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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飛天》2024年第2期 | 陳末:火焰火
來源:《飛天》2024年第2期 | 陳末  2024年03月25日08:24

她長著一張長臉。在左眉拐彎的深處有一枚幼小而圓滾滾的小痣。發(fā)怒的時候,那枚小痣在她的怒氣深處涌動著,與臉上過分安定的神情形成鮮明的對照,意思是,瞧,我都快被你們氣死了。

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正這么看著我,身體癱在一堆藍色的散光中,那是深藍色的落地窗簾營造出來的藍色波浪,那波浪,像是藏在她舌頭上的一點點戲謔,又像是她眼尾深處飛起來的一絲絲恨意。我們相互看了一眼,之后就失去了繼續(xù)說話的欲望。說實話,她不應(yīng)該住在現(xiàn)在這個位置,當(dāng)年我和他在這個位置囤積進口板材時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極度返潮的現(xiàn)象,時間長了用手一抹,堆積的板材上的水珠就像失蹤女性的淚水一樣令人惶恐而無措。如今,這個位置被她占據(jù)著,意大利純天然石材包裝起來的墻壁、床頭背景以及所有的窗套和門套并沒有減少她的憤怒,雖然這個位置包裹著的一切都可以顯示出第二任女主人的新氣派,看似也是這棟別墅里最為寬敞的所在,但實際上由于離海太近,四季有風(fēng)且背陰,如果不開空調(diào)的話,再好的進口激凸刺繡壁紙也會在對縫處溢出一絲鬼魅的霉味。

你提前了。她說,在她和他的新地盤上,她說話的口吻還是自信的。

路熟,也不堵車。我答。

從她知道我們要再次見面,而且必須處理最大的一處不動產(chǎn)時,她的電話就來得恰到好處。在電話里,她曾幽幽地問我,你不是在找他嘛,那就順便也過來見見我好嗎?我在他的電腦里發(fā)現(xiàn)了不少你和孩子的照片。她的聲音緩慢而悠閑,要知道,她口中的“孩子”指的是我已故的雙胞胎兒子。那一刻,我決定過來見見她,不是順道,是特意。

現(xiàn)在我們同處一室,她看了一眼我身上的穿著,然后從枕頭底下?lián)瞥鰜硪粋€遙控對著弧形轉(zhuǎn)角的一個立式空調(diào)往下跳了四個格,我瞥了一眼,20℃,便伸手扣上了小披肩的扣子,一排滾圓的木制紐扣,兩兩相依,一共十顆。

幫我把窗簾拉死吧,可以嗎?她反問我。

我走到落地窗戶前伸手將兩側(cè)的深藍色皺褶聚攏到中央,不見一絲光亮的室內(nèi)頓時被黑藍色的光吸緊了。

呀,不好意思,還是打開吧,沒想到白天拉上窗簾這么黑的,太黑了。她用手擋了擋眼睛,給出了一個相反的請求。于是,我又伸手將一對鑄銅的歐式吊環(huán)重新復(fù)回原位,室內(nèi)的光影重新?lián)u曳生姿起來,充斥著一種重見天日的刺激。

他剛剛才離開這個臥室,你們沒有遇見?她的眉眼躁動起來,那枚小痣在她濃黑的眉彎處變得沉甸甸的。

沒看見。我說。

哦。那就是他直接下車庫了。她假裝驚訝地“哦”了一聲,身體一動不動又陷進了一片黑藍。

他們現(xiàn)在居住的別墅區(qū)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叫“銀闕里一號”,坐落在銀苑坡一處靠近海崖口的緩坡上,這里原是一片龍眼樹的種植園,幾經(jīng)易主,又幾經(jīng)改造,再加上最近幾年的徹底拆遷,能夠入住在這里的人們已經(jīng)成為財富自由人的代名詞。其實,我對這些興趣不大,我對拆遷之前的過往也正在迅速地失去回憶的功能。只是,站在曾經(jīng)熟悉的位置,面對新的空間,眼底的觸動還是有的。室外,金棕櫚和木瓜樹形成的叢林依偎在透明的六扇落地玻璃窗前,透過一層折疊復(fù)雜的深藍色帷幕,窗外高低錯落的樹影在她的床頭和臉上形成雕塑般的光斑,好像有一位小小的神仙正調(diào)皮地躲在那些樹叢里搖晃著光影。

沒想到,你們一直有聯(lián)系,我倒變成了……她應(yīng)該是想用“傻子”一類的詞,但是舌頭突然被蘇醒的智力凍住了,于是不想這么形容自己。

我讓茹姐帶你去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我收拾收拾可以吧?她問我。

隨你。我說。

從她的主臥里出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轉(zhuǎn)角處有一處龐大的圓形花壇,種植著密密實實的綠植,綠植里顯出兩個大大的紅色Q,很是肆意。青石板小路盡頭,一個女人往我的方向走來。近眼一看,是一個干凈利落的女人,中年,略瘦,方臉,高額,一頭過肩的直發(fā)被一塊藍色的絲綢發(fā)圈扎在腦后。她從種植花草的幾個工人中間穿行而過時,笑吟吟地望著我。我不認(rèn)識她,只是她走路的時候左胯微微傾斜著,好像有一個什么無形的重物壓在她的左肩似的,她的背影也跟著變得傾斜起來,搞得人總想過去扶住她。

小喬說有貴人來,我還以為是個男的呢,結(jié)果來的是你。她傾斜著左胯瞄了我一眼。你叫我茹姐就好,她接著說,我來這里不久,剛滿試用期。我也不便搭話,不緊不慢地跟隨在她的身后,向庭院最深處走著。穿過一小片連廊時,我的腳步有所放緩,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連廊兩側(cè)的轉(zhuǎn)幾上各擺放著一盆碩大的玻璃器皿,器皿里插入了許多南非進口繡球花和銀葉桉。

看,你走得這么慢,也喜歡這種銀葉桉吧?茹姐笑著,眼睛露出討好的意味。

這兩年我們種過一陣銀葉桉呢,真是要命哦,這種樹會生黑螞蟻,針尖大小的那種,一堆又一堆,等我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螞蟻都已經(jīng)生到了小喬的鞋孔里啦,唉,都驚到我了呢。茹姐用手比畫了一個“扔掉”的動作,小喬二話不說讓我把她的鞋子全部扔掉了。哦,要不是她腳太小,我要把那些鞋子全部抱回家自己穿的,真是驚到我了。我依舊無法搭話。

你曉得的,這個院子濕氣太重了,銀苑坡這一帶都這樣,特別是“銀闕里一號”,雨季一來到處會生螞蟻。有一次,我在他們庭院里的新茶室里睡著了,醒來后頭發(fā)里竟然生出了好些小螞蟻,黑黑的,酥酥的,吸在頭皮上就像在做電療,真是驚到了我呀,說著,茹姐將兩手放在頭皮上,手指死勁兒往頭皮上一抹時,她的臉色竟帶著幾分恐怖,當(dāng)時我就是這么搓頭皮啊,你可是不知道,那頭皮上就像下了黑雨一樣,當(dāng)時這么一搓啊我滿手心的小黑點點,哎,驚死個人了要。

你們不噴藥的嗎?聽了茹姐的描述,我的心里多少是有些觸動的,這種情境讓我突然想起和他在銀苑坡開材料店時的日子。那時候,整個店鋪的板材上動不動就會出現(xiàn)黑螞蟻窩,小而黑的十幾堆,它們齊刷刷地蠕動著,頭對頭,屁股對屁股,沒完沒了地在我們的視線里打轉(zhuǎn),像黑色預(yù)言一樣昭示著我們壓抑的窮酸樣。

小喬要求我用物理方式來消滅它們,能管什么用???我用玉米面、糯米粉和蕎麥來喂過這些黑家伙,想著等它們吃飽了自然就會離開,哎,真是可笑死了,吃飽了肯定是會下崽的呀,壯大了不少,哼!茹姐說著可能是真的有點生氣了,這么豪華的地方,老鼠,螞蟻,蟑螂,這混世魔王三兄弟個個都不是輕易饒人的種。茹姐憤憤然道。

個頭大嗎?我問茹姐。

茹姐先是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我問的是混世魔王三兄弟后,她冷不丁地大笑起來。

大小兼顧,賊眉鼠眼,腦子混得靈光得很,你找它們,就躲;你不找它們,就鬧。你知道吧,頭發(fā)里生螞蟻的事情出來后我一下子就學(xué)聰明了,茹姐停下腳步回頭沖我繼續(xù)笑著,當(dāng)天我把頭發(fā)洗完后,我馬上就在他們家新建的茶室里噴了一層殺蟲劑,純正的香港貨,那味道,嘖嘖嘖,茹姐在我前面搖搖頭,像是那些螞蟻重新又在她的頭發(fā)里生了一回,她攏攏頭發(fā)歪著頭向著連廊外的那個獨立茶室飛了一個白眼說,我才不會告訴他們螞蟻進到我頭發(fā)里的事情呢,給他們說了也沒用,你知道吧,有時候?qū)嵲拰嵳f是沒有用的,遇到他們不開心了,想開誰就開誰,要是讓他們知道螞蟻進了我的頭,還進了他們的茶室,天爺啊,不把他們驚死才怪呢。

哪有那么夸張啊,是不是你喜歡吃甜食引來的。我分析道。以我對他的了解,即使是螞蟻果真進了他新建的茶室,他也是一臉冷淡,他會說,處理掉就好!在我的記憶中,所有他認(rèn)為“多余”的“有害”的東西,他會在第一時間選擇“處理掉就好”。

早上你一進來我就認(rèn)出來了,我見過你的照片肖姵老師,你就活在他們家的電腦里,我當(dāng)時一看啊就覺得你同別人不一樣的。茹姐說。

都一樣,都一樣。我連忙說。

我說不一樣就不一樣,你別笑話我啊,我說的是心里話呢,他們存了那么多高檔茶葉,我何必要告訴他們柜子里進了螞蟻,我也知道螞蟻喜歡吃甜品,可我戒不掉啊,要是真的和吃甜品有關(guān),那更不能讓他們知道,唉,肖姵老師,你不會告訴小喬吧?茹姐大笑起來。其實我已經(jīng)戒掉了,她補充道。她這么親切地叫出了我的姓名,我覺得還是不要搭話的好。

他們最近吵得有點兇,你要注意一下小喬的脾氣,茹姐提醒我。小喬呢,最近也老是失眠,睡不好覺的,她還養(yǎng)了一只泰國小御貓陪她睡,那只東西比人還精呢,不過那貓啊也真是不好侍候的,每吃完一次貓食,貓嘴都要用農(nóng)夫山泉清洗一次,我要被這只貓給累死才算呢。還有啊,肖姵老師,剛才你看見的那種銀葉桉必須三天更換一次,如果銀葉桉的根部有一點綠色的汁子浸出來,我整月的獎金也就別想要了。

工資高就好。我想止住茹姐的嘴,于是瞎懟了一句。

確實,工資比我原來的房東多出了一倍。這次,茹姐話鋒一轉(zhuǎn)開始勸說我,肖姵老師,其實你不該過來的,省得麻煩,現(xiàn)在像你們這種人辦事,找個中介,花點律師費就辦妥了,哎,對了,用那個視頻辦一辦也是可以的,你看這見面啊,挺傷神的呢。茹姐幫我出著點子,嘴皮是停不下來了。

有的事必須本人親自來才行。我說。

唉……這一次,茹姐的嘆息聲里明顯帶著點又可憐又尷尬的意思。

最近我聽到了許多種嘆息聲,來自投資人的,來自供應(yīng)商的,來自員工的,來自父母和朋友們的,甚至也來自我內(nèi)心深處的,自然也包括從他那里傳來的嘆息聲。這些人對我的存在發(fā)出不重樣的嘆息聲……

當(dāng)我跟著茹姐的嘆息聲走路時,時間像是回到了很富裕的層面,一層是由茹姐帶路的必要性所引發(fā)出來的陌生感,原來隱含在銀苑坡的那些舊事會翻新出來。自己少女時期的模樣就駐扎在這一帶,五年前,銀苑坡一帶全部是臨時搭建起來的各種材料店,我跟著他四處發(fā)送傳單,沒日沒夜地在周圍的每個小區(qū)里跑業(yè)務(wù),然后再跟著他和安裝工人們一家一家地安裝木地板,裝到后半夜還能在極度饑餓的狀態(tài)下和工人們一起吃宵夜。那時候,我最喜歡吃的還是開在銀苑坡一帶的大盤檔,大盤檔里的炒河粉四塊錢一份,加牛肉和蛋也才賣到五塊,饑腸轆轆時點上一大盤,吃起來細軟又抗餓。現(xiàn)在這里都變成富人區(qū)了,拆遷結(jié)束后,中海地產(chǎn)將這里變成了典型的新一代換房居住區(qū),綠植覆蓋率達到了70%,北美鵝掌楸、墨西哥梣、挪威紅楓、日本小檗等進口樹種幾乎占據(jù)了整個綠化區(qū)的半壁江山,只要一進入銀苑坡一帶,天然氧吧的感覺就會瞬間降臨。另外一層就是時間里的變故已經(jīng)把整個銀苑坡變成了我的陌路,離開銀苑坡后,我懷著開素食館的愿望接連投資了好幾回,五年投下來,基本上都是賠錢的買賣,無論是合伙還是間接性的參股,最后都是散伙的散伙,倒閉的倒閉。

熱愛是一回事,經(jīng)商是另一回事,你是活到死都不會弄明白的。這是他對我經(jīng)商的最高評價。

素食做的是信仰,不是不可以做,只是大氣候未到,只要再堅持一下,肯定會有出路的。徹底分開之前,我和他曾經(jīng)談?wù)撨^這個話題,當(dāng)時我們爭論的語氣都是小心謹(jǐn)慎的,但彼此的心里都明鏡似的,我們終究是立場不合罷了。

你看看你做的這門生意,來錢那么慢,再加上你的性格又那么慢熱,等你的客戶養(yǎng)熟了,離你關(guān)門的大限也就到了。他曾數(shù)次告誡過我。

那些年,他看我的眼神就是崖上之人看落水者的痛惜,當(dāng)然也帶有隱蔽的快意,以他的心思,只有社會才是你的生活導(dǎo)師,社會讓你關(guān)門大吉的時候,你才能明白“慢熱”在這個深不見底的社會里是多么的不合時宜。顯然,他看我的眼神應(yīng)該還包含有別的內(nèi)容,只是我當(dāng)時并未可知,也無從知曉,一個有了新歡的人,當(dāng)他藏匿在時間的刀刃上背地里向你割肉吸血時,他看所有的過去都像是在“刮骨療傷”,包括舊賬。

肖姵老師,我早就聽說你了,當(dāng)年你們在銀苑坡開材料店的時候,名氣還是挺大的呢,這個地方我知道的,好幾個大開發(fā)商盯住的,現(xiàn)在開發(fā)出來了,平常人進來還不方便了,半山坡都被“銀闕里一號”圍起來了,不刷臉是進不來了,我一天到晚就在替他們刷臉,刷得我自己都變成“富人”了。

你這么熱情,精神肯定是富有的。我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肖姵老師,你想來隨時可以來的,我就是聽見他們?yōu)槟愠?,你們離婚前的那個老房產(chǎn)啊你就不應(yīng)該現(xiàn)在才來辦“析產(chǎn)”嘛,應(yīng)該辦好再,再,再那個嘛。茹姐繼續(xù)著她的熱情。

當(dāng)時在銀行里有貸款,一時半會兒又還不齊。我說,可是他們的孩子等不及了啊……我冷眼看著茹姐,大概這種話題她和那些入到“銀闕里一號”的人們常常聚在一起拌舌根子。

唉,一人一命,不好講的肖姵老師,那,那你現(xiàn)在還清了嗎?茹姐問。

還差一點,剩下個小蝌蚪的尾巴而已。我說。

你們眼里的小蝌蚪到了我們眼里就是個大秤砣啊,反正啊,你也別想那么多肖姵老師,來了把事情辦好比什么都強呢,再說了,臉皮薄終究是吃不開的呢,我呀都見怪不怪的。在一個圓形的花池右側(cè),沿著花崗巖鋪就的一條小路往斜坡的最高處行走時,茹姐在前面安慰道,你也別老是低著頭顯得你有多么不好意思似的,這年頭,臉皮厚的才有路走,你們這些臉皮太薄的女人啊倒顯得無路可走了。唉,我這張嘴,你可別笑話我啊。茹姐停下來,在一個長方形的雕花長椅子上坐下來,喘著氣說,你看,她沖我舉著她的手機說,我們都轉(zhuǎn)了兩圈啦,時間還不到十點呢,這時間啊人家小喬還沒正式起床呢,不化個明星妝人家小喬是不見我們的,咱們就坐在這里稍微等一下吧。于是我挨著茹姐坐下來,在“銀闕里一號”的最高處,在一陣緊似一陣的海風(fēng)中,放眼望著不遠處的海面上飛速翻飛的一群群海鳥。

坐在“銀闕里一號”的最高點,越過低矮的鐵藝圍欄向下望去,制高點以下的山坡上滿眼都是龍眼樹,透過龍眼樹的縫隙,海面上隱約可見的水光發(fā)出幽藍的反光和零星的白點,那是水紋生出的焦點,有點令人生畏。正是晨間的清透時光,海風(fēng)不停地把林間的鳥鳴送過來,聽上去,像是幻覺。在坡度稍顯舒緩的一條綠色灌狀帶前方,一片又一片火紅的樹陰點燃了整個視野,這是南方特有的樹種,名叫火焰樹,當(dāng)初決定把材料店開到這里時,就是一眼看中了這片火焰樹,熱烈、深情,毫無保留地滿足你投射來的所有期待。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火焰樹依舊是銀苑坡一帶的標(biāo)志性植被之一。當(dāng)年拆遷的時候,這片火焰樹上過“客家文化頭條”,開發(fā)商為了促銷,把這片植被區(qū)稱為“客家文化原生態(tài)保護區(qū)”,令人聯(lián)想到火熱、富足、屹立不倒的某種暗喻,因而當(dāng)時的房價也跟著飆升了不少?,F(xiàn)在看來,才不過五六年的光景,火焰樹的占地面積不但沒有減少反而是擴充了數(shù)倍,到了初夏開花的季節(jié),這一樹又一樹的火焰花像是天宮里的夕陽下了凡,自帶玄機。

還好,這里有風(fēng),坐一下也挺好。茹姐說著趕緊打開手機,調(diào)出一張照片,指了指說,肖姵老師,你看,我女兒,大學(xué)剛畢業(yè),正在找工作呢。

好看。我評價道。這是照片給我的直觀感受,相片里的女孩確實長得挺好看的,梳著曲卷的劉海,眼睛長而明媚,嘴角上揚著,顯得很純靜。

你還挺能干的,前幾天我女兒他們同學(xué)聚會去的就是你開的那家素食館,叫“銀素閣”的那家,我女兒說裝修得高檔又雅致,菜品也極好的,她在里頭吃了一道名叫“春如意”的熱門菜,好幾天都在我面前炫耀呢。茹姐的口吻多少有些興奮,而且看我的眼神也帶有幾分試探。

不過那道“春如意”的菜是真火,是“銀素閣”店里的招牌菜之一,主廚用各種時令的蔬菜汁做成客家糯米糕,然后在糕點的中央再包裹上黑芝麻、花生粒和腰果碎丁做餡料。擺菜時,在一席翠綠色的長條竹排上懸一葉扁舟,扁舟里點一壺冰塊,加溫后扁舟里升騰起的一層仙氣直接將十塊客家糯米糕纏繞其中即可。用我們投資人的話講,擺的是心境,吃的是詩意,過的是嘴癮。

我在家里也試著做了一道,軟塌了,仙氣沒升起來,米糕也綠過了頭,當(dāng)時女兒真是下死嘴批評了我,希望我不要凡事都喜歡“跟風(fēng)”呢。茹姐打量著我,希望我給出點建議來。

那道“春如意”確實是我們一開春就在“銀素閣”的店里頭推出來的一道客家糕點,做起來是要費好些工夫的,糯米要浸泡一夜,最好超過十小時,最難的是糯米用竹籠蒸熟,然后再壓成糯米,時令蔬菜要現(xiàn)打成汁融入其中,米糕中央包裹的黑芝麻、花生瓤和腰果要用慢火烤熟,還得再磨成碎丁包進糯米條里,包裹好的糯米條必須二次入竹籠再蒸十分鐘才能擺樣兒,這個過程還是挺復(fù)雜的,再說了,糕點本來就不太好做的,尤其是糯米餡兒的,水分不夠做出來太硬顯得土,水分過了口感太軟又黏牙。我一口氣將“春如意”的操作過程全透露給了茹姐,我希望她真的能記住,并嘗試著做成功。

真講究,怪不得死貴死貴的,本來我也想再帶女兒過去吃一頓的,一聽那么貴,就打退堂鼓了。茹姐口風(fēng)一轉(zhuǎn),像是在向我傳話。

不好意思,茹姐,上個月“銀素閣”那家店剛倒閉。我輕聲說。

哎呀,唉……茹姐長長地嘆息道,銀苑路下去就是銀灘路,銀灘路那一帶的租金可了不得了,要漲上天了呀,你在銀灘路上開那么大個素食店,費了大神啊肖姵老師,現(xiàn)在啥生意都不好做,還好你關(guān)了,不開也好,樂得清閑。茹姐說。

沒有,我準(zhǔn)備換個地方重新開。我說。

一直到新女主人小喬重新呼喚茹姐帶我過去時,茹姐才又開了口,只是語氣變得舒緩了,覺得銀苑坡的一切或許在我眼中真是變成了陌路,于是又目光灼灼地開啟了新話題。

看,小喬上次失手點著的就是這里。茹姐咧嘴一笑,指了指主臥過廳旁邊的一個軟塌。

那是一張英式沙發(fā),轉(zhuǎn)角的包邊上鑲嵌著復(fù)雜的雕花,兩個木制天使正展開翅膀飛向?qū)Ψ降念I(lǐng)地。那兩個娃兒,帶路的茹姐指了指展翅飛翔的兩個天使,是新的呢,茹姐說,從英國廠家重新訂制過來的,單是安裝就折騰了好幾天,安裝的工藝太復(fù)雜了,裝的時候媽呀差點又掉了兩條腿,唉,造孽。茹姐不再理會我的反應(yīng),沉浸在她的世界中,真是的,一個天使都能頂我一個月的工錢。茹姐回頭再看天使時,又是不客氣地翻了一個白眼。真是驚著我了呀,兩個天使,天天都要擦六七遍的,那小胳膊小腿小嘴小耳朵的,一天不擦他們都能看出來,南方的天氣,又?jǐn)[在室內(nèi),能落多少灰啊?茹姐嘀咕著,要是真被我擦壞了,這“銀闕里一號”的天都能塌下來一塊呢。

不會的,再買就是。我隨口一應(yīng),茹姐聽了便又笑了。

我才來三個月,你知道的,他們家的東西,凡是昂貴的可千萬不能損壞,不然就扔掉換成新的。聽著茹姐的嘮叨,這倒像是他的調(diào)性。

小心腳下,茹姐提醒我,但是為時已晚,我的鞋尖倒掛在一方門檻石上,軟牛皮的白色鞋尖上立刻脫掉了一小塊皮,肉色的皮里子露出來,有點尷尬,又有點心疼,畢竟我是第一次穿上了這雙鞋。不用說,這雙鞋當(dāng)然是沒有分開前他特意挑選的,因為他說一打開鞋柜,感覺我們的鞋柜里面躺了一排“活死人的腳”,他形容的是我穿過的那些布鞋,在他眼中,那些布鞋統(tǒng)統(tǒng)都是“活死人的玩意”,軟塌,不精神,還考驗人的基本審美。

到了,肖姵老師,茹姐叫著我的名字,口氣親近了不少。

我今天才見到你就說了一路的廢話,有人交待過我的,說你喜歡聽故事,那我就多講講給你聽聽嘛,管它故事不故事的,你來了我就和你先聊起來嘛,反正這里不怎么來人,唉,有時候我真是無聊死了,幾天都找不到個人和我說說話,搞得我的舌頭就像提前退休了一樣。這一次,茹姐笑得很嫵媚,因為說了幽默的話,表情顯得自然又輕松。

哦,對了,肖姵老師,你今晚要住在這里對吧?

是。我答。

唉,茹姐嘆口氣,聽聞我的回答,那些為難之意完全散發(fā)了出來。我知道,想要在“銀闕里一號”的別墅里給我安排一個睡覺的地方確實是有難度的,尤其是在他現(xiàn)在的家。不過我是他們請來的“客人”,有了這一層,睡一晚就睡一晚。

離開茹姐,一進入她的正室,耳朵就變得清靜下來了。我知道,我立在一個相對安靜的主位上,它調(diào)配在別墅四樓的東南角,一個三面環(huán)窗的凸角。室外分三處種植著不同的綠陰,金棕櫚和木瓜樹為第一組,散尾葵和大葉姜花為第二組,異木棉和火焰樹為第三組。異木棉已經(jīng)開始結(jié)籽,火焰樹正開得熱鬧,那些倒掛在樹枝間的火焰花像凝固起來的火山巖一樣,顯得既慷慨又滾燙。在主臥迎面的玄關(guān)處,擺放著一籠高大的孔雀羽毛,藍色的圓點中央透出她的一張藝術(shù)照,她在孔雀羽毛后面微笑著,長臉上畫著細而彎曲的柳葉眉,眼神中帶著一點戲謔,除了左眉拐彎處的那枚小黑痣外,整個臉部透出一股無所適從的迷惘和小委屈。我算是明白了,這就是他愛上她的理由:無辜的純潔。

我們對視的時候,她軟軟地靠在床頭,身體依在高高的白色方枕上,一頭黑發(fā)陷進去,使她的長臉生出幾分安定。窗簾在她的指令中被我重新拉開后,深藍色金絲絨落地簾幔后面的純白色喬琪紗底幔露出純潔的收口,她望著那一抹純白色,臉上慢慢綻放出笑容。

你這個人還挺有意思的,讓你來你還真就來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用的是翹舌音。

我也覺得挺有意思的,我說,你可以直接把他電腦里的相片打包發(fā)過來的。

那不行,萬一弄丟了一張兩張的,我怎么向你們交待啊。她說。

我望著她,說是望著,倒不如說是觀察。當(dāng)她用隱蔽的眼色掃射著我的乳房和腰身時,我也用同樣的眼色還了回去。那煩悶的煙火,從床頭那里冒著細絲,環(huán)繞著我的胸口轉(zhuǎn)悠了好幾個來回后又不懷好意地將那縷細絲落回到了自己身體的同一個位置。比同一個位置也沒什么不好,反正世界正是從這里蘇醒,世界也正是從這里倒下的。

你現(xiàn)在是徹底閑著了哈?她試探我。

不確定,最近幾天確實是沒什么大事可做。我說。

哼,她冷眼一笑,可能覺得我是一個特別搞笑的人,然后又收回了冷笑,用一只長而靈動的手撫摸著她懷里的一只泰國小御貓。如果不是貓背上冒出一團極不起眼的小黑斑,還有兩只深不見底的藍眼睛,我?guī)缀跻詾樗窃谧屑毜負(fù)崦言谒龖牙锏囊粓F空氣。就在我認(rèn)為自己的眼膜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白色的霧氣時,她輕聲說了一句。

它叫小白,她介紹道,手指從貓的頭上掠過去,貓的腰身在她的手中降低一格,弧線里發(fā)出像我膝蓋一樣不自覺的痙攣,兩只純白的耳朵在它熟悉的聲音里聽話地豎了起來。我看見兩團對稱的黑洞出現(xiàn)在她的懷里,那是貓耳朵里形成的兩團陰影。

你也可以這么叫它。她說。

我不太喜歡養(yǎng)寵物。我輕聲地回應(yīng)著,抗拒她再介紹別的。

瞧,她指了指自己臉上的陽光,臉對著陽光轉(zhuǎn)了幾轉(zhuǎn),讓室外的樹影在她的臉上形成多個不同的陰影光斑,然后緊閉著眼睛笑瞇瞇地介紹道,這些窗戶真好,你瞧瞧,它們能把一百年前的光照進來,她玩弄著落在臉上的樹影造成的光斑,手指左右翻轉(zhuǎn)著,像是某種民族舞蹈的特寫鏡頭,又像是某類古代的施咒法術(shù),很快,她調(diào)皮地自說自話,一百年不長的,對光速來說就是一秒嘛,“噌”,她用十個美妙的指尖伴著她的擬聲詞猛地向空中一彈說,一晃就用完了。說完她又晃了晃了面部,長臉的左右兩側(cè)凹陷出兩輪令人眩暈的陰影。

聽說你們以前在銀苑坡種過一片棕櫚樹,后來被螞蟻包圍了。她的目光轉(zhuǎn)動起來,變得活潑了不少。

當(dāng)時就死光了。我說

你們北方人弄不了這些東西,我們南方人就可以。說到這里,她睜開眼睛,死盯著我的,他給你說了吧,我們家窗前種的是馬達加斯加的棕櫚,加上航運費,快百萬了,事先我們一共種了十棵呢,打算種活了再加價賣給開發(fā)商,結(jié)果來了一場小臺風(fēng),把樹根全都拔出來了,你猜,最后活了幾棵?

一棵。我說。

真會猜,她說,最后真就活下來了一棵,心疼得差點就死過去。他就說,別想那么多,反正我們也是第一次種植這個品種。你看吧,我們真是一點兒經(jīng)驗也沒有,不過沒關(guān)系,活了就成,哪怕是一棵呢,你瞧,她用頭部指了指窗外一部分棕櫚樹影,它的葉子又大又密,比我們南方本地的樹種有氣勢多了,有人說,這棵樹能讓人看見一百年以前的光。我知道,她嘴里的有的人指的當(dāng)然就是現(xiàn)在的“他”。

其實在我跟前談什么一百年的光大可不必,我又不是沖著一百萬的這棵樹來的,只要把相片和移動盤給我,把“析產(chǎn)”手續(xù)配合著辦成了,其他的我也沒有什么大興趣,于是我對她笑了笑,禮貌性地說,我和他之間從不交談這種事。

不會吧,你們不是在談房產(chǎn)的事嘛。她從床上坐起來,身上穿著一套杏黃色的睡衣,那只泰國小御貓依舊窩在她的懷里,像一團純潔的空氣。

要不這樣吧,我在外面等你,你收拾好了我們直接去照相館就好。

這一次,她像看一個天生的傻瓜那樣死盯著我,過了許久,才將目光從我的眼睛里抽回去,慢慢地落在那只泰國小御貓的小腦袋頂上,但是突然地,她用兩根拇指死掐著貓的耳朵,將貓整個地提起來,朝我扔了過來。她的動作帶著麻利的加速度,等我看清時,已來不及去“救貓”,接下來的一幕,便反復(fù)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了。情景是這樣的,他們的床是訂制款,超長,又寬,床頭擺放著一條英式休閑雕花軟榻,厚而精致的面料上繡著紅花月見草和白眉金鵑。貓身蕩過床頭擋板時,兩只前爪拼命地抓住一只白眉金鵑的臉,后爪則猛然剎住她給出的加速度,連帶著全部的腰身懸掛在軟榻上,我們同時看著被她扔過來的那只泰國小御貓,那是一只聽話的被持久馴服過的貓,此刻,出于動物的本能,貓的眼神里流露出了死里逃生的恐懼,只是由于加速度的作用力,它的身體在自救的緩沖下斜歪在軟榻一側(cè),像練習(xí)吊環(huán)的藝術(shù)體操運動員那樣飄移著。

摔死你,我真想。她說。她的怒氣就是這么來的,左眉拐彎的深處,那枚幼小而圓滾的小黑痣在她的情緒里向眉心一收時,內(nèi)心的怒氣就開始無法控制地忙碌不堪。它剛才抓破了我的手,你看不見的,小白就是有這種鬼毛病,她解釋道,喜歡暗中傷人。她舉起她的一雙手,緊張地查看著有沒有貓爪印。

我真是沒看見,你的手真快啊,把貓嚇了一大跳。我說。

你幫我把貓攆出去,再把門幫我關(guān)上,還有,我下午才能和你一起去廣梅路的那家照相館,照相館的老板說還要再等兩個小時才能全部搞出來,哦,還有,這里,她從床頭上彈起來,光著腳從身邊的一個立柜上拎起一本相冊說,這里有四本相冊,你先帶出去,到了照相館咱們直接用就好。

真是奇了,這個下達指令的人,她可能以為手里有了那些我舍不得忘掉的照片,尤其是孩子的,我和死人也就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離開銀苑坡去廣梅路的照相館里取相片,一路上車子被堵了個嚴(yán)實,一到廣梅路的十字路口,近處一戶人家的陽臺上,用編竹籃似的鋼絲牽引著一個寬敞的陽臺,陽臺上被那些鋼絲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地織了一張大大的鐵網(wǎng),嶺南才有的那種氣派將一株碩大無比的三角梅攀上了樓頂,順著陽臺遠遠望過去,整棟樓在一樹的紫色花卉里蕩漾,紫色瀑布一般誘惑著過往此處的人。看著眼前的盛景,小喬搖下車窗,用手機拍了幾張圖片,關(guān)上車窗后又將圖片放大到無限大,然后遞給后座的我說,麻煩你幫我修修可以吧,我想要冷色調(diào)的那種。聽聽,她又下了一道新指令。當(dāng)著他的面。

你是要留橫版還是豎版?我問她。她從前座轉(zhuǎn)過身來,眼尾往身邊的男人身上一掃,表情就轉(zhuǎn)換成了熱絡(luò)。

隨你。她說。

我把她拍攝的兩張圖片各修飾了一下,用反差冷色各調(diào)了一版,把手機遞還給她后,她仔細地滑動著我修飾過的圖片,看了好一會兒才問我,要是發(fā)朋友圈,你會選哪一張?

豎版的那張,我說,豎的看著天高地闊。

她的下頜線猛然收緊了,光滑的皮膚順著完美的下頜線向耳朵后面一提,我能想象到那顆頑皮的小痣是如何在她的各種氣團里扭動的,她的眉毛長而富有棱角,劍一樣在高聳的額頭下方立著,有時那劍安靜得像睡在墳?zāi)估锏墓适?,有時又奔放得像是奔赴天涯的怪客。

把你的身子坐直了,還有,安全帶也不要老是放在手里玩來玩去的,別像個小孩一樣影響我看倒車鏡。開車的男人對她說。

我是熟悉這個男人的,之前和他沉入過婚姻墳?zāi)?,現(xiàn)在他正在沉入第二輪。盡管陪伴著他的小喬長著一張無辜的臉,但是他們彼此收緊的肉身依舊暴露了埋葬在他們這場婚姻里的汞,兩性的情感要是中了觸感中的汞,心理上就會出現(xiàn)周期性的發(fā)作,這個循環(huán)鏈我還是經(jīng)歷過的??磥恚阢y苑坡一帶和熟悉我們的那些材料商的圈子里流傳開來的某種說法也不無道理,他們接近五歲的兒子已經(jīng)被他送回了老家由父母親自照看,在沒有搞清楚兒子到底長得像誰之前,他需要等待那個即將到來的“處理掉就好”的最佳時機。

分開五年后,我對這件事情基本上也沒有什么太大的興趣,只是這幾日,當(dāng)小喬打來電話幽幽地告知我說她的手上又發(fā)現(xiàn)了一批我和孩子的照片后,從灰燼里冒出的一星綠芽重新擠滿了我的心臟,雖然我已經(jīng)從四面八方搜集過不少次兩個兒子的照片,但這一次對我來說是最致命的,因為他們曾經(jīng)也是他的兒子,從他那里得到兒子們的照片至少可以再次洗劫我的罪。

離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五年,看得出來,他的鬢角是染過的,臉頰兩側(cè)的下頜平至少下垂了五六毫,不過他的肩膀依舊非常寬闊,說悶話的時候肩膀猛然向兩側(cè)張開,從他口中蹦出來的所有詞語就如同新軋出來的鋼條赤裸裸地倒立在他的肩膀上,一句句,一條條,像是從熟悉的墳?zāi)估飰嬄湎聛淼摹?/p>

下午把相片的事情處理好,一會兒我還要去中山調(diào)個桃花芯木的貨,所以時間非常緊。車頭幾乎快挨著照相館的窗戶沿子時他才打住了方向盤,悶聲悶氣地來了幾句。

你又要調(diào)什么貨?她問他。她的口氣是懷疑的,也沒有要避開的意思。

你又不懂,問那么多不嫌累啊。他答。

下次我讓茹姐開,你想走就走,我不用你陪我。她拐著彎兒嗆他,怒氣來得很真實,從她的后脖頸上噴射出一股股真切的溫?zé)幔瑴責(zé)犴樦膬芍皇纸徊嬷斓剿淖缓竺娑笥志o緊地扣住了座位頂端的軟靠,軟靠上捆綁著一個米黃色貓頭,貓頭被她的后脖頸壓死,兩只肥碩的貓耳朵被她捏進兩只手內(nèi),像擰螺絲那樣被擰緊。下車前,她那美妙的修長的十根指尖重新做出與清晨相同的舞蹈動作,翻轉(zhuǎn)手掌接著再翻轉(zhuǎn)手背,最后十指反向相扣來一個輕巧的內(nèi)循環(huán)后朝空中重重地一擊,像上演某種無骨感的咒語或者是施展完某種法術(shù)后以謝天意。

誰累誰知道。她說。

一種羞恥,不,確切說來是一種非常原始的羞怯令我震驚,我的臉開始紅了,為想取回兒子照片的事情,當(dāng)然也為得到“析產(chǎn)”房產(chǎn)證的事情。實際上,跟著他們剛一上車的時候我的臉就開始紅了,我的臉頰上不由自主地聚集出兩團羞怯的火焰,如同羞恥的內(nèi)心突然被兩塊滾燙的烙鐵所擊中,就像經(jīng)過銀苑坡的人們,當(dāng)他們的眼光掃射過那些火焰樹叢時,應(yīng)該會看到那些火焰里正燃燒著他們想要熄滅的某種火焰,而這種火焰應(yīng)該和他們不敢回首的往事有關(guān)。聽到車輪駛過馬路的聲響,我的腦海里總是不停地響徹著一種回聲:失去了兒子的女人最好不要輕易出門,當(dāng)兒子溺亡在海邊的時候,我最好是跟著他們一起溺亡,而不是忙碌在銀苑坡的材料店里。

你們先進去,我就不進去了,我打幾個電話處理點事情。下車后,他平靜地交待道。

我和小喬都沒有出聲,我們的心思已經(jīng)落在那些相片上了,耳朵跟聾了似的不怎么管用。

進了廣梅路的相館里頭,老板正在一張竹搖椅上酣睡,汗衫上壓著他的一只胖手,手里的竹扇子被兩臺方向相反的電風(fēng)扇吹得直撲棱。說實話,他的睡相很安穩(wěn),胖也胖得恰到好處,從硬的骨骼上溢出來一層孩童般的脂肪,像一個沒有任何攻擊性的“軟糖”。

嗨,阿亮哥,起身呀。她沖著老板叫。

名叫“阿亮”的老板翻了一個身子,臉對著潔白的墻壁又睡了過去,“軟糖”在輕盈的睡夢里游蕩,毫無搭理她的征兆。她斜著眼睛四下一看,不等人有所反應(yīng),已從老板裁紙用的臺面抽屜里摸出一個東西來,三步向前沖著名叫“阿亮”的老板額頭“啪”地將手中的那個東西向下一摁,“哧”地一聲,酣睡中的“軟糖”被打火機喚醒,我看見一抹藍色的火焰在我的虹膜里已經(jīng)成像,那精準(zhǔn)的火焰不偏不斜地對準(zhǔn)阿亮老板的額前卷毛燒了過去,一絲濃烈的焦毛味冒出來,阿亮老板的兩只胖手在空中來回亂刨,火苗很快便在他的額頭沒了蹤跡。若不是照相館里還殘留著一股焦毛味,我真會以為自己的虹膜出了什么毛病。

你怎么不一覺睡死過去?她生氣地詛咒著阿亮老板。

你又來,上次燒的前劉海還沒有長全呢。阿亮老板貌似反感地推開了她的手。她也不笑,臉上很是認(rèn)真的表情問老板,阿亮,我讓你整理的照片都搞出來了沒有?

早搞好了,加了幾天夜班搞的,白天人多眼雜的怎么搞?我只有夜里搞啊,夜里心明眼亮,出活又快。名叫“阿亮”的老板快樂地笑了,從一個高高的展示架上搬下來一個精致的亞麻布大方盒子,伸手從盒子里面掏出來一摞摞沖洗好的照片。

還是你的相片最多。阿亮老板說。

別誆我啊。她反駁道。

阿亮老板將掏出來的所有照片按照早就區(qū)分開來的粉色藍色綠色和紅色的透明塑料袋擺放好,每個透明的塑料袋左上方也用同樣顏色的便簽紙寫著對應(yīng)的分類備注。我伸長著脖子仔細地瀏覽了一下,粉色便簽紙上標(biāo)注著“寶寶”,藍色便簽紙上標(biāo)注著“孩子”,綠色便簽紙上標(biāo)注著“旅行”,紅色便簽紙上則寫著我的名字,肖姵。

我伸手拿起“孩子”的相片袋直接裝進了自己的背包。

我不知道我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坐上車的,當(dāng)他說要直接去中山處理一點事情,讓我們自己先回的時候,我的情緒就變得更加恍惚起來。當(dāng)然,唯一清醒著的阿亮將他的快樂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安排好手下的店員們要做好他交待的事情,然后哼著一首非常流行的曲調(diào)快速地抓起自己的手機和車鑰匙,穿著大花褲衩的兩條長腿在我眼前一晃,人已經(jīng)夾著那只亞麻布的大方盒子發(fā)動了他自己的車。

哈哈,阿亮老板一邊繼續(xù)哼著他的曲子一邊拿她開涮,心疼我了吧,小喬女士,“銀闕里一號”離得遠啊,還是盤山道呢,反正挺費油的。

我不疼,疼的是你。她冷笑著,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偏著她的腦袋下死眼看阿亮老板,只是左眉中央的那枚小痣突然地抖動起來,像一個袖珍式的拔火罐。

車輪輾進銀苑坡的岔路口時,順著蜿蜒的陡坡向上攀爬時,車窗外的火焰樹比清晨更加火熱,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焦灼的熱度,這是南方陰雨天氣來臨之前的征兆,在落雨之前,天空中的白云翻著龐大的灰白色軀體,樹叢里飄浮著低緩而凝重的熱浪,離開海平面的鳥影像是從空中散下的黑芝麻,只有不遠不近的龍眼樹映襯著正在燃燒的火焰樹,比槐樹葉子更寬大更圓潤的火焰樹葉根本無法壓制住怒放的火焰樹花,它們綻放的比木棉花更密集,比合歡花更歡顏,一朵朵,一束束,一樹樹,一叢叢,壓成了海平面和藍色天際之間的一場大火,仿佛根植于南方而永不停歇的天然火葬場。我猶豫著要不把背包里的那些相片埋葬進這片火海之中……五年前的6月7日7點42分17秒時,當(dāng)我們最終確認(rèn)一對雙胞胎兒子就溺亡在那片火焰樹前方的海水里時,有無數(shù)個黑夜,我真想把他從材料店的臨時休息室里叫醒,然后帶著一種可以燃燒的火源引誘他一起進入那片火海,接著我會用一種可以和“永生”相連的某種方式將我們共同“處決”在那里。實不相瞞,當(dāng)我產(chǎn)生了這種念頭后,每次我回頭的一剎那,我都能從他的眼神里讀出相同的奢望。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將對方“火葬”入那片“火?!背闪酥挝覀儽舜吮3智逍押屯俗尩囊环N魔力?,F(xiàn)在,從照相館里出來后,我從小喬偶爾偷窺我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同樣的念想,我從阿亮?xí)r不時地偷瞄他的眼神里也能發(fā)現(xiàn),當(dāng)然他刻意地長時間地保持著的這種悄無聲息也具備同樣的力道,這些洶涌的生活表象如此相似,隔著四雙獨立的虹膜,彼此之間仍有機會可以將對方先后送進那一片“火葬場”中央,這種“法力”應(yīng)該是經(jīng)歷過交叉情感者的某種“特權(quán)”:肉身靜止不動,某種尋死的念想?yún)s早已在生長著火焰的地方熊熊燃燒,而此念一起,前一秒的“特權(quán)”便會自動更新它的“主體”與“受體”,所有的“受體”儼然已演化為更孤立的“主體”。

可不可以把空調(diào)再調(diào)低一點?我問阿亮老板。

那就吹自然風(fēng)吧,已經(jīng)很低了。她說。

本來沒有那么熱的啊,老天知道的,不過一到銀苑坡呢,看一眼你們海邊的那片火焰樹,整個人就像燒死掉了一樣,喬小姐,你離那片林子那么近,你就不怕惹火上身嗎?阿亮調(diào)侃她。

鬼知道。她說。

我沉默著,不再看向窗外,火焰樹沉入眼底的虹膜,視網(wǎng)膜里的像素迅速地形成巨大的擴展,我瞄了一眼身旁的背包,眼一閉,今天出現(xiàn)的所有像素瞬間便化為黑色。

車子駛進銀苑坡的時候天空開始下雨,這是我想要的,一場大雨,反正我也不想打傘,而且雨就下在他的新家門口。這里,曾經(jīng)是我們合伙開材料店的地皮,也是我們的雙胞胎兒子出生的地方,在沒有拆遷前,兒子就消失在了附近的那片海域。五年來,有許多次我都想知道,當(dāng)他睡不著的時候,或者說,當(dāng)他在兒子尸骨未寒時偷偷醞釀著屬于他的另一個孩子時,海面上是不是也有此刻傳來的那種鳥鳴,在大雨中顯得如此急迫,深切,像是自殘,又像是重生。

你不涼嗎?你看看你這一身的雨水……她在問我話呢,在隱約的鳥鳴聲里,一個名叫小喬的女人在說話。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她的頭頂是有傘的,舉著雨傘的阿亮老板像一個新晉的仆人一樣滿臉幸福地供著她,離開自己的男人她只是濕了點鞋底而已,而我已經(jīng)被雨水澆透。當(dāng)然我還是得親口承認(rèn),我站在這場雨水里,站在離海最近的位置肯定是特意的。

我想先回去,你們進去吧。話說出口,我覺得身上的雨水更重了。即便是沒有傘,也不想打傘,但是手機屏上傳來的消息我也是感興趣的,是必須要看的。剛才在車上時,我曾經(jīng)果斷地給他發(fā)過去一個信息,明天早上你確定可以回來和我一起去辦“析產(chǎn)”手續(xù)吧?遺憾的是,直到大雨落到他的新家門口,我還是沒有收到任何回復(fù)。雨水落在手機屏幕上時,你會以為是屏碎了,黑灰色的屏幕不再顯示任何動靜,雨水滴在上面后,像是黑色的預(yù)演自行破碎。

哦哦,肖姵老師啊,快快快,我在茶室的門口早就看見你了啊,快快快,我多拿了一把傘的,你快撐起來啊。所以,當(dāng)茹姐拎著雨傘跑過來時,我早早地迎了上去,我踩著“銀闕里一號”的小陡坡,沿著他們庭院里新翻出來的一小段黑泥路迎了過去,雨聲里,共用一把傘的小喬和阿亮老板齊肩踩著他家新修的花崗巖小路,我聽見阿亮老板說,移動盤拷貝了兩個,分開拷的,我現(xiàn)在給你還是給人家???

肯定是都先給我啊,我要先看一眼啊,她那么不愛說話,誰知道她在想什么?雨聲變大后,小喬幾乎是喊著說出口的。

這一次,我并沒有看見她左眉拐彎處的小痣,它有沒有放出冷煙火我也無從預(yù)測。甚至,我也并不知道他們會怎么安排我,準(zhǔn)確地說是如何在接下來的事情里“處理掉我”,但是我的心里已經(jīng)起了一層別意,反正說來話長,就算是真人真事快要把活死人都澆滅了,理想國里的死亡面積也不會有所增加。

陳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有作品發(fā)表于《當(dāng)代》《花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xué)》等。出版長篇小說《蝴蝶泥》《布衣玫瑰》、非虛構(gòu)散文集《魚來魚往布爾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