(jīng)將他賣給了馬戲團,不久之后,他就會和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埃斯梅拉達一起表演雜技。這個謊言,或者說是幻想很快就被尼塞泄露了,英格瑪被迫倚墻而立,接受來自學校和家庭的雙重審判。憤怒之下的英格瑪拿著鞘刀追趕尼塞,如果不是被老師及時拉開,他可能真的會殺死尼塞。童年的英格瑪時不時產(chǎn)生殺人的欲望,但在實踐的過程中,不知道是不是上帝有意想要挽救這位大師,殺人總因各種各樣的意外終止。不過尼塞最終還是死了,不是死于鞘刀,而是死于小兒麻痹癥。按照學校的習俗,全班同學放假三周。三周之后,沒有人記得那個關(guān)于馬戲團的謊言。

1939年春,英格瑪·伯格曼請求進入皇家劇院工作。那時他雖然沒有從斯德哥爾摩大學畢業(yè),但已導演過多部戲劇,為自己積累了名氣。劇院院長布呂紐斯女士拒絕了英格瑪?shù)恼埱?,希望他將心思放在學業(yè)上。英格瑪大失所望,轉(zhuǎn)而應聘了歌劇院的導演助理,開始參與莎士比亞和斯特林堡的戲劇的排演。1944年,轉(zhuǎn)到電影公司工作的英格瑪寫出了第一個劇本《苦惱》,這部劇抨擊了瑞典的學校教育,由導演阿爾夫·舍貝里執(zhí)導。一年之后,英格瑪·伯格曼也成為了導演,他在二十七歲時執(zhí)導了第一部影片《危機》,在八十四歲時拍攝了最后一部作品《薩拉邦德》。五十多年的時間里,魔燈閃爍不熄,英格瑪依然是那個藏身于育嬰室柜中的孩童,鼻頭會因幻燈機金屬烤熱后散發(fā)的氣味而興奮,手指會因搖動放映機的把手而顫栗,雙眼會因幕布上那些新鮮的、移動的面孔而濕潤。

導演生涯中,英格瑪·伯格曼始終秉持著幼年時習得的“假面”原則——無時無刻不克制著心中噴涌而出的激情,成為一個偽君子。“我不心血來潮,不沖動,也不是搭檔。從表面上看似乎如此,但如果有一刻我摘下面具,說出我真實的感受,朋友們一定會攻擊我,并將我扔出窗外?!北M管在攝影機前,英格瑪還佩戴假面,但他依然認為電影業(yè)是一種將人暴露的行業(yè)。英格瑪·伯格曼一生結(jié)過五次婚,情人數(shù)不勝數(shù)。在這些與他保持情愛關(guān)系的女人當中,很難說,他最愛的人是誰。他總是在劇場中對某個女人動情,在拍攝結(jié)束后和對方保持關(guān)系,但在下一部電影開拍后,他的注意力就被另一個倩影所分散。

童年時的英格瑪分不清現(xiàn)實與想象,成年之后,他在兩個世界中放縱自己的欲望。

謊言就是真實,想象就是真實,欲望就是真實。

4

每次玩完狼人殺,我都會失眠很久,一直躺在床上復盤,回味游戲中勝利的時刻,思考失敗的原因。微信群里的人已穩(wěn)定下來,過客都被我們淘汰了,剩下的人只有黃雁南、文野、許青、許白、卡朋、胡嘉陽和我。

奇怪的是,在聚會中,我們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在游戲中,我們是親密無間的戰(zhàn)友,但是離開了瑯山別墅,除了胡嘉陽,其他人我?guī)缀鯖]有見過面。有一次單位里的同事想要組團玩劇本殺,在尋找店鋪時,我想起了卡朋,但我發(fā)現(xiàn)我竟然不知道他的劇本殺店開在哪里。同事慫恿我聯(lián)系卡朋,最好套一個大優(yōu)惠。我打開微信,找到卡朋的頭像,在聊天框里輸入了文字又刪除,最后還是沒有發(fā)送信息。

我們是如此地親密,又是如此地陌生。我在網(wǎng)上偶然看到黃雁南的公司被起訴,判了強制執(zhí)行,我截圖轉(zhuǎn)發(fā)給胡嘉陽,胡嘉陽說他不清楚,又說這些東西在她們那個圈子可能見怪不怪,沒必要管那么多。我繼續(xù)問他,怎么看待黃雁南和文野的關(guān)系;他反問我,能怎么看待?過了一會兒,他又發(fā)了一句,真沒必要管那么多。

胡嘉陽在一個小說網(wǎng)站上注冊了作者號,連載那篇關(guān)于女明星之死的推理小說,他想把小說打造成《摩天大樓》那樣充滿反轉(zhuǎn)的懸疑故事,為此又加入了七八個支線人物,就連身為重案組組長的主角都有了嫌疑,只因他是女明星高中時的學長,曾告白女明星而失敗。小說連載了將近一半,瀏覽量總是上不去。那段時間的胡嘉陽狀態(tài)很糟糕,常約我在他單位附近的一家日式居酒屋吃飯,給我點一碗海鮮丼,而他只喝清酒。我大概能理解他的痛苦,當一個人覺得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退步,卻無法獲得應有的回報時,心態(tài)容易失衡。

暑假過后,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聚會。往常都是黃雁南在微信群里振臂一呼,我們隨后響應,但她很久沒在群里發(fā)過消息,我愈發(fā)覺得她的公司可能真的出了什么問題。我們再次相聚的緣由來自卡朋。十二月初,許青在群里說,卡朋把他爸殺了。這個爆炸性消息激起了千層浪花,我們詢問許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許青轉(zhuǎn)發(fā)了一條新聞,我點開鏈接,即便沒有給到正臉特寫,我還是一眼認出畫面中被警察押送的男人就是卡朋。新聞中說,三十六歲獨居男子薛某鵬殺死親生父親后分尸,原因是父親在母親過世前長期家暴。說不清是什么心情,我關(guān)閉了新聞,想起了那天晚上卡朋講故事時的神情,那么淡漠,那么冷峻,而我們看到的,竟只是露在海平面上的一角冰山。

恍神之際,群里已經(jīng)涌出了很多新消息,沒有人在這個時候去譴責卡朋,發(fā)得最多的表情是嘆氣。

黃雁南終于冒泡:有空大家聚一下吧。

緊接著,許白也重復了一遍,大家聚一下吧。

我們又一次來到了黃雁南的別墅,這次沒有新面孔,只有黃雁南、文野、許白、許青、胡嘉陽和我。我們兩兩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彼此的臉,唯有嘆息。

“喝酒吧。”黃雁南說了一句,除了我,其他人都開始喝酒。

“沒想到卡朋玩真的?!焙侮栢止玖艘痪?。

“誰能想到呢?”許白喃喃自語。

卡朋是我們這群人中玩狼人殺玩得最好的,因此他很少參加游戲,總是在一旁扮演法官,并在游戲結(jié)束后幫我們復盤??赡芩褮⑷诉@件事理解得和游戲一樣簡單,夜晚一個落刀,白天就有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即便法官能夠看清楚場上的局勢,也不會做出任何裁決。

“玩游戲吧?!痹S青靠在沙發(fā)上,臉上一片酡紅。

“怎么玩?人都不夠?!痹S白也喝了很多酒。

我們只有六個人,還要留一個人出來當法官,能夠參與游戲的只有五個人。

“簡單啊,我小時候打撲克,只有兩個人,就把一些牌抽掉,這樣玩家就不知道對方手上的牌,游戲有了懸念,就能進行下去?!蔽囊按蜷_狼人殺卡牌套盒,取出六張,放在桌子上,“這里面有兩個狼人、兩個神職、兩個村民,我們每個人抽一張,剩下的那一張誰也不知道是什么??赡苡螒蛑兄挥幸焕牵赡苤挥幸簧?,也可能只有一民,抽到什么就是什么,很公平?!?/p>

“那玩什么板子?”許青問。

“玩隱狼的板子吧,加上預言家和女巫?!币恢背聊狞S雁南終于開口,她從剩余的卡牌中抽出一張,“隱狼牌,夜間不帶刀,不和狼隊友見面,被預言家查驗為好人,只有狼隊友死了才能帶刀?!?/p>

“要玩隱狼的話,還得加一條規(guī)則。如果剛好埋掉的牌是狼人牌,狼人陣營只有一張隱狼牌,那法官就可以提醒隱狼,讓他提前在夜間睜眼帶刀。”許青說。

“那我來當法官?!痹S白說。

許白把卡牌打亂,讓我們從中抽選。我翻開牌面,上面畫著一面鏡子和一個村民。鏡外的村民有著兩個青黑色的眼圈,一臉可憐相,雙手作祈禱狀,奇怪的是,鏡內(nèi)居然是一個狼形的黑色身影。底下的文字標注:隱狼。白天裝作好人混淆視聽,幫助狼人同伴霸占村莊。

我的心跳有一點快,看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黃雁南、文野和許青的表情看不出什么,胡嘉陽的表情有些凝重,有可能是我的隊友,也有可能拿到了神職牌。

“天黑請閉眼,先來確定身份……”許白緩緩說道,“隱狼請睜眼?!?/p>

我睜開眼睛,許白把手里剩下的卡牌對準我,我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張狼人牌。

“就我一個狼人?”我用口型問。

許白點了點頭,示意我將眼睛閉上。

狼人活動時,我提前帶刀。我只抿到胡嘉陽可能是神牌,便向許白示意,刀掉胡嘉陽。

天亮了,許白宣布昨晚是平安夜。

胡嘉陽第一個發(fā)言,說自己是預言家,昨晚查驗了我是好人,狼人只能出在文野、黃雁南和許青中間。緊接著,黃雁南也起跳了預言家。

“我才是真預言家,昨天晚上查驗的人……也是于穎。”黃雁南頓了頓,突然目光銳利地看向我,“你不是好人,你是個狼,我知道你是狼?!?/p>

說實話,我有一點被黃雁南嚇住了,無論是游戲內(nèi)還是游戲外,我從來沒有見到她露出這么狠厲的表情。我是隱狼,不可能被查驗到狼人身份,因此黃雁南的底牌絕對不可能是預言家,但我不明白她這樣做的緣由是什么,是懷疑預言家卡牌沒被人抽中,所以自己起跳預言家;還是想排除隱狼的可能,提前檢驗金水的真實性;抑或是別的什么原因……我不知道,黃雁南喝了不少酒,兩條青色的眼袋下方附著兩片暗紅,宛如赤壁丹霞屹立盤升。我仔細盯著她的臉,愈發(fā)感覺到這張臉的蒼老和疲憊。我的心中閃過一絲快意,刻意略去黃雁南眼神中的惱怒,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南姐和嘉陽當中必然有一個真預言家和一個狼人,嘉陽如果是狼人,和我成立為雙狼,沒有必要給我發(fā)金水,可以給未知身份的人發(fā)查殺壓榨身份,發(fā)金水拉取好感度。所以只能南姐是狼人,我雖然只是個平民,不是女巫,但在這個五人局中,我出局了,好人肯定是劣勢。”

“你這就說得不對了。昨晚是平安夜,說明女巫在場。你說你是平民,胡嘉陽是預言家,南姐是狼人,我也是平民,那女巫只能是文野,也就是說被埋掉的那張牌是狼人牌,南姐是在孤狼悍跳(注釋[7])?!痹S青抿了一口酒,繼續(xù)說:“孤狼跳預言家有什么用呢?很容易就被投出局,狼刀根本不夠,所以我覺得你和胡嘉陽才是雙狼。”

最后一個發(fā)言的人是文野?!拔业牡着拼_實是女巫,有隱狼的板子,銀水(注釋[8])我就不報了。我覺得許青不太像是狼人,而且雁南如果是狼跳預言家,往后置位發(fā)查殺,一旦發(fā)到女巫頭上,狼隊基本就沒救了。我更傾向于認為雁南是真預言家?!蔽囊梆堄信d致地看著我,“可是還有一個問題,于穎既然能被查殺出來,說明底牌是普通狼人牌,那胡嘉陽就是沒有視角的隱狼牌。隱狼牌的作用就是隱身份,最好的打法就是被真預言家查驗到抬高自己的身份,沒有必要在前置位起跳預言家,隱狼不知道自己的隊友是誰,給于穎發(fā)金水是有可能發(fā)到真預言家頭上的。我就說這么多吧?!?/p>

“所有玩家發(fā)言完畢,接下來進入投票環(huán)節(jié),請大家同時舉票。”許白說。

我和胡嘉陽投了黃雁南,黃雁南和許青投了我,文野棄票。第一天,沒有人被放逐。

再一次閉上眼睛,我知道這局游戲我必輸無疑,我一個人要抗衡四個人,實在太困難。

天亮了,我和文野一起倒牌,我刀了他,他毒了我。

“游戲結(jié)束,好人勝利?!痹S白翻過手中的狼人卡牌,“全場就小穎一個狼人,根本沒辦法玩的啊。”

“什么?我確實是預言家,小穎是我驗出來的金水啊,狼不是黃總和許青嗎?還是說小穎是隱狼?”胡嘉陽震驚地說。

“我就說這局很奇怪,現(xiàn)在總算明白怪在哪了。不過我想不明白,南姐是怎么知道小穎是狼人的?是因為確認身份的時候,狼人睜眼時間特別久嗎?我當時也注意到了,但沒想那么多。”許青說。

“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我想的是狼人跟我對跳?!焙侮栒f。

“感覺罷了?!秉S雁南沒有過多解釋,將玻璃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玻璃杯扣在大理石茶幾上,發(fā)出了清脆的敲擊聲。我和文野默默對視了一眼,迅速錯開目光,看向別處。

落刀文野的那個夜晚,我在賭文野會不會毒我,只要他毒的不是我,我就有贏的希望。文野在第一夜救了胡嘉陽,是好人牌中視角最清晰的女巫,聰明如他,定然已經(jīng)推理出來了場上的局勢,胡嘉陽是真預言家,黃雁南給我發(fā)查殺別有用意。只不過,夾在我和黃雁南中間,他還是選擇了“順勢而為”。

復盤結(jié)束,我們又開始新一輪的游戲。我忘記了那天晚上我們一共玩了多少輪,玩到后面大家都已經(jīng)沒有心思再去盤邏輯。燈光模式被人調(diào)換了,暖黃色的燈光轉(zhuǎn)為藍紫色,再搭配刺耳的音樂,好像身處KTV包廂內(nèi)部。屋內(nèi)的溫度越來越高,酒精的氣味也越來越濃郁。不知何時,我看到面前的茶幾上出現(xiàn)了一杯酒,吊燈的光影落入香檳,像是月亮墜入冰冷的汪洋。我伸出因疲憊而顫栗的手指,小心地從茶幾上拿過那杯酒。一滴一滴,冰涼而苦澀的液體侵襲著我的舌尖,再慢慢滑入我的喉嚨。杯子越來越輕,所有的酒精都進入了我的身體。

頭頂?shù)臒艄庵饾u模糊,天頂畫中的人物也扭曲了,我靠坐在沙發(fā)上,感覺到眼皮越來越沉。耳邊好像響起了圣歌和鐘聲,我感覺到每一根手指都酸軟無力。玻璃杯從我的手中脫落,掉在羊毛編織的地毯上,發(fā)出一聲遙遠的悶響。

D

《哥林多前書》中提到:“我們?nèi)缃穹路饘χR子觀看,模糊不清。到那時,就要面對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時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樣?!?/p>

幼年的英格瑪·伯格曼費勁心力地爭奪父母的寵愛,在成為一名偽君子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成年之后,英格瑪·伯格曼同父母之間的關(guān)系卻越來越糟糕。為了追逐導演夢,英格瑪同父親大吵一架后離家出走,母親卡琳想來勸阻,卻被英格瑪打了一個耳光。在電影創(chuàng)作中,英格瑪不斷發(fā)泄心中的迷惘和傷痛。1957年上映的《野草莓》中,年邁的醫(yī)學教授伊薩克功成名就,卻始終找不到人生的真諦。經(jīng)歷了現(xiàn)實世界的多重打擊,伊薩克在夢境中見到了河岸那頭熱情的父母,重新找到了自我。1961年,電影《猶在鏡中》上映,講述了一個患有精神分裂的女人和圍繞著她的三個男人之間的故事。女人是一名狂熱的宗教分子,試圖向上帝尋求依靠。女人的父親是一名作家,女人敬仰著父親,卻在發(fā)現(xiàn)父親把自己當成觀察對象后崩潰了。女人的男友是一名醫(yī)生,愿意治療和陪伴心愛之人,但始終不理解女人內(nèi)心的混沌和不安。女人的弟弟是一名正處于青春期的少年,他和父親之間缺乏交流,長期得不到疏導的他被姐姐引誘了。女人宣稱自己聽到了上帝的聲音,但最后等來的是蜘蛛。有趣的是,女人的名字就叫卡琳。

1965年初,英格瑪打在母親卡琳臉上的耳光重回到他自己臉上。某個雪天,卡琳打電話給英格瑪,希望他能夠去醫(yī)院看望身長惡性腫瘤的父親。英格瑪表示自己和父親之間無話可說,拒絕前往醫(yī)院探望。到了晚上,卡琳只身來找英格瑪,她要當面聽英格瑪重述他在電話中無情的辱罵。英格瑪想要上前擁抱親吻母親,卻被后者扇了一個耳光。英格瑪特別提及那個耳光的威力,卡琳戴了兩枚沉重戒指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襲擊了他的臉。但這僅是開端,五天后,一個更沉重的耳光揮到了英格瑪?shù)哪樕稀胀话l(fā)疾病去世,前去探望的英格瑪沒能見到母親最后一面。這成為了英格瑪心中永遠的結(jié)。卡琳去世之后,英格瑪獨自待在公寓,在盛進明媚春意的房間中,英格瑪凝視著母親大理石般蒼白的面孔、鐵灰色的頭發(fā)和手指上的創(chuàng)可貼。他那引以為傲的想象力又開始不受控制了,幻覺將現(xiàn)實劈出裂縫,籠罩在母親眼周的陰影散去了,那抖動著的眼皮之下的眼球因做夢上下活動著。母親還在呼吸,即將醒來。

一年之后,電影《假面》上映。這部影片是英格瑪·伯格曼的封神之作,鮮明體現(xiàn)了他注重簡約、擅長運用特寫的導演風格。片頭部分,一個男孩從停尸房中醒來,無助地將手掌伸向鏡頭,像是在描摹著什么。緊接著畫面一轉(zhuǎn),小男孩原是在撫摸一張巨大的、不斷變幻的女人的臉。男孩瘦弱的后背和女人虛幻的面孔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但隔著玻璃,男孩什么也撫摸不到。他們已是兩個不同維度中的人。

英格瑪·伯格曼一邊怨恨父母從不剖析他說謊裝病的動因,一邊又替父母尋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來解釋兒時的缺愛。直到母親第二次因心臟病住院時,他才從母親口中得知了她當年不作為的真實原因——由于英格瑪多次裝病和拒不上學,母親帶領他拜訪了一位著名的兒科專家。專家警告母親不能縱容兒子,要堅決抵制這些不正常行為。

聽到這番話有何感想,英格瑪·伯格曼沒有在自傳中提及。他終其一生兢兢業(yè)業(yè)扮演的假面游戲,一開始就建立在錯誤判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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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鐘迫使我在第二天清晨醒來。我睜眼后最先看到的是狼藉不堪的茶幾,上面堆放著食物的碎屑和歪倒的酒瓶,我揉了揉眉心,慢慢回想起前一晚的放縱和狂歡。我想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卻感覺雙腿酸軟,好像被什么東西壓住了。我往下一看,一條毛茸茸的大腿搭在我的右腿上,垂放下來的小腿和我大腿內(nèi)側(cè)緊緊相貼。我僵硬地轉(zhuǎn)過頭,是文野,他身著白色浴袍,浴袍中間的帶子散了,裸露出來的蜜色胸膛伴隨呼吸起起伏伏。我深吸一口氣,費了點工夫把文野的大腿從我身上挪開,靠著沙發(fā)的扶手,勉強站起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到我和文野剛才那副樣子,許白和許青一人躺在一張沙發(fā)上,呼吸綿長而富有韻律,看起來睡得很沉。我再走了幾步路,看到了抱著酒瓶歪倒在地毯上的胡嘉陽。我在客廳和廚房轉(zhuǎn)了一圈,沒有看到黃雁南,再想到她昨晚玩游戲時反常的舉動,我心里隱約有了不好的猜測。

在玩“故事殺”的那天晚上,回到家后我發(fā)現(xiàn)遮陽傘落在了黃雁南的別墅。代購三百塊一把的Coolibar遮陽傘,遺失了還是有些心痛。我本想在群里直接問黃雁南什么時候在家,方便我取傘,但打完字后,我鬼使神差地將消息私發(fā)給了文野。文野很快就給了我回復,說明晚六點之后都可以。我沒有跟胡嘉陽說我遺落傘的事,而是選擇獨自乘坐公共交通前往。到達之后,幫我開門的人是文野,他好像剛剛洗過澡,頭發(fā)還有點濕。我禮貌性地問候了一下,他笑笑,叫我進去坐。我本想拒絕,但想到遮陽傘還在里面,便脫鞋進屋。

屋內(nèi)殘留著很濃重的煙味,我看到玻璃煙灰缸中盛放著幾粒煙蒂。

“剛剛有人在嗎?”我指了指煙灰缸,“還是說,這些都是你一個人抽的?”

“雁南和她的一些朋友剛走。”文野說。

我在沙發(fā)的靠枕后找到了遮陽傘,準備離開時,文野雙手抱著胸抵在了門口。

“昨晚講的故事是真的吧?”

“什么?”我沒有回過神來。

“你前男友的那件事。”

“不是說了是假的嗎?”我吸了一下鼻子。

“說說而已,我不是也說我的故事是假的嗎?”

“你想說明什么?”

“口頭說說沒用,關(guān)鍵是怎么證明。你不是說你肩膀有文身嗎?那個可以證明。”文野用手摸了摸肩胛骨的位置,浴袍被他搓出聲響。

我努力平復呼吸:“你說什么?”

“我是說,你想證明是假的,就給我看看你肩上到底有沒有文身?!蔽囊叭允悄歉庇稳杏杏嗟淖藨B(tài),頭發(fā)上的水珠緩緩流下,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擦出一條條濕亮的水痕。他盯著我,就像一頭猛獸觀看獵物的掙扎,表情晦暗不明,眼底暗流涌動。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對視。我想起大學時我在話劇社里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他拿著我寫的劇本和指導老師據(jù)理力爭,說這是有潛力的本子,比演那些老掉牙的東西好得多,性,暴力,性暴力?演這些算什么出格?那天他穿著白襯衫,袖口高高挽起,爭執(zhí)過程中他拿著文稿的手上下晃動,露出一截勁瘦的手臂。

一團火從我的胸口燃起,正以燎原的趨勢蔓延。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伸手解開胸前的扣子,大衣從我肩頭滑落,牛角扣和地板接觸后發(fā)出了一聲清響。我再將手伸至羊毛衫的下擺,用力一扯,脫掉了羊毛衫。文野的呼吸驟然急促,那股隱秘的火焰流向了我的四肢。我將背心的肩帶往下一挑,手指撫摸到我肩胛骨上皮膚不平之處——那是我洗文身留下的印記,而我騙胡嘉陽是切痣手術(shù)的疤痕。

“真的有啊?!蔽囊暗暮斫Y(jié)上下滾動著,聲音低沉無比。他邊說邊向我快步走來,將我用力推倒在沙發(fā)上。之后發(fā)生的一切順理成章。文野的喘息聲很重,鼻尖戳到我的臉頰,呼出來的熱氣不斷噴灑在我的耳廓。他的動作很粗暴,一邊撕扯我身上僅存的衣物,一邊狠狠撞擊我。我躺在沙發(fā)上,看向別墅的天花板。那上面是《創(chuàng)世紀》油畫,看不出來是手工繪制的還是電腦制作的,九塊方形,訴說著九個宗教故事。縮小之后,畫面豐富無比。文野的速度加快了,我感覺自己就快劃向浪之尖頂,油畫的顏料和線條開始跳躍,米開朗琪羅的《創(chuàng)世紀》搖身變成了魯本斯的《劫奪留西帕斯的女兒》。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去,直接睡在了別墅?;蛟S文野說的是對的,我并不是表面上那副樣子,體內(nèi)具有某種“亟待喚醒的野性”。但有誰是表面上那副樣子呢?我們在游戲中樂此不疲地扮演角色,試圖將自己偽裝成與真實身份毫不相干的人,我們審判別人,也被別人審判??傆幸粋€夜晚,我們都會抽到狼人卡牌,化身為那個看不見的兇手。

我不知道黃雁南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的,但這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她既然選擇了不揭露,我也決定將她的暗示收下。我拿上包,小心翼翼不去驚動客廳里睡著的人。走到門口,我先給胡嘉陽發(fā)微信“我們分手吧”,然后點開文野的頭像,輸入“別再見面了”。

茶幾上有手機在震動,沙發(fā)上的文野和躺在地上的胡嘉陽同時動了動,但誰都沒有醒來。

我打開別墅的大門,寒風迎面吹來。水池表面結(jié)了一層薄冰,那些枯敗的睡蓮也一同被凍住了。水池中央的假山是用疊石壘成的,水底的石子全都是灰黑色的,水凝固了,池子看起來像水泥澆筑的。來別墅那么多次,我第一次這樣仔細地打量水池的模樣。道路上滿是積雪,我走上去,白雪之上立刻多出了兩行黑色的腳印。從別墅走到坡底,不算特別長的一段路,但我的鞋尖還是濕了,不斷有冰冷的雪水滲入,提醒我這并不是一條好走的路。我回頭看了一眼別墅,厚厚的白雪堆積在屋頂,時不時地抖落下一團,松松散散地砸到地上,像給松餅撒糖霜。

別墅前,最初的那兩行腳印已經(jīng)看不到了,它們都已被飄落的雪花覆蓋。

天亮了,昨晚是平安夜。

注釋:

[1]一種桌面卡牌游戲,參與玩家通常為六到十八人。玩家分為兩個陣營,“好人陣營”包含村民和神職,人數(shù)較多,且相互之間基本不認識。神職擁有特殊技能,預言家可以在“夜晚”查驗一名玩家的身份,女巫有一瓶毒藥和一瓶解藥,獵人在死亡時可以開槍帶走一名玩家,村民沒有特殊技能。“狼人陣營”由狼人組成,人數(shù)較少,可以在“夜晚”帶刀殺人。“白天”,所有人睜眼,通過發(fā)言來放逐一名玩家。一般情況下,狼人殺死了所有的神職或所有的村民,狼人取得勝利;好人放逐了所有狼人,好人取得勝利。

[2]預言家查驗出來的好人。

[3]預言家查驗出來的狼人。

[4]區(qū)別于線上游戲的線下面對面游戲,講究察言觀色。

[5]游戲模式。

[6]桌游組織者,劇本殺游戲中的主持人。

[7]狼人謊稱自己是預言家。

[8]女巫用解藥救起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