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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5周年·特稿 扎西才讓:阿道的告別
來源:《青海湖》2024年第4期 | 扎西才讓  2024年04月12日08:20

扎西才讓,本名楊曉賢,男,藏族,1972年生,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小說、散文、詩歌等見于《民族文學(xué)》《散文》《詩刊》等,入選多種選本。出版小說集《桑多鎮(zhèn)故事集》《山神永在》、散文集《詩邊札記:在甘南》、詩集《桑多鎮(zhèn)》《甘南一帶的青稞熟了》等。曾獲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駿馬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xué)獎等。

阿道的告別

扎西才讓

1935年8月,紅一方面軍離開了廣袤的川北大草原,來到山勢陡峭峰巒奇崛的迭部。一個達拉溝的農(nóng)民,在聽聞了紅軍的經(jīng)歷后,成為紅軍隊伍中的一員。

——題記

一、如地

阿道要告別的第一個人,是他小時候的玩伴。

玩伴名叫如地,大自己一歲,屬豬。眼睛小,眼珠卻格外亮,身軀黑瘦,像極了村莊里四處游走的體型瘦小的蕨麻豬。

如地在火塘邊招待他,先在小木碗里擱進去小拇指長的一根酥油,用開水沖化了,待阿道喝了兩口后,就從一方簡陋的木盒中舀出一勺色澤微灰的炒面,抖入木碗里。

這酥油的味道,好不好?如地問。

香得很。阿道說。

你是我兄弟,得用酥油招待,若是別人來了,只有炒面吃。如地說。

嗯,我倆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阿道說。

這話一說,阿道就感覺到眼里有點潮。十二年前,自己和如地在達拉河里戲水,一不小心,差點被激流沖走,是如地抱了根長長的樹枝,追了好一陣,才使自己抓住樹梢爬到了岸邊,活了下來。這救命之恩,怎會忘記?

就是嘛,你把我當(dāng)人,我把你當(dāng)兄弟。如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阿道說。

今兒個找我有事?如地問。

家里人呢?阿道反問。

有的去牧場了,有的去地里了。如地說。

那你為啥沒去?阿道問。

今早我左眼跳得厲害,感覺不適合出門,就沒去,你信這個不?如地說。

有時信,有時不信。阿道說。

得信,你看,我沒去干活,你就來了,我要是出門了,你來就找不到我了。如地說。

嗯,你這么一說,倒是有點道理。阿道說。

有啥事?如地問。

有件大事,得給你說。阿道說。

哦,有多大?如地問。

阿道想了想說,對你來說,也就芝麻大,對我來說,比天還大。

那就先不說了,把炒面拌了,吃點再說。如地說。

阿道端起碗,把浮在水面上的炒面吹開,又喝了一口水,這才將右手食指伸進碗里,仔細地拌。拌好,捏了一小塊炒面,遞給如地。

我不吃,你吃。如地說。

來,兩個人都吃,這樣感覺香一點。阿道說。

如地笑了,接過去,小心地含在嘴里,咀嚼了好一陣才說,這炒面,放了酥油,就好吃得很。

阿道也捏了一塊,吃了,邊吃邊說,確實香。

阿道說,你這酥油從哪弄的?

我那當(dāng)阿古的老哥帶來的。如地說。

阿道明白了,也對啊,這么好的東西,也只有寺里才有。

快說吧,到底是啥大事情?如地問。

阿道又捏了一塊炒面給如地,如地拒絕了。阿道只好放進自己嘴里。準(zhǔn)備再捏一塊,一看,碗底只剩面渣了。他把碗擱在一旁,理了理思路,才小心地問,前幾天,村里來了紅軍,你知道不?

知道啊,說是從四川那邊來的。如地說。

那你對他們有啥印象?阿道問。

印象,倒是不深,他們都住在村外,只有幾個到村子里來了,說是有事找郭巴商量,看那樣子,不是壞人。如地說。

如地說的郭巴,就是頭人,地位比土司的管家要低,只管著他們這個村子的事務(wù),論身份,算是個村長。

你不害怕?阿道問。

害怕啥呀?這里山大溝深的,離皇帝遠得很,再說,我們都是老百姓,過日子靠的是這山這水這林,又不靠別人。如地說。

那是因為我們遇到了好士兵,若遇到壞家伙,一進村就又搶又燒又殺的,你嘴里的好日子,就過到頭了。阿道說。

如地一聽,愣住了,眼珠子一轉(zhuǎn)問,你啥意思,這士兵還分好壞嗎?

分,有像洪水一樣把啥都卷走的,有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這次來到這里的,就是純粹來做好事的。阿道說。

如地的神色變得嚴(yán)肅起來,說,這你倒是說了實話,這次來的,確實和以前與我們的郭巴打交道的那些兵不一樣,我只遠遠看了幾眼,感覺他們沒有那種咋咋呼呼的樣子。

你喜歡他們?阿道問。

談不上喜歡,不過感覺挺好的。如地說。

那如果我成為他們中的一個,你看行不?阿道問。

如地吃驚地說,你……你啥意思?

阿道說,你小聲點唦,我的想法,是想跟著他們走。擔(dān)心如地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又說,我想?yún)④姡尤胨麄?,離開這里。

啊?那你阿媽誰管?如地的聲音更大了。

阿道慌忙站起,到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坐在如地身邊說,你不要這么大聲地喊,唯恐別人不知道嗎?

那你說,你為啥要走?如地說。

這個,一兩句話說不清楚,反正我已做好了打算。阿道說。

好好好,還說是兄弟,冷不防給我來這一招。如地說,自個啥都想好了,才來給我說,你這種做法,根本就沒當(dāng)我是你兄弟!

阿道雙手把住如地的雙肩,冷靜地逼視著如地,等對方安靜下來,才說,我真是把你當(dāng)兄弟,才給你掏心窩子,我想走的事,在來你這前,給誰都沒說。

如地緊抿嘴唇,也盯著阿道,過了半晌說,那你說句實話,養(yǎng)兒防老,你又沒兄弟姐妹,你走了,你阿媽誰來養(yǎng)活?

這個事,我會想辦法的,再說,這不還有你嗎?我倆可是親兄弟的關(guān)系。阿道說。

如地一聽,咧嘴笑笑,似乎又突然明白了什么,懟道,哦,你想指望我啊,沒門!

阿道笑道,肯定指望你啦,你不管我阿媽,你心里能過意得去?

如地一時竟無話可說。沉默了一陣問,打算啥時候走?

三四天以后吧。阿道說。

是悄悄地走,還是正大光明地走?如地問。

這個不是我能定的。阿道說。

那你走的事,不給尤汝說嗎?如地問。

等會我就去找她。阿道說。

二、尤汝

從如地家出來,阿道去了尤汝家。

這是他準(zhǔn)備告別的第二個人。尤汝屬兔,比他小三歲。性格也像極了兔子,安靜,溫順,很多時候,又顯得敏感,小心。

一想起她,阿道的嘴角就微微上揚,浮出兩彎喜悅的弧度。

這姑娘算是村子里的一朵花,不聲不響的,悄悄地就盛開了,等待著心上人的采摘。

能采摘也想采摘這朵花的,有好幾個青年,本村的外村的,都有。但尤汝看中的,是阿道,高高大大的,臉型比村子前的虎頭山還有棱角,那種剛毅味兒,給她帶來了特別安全的感覺。

前年,也就是阿道十七歲的時候,就感受到了尤汝的愛意。他在忐忑不安中,小心翼翼地踏出了第一步:約會,在村南的樹林里。沒想到一下子就約成了。從此,那片樹林,成了他倆的仙境。

現(xiàn)在,又到了人約黃昏后的時刻。

像往常一樣,阿道還是躲在尤汝家的院墻外,模仿紅雀的鳴叫聲,嘬口送氣,打出幾聲口哨:“寂乎誰久?寂乎誰久?寂乎誰久……”

片刻,半扇柏木大門被拉開,探出一張精致的臉蛋,是尤汝。阿道也露出半個頭,對著尤汝笑。尤汝點點頭,卻關(guān)上了門。

于是阿道就往小樹林里走。這是他們約好了的,總是阿道先去,尤汝給家人找個借口,再悄悄出門。

阿道坐在樹林深處的一塊案板大的青石上,仔細觀察著身邊的松樹、柳樹、灌木叢。初秋了,松樹還擎著一身的蒼翠,柳葉已有了發(fā)黃的趨勢,灌木叢也染上了淡淡的黃色和濃艷的紅色,看起來熱熱鬧鬧的。

眼光在枝干上逗留的時間越長,阿道就越覺得心有不舍,平時被完全忽略的事物,此時似乎生發(fā)出了特別的光彩。

正在感慨間,尤汝來了。

她坐在阿道旁邊,隔了兩三個拳頭的距離,側(cè)臉問,這個月你都約我七八次了,別人都有閑話了。

這說明我很喜歡你嘛。阿道說。

再喜歡也不能太過分。尤汝不好意思地說。

約得多了,你不高興?阿道問。

高興啊,不過也怕閑話,閑話一多,覺得自己像個壞女人。尤汝說。

你甭聽那些話不就行了?再說,那些瞎話,都是心生嫉妒的人的鬼點子,我倆可不能上當(dāng)。阿道笑嘻嘻地說。

尤汝說,我知道他們的想法。邊說邊挪動屁股,靠近阿道。

阿道伸出長臂,手越過尤汝的脖頸,像大猴摟猴崽那樣,把尤汝摟在懷里。尤汝做了個推搡的動作,見阿道不松手,就順從了。

兩人依偎,好半天,都沒說話。

后來,還是阿道打破了沉默。他雙手輕撫尤汝的雙頰,待四目相對,才幽幽地說,尤汝,我可能要離開你了。

你……你不喜歡我了?尤汝感覺自己的心被針給狠狠地扎了一下。

不,不是。阿道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有別的相好了?尤汝眼中噙滿淚花。

也不是,阿道說,你知道紅軍嗎?

知道啊,就是前幾天來到這里的那些人,對嗎?尤汝說。

對,我得跟他們走。阿道說。

為啥?是他們強迫你離開我?尤汝問。

不,是我自愿的,阿道說,我想離開這里,這次不去,可能就再也沒機會了。

尤汝猛地站起,從阿道懷里掙脫出來,惱怒地說,你知道你在說啥嗎?是不是馬踢了你的腦袋了?

阿道忙安慰尤汝說,你甭急唦,聽我慢慢給你說。

尤汝坐下來,她感覺自己被莫名其妙地拋棄了,就警惕地保持著與阿道之間的距離。

你覺得我們幸福嗎?阿道問。

挺好的啊!尤汝說。

你覺得這幸福會長久嗎?阿道追問。

我不知道。尤汝老老實實地回答。

只要有大土匪魯大昌的軍隊在,我們的幸福,就不會長久。阿道說。

這話是誰說的?尤汝疑惑地問。

那些紅軍說的。阿道說。

你信他們的話?尤汝問。

阿道沒任何猶豫,說,我信,魯大昌的軍隊,最會禍害老百姓了!

你信他們的原因,能告訴我嗎?尤汝問。

阿道想了想說,我跟他們接觸了兩三天了,我知道,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底層人,活不下去了,才當(dāng)了兵,想自己給自己爭取幸福的生活。

可是,這幸福的生活,我們已經(jīng)過上了。尤汝執(zhí)拗地說,話音里帶著幽怨。

是過上了,不過,都是暫時的,不會長久的。阿道說。

你越說,我就越糊涂。尤汝說。

阿道只好解釋說,以前,魯大昌的手就往我們這邊伸,不過伸得不長,以后,也許就會都伸過來,那時候,我們的苦日子就會開始。

這話也是紅軍說的?尤汝問。

嗯,他們這樣說,我也這樣認(rèn)為。阿道說。

你說的以后,是啥時候?尤汝問。

我估計長的話,十年左右,短的話,也就三五年。阿道說。

你說的,我不懂,你若要走,我也想不通。尤汝說。

阿道皺著眉,思謀了一會說,尤汝,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很快樂,很幸福,我想讓更多的青年,都能有這種感覺,都能過上這種生活,這愿望若能成真,你和我,都得付出些啥。

尤汝一聽這話,有點蒙,她抱住阿道的腦袋,呻吟般地說,可你付出了,我就不幸福了。

阿道的頭陷在尤汝的脖頸處,他嗅到了少女帶有汗味的體香,竟有點沉迷。

你走了,我該怎么辦呢?尤汝仿佛在自言自語。

這話使阿道瞬間清醒,他摟緊了尤汝,說,你甭怕,我就出去幾年,這幾年里,假如我們的愿望成真了,我就回來陪你。

要是愿望像肥皂泡那樣破了呢?尤汝問。

破了,我也回來,和你在一起。阿道說,語氣里,有承諾和宣誓的意味。

我就等你的這句話。尤汝說。

我說到做到。阿道說。

尤汝似乎被感動了,她松開摟抱著阿道的手臂,解開自己的上衣紐扣,語氣堅定地說,那我把我給你,你要走,得給我留下啥,這樣,我若等你,就有指望了,也能熬到你回來的那天了。

阿道一聽,也蒙了。他抓住尤汝的手,愛憐地說,尤汝呀,你真是個傻丫頭!

我才不傻呢,你走了,我就搬過去和你阿媽一起住。尤汝說。

阿道的眼眶,一下子就濕潤了。

三、達吉

阿道去找達吉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

達吉住在虎頭山下的小木屋里,以森林守護者的身份,時常聆聽著屋外達拉河的喧囂聲,消磨著無窮無盡的時光。

這個四十開外的男人,濃眉,深目,卷曲的絡(luò)腮胡襯托出肥厚的嘴唇,加上那虎背熊腰,給人以山神般的感覺。

幾天前,他去密林深處狩獵時,聽到河那邊有說話聲,說的不是藏語,聽那語音,像漢語,但又不是迭部這邊的漢話,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的,聽得不甚明白。

他潛伏到森林邊緣,從樹縫里觀察那些人的行動。

來人顯然是一支軍隊,穿著破舊,背槍拄拐的,但顯然訓(xùn)練有素,沒有一點慌亂的樣子。

他們在達拉河邊休整了一會兒,見無橋可渡,幾個領(lǐng)頭的交換了意見,就有士兵井然有序地脫鞋挽褲,蹚入水流中。

這達拉河,意為虎穴旁的河流,雖不深,水流還是比較湍急的,若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激流沖走,就像當(dāng)年阿道的遭遇那樣。

但他們還是一個一個地蹚過激流,來到了這邊。

達吉對這支軍隊,有點佩服了。他們看起來疲勞不堪,也許正如他一樣,有著對生的渴求,對命的不服,對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信念,才支撐著前行的脊梁。

他能想象,一路上,那來自密林深處的冷槍,那坍塌消失的橋梁,都不曾改變他們的行程。

難道蹚過面前的這條白色河流,就有了他們的回天之地?

第二天,他的義子阿道,就給他傳來消息:這支軍隊,是紅軍,紅一方面軍中的一支。

正在沉思之際,木門被推開,進來一個人,迎著天光一看,是阿道。

你又來了?達吉說。

就是阿爸,今個有空,來找你聊天。阿道說。

又有那些紅軍的消息了?達吉問。

阿爸,你啥都知道?。“⒌勒f。

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心里想啥,我能猜著。達吉說。

阿道笑笑,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他是達吉認(rèn)養(yǎng)的兒子。五歲時,父親得了急性黃疸病,在炕上躺了幾天,躺著躺著,就走了。來奔喪的達吉,是父親的結(jié)拜兄弟,看孤兒寡母可憐,就認(rèn)了阿道作義子。

夜飯吃啦?達吉問。

還沒。阿道說。

達吉就從床鋪下的木桶里掏出一條豬腿,遞給阿道說,這是烤好的野豬肉,你就湊合一下吧。

阿道也不客氣,抓住,埋頭就啃,邊啃邊說,阿爸,我可真是個有口福的人。

達吉笑了,不說話,在火塘里塞進一把干柴,點著了,之后才看著阿道,眼里有團溫暖的火光。

阿道啃盡了野豬肉,把骨頭擱在一邊,兩手互搓,手心手背上,頓時泛起了油光。

想說啥,就說吧。達吉說。

嗯,我想?yún)⒓蛹t軍,領(lǐng)頭的,同意了。阿道說。

哦!達吉露出感興趣的樣子。

你不覺得突然嗎?阿道問。

達吉搖搖頭說,倒是沒啥突然的,只是,你參加了,他們一走,這村里,就留下你一個紅軍了。

嗯,我想好了,我得跟他們一起走。阿道說。

?。?!達吉吃了一驚。

阿爸,你同意不?阿道問。

我不反對,達吉說,不過,你走了,你阿媽誰來照顧?尤汝那里,咋辦呢?

阿道撓撓頭說,我剛才找過尤汝了,她說阿媽由她來照顧。

她同意你離開村子?達吉問。見阿道點頭,不禁嘆息道,真是個苦命的丫頭。

我覺得對不起她。阿道說。

何止對不起啊,你這娃娃,心還是有點狠哪!達吉說。

阿道耷拉著腦袋,一時無話可說。

時間定了沒?啥時候走?達吉問。

后天就走。阿道說。

這么快啊,要不要把親戚都叫來,送送你?達吉問。

不用,我們領(lǐng)頭的說,這事不能過于聲張。阿道說。

嗯,我知道了。達吉說。

阿爸,我挺擔(dān)心你的。阿道說。

我身體好得很,有啥擔(dān)心的。達吉說。

我走了,就沒人陪你說話了。阿道說。

那沒啥,我一個人過,都習(xí)慣了。達吉說。又問,啥時候回來?

阿道說,也許三年五年,也許十年八年,時間不會太長的。

但愿吧!達吉說,聲音很低。

阿道聽了,知道達吉對自己選擇的未來,還是有點擔(dān)心,就說,你甭愁,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達吉叮囑道,你抽空到郭巴那里走一趟,也告?zhèn)€別,不過,不要主動提你參加紅軍的事。

好的阿爸,我也是這個想法。阿道說。

還有哪些事,你都考慮好。達吉說。

沒問題……那我先給你劈些柴火吧。阿道說。

也不等達吉回答,就拉開門,走出去,站在木屋前,仰頭看那星空。銀河在空中靜靜地懸浮著,給這人世間,灑下了淡淡的光輝。

四、母親

從山中回到村里時,已是深夜,但家中小佛堂里酥油燈的光焰,還在緩慢地搖曳著。母親就跪在燈前,等待兒子的歸來。

阿道進門,靠著門框說,阿媽,我回來了。

母親抱怨道,以前你總喜歡早早就睡覺,今個倒是奇怪,連夜飯都沒來吃,我都到村里找了你好幾遍了!

阿道忙解釋說,阿媽,今個我去找阿爸了,有事,商量了一會。

達吉嗎?母親問。

對啊。阿道說。

他最近好嗎?母親問。

好得很,壯得像頭牦牛。阿道說。

那就好,只要不生病,就沒啥擔(dān)心的。母親說。

阿媽,您說得對,身體就是革命的本錢。阿道說。

革命?本錢?啥意思?母親問。

哦,我的意思是,只要身體好,啥都會有的。阿道說。

這話有道理。母親說。又問,你找達吉商量啥事?

阿道猶豫了一陣,還是老老實實地說,阿媽,明后天我得出一趟遠門。

母親忙從佛堂里出來,點燃了上房里的另一盞燈。她用燈光照定兒子的臉,問,你要出遠門?到哪?

那地方你可能不知道,名叫天水。阿道說。

離我們這多遠?母親問。

得走八九天才能到吧。阿道說。

你去那么遠的地方干啥?母親問。

給你、達吉和尤汝他們找幸福。阿道說。

胡說,幸福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找嗎?母親生氣了。

阿道只好告訴母親,阿媽,明晚夕,我要跟著紅軍離開這里,可能得好幾年。

你好好說話,你跟著他們?nèi)ジ缮叮磕赣H說。

阿道不知該怎么解釋,想了好一陣,說,我那親阿爸去世得早,我是你和達吉養(yǎng)大的,我知道你們吃了很多苦,現(xiàn)在還在吃苦,我想把這種情況改變一下,讓你們好好享福,就悄悄地參加了紅軍。

你參加紅軍了?他們會答應(yīng)嗎?母親問。

嗯,答應(yīng)了。阿道說。

阿道,你給我說實話,你真的要撇下我跟他們走?母親說。

阿媽,不是撇下您,我都給達吉、尤汝和如地他們說好了,他們會照顧您的,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阿道說。

阿道,你要走,你說我能放心嗎?母親說。

阿媽,有啥不放心的,紅軍都是好人。阿道說。

真是好人?母親問。

阿道說,對啊,他們是保護我們老百姓的,是我們自己拉起來的隊伍,您還不放心嗎?

嗯,這倒是實話,我聽說他們經(jīng)過朱力村的時候,在麥場上打了糧食,給村里付了銀圓。母親說。

就是嘛,前天,有個戰(zhàn)士給如地家背水時,打破了他家的水缸,賠償了一件毛衣呢。阿道說。

這事你聽誰說的?母親問。

是如地阿媽親口說的。阿道說,昨天他們從黑周家里買了幾只羊,給了幾個銀圓,黑周不敢收,他們硬是塞給了黑周的兒子,您說這樣的軍隊,不是好軍隊嗎?

還真是啊。母親說。

阿道說,我把想加入紅軍的事給他們說了,他們了解我家情況后,剛開始死活不同意,我說我就跟他們幾年,鍛煉鍛煉自己,后面還是會回到村里的,領(lǐng)頭的才勉強答應(yīng)了。

那你應(yīng)該提前給我說的。母親說。

阿道說,要是提前給你說了,我擔(dān)心我人還沒離開,村里人人就都知道了,萬一被壞人聽到,就麻煩了。

真的幾年后就回來?母親問,問時,流淚了。

阿媽,您甭哭,甭苦唦!阿道用袖口拭去母親的眼淚說,您放心,我保證回來。

勸歸勸,母親還是壓低聲音哭了好一陣。

阿道慌里慌張地安慰母親,一邊安慰,一邊講述他跟紅軍戰(zhàn)士如何接觸如何信任的經(jīng)過。

在安慰與講述的過程中,母親停止了哭泣,她撫摸著兒子的臉龐說,阿道,我知道你是兒子娃,決定了的事,再也不會變,也不想變,那好吧,我不拖你的后腿,我和達吉尤汝他們,都等你回來。

說罷,母親去了廚房,端來半扇青稞面烙餅,一盤洋芋。

阿媽,夜飯我在達吉那里吃了。阿道說。

再吃點吧阿道,你是年輕人,餓得快。母親說。

阿道拿起烙餅,昏暗的燈光下,他的眼淚奪眶而出,滴在烙餅上,又被他吃進肚里。

母親,沒有看到這一幕。

五、郭巴

第二天早上,太陽剛剛升起,阿道準(zhǔn)備了一條哈達、五斤酥油,去拜訪郭巴。

郭巴在寬寬大大的房子里接見了他,獻過哈達和酥油后,就讓人給阿道端來一碗奶茶。

阿道注意到端茶女孩的指甲縫里,有明顯的污垢,情不自禁地看了對方一眼,心中感慨,他,還有這個女孩,都是苦命人哪!

看阿道喝了一口奶茶,郭巴才問,租給你們家的那幾塊地,今年都種了些啥?

青稞、洋芋和洋根。阿道說。

收成好嗎?郭巴又問。

好著呢。阿道說。

那就好,郭巴說,你今個來找我,有啥事嗎?

確實有件事,想給您說說。阿道說。

啥事?說來聽聽。郭巴說。

我得出個遠門。阿道說。

哦!郭巴看定阿道,示意他說下去。

可能得一兩年才能回來。阿道說。

哦!郭巴還是看著阿道。

覺得這事得給您說,不說不行。阿道說。

去哪里?郭巴問。

天水那邊。阿道說。

去那里干啥?郭巴問。

阿道說,有個親人,失散多年了,最近得到消息,說在麥積山石窟那里當(dāng)長工,我想去看望一下,順便也做些小生意。

那邊能有啥生意??!郭巴說,不過,看望失散多年的親人,是好事,是能安人心的事。

對對,您說得對。阿道說。

你就甭點頭哈腰了,我知道你是個有血性的人。郭巴說。又岔開話題問,最近在忙啥?

除了干些農(nóng)活,我還能干啥呢。阿道說。

郭巴聽了,呵呵兩聲,說,不是吧,我可聽說這幾天你跟外來的紅軍有了接觸。

阿道瞬間毛骨悚然,渾身發(fā)緊,不知道該怎么答復(fù)。

看到阿道緊張的樣子,郭巴笑了,說,你甭緊張,我早就打聽過了,他們好像還不錯,跟魯大昌的那些兵不一樣,不是扎瑪,而是束瑪。

阿道知道,藏語“扎瑪”的意思,是“食人者”,“束瑪”則是“保護者”。想不到郭巴對紅軍的看法,竟是這樣的,頓時就對郭巴充滿了敬意。

其實你跟他們多接觸,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郭巴又說。

阿道有些激動,想把自己參加紅軍的事,說給郭巴聽,但話到嘴邊,又了咽下去。

郭巴沒留意到阿道的這種情緒變化,自顧自地往下說,我們這里,算是稍微開化了的地方,老百姓的想法,還是比較簡單,只是想過上太平的日子。

阿道頻頻點頭。

郭巴又說,這幾年,魯大昌的兵,往我們這大山溝里來得多了,溝里的日子,好像也快起來了,現(xiàn)在紅軍也來了,我的感覺,我們這巴掌大的地方,要熱鬧起來。

阿道很是驚訝。平時,郭巴遇到村民時,似乎很少說這種頗為奇怪的話。但今天,卻說得多,難道他知道了自己的選擇,在向自己隱晦地表達他心里的想法?

這樣一想,阿道就更不知道該怎么接話茬了。

郭巴見阿道不說話,談興頓時就淡了,說,哎呀,我給你這個年輕人,說這么高深的話干啥呀,你去了天水那邊,若不適應(yīng),就趕緊回來,我們這深山老林,再怎么變,只會變好,不會變壞的。

您說的這是大實話。阿道說。

那當(dāng)然,我不說假話。郭巴說,你放心,租給你們的地,就說你到外地去了,幾年不回來,我也不會收回的,有你阿媽在,那些地,還是你們種,跑不到別人名下的。

那太好了,您這么說,我就放心了。阿道說。

你放寬心,你我都在活人,活人就得守諾。郭巴說。見阿道聽得認(rèn)真,又說,其實活人,就是過日子,這日子可能苦,可能累,再苦再累,只要太太平平,就好。

聽郭巴這么一說,阿道的心里,越發(fā)舒暢了,但他清清楚楚,若要永久地過上太太平平的日子,還得自己去努力,去追求,去改變。

六、阿道

下午,阿道趕到紅軍戰(zhàn)士的匯聚地,和他們一起收拾行李。

黃昏后,戰(zhàn)士們簡單地吃過晚飯,準(zhǔn)備啟程。

離開時,他們把起居環(huán)境打掃得干干凈凈,用過的東西,也放還到原處。那些被損壞的東西,也給房主留下了賠償錢。

眼前正在經(jīng)歷的事,使阿道想起與紅軍戰(zhàn)士的認(rèn)識過程:從特別生疏到敢于接觸,到熱情接待,到軍民結(jié)成了親密的友誼。他忽然明白了,正是這些感人的細節(jié),決定了人間革命的大勢。

在朦朧天光的沐照下,隊伍終于出發(fā)了。

翻越虎頭山的一處隘口時,阿道回看自己的村落,暗淡的燈光中,隱隱約約能看到村口鄉(xiāng)親們的身影,無聲而長久地佇立著。

他又看向虎頭山下的森林,那里,一處小木屋外,有個男子迎風(fēng)而立,高舉右手,做出了告別的姿勢。

阿道登上一塊凸出的巖石,這個身穿破襖的男子,站在了高山之巔,高高地舉起右臂,使勁揮動。

天光下,他的臂膀粗壯,氈靴堅挺,他渾身散發(fā)的,是看得見的對未來的執(zhí)著。

通往遠方的道路崎嶇卻明朗,仿佛暗喻著他曲折但美好的人生——只要有強大的自信,就不會迷茫。

然而,除了破襖和氈靴,他幾乎身無一物。

除了自信與執(zhí)著,他幾乎身無長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