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4期|劉慶邦:盼望羊羔兒
這天,是個星期天。我在村里讀小學期間,老師從來不給我們布置家庭作業(yè),平日不布置,星期天也不布置。學校和家庭,好像是不同的兩碼事,寫作業(yè)都是在學校里寫,放學回到家里,就不必寫什么作業(yè)了。
不寫作業(yè)好呀,我那時正是貪玩的年齡,正好可以去村外的野地里瘋跑。春天來了,麥苗起身了,小鳥叫了,花兒開了,到處春風鼓蕩,不玩干什么呢!
上個星期天,我和二堂哥一塊兒去麥苗地里放了風箏。二堂哥是我的同年級同學,卻比我大兩歲,更會玩一些。我們所放的風箏,就是二堂哥扎成的。他用高粱篾子扎成圓球一樣的風箏,不會在天上飛,也不用牽線,只會在麥苗上面隨風滾。這種風箏被說成是地滾子風箏,也叫“草上飛”。我和二堂哥,還有他家的黑狗,追著風箏在麥地里跑呀,叫呀,叫呀,跑呀,一直眼看著風箏飛過河堤,飛過河床,在對岸外村人的麥田里明明滅滅,越變越小,滿眼含淚之后,我們放風箏的活動就算結(jié)束了。
這個星期天,我或許再和二堂哥一塊兒去放風箏,或許來個單獨行動,到葦塘邊去釣魚。比起放風箏,我對釣魚更感興趣。放風箏老是放,一放走就什么都沒有了。而釣魚的過程是收線的過程,說不定哪一次收線,起鉤,就能釣上一條通體閃著銀光的大鯽魚板子。當鯽魚被拉出水面的瞬間,看著不甘就范的老板子左右擺動,那是何等的激動人心。
吃過早飯,當我拿起釣魚竿準備去釣魚的時候,娘阻止了我的釣魚行動,給我布置了另外一項任務(wù),讓我跟二姐一塊兒去放羊。我一聽,就有些不高興。放羊雖說也是放,但羊不是風箏,羊不會在地上滾,也不會在天上飛,拴羊繩一直在手里牽著,有什么可放的呢。以前,放羊都是二姐一個人去放,干嗎非要加上我呢!我說:“不就一只羊嘛!”
“只有一只羊是不錯,你二姐放羊時還要割草,你幫你二姐看著羊好一些?!蹦镎f。
我皺起眉頭,嘴巴也噘了起來。
“你不用跟我噘嘴,噘嘴也沒用。在星期天你不能光想著玩,也得學著干活兒。”娘還說,“你拿上咱家那個破茶缸子,等羊吃飽了拉屎的時候,你就把羊屎蛋兒撿起來。”
娘的安排讓我不解,羊屎蛋兒又不是豆子,撿它干什么!
娘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說:“羊屎蛋兒雖小,也是肥料。把羊屎蛋兒上到棒子地里,棒子長得粗,上到豆角地里,豆角結(jié)得多。”
“羊屎蛋兒那么臟,我拿什么撿呢?”我問娘。
“拿什么撿?拿你的手撿。手能寫字,也能撿羊屎蛋兒。羊屎蛋兒不臟,一粒兒一粒兒的,跟剛打下來的黑豆一樣?!?/p>
娘的話我不敢不聽。我爹病逝后,我們家上有七十多歲的爺爺,下有兄弟姐妹六個,一切全靠娘支撐,不管娘說什么,我們都得聽從。倒不是怕娘罵我們,吵我們。我從來沒聽見過娘罵人,娘大聲吵人的時候也很少。我們害怕的是娘的眼淚。自從爹下世后,我們的還不到四十歲的娘,似乎有些委屈,也是可憐她的孩子們,好像隨時都會哭一場。我們稍有不聽話,或有什么事做得不對,娘提起爹的同時,眼圈一紅,眼里就含滿了淚水。作為娘的孩子,我們都不愿意看到娘流眼淚,要是看到娘流眼淚,比自己挨一頓打還讓人難過。所以,娘讓我們做什么,我們的表現(xiàn)都很乖,不等娘眼里含淚,我們就答應(yīng)下來。我收起釣魚竿,把釣線纏在一根用木棍做成的釣竿上,并把魚鉤的尖端鉤在用蒜白做成的魚漂上,只得跟二姐一塊兒去放羊。
我們家沒有搭羊圈,二姐每天傍晚放羊回到家,都是把那只羊拴在院子里那棵椿樹下。椿樹有些老了,樹干上長了不少疙瘩。二姐沒有把羊拴在樹干上,而是拴在一根爬出地面的樹根上。二姐用鏟子把樹根下面的碎磚頭刨出來,刨出一個空洞,正好可以把拴羊的繩子穿過空洞,系在樹根上。二姐?上荊條框,把鐮刀放進筐子里,并找到家里那只搪瓷茶缸子,把茶缸子遞給我,解開拴羊的繩子,帶著羊和我,向村外走去。我知道,二姐遞給我茶缸子,不是讓我用茶缸子到河里舀水喝,是讓我用來盛羊屎蛋子。我不知道這只茶缸子的來歷,只知道它是一只大號的茶缸子,口面子跟一只瓦碗的碗口差不多。茶缸子已經(jīng)很破舊,斑駁得不成樣子。它的瓷應(yīng)該是白色,如今白瓷破落得幾乎看不見了,露出了里面鐵黑色的內(nèi)胎。茶缸子下面的棱角處,磕破有透明的小孔,盛水是不可能了,只能盛一些漏不下去的東西。去年秋天一場秋雨過后,娘一大早喊我起來,讓我跟兩個姐姐一起去地里撿拾被雨水泡胖的豆粒。同一個茶缸子,上次盛的是糧食,這次卻要盛羊屎蛋子。糧食可以吃,羊屎蛋子聞聞都讓人惡心。
我們村的村東有一條河,是南北走向的河,河水由南向北流。村南也有一條河,是東西走向的河,河水由西往東流。村子離東邊的河近一些,離南邊的河遠一些。出了村子,二姐牽著羊向南邊走。二姐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擅自選擇了向南的方向。我故意走得賭賭氣氣、磨磨蹭蹭,與二姐和羊拉開了一定距離。娘安排我和二姐一塊兒放羊,并讓我負責撿羊屎蛋子時,二姐要是幫我說句話,說所有的活兒她一個人就可以包起來,娘也許會放棄她的安排,把我“放羊”。二姐一句話都沒說,表明她跟娘站到了一起,把我也當成了一只可以拴住脖子的羊。哼,我是人,在學校里我是少先隊的中隊長,才不是任人拴來拴去的羊呢!
二姐見我不高興,她不回頭看我,也不招呼我,只管往前走。土路兩邊都是麥田,麥苗長得綠油油的。羊看見麥苗有些興奮,伸著嘴想吃。每當羊的尖嘴利牙剛要碰到麥苗時,二姐使勁一拽繩子,就把羊拽開了。村里人認為,在秋后的初冬,地里的麥苗羊是可以吃的,說羊的嘴壯,越啃麥苗就會發(fā)得越旺。而一到春天,麥苗一開始孕穗,就不許羊再吃麥苗了,吃了會影響麥子的產(chǎn)量。二姐不但把羊拽開,拽得羊每次都很失望,她還大聲訓斥羊:“羊,羊,我看你敢吃公家的麥苗,我就勒死你,再把你吊在樹上,把你變成一個吊死鬼!”
我把羊吊死在樹上的樣子想象了一下,不禁有些害怕。不過我很快就明白,二姐只是說說大話,狠話,嚇唬一下羊,也讓我聽聽,她并沒有權(quán)利把羊勒死。這只羊是只半大的母羊。我們那里不把母羊叫母羊,都是叫水羊,小母羊叫小水羊,大母羊叫老水羊。也不把公羊叫公羊,都是叫騷胡,小公羊叫小騷胡,大公羊叫老騷胡。這只水羊,是麻閨女兒姑借給我們家的。麻閨女兒姑小時候得過天花,臉上留下了麻子,大人就叫她麻閨女兒。我們晚輩人呢,就叫她麻閨女兒姑。這樣叫習慣了,她出了門子回娘家,我們還是叫她麻閨女兒姑。麻閨女兒姑似乎并不反對我們這樣叫她,我們每次叫她麻閨女兒姑,她都哎著答應(yīng)。麻閨女兒姑并不是我們的親姑,而是一位堂姑,他是我大爺爺家的女兒。
爹去世后,一些回娘家走親戚的姑姑們,都會到我家陪我娘流一會兒眼淚,并說一些勸慰的話。她們勸我娘的話,我也聽到了一些。在我聽來,她們說的話幾乎千篇一律,都是勸我娘看著幾個孩子往前過。這類話我都不愛聽,覺得跟空話差不多,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我娘不看著她的幾個孩子往前過,她還能看著誰往前過呢!當然,有些實質(zhì)性的建議我也不愛聽。比如我的親姑姑就向我娘建議,不要讓我二姐再上學了,一個閨女家,能掙個活命就不錯,還上學干什么。有上學的工夫,還不如幫家里割割草拾拾柴火呢。我娘聽從了我親姑姑的建議,果然生生地把喜歡上學的二姐從學堂里拉了出來。在我的印象里,在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對我們家有過實質(zhì)性幫助的姑姑就是麻閨女兒姑。用現(xiàn)在的話說,麻閨女兒姑對我們家的幫助是有限的幫助。為什么這樣說呢?原因是,她不是把水羊送給我們,只是借給我們用一下,在借用期間,等水羊?qū)⒘诵⊙蚋醿海覀兗野研⊙蚋醿毫粝?,再把小羊羔的媽媽還給麻閨女兒姑。就這個借羊生羔兒的事項,我娘和麻閨女兒姑達成的是口頭協(xié)議。對于麻閨女兒姑的這個善舉,我娘很是感激,感激得眼窩子又濕了一回。在此之前,因家里沒有錢,我們買不起豬,買不起羊,買不起兔子,連小雞娃兒都買不起。別說家畜家禽了,我們家也沒有看家的狗和逮老鼠的貓。我們那里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小狗和小貓不能拿到集市進行交易,不能賣錢,只能在親戚朋友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間互相贈予??吹秸l家的狗或貓懷孕了,向狗或貓的主人預訂一下,倘若主人同意,待狗或貓生產(chǎn)后,預訂者就會得到一只小狗或一只小貓。我們的娘沒有向任何人家開口預訂過小狗或小貓,家里窮得好像失去了預訂的資格,還是別讓別人家沾了我們家的窮氣為好。而麻閨女兒姑主動把水羊借給我們家,等于一下子給我們家?guī)砹诵碌南M1M管我們兄弟姐妹不知道水羊在什么情況下才會將小羊羔兒,什么時候才會將小羊羔兒,但有希望總是好的,總讓人感覺前方有了奔頭。
三月里來是清明,刮了春風還是刮春風。春風刮過去,把麥葉的背面翻過來,一路翻白,像湖面上的層層波浪。刮風稍停,“湖面”很快恢復平靜,又是一片綠色。別看離上次和二堂哥一塊兒放風箏只有一個星期,麥苗又長高了不少,在旗幟樣的頂葉下面,似乎已經(jīng)開始孕穗。麥子地里還種有一些豌豆,豌豆的秧子不能直立,都是順著麥苗的稈子往上爬,有時爬得比麥苗還高。豌豆花已開出一朵兩朵,花兒有桃紅色,也有蝶白色。在我看來,那些早開的花朵像小小的耳朵,它們把“耳朵”試探性地支棱起來,是在打探遍地花開的消息。一旦打探到別的花朵也在開放,它們再轟轟烈烈地開放也不遲。油菜花跟豌豆花差不多,也是零零星星地開出了一朵兩朵,與滿天星光還差得很遠。油菜花與豌豆花的不同,在于它高貴的金色,哪怕油菜花還沒有完全打開,但在陽光的照耀下,已放射出耀眼的金光。地邊種的蘭花豆所開的花朵的確有點像蘭花的樣子,可它們好像并不愿意沾蘭花的光,花瓣的顏色粉中帶紫,紫中帶黑,每一朵花都像是在扮鬼臉,都像是要給人們帶來一些笑意。燕子在麥田上方快速飛來飛去。我聽大人說,燕子飛得這樣快、這樣低,是為了捉蟲子吃。我只能看見燕子,沒有看見在空中飛行的蟲子。我想,因為燕子的眼睛小,才能看見小東西,我們?nèi)说难劬μ罅耍炊床灰娂毿〉臇|西。花間飛行的蝴蝶是白色的,只有展開的翅膀的邊緣才有一些淺灰色的花紋。那些花紋不但不會影響蝴蝶的白,好像對蝶白有所裝飾,使蝶白顯得更加白光熒熒。我注意到了,蝴蝶都是成雙成對地飛,放單飛的情況很少。在個別時候,我也看到過有一只蝴蝶在飛,正納悶兒另一只蝴蝶在哪里,眨眼之間,另一只蝴蝶就從不知名的地方飛了出來,又飛得成雙成對,并上下左右有所纏繞。
我們在麥田間的土路上往南走了一里多路,才來到了南河的河堤下面。二姐牽著羊攀上高高的河堤,下到河堤內(nèi)側(cè)的河坡里,我們才來到了放羊的地方。河坡離水邊并不是很寬,坡度也不是很平緩,但總算有一些不種莊稼,只長野草的坡地。那些野草有茅根草、掃帚苗子、灰灰菜、狗尾巴、艾蒿、臭荊條,還有狗兒秧、蒲公英、漿漿瓢、酸不溜棵等,可以說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來到河坡的草地里,羊終于可以不受限制地放開嘴巴吃草。二姐放開了牽羊的繩子,羊二話不說,就埋頭在草叢里吃起來。羊吃得切切割割,發(fā)出一種細碎的很好聽的聲音。
二姐把荊條框和鐮刀放在草地上,并沒有馬上開始割草。二姐這才跟我說話:“是咱娘叫你出來拾羊屎蛋子,我沒有說過叫你跟我一塊兒出來,你不能怨我?!?/p>
我怨二姐了嗎?我并沒有怨二姐,讓我出來拾羊屎蛋子是娘的意思,不是二姐的意思,我犯不著埋怨二姐。1958年,村里開始辦小學,二姐和我同一天入學。別看二姐比我大兩歲,她卻是我的同班同學。二姐很喜歡上學,學習成績也不錯。可是,娘不讓二姐繼續(xù)上學了,只讓我一個人上學。二姐沒有說娘重男輕女,也沒有說娘對孩子有偏心,哭過一場之后,就放下課本到地里干活兒去了。大姐可以和生產(chǎn)隊里的女勞力一起干活兒,掙工分,二姐年齡還小,還沒有掙工分的資格,只能?起筐子,給家里割草,拾柴火。麻閨女兒姑借給我們家水羊后,娘就把放羊的任務(wù)交給了二姐。對于我還可以繼續(xù)上學,二姐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眼紅,一點兒都沒有和我攀比,好像這一切都是應(yīng)該的。至于我自己,我當時還不懂事,對上學的事并不是很看重,覺得上學不上學無所謂,上學被老師管著,不上學反而更自由一些。我對二姐說:“我不怨你,我誰都不怨?!?/p>
“誰都不怨就對了?!倍阏f。
我沒有忘記娘交給我的任務(wù),在羊吃草的時候,我就有些機械地盯著羊拉屎的地方。遲遲不見羊拉出屎蛋子來,我就看羊的肚子。這只羊腿細,脖子細,毛長,肚子癟癟的,顯得有些瘦,一點兒都不像懷有羊羔兒的樣子。羊肚子里沒有羊羔兒,但羊吃了草,總該有羊屎蛋子吧。羊的小尾巴擺來擺去,怎么連羊屎蛋子都不拉呢!
二姐看出了我的專注,對我說:“你不用老看著羊,想玩什么就玩吧。羊拉屎不分時候,等羊拉屎的時候,我再喊你過來拾也不耽誤?!?/p>
河坡里有什么可玩的呢,我只能到水邊去玩玩水。水邊的淺水處長著一叢叢蘆葦,還有一片片香蒲。蘆葦有些發(fā)紫,香蒲一水兒發(fā)綠。水面上漂浮著一些馬鞭草,還有一些浮萍。馬鞭草的葉子是尖的,浮萍的葉子是圓的。有蜻蜓立在馬鞭草的葉子上,有青蛙在浮萍上追逐。水是活水,在從西往東流。水流得慢慢的,跟不流差不多。偶爾從上游漂過了一片樹葉,以樹葉的移動為參照,才能看出水是流動的。有水就有魚,不用說,這條河里也會有魚,我要是把魚竿帶過來在這里釣魚,說不定也能釣上個把魚來。想到魚,我就蹲下身子,用手中的茶缸子從河里舀水。茶缸子破不破,可以瞞得過羊屎蛋子,卻瞞不過水,我舀了多半茶缸子河水,剛要把有些臟污的茶缸子清洗一下,水就開始從茶缸子下面的漏洞里往下漏,漏得像水羊撒尿一樣。漏水我不怕,河里的水多的是,我多舀幾茶缸子就是了。當我終于把茶缸子清洗干凈,我發(fā)現(xiàn),河水是很清的,清得可以看到茶缸的底子,還可以照見人影。好像聽二姐說過,她放羊放得口渴了,就走到水邊,把雙手捧起來,從河里捧水喝。我手中有盛水的家伙,喝起水來方便得很。我伸手舀到清水,剛要喝兩口,意外看見有一只小蝦竟被我舀進了茶缸子里。小蝦在水里彈來彈去,射來射去,像是急于跳出如來佛手心的樣子。我撮起兩根指頭捉它,一捉二捉捉不住,等茶缸子里的水漏干了,我才把它捏住了。我沒有掐頭去尾,也沒有去掉須子,就把整個小蝦放進嘴里吃掉。當我把它放進嘴中的一剎那,它在我舌頭上彈跳了一下,扎得我的舌頭有些麻。小蝦再小也是肉,吃起來肉筋筋的,咸滋兒滋兒的,味道相當不錯。
二姐走過來了,給我送來了幾條“面筋”,還有幾顆“蛋黃”。二姐所說的“面筋”,是包裹在茅根草里面的花苞,不等茅根草長出花穗,二姐就把里面的花苞剝了出來?;ò且桓毤毜娜榘咨拈L條,嚼起來筋筋的,甜絲絲的,確有一點兒面筋的味道。二姐所說的“蛋黃”,也是花苞,是蒲公英的花苞。蒲公英的花苞圓圓的、小小的,比一粒黃豆大不了多少。剝?nèi)セò饷婺且粚泳G色的花萼,露出里面鵝黃色的花苞,就被說成了雞蛋的蛋黃?!暗包S”剛嚼在大牙上,有些苦苦的,但嚼著嚼著,苦盡香來,越嚼越香,滿口都是清香。我可不是第一次吃二姐給我采的花前果,我小的時候,都是二姐帶著我玩,每年春天,她都給我采這些好吃的。有時采得少了,她寧可自己不吃,也要給她的弟弟吃。
太陽越升越高,水羊的肚子吃得朝兩邊鼓起來,像懷了羊羔兒一樣。我知道,水羊肚子里懷的不是羊羔兒,是吃進肚子里的青草,滿肚子的青草把水羊變成了一個草包。二姐也割滿了一筐青草,把拴羊的繩子重新牽在手里。二姐突然喊我的名字,說羊拉出了羊屎蛋子,讓我快去拾吧。我以前對羊屎蛋子一點兒都不重視,看見羊屎蛋子如看見雞屎、狗屎一樣,都是掩鼻。因為我擔負起了拾羊屎蛋子的任務(wù),才第一次對羊屎蛋子重視起來。聽到二姐的報告,我如同聽到了什么盼望已久的好消息,趕快向水羊跑去。
羊在拉屎的時候并沒有停止吃草,它是一邊吃,一邊拉,前面吃,后面拉,吃草拉屎兩不誤。只不過,它吃下去的是青草,拉出來的是黑蛋蛋。水羊在拉黑蛋蛋的同時,白色的小尾巴還不停地擺動著,像是在播撒種子,并把種子播撒得更均勻一些。
我蹲下身子,把羊屎蛋子一粒一粒地往茶缸子里撿拾。我原以為羊屎蛋子都是硬的,硬得像黑豆一樣,撿到手里,我才知道剛拉出來的羊屎蛋子都是軟軟的,一捏就扁。我原以為羊屎蛋子都是黑的,黑得像墨一樣。拿在眼前我才發(fā)現(xiàn),新的羊屎蛋子還有些發(fā)綠,是墨綠。我原以為羊屎蛋子都光光的,一接觸我才感覺到,羊屎蛋子外面有一層透明的膜,有些黏手。是屎都是臭的,羊屎蛋子當然也不例外,只不過它臭得不太厲害,冒出的熱氣中還有一些青草的氣息。我像撿寶一樣,一粒不剩地把羊屎蛋子都撿到茶缸子里去了,撿了小半茶缸。我把茶缸晃了晃,茶缸子里咣當咣當一陣響。
中午回到家,我把茶缸里的羊屎蛋子拿給娘看,等于向娘匯報成績。娘看了一眼說,嗯,不少。讓我把羊屎蛋子倒進糞窯子里去吧。
糞窯子里又是水,又是草,亂七八糟,漚得冒著綠泡泡兒,臭烘烘的。我好不容易才撿回這么多羊屎蛋子,馬上就倒進糞窯子里漚糞,是不是有點可惜呢!這次我沒有聽娘的話,舍不得把羊屎蛋子倒進糞窯子里似的,把盛著羊屎蛋子的茶缸子放到石榴樹的樹杈上去了。石榴樹的葉子密不透風,樹上正開著滿樹的紅花,要是不仔細找,不會發(fā)現(xiàn)我所藏起來的茶缸子和羊屎蛋子。
水羊白天吃了一天草,把肚子吃得支奓著,晚上拉屎總是拉得很多。每天早上看,水羊都把那棵拴羊的椿樹周圍拉得密密匝匝,蓋滿了地皮。這么多的羊屎蛋子,真夠拾一氣的,恐怕裝滿一茶缸子都裝不完。然而,拉在自家院子里的羊屎蛋子不用手拾,早起的大姐,抄起一把竹子做成的大掃帚,呼呼啦啦就把羊屎蛋子統(tǒng)統(tǒng)掃進敞著口子的糞窯子里去了。
收集羊屎蛋子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最關(guān)心的還是水羊能不能將出小羊羔兒的問題。水羊拉出的羊屎蛋子再多,多得哪怕成千上萬,都抵不上一只小羊羔兒。羊屎蛋子總是黑的,小羊羔兒才是白的。有一天下大雨,雨下得呼呼的,是白帳子大雨。不能再下地放羊,二姐只好把羊牽到我們家堂屋的西間屋,拴到一條床腿上。聽大人說過,跳蚤最害怕羊身上的膻氣,只要把羊拴在床腿上,跳蚤一聞到膻氣,頓時就蔫兒了,就跳不起來了。我們家床上的跳蚤平日里跳得很歡,誰都不反對二姐把羊拴在床腿上。下著雨不能出去玩,我們姐弟說起了小羊羔兒的事。大姐說:“也不知道水羊啥時候能將羊羔子。不說多,能將一只小羊羔兒也好呀,也算麻閨女兒姑沒有白白把水羊借給咱們家喂?!?/p>
二姐不同意大姐的說法,她說:“那不中,水羊至少得將兩只羊羔兒,一只小水羊,一只小騷胡?!倍闾焯旆叛?,好像羊就得聽她的話,她又說:“水羊要是將不出兩只羊羔子,我就不愿它的意?!?/p>
在我們姐弟中,大姐排老大,二姐排老二,我就是老三。我想,水羊要是將兩只羊羔子的話,大姐二姐一人一只,可能就沒有我的份兒。于是,我發(fā)表的意見是:“水羊最好能將三只羊羔子,有三只羊羔子,就算是一群羊羔子?!?/p>
妹妹和大弟弟也都知道自己是老幾,也通過羊羔子聯(lián)想到了自己。妹妹希望水羊能將四只羊羔子,大弟弟說還是有五只羊羔子更好一些。就這樣,我們姐弟在盼望和想象中,像是在提前分配羊羔子,并像是把自己也當成了羊羔子。我的小弟弟倒是沒提出讓水羊?qū)⒘谎蚋嶙?,他咧著嘴哭了起來,嚷著說:“我也要羊羔子,我也要一只羊羔子?!?/p>
娘吵了我們:“爭什么爭,你們這是在分家嗎!你們都還小,還不到分家的時候?!?/p>
有天半夜里,水羊突然叫了起來。平日里水羊是咩咩叫,叫得很是溫柔。那天卻可著嗓子叫得聲嘶力竭,好像不得過了一樣。二姐被吵醒了,她說,羊可能是餓了,她去看看。娘讓二姐不要管,說水羊可能是在走羔兒。我們不懂什么叫走羔兒,二姐大概也不懂,她還是起身到院子里看羊去了。二姐去看羊,羊還在叫。二姐出去了好一會兒,才回到屋子里。二姐對娘說,外面是月亮地,她看見了羊,旁邊還有一堆草,看來羊真的不是因為餓才叫喚。二姐還說,她看見別人家的羊跑到我們院子里來了,就用掃帚把那些羊趕跑了。
娘對二姐有所埋怨:“你這孩子,就是愛管閑事,我說不讓你管,你偏要管。那些羊可能都是一些沒上繩的騷胡頭子,可能都是水羊喚過來的。”
放暑假期間,我差不多每天都跟二姐一塊兒去放羊。按照分工,在放羊的同時,二姐還是割草,我還是負責撿羊屎蛋子。羊的肚子每天都吃得飽飽的,但每天夜里拉過一地羊屎蛋子之后,羊的肚子都會癟下去,連一點兒懷羊羔兒的跡象都沒有。二姐聽人說過,水羊要是懷了羔子,會在羊的奶子上表現(xiàn)出來,羊的奶子會鼓脹,下墜,兩只奶穗子也會變得粉紅。二姐把水羊肚皮下面的奶子看了又看,沒看出奶子有什么變化。這天傍晚,西邊的天上布滿了紅霞,紅霞映在水羊身上,使水羊變得有些紅,白羊仿佛變成了紅羊。二姐坐在草地上,抱過水羊的肚子,一側(cè)的耳朵貼在水羊的大肚子上聽。我猜,二姐是想聽聽水羊肚子里有沒有羊羔胎兒的聲音。我對二姐說:“你不用聽,水羊肚子里除了草,就是羊屎蛋子,連一只羊羔兒都沒有。”
“你不要瞎說!”二姐說。
這時,有一個沿著河坡拾糞的男人走了過來,走到我們身邊站下了,問我二姐:“這個小妮兒,我來問你,你放的是老水羊還是老騸羊?”
二姐沒好氣,說:“長著兩只眼,你自己不會看嗎!”
“咦,這個小妮怪厲害,我告訴你吧,你放的羊是水羊,水羊是用來將小羊羔兒的?!?/p>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p>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還要告訴你,你把羊放得太肥了,羊的肚子里長滿了板油,就懷不上小羊羔兒了?!?/p>
這話二姐不愛聽,她生氣了,臉漲得通紅,說:“你不會說話就別說,嘴癢了,到南墻根兒蹭蹭去!”
拾糞的男人好像也生氣了,把拾糞的鐵锨在草地上鏟了一下,說:“一個小妮兒家,你怎么能罵人呢,這是跟誰學的?”
“我怎么罵人了?我罵你什么了!”二姐把鐮刀提在手里,一點兒都不示弱。
眼看脾氣倔強的二姐和那個男人越吵越厲害,我意識到自己的責任。我是二姐的弟弟,有責任跟二姐站在一起,保衛(wèi)二姐。于是我就走過去,站在二姐身邊,對那個外村的男人怒目而視??上沂掷餂]有什么像樣的可以當作武器的家伙,只有一只盛了一些羊屎蛋子的破茶缸子。我想,那個男人膽敢動二姐一指頭,我就敢把盛了羊屎蛋子的茶缸子砸在他頭上,砸得他頭破血流,羊屎蛋子沾他一臉。說不定我還會像一條狗一樣撲上去咬他的胳膊。
那個男人倒是沒有動手打人的意思,他說:“你們莊上的大人我都認識,你爹叫什么名字?哪天見了你爹,我得把你罵人的事兒跟你爹說一說,讓你爹好好管管你?!?/p>
我娘生下我二姐時,上了歲數(shù)、急于見到孫子的奶奶在屋里哭,我爹卻在屋后放太平車的屋里唱小曲兒。二姐聽到這樣的傳說,認為爹很喜歡她,她對爹也很有感情。二姐當然不會對那個陌生的男人說出爹的名字,也不會說明我們的爹已經(jīng)死了??墒?,當別人提到我們的爹時,二姐的眼里頓時含滿了淚水。二姐大概不愿讓別人看到她眼里的淚水,別過臉向東邊的天邊望去。西邊的霞光漸漸淡去,東邊的陰影開始上升。
水羊似乎也感覺到了氣氛不太對勁,咩咩叫了兩聲。
那個多嘴多舌的男人可能也看到了二姐眼里的淚水,沒有再說什么,扛起鐵锨走掉了。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高粱紅了,棉花白了,谷子黃了,到處是莊稼成熟的氣息。當生產(chǎn)隊里開始收割豆子時,水羊跟前還是連一只羊羔子都沒有。盼小羊羔兒心切,我們?nèi)胰硕剂晳T了天天看水羊的肚子??吹慕Y(jié)果是,頭天傍晚羊的肚子是鼓的,到了第二天早上,羊的肚子就癟了下去。如果說頭天看到的是希望,一夜過去就變成了失望??墒?,誰都不能不承認,羊是明顯變肥了。麻閨女兒姑剛把水羊借給我們家時,水羊的腿是細的,脖子是細的,脊骨也是細的,摸到哪里都有些硌手?,F(xiàn)在水羊的腿是粗的,脖子是粗的,脊背也變粗了,不管摸到羊身體的哪個部位,一抓都是一把厚墩墩的肉。如果說水羊剛到我們家時不過二十來斤的話,現(xiàn)在恐怕得超過了六十斤。另外,水羊剛到我們家時灰禿禿的,臟兮兮的,一點兒都不漂亮。經(jīng)過我們家人幾個月的悉心照顧和精心喂養(yǎng),水羊變得干干凈凈、白白亮亮,比一個小媳婦兒都好看。其實,二姐和我從沒有給水羊洗過澡,也沒給水羊梳過毛,它一吃得肥,就長得壯,心情一愉快,身上的毛自然而然就亮了,眼睛也亮了。只不過水羊的任務(wù)是將小羊羔兒,將不出小羊羔兒來,長那么漂亮有什么用呢!真讓人發(fā)愁,嘆氣。
我有一位堂叔,他是生產(chǎn)隊的隊長,也是麻閨女兒姑的哥哥。堂叔對水羊能不能懷小羊羔兒的事也很關(guān)注。有一天早上在院子外的飯場吃早飯時,我娘問堂叔,水羊怎么老也懷不上羊羔子呢?堂叔的回答被我聽到了,堂叔說,因為村子里缺少成年的老騷胡,一些小騷胡還沒有長成,它們的蛋就被人割掉了,或者捶爛了,早早地就失去了爬羔兒的能力。我娘說,在水羊走羔兒期間,夜里連叫了三夜,倒是有些騷胡頭子被水羊喚過來了。堂叔說,那些騷胡都是小騷胡,有那個心,沒有那個苗子,爬羔兒也是瞎爬。堂叔還有一個說法,跟那個拾糞的男人的說法幾乎是一樣的。堂叔說,水羊來到我們家后,全家人都景著它,它的生活太好了,吃得太肥了,肚子里長滿了油,再懷羊羔子就難了。
“這真是,人走了背運,人幫忙,天不幫忙,連一只羊羔子都得不著。幾個孩子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似的,都盼著能見到羊羔子,看來指望不上了?!蹦锏穆曇粲行┌l(fā)沉。
堂叔說:“沒事兒,哪天見著我妹妹,我跟她說說,水羊不用還給她了,到過年時,你們家干脆把羊殺掉,吃肉算了?!?/p>
娘搖頭說:“那可不中?!?/p>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水羊如我所愿,將出了三只小羊羔兒。小羊羔兒的嘴唇紅紅的,眼圈兒毛毛的,身上軟軟的,一只比一只可愛。我馬上向二姐報告好消息,也不知發(fā)出聲音沒有,自己卻醒了過來。一醒來,我馬上爬起來,跑到院子里看究竟。天上有大半塊月亮,滿院子都是月光。我看見了,樹根上只拴著那只水羊,哪里有半只小羊羔兒的身影呢!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只水羊渾身發(fā)著白光,像是用一堆新雪堆成的雪羊。“雪羊”在地上臥著,我走過去,蹲下身子摸了摸它的脖子,它才站了起來。我經(jīng)常跟在它屁股后頭撿它拉的羊屎蛋子,它對我已經(jīng)很熟悉。它用舌頭輕輕舔了舔我的手,仿佛對我說:“劉家的哥哥,你不好好睡覺,半夜里爬起來干什么?”
我們那里有一個說法,叫蟲不過冬,債不過年。意思是說,一到冬天,螞蚱、蚰子、蟋蟀等就死掉了。欠下的債呢,必須在過年之前還清。在剛踩住臘月的一個星期天早上,娘對我二姐說:“快過年了,你今天去金莊把水羊還給你麻閨女兒姑吧?!?/p>
二姐一聽娘說讓她去金莊麻閨女兒姑家還水羊,眼圈兒一下子就紅了。二姐是個有責任心的人,她認為水羊一直沒能將出小羊羔兒,是她的責任。從春天到夏天,從夏天到秋天,從秋天又到冬天,二姐天天放羊快一年了,對水羊也有了一些感情,她有些舍不得把羊送走。
娘看出了二姐的傷心,說:“雖說水羊沒留下小羊羔兒,你麻閨女兒姑對咱家的人情咱還是要領(lǐng)。人說話得算話,年前必須把水羊給你麻閨女兒姑還回去。要不這樣吧,讓你弟弟跟你一塊兒去吧?!?/p>
我哩個親娘哎,眼睛怎么老盯著我。派我拾羊糞蛋子不說,還水羊的事怎么又派到了我頭上。我知道,我們莊離金莊十多里路,七拐八拐要走半晌午才能走到呢。我說我不去,水羊來的時候是一只,回去的時候還是一只,二姐一個人去還就可以了,去那么多人干什么!
娘有辦法勸我去,她的辦法是抓住我的弱點。我的弱點是什么呢?是嘴饞,肯吃嘴。娘說:“去吧,你麻閨女兒姑一看你們把羊養(yǎng)得這么肥,心里一高興,說不定會留你們吃飯,會給你們做一些好吃的?!?/p>
娘一抓我的弱點,我的心就軟了,腦子里開始想象麻閨女兒姑會給我們做什么好吃的,或許用麥面給我們烙油饃,或許給我和二姐每人煮一個咸鴨蛋。我故意磨蹭了一會兒,以掩飾自己的弱點,最終還是同意了跟二姐一塊兒去麻閨女兒姑家走一趟。
二姐牽著羊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因為不必再拾羊屎蛋子,我就沒有帶那只破茶缸子,空著兩只手。出了村子,我們先是沿著一條土路往南走。走過一座石橋,我們就拐上河堤,沿著高高的河堤往東走。我看見我們的影子映進河水里,我們和羊是頭朝上往前走,水中的影子是頭朝下往前走。在水中頭朝下的樣子是可怕的,好像我們會隨時朝著無邊無際的水底沉下去。只看了幾眼,我就不敢再看。走著走著,天下起了小雪。雪花很小,也很稀,幾乎看不見。春來時地里初開的豌豆花和油菜花雖說也是零零星星,總是看得見的,可冬來時初開的雪花兒卻不易察覺。我是覺得額頭上涼了一下,又涼了一下,仰臉往天空看,才發(fā)覺下起了小雪。河堤下面的地里都種上了小麥,滿地都是綠色。雪花落在麥地里,很快被綠色淹沒,一點兒都不顯白。雪花落進河水里,很快與河水融為一體,跟沒下雪一個樣。雪花落在羊身上,倒是存下了幾朵,但因雪花與羊毛靠色,也看不出羊身上有什么變化。
我們來到了麻閨女兒姑家,她對羊的態(tài)度和對我們的態(tài)度,大大出乎我和二姐的預料。麻閨女兒姑大概也知道了水羊一直沒將出小羊羔兒,她接過牽水羊的繩子拴在一棵樹上后,竟照水羊的肚子上踢了兩腳,一邊踢一邊吵:“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我踢死你,踢死你!”
眼看接近晌午,麻閨女兒姑沒有任何留我們吃午飯的意思。二姐說:“姑,我們回去了?!?/p>
麻閨女兒姑仰臉看了一下天說:“雪可能會越下越大,趁這會兒雪還沒下大,你們想回去就回去吧?!?/p>
我們離開麻閨女兒姑家時,聽見那只水羊在我們背后叫了兩聲。我們沒有回頭。
我們回家走到半路上,雪果然下大了,雪花在空中飛舞,天地間一片迷茫。
我和二姐都有些想哭。
劉慶邦,生于河南沈丘農(nóng)村。一級作家,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主席,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當過農(nóng)民、礦工和記者。著有長篇小說《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女工繪》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走窯漢》《梅妞放羊》《遍地白花》《響器》《黃花繡》等七十余部。《劉慶邦短篇小說編年》十二卷。曾獲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南丁文學獎、孫犁散文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等獎項。根據(jù)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shù)節(jié)銀熊獎。多篇作品被譯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韓國、越南等外國文字,出版有七部外文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