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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學》2024年第2期|小昌:海那邊兒(節(jié)選)
來源:《南方文學》2024年第2期 | 小昌  2024年03月27日08:12

面對這扇毫不起眼的鐵門,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了。五年零三個月的牢獄生活讓我對什么都不放心,任何一個差池都有可能徹底改變我。我一直在想這扇鐵門的不同尋常之處,它鑲嵌在高墻一角如此不顯眼,看上去銹跡斑駁,讓人誤以為從來沒被打開過。也許這正是李彩鳳突發(fā)奇想為我一個人洞開的。隨著吱嘎一聲響,門開了,我走了進去,和三個月前從監(jiān)獄的高墻內(nèi)走出來一樣,感覺像是又一次迎來了新生。撲面而來的陽光把我的影子毫不猶豫地拍在墻上。

眼前的場景恍若隔世,一條暗灰色的人工河向遠方延伸。死水微瀾,泛著粼粼的白光,仿佛有什么東西就在這一刻被輕易確定下來。光在河水上搖擺,一切明亮晃眼,我卻想起那個被判十年徒刑的獄友來,他對我說,好好活著。我反復念叨這句話,想他說這句話時的憂傷表情。他嫉妒得想揍我——我這么快就刑滿釋放了。他送我出來的時候遠遠對我舉起拳頭。

我正站在一條河的下游。河上有條船,那條船就是我想去的地方。我想大聲喊,李彩鳳。她正背對著我,癱坐在空船的船頭,白的船,黑的水,她和她水中的影子融為一體。在那之外是高低起伏的土丘,更遠處是個大塔吊,正將一大籃混凝土轉(zhuǎn)移到未完工的樓房上。她也許已經(jīng)陷入到她的心事中去了,或者故作姿態(tài),只是要我看到她沉默的背影。我還不想這么快打擾她的沉思,或許她也是這么想的。我在想我們多久沒見面了,對我們來說這就是個謎。她一直在,又一直不在。即使她決定和我老死不相往來的那一次,我也感覺她不久就會來找我,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不過在我走向她的時候,她又會一陣風似的飄走。

她說上船吧。說話時仍背對著我,讓我錯以為還有另外一個人。我上了船,和她在一起——最好是聽她的。我從她身體的一側(cè)走過去,坐在她對面。沒想到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我感覺這更像是個圈套。我剛想說話,她就做了個閉嘴的手勢。其實我應(yīng)該說一聲謝謝。從監(jiān)獄出來后,人人都躲著我走,只有李彩鳳給我打過電話,還給我找了份工作。她不是那種樂善好施不求回報的人,這個我知道,她腦子里全是她自己。我們也許從沒真正認識過,她也不像那個曾經(jīng)的李彩鳳了。她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那股子漫不經(jīng)心讓我有幾分確定,眼前的人正是她。

那條人工河在不遠處轉(zhuǎn)了個彎兒,我不知道它會把我們帶向哪里。船槳隱沒在灰黑的河水里,河面上有白氣氤氳,散發(fā)著一股甜膩的氣息。李彩鳳劃船的動作異常熟練,看來這條水路她是來去慣了。她并不看我,目光越過我,專注于我頭頂上方的天空。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臉色蒼白,似乎心事重重,像是正在經(jīng)歷著無法言說的苦痛。我一直在努力回想她過去的樣子,在想她究竟哪里變了。她變老了,那種老并不是時間在人身上留下的烙印,而是她有意為之,她似乎得意于自己這副樣子。那張臉好似一塊舊抹布,一根麻花辮松垂下來,落在胸前。她不像是會梳這種發(fā)型的人,不過卻有一種別樣的美。她從前總是花枝招展,即使她過得不好,也不想讓人輕易看穿。她究竟為何要把自己打扮得老氣橫秋呢?她每次找我都是遇到麻煩的時候,我想她這次又遇上特別棘手的難題了。

我們在船上對坐,就像多年前在床上對坐。她停下來,用食指撥了一下劉海,我驀地想起她以前炒菜時的樣子來。二十年前,她就在我們那個高中的食堂里炒菜,她是個女廚師,那時她還不到十八歲就出來掙錢養(yǎng)家。鍋底下躥出小火苗把她的小臉炙烤得像個紅富士蘋果。她有時會用食指撥一下遮住眼睛的劉海,我就是那時候迷上她的。我喊她鳳姐。她比我大,她聽到我喊,就會抬起頭來沖我擠眼睛。二十年過去了,我還想看一看她擠眼睛的樣子。她有時還會偷偷跑到教學樓上,在教室的后窗上張望,我知道她很想和我們這些高中生一樣正常上學。她很早就輟學了,至于她究竟經(jīng)歷過怎樣的家庭變故,我們都不敢問,她這人說翻臉就翻臉。她看過不少書,還因此嘲笑我們的書白念了,不過我們都知道她是怕被人瞧不起才這樣的。后來她離開了那個食堂,不告而別,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說她嫁了人,也有人說她當了別人的小三。我沒問過,那是她不想說的一段日子,她不想說的還有很多。這可能也是她常會想起我的原因,我在她眼里自始至終是個知趣的人,不該問的從來不多問一句。

我的左手邊是垃圾處理廠的外墻,右手邊是一大片高高躍起的土丘陵。丘陵荒草叢生,隨風高低起伏,像是有什么怪東西一直藏在暗處。這里曾經(jīng)是個老村子,人丁稀少,后來就被征地建了垃圾處理廠。李彩鳳給我打電話說她就是這里的廠長時,驚訝之余又讓我感覺慶幸。她說她說了算,我就聽從了她的安排,進了廠成了工人。和垃圾打交道就是在和人打交道,在處理那些垃圾的時候,你就像在審判那些人——你知道他們干了什么,這個世界的一切不會憑空消失。我在那里干了一個多月,卻從沒見過廠長李彩鳳,她像是一直躲著我。直到某天深夜接到她的電話,說讓我去找她,我去了,不過并沒有見到她。那天夜里她在墻內(nèi)我在墻外,我們就隔著垃圾處理廠的外墻說悄悄話。她說老是能夢到一群羊在追她。我嘲笑她羊有什么可怕的,羊多可愛呀,像白云一樣白。她問我究竟有沒有仔細觀察過羊的眼神。我說沒有,我從沒想過羊如何看人。她說,就像詛咒,它們在詛咒你。我倒是被她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又清醒了,問她讓我在午夜時分去找她只是為了說羊的眼神嗎?她說想說的話有很多,只是突然不想說了。她這人總是難以預料。

李彩鳳像變戲法似的在我記憶里流轉(zhuǎn),從她炒菜時的神秘一笑到最后一次見她時的冷漠一瞥。上次見她大約是在十年前,我們一起去唱歌。她很喜歡唱歌,我陪她進過無數(shù)次KTV,最后一次也是如此。那一次似乎仍是久別重逢,我們一起唱了不少歌,后來就摟抱在一起。那種地方很容易讓人得意忘形。在我唱得忘情的時候,她打斷了我,讓我去外面接聽她的電話,她說她的電話一直在響。我望著李彩鳳發(fā)呆,她也回望我,四目相對,她讓我別亂問。我總是能想起她那樣盯著我,她的眼神就是某種可以溶解我的化學物質(zhì)。我問,誰的電話?她說,是一個老男人打來的。我問這個老男人是誰。她不告訴我,當然她不告訴我也就等于告訴了我。她說,廢話少說,只說你就是你這個人就好了。她讓我接電話就是為了讓那個老男人確定是我。我竟然是她情史中最讓她毫無顧忌去說的那個男人,這讓我驚訝不已,拿手機的手都有些顫抖。我對著手機的聽筒說我是誰誰誰。他說,我知道你。對方嗓音滄桑,聽上去像是歷經(jīng)世事,可是我又覺得他特別可笑。他問,你怎么證明是你?我說我自己在哪所高中畢業(yè),和李彩鳳是怎么認識的,后來如何變成好朋友的。當我說到李彩鳳在食堂炒菜時,那個人及時打住了我,要不然我會和盤托出的。我在敘述的過程中突然有了強烈的欲望。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可我就是想說。他說,別說了。我停下來,并意識到自己正坐在包廂旁邊的廁所馬桶上。他懶洋洋地說了最后幾句話,不過似乎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他說,要是你敢碰李彩鳳,我會做掉你,讓你生不如死。他就是這么說的,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激起我想碰一碰李彩鳳的沖動來。等我們再次四目相對時,我又確定這輩子不會再碰她了。我無法形容她看我的眼神,但我知道在她眼里我已經(jīng)一文不值了。我的感覺沒有錯,從此她就杳無蹤跡了。不過我聽說她去了海那邊兒,住在一個叫鹿島的地方,她在那里嫁了人。她如愿以償了,我知道她一直想出去,總是想去更大的地方闖蕩。她去過好多國家,這是我從她在網(wǎng)上發(fā)表的動態(tài)上看到的。對于她突然又回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我還是不理解。更不可思議的是,還干上了吃力不討好的垃圾處理工作,這一點也不像她。不過就在這艘小船轉(zhuǎn)過彎來駛向未知世界的時候,我竟想和她聊聊那些過去。她先開口說話了。

她說,以后你就叫馬牛了。

我說,你在和我說話嗎?

她說,這里還有別人嗎?她是個天生的好演員,我想起頭些天她給我打過的那些電話了。她聲音迷人,是這些聲音陪我度過了那段難熬的日子。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讓我覺得世界并沒那么糟糕。

我說,為什么會叫我馬牛,馬牛又是何許人也?

她說,我還想問你為什么呢,讓你來,為什么不來?

她已經(jīng)和我說過一次了,我沒有推開那扇鐵門,就回去了。那扇鐵門總讓我想到監(jiān)獄。

我說,我怕這是個陷阱。

她說,沒錯,這就是個陷阱,你現(xiàn)在還可以后悔,如果你后悔了,我現(xiàn)在就送你回去,送你到垃圾堆里,我覺得那里才真正適合你。我已經(jīng)在她所在的垃圾處理廠上過一陣子班了,只是從未見過她。

我說,那就放我回去吧。

她說,你還真想回去?。克肿屛蚁肫疬^去的某個瞬間來了。

我說,你讓我叫什么?

她說,馬牛,豬牛馬羊的馬,豬牛馬羊的牛。

我說,李彩鳳,你為什么這么喜歡捉弄我?

她說,不要喊我李彩鳳。

我說,李悠悠,你為什么這么喜歡捉弄我?她后來叫李悠悠了,也就是說,是那個叫李悠悠的人嫁到了鹿島,而不是李彩鳳。這個名字像是她人生的另一個注腳,她注定了要悠來蕩去,不得安寧。

她說,我叫大雁兒,喊我大雁兒,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李彩鳳這個人了,更不會有李悠悠。

我才不管她叫什么。我說,大雁兒,你為什么這么喜歡捉弄我?當我叫她大雁兒的時候,突然感覺很悲傷,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也許大雁兒正在陷阱里,她需要我?guī)蛶退?。我害怕她說出不該說的話來,就接著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活得還不夠悲慘?

她似乎有了笑意,說,為了找到你,我?guī)缀踝屓堑娜硕贾牢以谡夷悖业侥阋院?,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你再也不是原來的你了,你看看你都活成什么德性了,像一條落水狗,喪家之犬,你還是那個拿著刀子對著一群人的好漢嗎?

我曾經(jīng)為她打過架,為她打過架的人還有不少,這也是她引以為自豪的。她身上的不確定性,讓她始終處于被保護的境遇。她越說越激動,我也被她說動了。她總是幾句話就會讓我啞口無言。我說,是,我還是。我想大聲喊出來,我還是一條好漢。想起監(jiān)獄生活來,我又力不從心了,接著嘆了口氣。沒人知道我在那里受過什么罪,那里真不是人該待的地方,我想活得像個人。我泄了氣,像個氣球一樣瞬間就癟了。

李彩鳳看出了我的頹相,說,瞧你這小樣。

她激怒了我。我一擼袖子,讓她看看我胳膊上的傷疤,一道道像蚯蚓似的亂爬。她看了一眼就看向別處了。她說,你根本不知道我突然想起你來的那天晚上有多激動,我拼命想找到你,我想讓你站在我身后,那時我感覺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我相信的人。

我說,我讓你失望了。

她說,一切全都變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說,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她說,做一個叫馬牛的人,去報仇雪恨。

我說,馬牛究竟是誰?

她說了聲“小心”,我們的小船就滑進了一個橋洞里。我背對著行進的方向,因此沒有注意到前方還有一座小橋。我不需要低頭,橋洞的上壁距我頭頂還有一尺,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讓我小心。這句小心打動了我,感覺她不會害我。我想陪她一起玩下去,也許還可以幫助她干成她想干的。

船靠了岸,我們進入了李彩鳳說過的那個墻里面的世界。她說那扇鐵門不是誰想進就進的。她指著眼前的一切,說,你看。我從沒想過在這喧嚷的城市森林中還有這么一處世外桃源,可這一切并沒讓我感覺美好,反而多了一絲憂慮,我知道這片安詳背后定藏著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河邊有垂柳,柳條依依,在風里擺動。再往前走是一條小土路,我看到一株大槐樹,于是跑到樹下,向上仰望,感覺天空在旋轉(zhuǎn),讓我想起小時候。繼續(xù)向前走,就是個小院落了,這大約是整個村子的中心所在,或者說這一切正在圍繞著它,所有的存在都是為了它。遠遠望著,我們可以看見一排土坯小屋,深灰色的房頂,似有炊煙裊裊。三面圍墻,土制的,棕黃色,我上去摸了摸,又回頭看李彩鳳。她沖我笑了,第一次對著我笑。她似乎對這一切很滿意。她像是在說,沒錯,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們在一扇柴門前停住了。柴門歪斜著,將倒不倒,我又一次想起那道鐵門。鐵門和這柴門遙相呼應(yīng),他們這些人究竟想干什么,垃圾處理廠的后院竟是這樣的光景,讓人感到費解。李彩鳳有些猶豫不決,不知道是進去好還是不進去好。我們沒進去,可我還是向里望了一眼,看到了一株歪脖子石榴樹。沿著土墻,一直向下走,走著走著就發(fā)現(xiàn)了一口古井。我小時候見過這樣的井,現(xiàn)在幾乎絕跡了,也許在某些景區(qū)還能看到。這是一口可以汲水的井,李彩鳳突然上前,朝井沿上的轱轆來了一腳。她像是恨死這口井了。我很想上去搖一搖,看是否真能打出一桶井水來。正當我下手要去搖那井轱轆時,李彩鳳又來了一腳。她說,這不是你該干的。我怔怔望著她,想讓她告訴我接下來該干點什么。她白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打算這么快告訴我。

一聲驢叫刺破了村子的寧靜,我感到錯愕不已,李彩鳳卻問我,馬牛,聽到羊叫了嗎?也許是驢叫聲讓她想起了羊叫,或者在她心里總有一群羊。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真把我錯當成馬牛了。我不知道馬牛是干什么的,可我似乎預感到馬牛和這頭驢或者那群莫須有的羊有著不明所以的聯(lián)系。我說,我只聽到了驢叫。她說,馬牛,你仔細聽。她又在喊我馬牛。

我走向了那頭驢。那頭驢正在拉磨,被人蒙著頭,一圈圈轉(zhuǎn)下去。驢嘴前有一大撮永遠也夠不著的草,這是它永遠的動力,為了一口近在眼前卻咫尺天涯的吃食。我想到自己,也許正像這頭驢一樣,被人蒙上了雙眼,一圈圈瞎轉(zhuǎn)。我走上前去。李彩鳳遠遠看著我,想看看我究竟想干什么,她對我的放任,讓我感覺一切盡在她掌握中。驢尾巴來回甩著,像是很高興,我也高興起來,我開始有點喜歡這個地方了。盡管我對這里還一無所知。就在我剛想回頭和李彩鳳說說這頭驢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家伙正拉著一個空磨。磨盤滾動著,可里面一無所有。我指著空空如也的磨盤大叫。李彩鳳瘋跑過來,讓我別喊。院子里隨之響起此起彼伏的羊叫聲,一聲聲像小孩兒在哭。李彩鳳看了我一眼,像是和我說,她不會騙我的,這里的確藏著一群羊,又像是在解釋更遠的過去,曾經(jīng)騙過我也是迫不得已。

這時從磨坊里走出來一個駝背老人,身后插著一條鞭子。鞭子高高揚起,抖動著。他看了我一眼,又扭頭走了,像是發(fā)現(xiàn)是我就放心了。我喊他一聲,又喊了一聲,他仍舊我行我素,立刻消失在磨坊里。他是守護這頭驢的。他全部的意義就在于這頭驢。我望著那扇扭曲的磨坊門,想我作為馬牛又是干什么的。李彩鳳說,他聽不到,這個地方只有聽障者能活得下去。這句話讓我脊背發(fā)涼,我充滿疑惑,面對著她。她不說話,像是在說以后有我好瞧,慢慢來吧。她扭頭走了,向那口井里吐了口痰。

……

▌未完,詳見《南方文學》2024年第2期

【小昌,原名劉俊昌,大學教師,管理學碩士。出版小說集《小河夭夭》、長篇小說《白的?!贰,F(xiàn)居廣西南寧?!?/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