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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4期|王薇:欲望模型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24年第4期 | 王薇  2024年04月11日08:24

準備好了嗎?管不了那么多了,先開始再說。還記得焦慮的背面是什么嗎?是具體。對,不要想,你就是被想太多給害了,去做。好。我打開一個空白文檔,感受到呼吸和心臟有了不易覺察的難以確定是心理作用還是的確如此的異常。一個信息替我確認了一件事,我還沒有準備好,因為墻壁變成了藍色——那種清冷而輕淺的童年家里的墻壁刷過漿后尚未干透的藍色。

公司在老租界一棟民國時期化學(xué)家的舊居里,三層小樓,守著僻靜的馬場道。美好只在四月出席,舊居門前那棵在其他季節(jié)里沒有任何存在感的玉蘭,一夜間開出一樹白亮的花,耀眼得令人心驚肉跳。

三樓最里間的辦公室,公司鼎盛時期的討論室之一。各個項目的編劇團隊輪番上陣,難以達成共識的觀點在超出精神承受限度的時間里背道而馳。一個時間點、一個欠妥的措辭都可能引爆,拍桌子,爭吵,激烈的聲音在路邊的公交站都能聽到。一個當代涉案劇。四個男編劇都是煙鬼,幾個小時的討論下來,房間里根本看不清人,玻璃窗也漫上一層霧。

我到公司的時候,四個編劇只剩下一個,我見過他辦離職手續(xù)時的狀態(tài)。放浪中夾雜著一絲解脫,那解脫感又似乎吹彈可破,裸露的部分是難以掩飾的憤懣。他拿著筆的手一直在抖,以細密的不受控制的節(jié)奏。他剛滿四十歲,靠咖啡、外賣、煙,以及自認年輕扛造的好身板兒刷過一千多個凌晨三點前不是趕稿就是扒劇的夜,辭職的理由是回老家做手術(shù)。另外三個編劇之一,于某個夜里趕稿時突然心跳加速,在陌生的前所未有的瀕死感的籠罩下,用殘存的意識寫下幾行遺書,托付他為數(shù)不多的稿費和狗。所幸遺書寫好后心跳漸漸恢復(fù)了正常。還有一個編劇,最早參與這個項目,每加入一個編劇,他的排名就往后掉一位,直到墊底。在激烈的劇本討論和數(shù)輪推翻式的修改進程中,他不止一次站在三樓的屋頂,嚇得保安不得不鎖死通往天臺的門。得知項目終于定檔的消息時,他正在海南閉關(guān),在其他編劇的祝福聲中,沉默地起身,獨自走到夜晚的海邊,放聲大哭。

那部劇播出前夕,一位一線女星逃稅的事件起底了娛樂圈內(nèi)早已形成潛規(guī)則的陰陽合同現(xiàn)象,劇中男主身陷其中,導(dǎo)致那部劇在播出的前一天撤檔了。

三樓最里間的討論室,日久淪為一間荒廢的空屋子。深色的地磚和壁紙,兩張黑色的辦公桌上積滿灰塵,盡管已是明媚的四月,只要推門而入,就會聽到“嗒”一聲,有人關(guān)掉了你小宇宙的燈。我坐在暗處,陷入每天第一場細小的糾結(jié)中,要不要開燈?不要,你不是喜歡自然光么。開吧,幽暗令人抑郁。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直至對面的洗手間響起關(guān)門聲。是老歐,身高一米六五上下的廣東人,戴著近視鏡,老式的偏分發(fā)型,長年穿著條紋圖案的上衣,夏天是T恤,秋冬是套頭毛衣,任何時候一副笑瞇瞇的表情,打著猝不及防的噴嚏,聲音之尖利,常常把整棟樓嚇得一激靈。同事們口口相傳,他在老家有十二套房子,被前妻分走了一半,剩余的租金養(yǎng)現(xiàn)在的老婆孩子。老歐操著一口無人能懂的廣式普通話,令人費解的是,他也聽不懂普通話,任何人跟他講話,他回應(yīng)的第一句都是,啊?起初還有人放慢語速重復(fù),我問你,還……在……改嗎?慢慢地,所有被他一聲“啊”熄滅了交流欲的人,說好了似的,把寒暄簡化成在公司里碰面時的一聲招呼,老歐!老歐于是獨來獨往,鮮少與人說話,只在酒后呈現(xiàn)出反常的興奮。

有一回,一個導(dǎo)演帶著團隊跟公司的編劇團隊會面。夏日的午后,在五一路巴伐利亞啤酒花園的草坪上,長條桌上擺著下午茶點,白色傘棚下氛圍松弛,一切似乎充滿了可能性??偩巹〗榻B著公司現(xiàn)有的影視項目和編劇,雙方都對彼此流露出合作的意向,當時的我還沒有認識到,這只是影視行業(yè)里的禮貌性行為,相當于加個微信,然后就像墓碑一樣立在彼此的通訊錄中,連發(fā)送節(jié)日祝福都是一種冒犯。

一張圓桌就擠下了雙方團隊,老歐的酒很快喝到了位。茅臺是導(dǎo)演帶來的,老歐旁若無人地給自己斟滿,頻頻起身敬導(dǎo)演,說著令人難懂的客套話,發(fā)出急促的尖笑聲,成為桌上的男主角。一個聲音小聲說,好尷尬啊,沒有人打圓場,沒有人救他;另一個聲音說,放松點兒,不用當回事,這個行業(yè)不需要正常人。那位導(dǎo)演,早已閱盡人世間的形形色色,仿佛絲毫沒有覺察出任何不妥,自然又尋常地回應(yīng)著。

老歐活在一套固定的時間體系里,早餐泡一杯黑芝麻糊,搭配小面包,午餐點外賣。中午必然午睡,關(guān)起靠近三樓樓梯的辦公室門,在一張舒服的折疊床上躺平,枕著一個半舊扁塌的方形抱枕。這究竟是哪個編劇的遺物已無證可考。沒有人知道他睡了多久,桌上的電腦暫停在某一部片子的畫面上。直到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朝往洗手間的方向。老歐醒了。

二○二○年夏天,老歐在上海待了兩個多月,他租了一個插間,拿著每天五十塊錢的餐補,在弄堂里采訪?!毒W(wǎng)紅時代》寫的是上海故事?;貋淼臅r候,公司的編劇又走掉幾個,其中之一是他室友。他的室友在公司五年,參與過的項目皆以各式各樣的理由黃了。最令他搞不懂的是,老歐為什么那么能睡,每個周末,他都能從半夜睡到第二天傍晚,起來煲個湯,倒頭繼續(xù)睡。

老歐用電飯鍋煲湯,國慶期間在家剁雞,不知當時腦子里在想什么,手起刀落,剁在左手的拇指上,幾乎砍斷。他捂著手指奔到醫(yī)院。醫(yī)生在手術(shù)前要求他找來一位家屬陪同,他深夜撥通了趙瑞陽的電話。我后來問他,為什么不找我,我可以陪你去。老歐竟然一次就聽懂了,晃動著纏著厚厚紗布的拇指,瞇著眼笑道,你?你看到還不嚇死。我又問他,那你為什么找趙瑞陽,他不是早就離職了。老歐說,我跟他合租過啊,有一回半夜,他心臟不舒服,差一點掛掉,也是我陪他去的醫(yī)院。我說,他沒回老家嗎?老歐說沒有,一直在這邊調(diào)養(yǎng)身體。

老歐獨自住在空蕩蕩的兩室一廳,房東只收他單間的租金。他每天背著雙肩包走路上下班,在固定的時間跟孩子視頻,除了春節(jié),任何節(jié)假日都不回家。在《網(wǎng)紅時代》里進進出出的編劇前后不下二十人,老歐從不參與項目討論,也不跟任何人交流,起初是因為語言的障礙,久了反而成了約定俗成的模式,其他編劇討論的時候會自動繞過他。他像一座孤島,埋頭寫自己的部分,稿子直接交到工作群。疫情開始后,公司還剩不到十個編劇,坐班的只有三個,散落在這棟民國時期的小樓里。他們關(guān)上各自辦公室的門,憑借走廊上的腳步聲確認彼此的存在?!毒W(wǎng)紅時代》終于只剩下老歐一個人,故事大綱滾雪球般堆到了二十七萬字,距離他來公司,進這個項目,整整八年。我始終有個疑問,這個疑問恍若一根蛛絲,結(jié)在我和那部鴻篇巨著之間。不能問,一問就破了。

我和老歐同住在一個很老的小區(qū),公司最早的一批員工宿舍。室友小白在寫一個花滑項目,冬奧會獻禮片。我告訴她,公司之前有個編劇叫老白,寫了幾個項目都沒成,也沒拿到稿費,自嘲老是白寫,由此得名。小白若有所思,看來我們白字輩兒的筆名不吉利……她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了我的手腕上,驚呼,你這個手釧趕緊摘下來!我問為啥?小白說,干咱們這行,最忌諱的就是南紅,你細品。嚇得我趕緊脫下手釧,扔到桌上,誰也不敢碰。哪兒來的?小白問。前男友送的,我說。小白點點頭,盤算著,還好,“閑魚”上統(tǒng)稱為“前任遺物”,要是女同事送的,性質(zhì)就成宮斗了。

小白來公司之前,賣掉過一部青春小說的版權(quán),一次性拿到了幾十萬版稅,這很容易給人一種未來會越來越好的錯覺。網(wǎng)文變成了網(wǎng)劇,作者的知名度上來了,后面的作品影視化的可能性會更大,版稅也會更高。小白于是膨脹了,把歐萊雅替換成海藍之謎。她一邊擰開海藍之謎面霜,摳了一坨往腳后跟抹,一邊跟我說,誰成想呢,那個劇定的男女主幾乎同時出事兒,一個家暴,一個出軌,網(wǎng)上說啥來著,你要是再打我,我就去做頭發(fā)了,說的就是我那個劇。劇黃了,海藍之謎也過期了。小白深宅,不出門就不洗臉,不洗臉就用不上海藍之謎。

二○二○年夏天,因為我起了痱子而變得可疑,究竟是當年的夏天格外酷熱,還是因為我們的宿舍在頂樓,把山又是廂房,不得而知。為了節(jié)省電費,我和小白只開廚房的空調(diào),關(guān)起門坐在餐桌的兩邊寫稿,一旦涼快下來立即把空調(diào)關(guān)掉。我們總是寫著寫著就開始吐槽。小白說,我們這個劇有個地方特別狗血,姐妹倆交換男朋友。???親姐妹嗎?我問。是啊,小白說,她倆從小父母離異,一個跟爸,一個跟媽,長大了不認識,但再怎么合理化,都很難接受吧?這可是要報央視的正能量競技劇,還有她練花滑,參加冬奧會,竟然是為了實現(xiàn)男朋友的心愿,為了愛情,你能接受嗎?不等我回答,小白就發(fā)出靈魂拷問,話說你們那個劇的女主研發(fā)芯片跟美國打貿(mào)易戰(zhàn),也是為了愛情吧?我忍不住笑,點點頭。小白把筆記本朝前一推,一條腿盤在椅子上說,我就受不了現(xiàn)在的任何題材,女主干啥都是為了愛情,大清亡了,吳三桂怒發(fā)沖冠為紅顏根本就是沒影兒的事兒,陳圓圓還背了個千古大鍋。什么年代了,拿觀眾當傻子,哪有什么行業(yè)劇,都是行業(yè)戀愛??!

我們一起吃西瓜,喝茶,聊起各自節(jié)儉的母親。小白說,我媽早就扼住了階梯電費的咽喉,凌晨時段是階梯用電量最便宜的時候,我媽天不亮就起床,在這個時間段把一天需要用的電量用完,做夠一天吃的飯,燒夠一天喝的水,手機充滿電,不吹空調(diào),不看電視,衣服手洗,一個月下來電費九塊九。小白告訴我,他們那里管母親和婆婆都叫媽,不會說你媽或我媽,而是用標志性前綴來區(qū)分,比如西安媽媽,山東媽媽,同城就以小區(qū)名來區(qū)分,同一個小區(qū)就用樓棟號,同一棟用樓層或單元。此后,我們再提起小白的媽媽,稱之為九塊九媽媽。

我們聊起各自已故的父親,小白說,其實想想,我爸這輩子挺值的,當鐵路工人,哪兒都去過,掙的錢也都花自己身上,吃喝嫖賭快意人生。后來生病了,大家都騙他能治好,他就治著,最后發(fā)現(xiàn)大家都是忽悠他,這病根本好不了,于是果斷放棄求生欲,連夜扒上閻王爺?shù)幕疖嚻ぞ妥吡?,相當于大號玩廢了,重新練個小號去了。入院是十月份,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去世的,特別快,就跟再熬下去有悖于他大號人設(shè)似的。

冬天的暖氣片摸上去是溫吞的,室內(nèi)不到二十度。小白戴著毛線帽,穿著羽絨服,十指冰涼,打字飛快,兩天完成一集劇本。我在她的隔壁,問她冷不冷。她朝我嚷道,已經(jīng)夠好了,起碼有暖氣,相當于精神供熱,我在家里,冬天手上起凍瘡,能想象嗎?

我把溫度計拍了照片發(fā)給房東,房東立即承諾網(wǎng)購電暖氣給我們,嚇得我和小白連連推辭。萬萬使不得,幾個月的電費算下來,怕是能買好幾個電暖氣了,這個代價想想就讓我們冒汗。經(jīng)過周密的協(xié)商,我和小白決定每人購入一只熱水袋,房東爽快地發(fā)來紅包。

我們的房東,上門過一次,臨走的時候,我亮出一個足有掛在床頭那么大幅的婚紗照,告訴他,這是我們打掃衛(wèi)生時在衣柜后面發(fā)現(xiàn)的,經(jīng)過縝密地調(diào)查比對,新郎不是任何一個在這里住過的前同事,有沒有可能是他搬家的時候忘在這里的。盡管我們見到房東,覺得他和照片上新郎的年齡、臉型、發(fā)型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用小白的話說,簡直就是買家秀和賣家秀的關(guān)系——根本沒關(guān)系,但說不定是他十幾年前剛結(jié)婚的樣子也未可知。小白在發(fā)現(xiàn)照片后的第一時間就提醒過我,千萬不要低估了一個男人婚前婚后的變化,婚姻是他們放棄自我的最后一根稻草,自信是他們審視自我的天然濾鏡,他們完全沒有容貌焦慮、身材管理可言,并且在變油變胖的道路上毫無底線。

房東當即認領(lǐng)了。一起下樓的時候,房東走在前面,拎著他的婚紗照,下到五樓忽然站住,轉(zhuǎn)身對魚貫而下的我和小白說,這個能還放在你們這兒嗎?我明顯感受到時間凝固了幾秒,緊接著,我和小白以各自生平最快的時速參透了這個請求,當即同意,然后他把相框遞給小白,小白再傳給我,我就近送回家,整個過程就像傳遞一卷膠帶那么隨意。那個奇妙的時刻,三個人默默地成交了一個秘密,我和小白必須按捺住當場八卦的欲望,連對視都不敢,生怕這場戲泄掉。

我和小白每人抱著一只熱水袋,坐在盛滿冬日陽光的廚房,談?wù)撈鹎笆矣衙蠆?。小白顯得有點沉重,要不讓她試試子彤吃的那種藥?不過抑郁癥和雙向情感障礙還不是一回事兒。子彤說,她吃的兩種藥,一種是穩(wěn)定情緒的,有助眠功效,另一種是讓人亢奮的。這兩種藥的功效一抵消,不跟沒吃一樣么?我說她在吃一個叫阿拉……阿拉丁什么來著。阿拉丁神燈?小白問。差不多,說是負作用最小的藥,我說,多少也有點安眠藥的功效,孟姍說沒吃藥之前,不管她幾點睡著,都會在凌晨三點準時醒來,無比焦慮,還伴有驚恐。小白重重地嘆了口氣,也是,大綱和前十集都過了,馬上要簽合同又被別的項目頂下去了,你說平臺的話靠譜兒嗎?我說人家就是不想要了,她們改了那么多輪,已經(jīng)被逼得無處下筆了。小白說,是,要我我也得吃藥,哪有這么折騰人的,平臺發(fā)回來的意見前后矛盾,這個說現(xiàn)實性與偶像感不兼容,那個說輕偶加現(xiàn)實的定位是亮點,這個說職場戲太少,那個說家庭戲不夠,反正干咱們這行兒,誰都是爸爸,是個人就能說上兩句,最后觀眾罵的還是咱們。我說能被觀眾罵,好歹是播出了。小白一愣說,哎,你一語驚醒我夢中人,這么說的話,我好想被觀眾罵,給我寄刀片,哪怕一坨屎也行啊。

小白突然想起來,前天下午公司不是來了個大師么,說是一直給公司看風水的,他不是要給孟姍看么,你那會兒在公司不?我說在,大師說了,孟姍身上背著個東西,得做法除掉,不然她好不了。除掉了嗎?小白問。沒有,我說,大師說在公司做不了法,得去他的道場才行。小白急了,去??!等等,免費給除嗎?五千,我說。小白驚得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五千?我的天吶,孟姍去了嗎?沒有,我說,孟姍現(xiàn)在沒錢,兩個信用卡套現(xiàn)倒著還呢。小白這才放松了,像原來那樣坐回椅子上,我跟你說,這要是我,五千塊錢,我寧愿背它一輩子。

孟姍走的時候留下很多東西,說如果你們不嫌棄的話就拿回去用吧。我和小白每人背個大行李袋上門,除了衣服和化妝品,實在看不出她還帶走了什么。餐具和日用品都擺放在原位,冰箱里滿滿當當?shù)?。小白拿起一只馬提尼酒杯說,這么好看的杯子都不要了,看來真的是生無可戀了。孟姍什么星座?雙魚,我說。對呀,小白又拿起水晶燭臺,雙魚座最喜歡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了,你要嗎?我點點頭。天黑了,我和小白終于收拾完了,每人背著滿滿一行李袋物品朝小區(qū)外面走,行李袋的拉鏈合不上,我剛聽到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身后就響起小白的喊聲,老韋,你雪糕掉啦!?。渴敲?,我轉(zhuǎn)過身,緩慢地蹲下,盡量保持上半身平衡,去夠地上的雪糕。小白大笑起來,你怎么好像落枕了啊。我說我不敢彎腰,會有更多的東西掉下來。

在小白的幫助下,我開通了閑魚賬號。小白給我確立了指導(dǎo)思想,咱們的優(yōu)勢是啥?賣故事,拼文案,你這樣,把南紅手釧的出處寫成祖?zhèn)鞯模右痪?,保真保老無故事,三句話之內(nèi)成交包郵。我按照小白的說法,掛上去的物品除了祖?zhèn)鞯木褪恰扒叭芜z物”,不覺中立起人設(shè),家道中落的閑魚烈女。因為是新注冊的用戶,閑魚給了曝光率,我一個月內(nèi)賣掉了祖?zhèn)鞯你y項鏈、南紅手釧,前任送的三個包。

我在家點了燒烤,答謝小白,我們用孟姍留下的馬提尼酒杯喝啤酒,歡快地碰杯。小白酒量不行,酒品感人,頻頻舉杯,一瓶見底就上頭了。她顯得很興奮,話比平時更多了,聲音清脆,語調(diào)上揚,說沒想到吧,寫了兩年多劇本,得靠變賣家當度日了,人家是被包養(yǎng),你是被“包”養(yǎng)。兩人笑夠,小白語重心長地說,干編劇就不能有自尊心,在這一點上我是頓悟了,放下自尊立地成佛。我們寫網(wǎng)文出身的,碼字界鄙視鏈兒最底端,讀者付費,那必須伺候好!給錢跪著打字都行!編劇是影視鏈兒最底端,從最底端到最底端,是吧,連個門檻兒都不用邁就過去了。你不一樣啊,老韋,你們寫純文學(xué)的有靈魂,人莫言都說了,他從來不迎合讀者,所以你當編劇吧,難的不是放下身段兒過窮日子,而是放下自尊過了卑微這一關(guān)。小白的話被一個很響的嗝兒打斷了。我放下手機,把水晶燭臺拿到面前,一口氣吹滅了蠟燭。小白問,是要許愿嗎?我說,賣出去了。

花滑項目黃了,小白看完平臺的退稿意見,苦笑道,早知道我有這本事,就該開個班兒給高考押題。小白被安排去寫孟姍黃了的網(wǎng)劇,要求把原來四個三胎家庭的故事改成疫情時代的歡樂社區(qū)生活。小白攤開雙手看著我,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能接受嗎?我感到匪夷所思,疫情?歡樂?小白點點頭,你的表情我太懂了,我可以寫一個項目,最后死了,但不能一開始就奔著死去吧?咱們背井離鄉(xiāng)跑這兒來寫劇本,一到放假前就布置任務(wù),節(jié)后上班交稿,“五一”國慶都在家寫稿,我首席在醫(yī)院護理她媽的時候都在趕稿,不就是為了掙點稿費,有個播出作品嗎?不然的話,在哪兒掙不來這幾千塊錢,房租刨去一半兒,剩的那半兒點外賣都得算計,前一天熬夜趕稿,第二天還得打卡坐班,一分錢加班費沒有,小區(qū)封控居家趕稿還扣錢。

小白不干了。收拾東西的時候,她舉起體重秤,這個我不帶走了,留給你繼續(xù)稱。我?guī)退黄鸫虬?,確定公共用品的歸屬,叫物流上門收貨??蛷d的角落摞著幾個紙箱,里面是小白率領(lǐng)我囤的洗衣液、衛(wèi)生巾、濕廁紙,都是她“雙十一”零點搶到的年度抄底價,我一個人兩年都用不完。小白說,跟我合租這一年,濕廁紙改變了她的人生,對于我可以節(jié)衣縮食、信用卡還款分期,濕廁紙卻堅決不能斷供的執(zhí)念,她從起初的不理解到為自己曾有過這樣的不理解而感到羞愧。我說沒錯,這是我的底線,肛需。

小白走的時候,背著一個小雙肩包,空著兩只手,束起馬尾,頭戴黑色棒球帽,迎面繡著三個字:沒洗頭。我站在家門口,一團悲傷堵在嗓子眼兒,吞吐兩難。小白下到六樓半的位置把手一揚,回去吧,老韋,有時間來鄭州玩兒!然后就甩著馬尾下樓了,跟平日去公司開會一樣,回來順便取快遞,把我的也一起捎上來。

我關(guān)上門,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坐下,世界頓時安靜下來,令人心慌。陽光在墻上投下一方白亮的窗影,像打開了投影儀,電影還沒開場,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動了動,浮起來,游走了。

幾天后,我推開小白房間的門,嗅到一股生冷的氣息,我細細地甄別著,這氣息與小白不在時的幽微差異。小白不在的時候,她的物品都在,空氣中有她的呼吸,她的語氣,打字的噼啪聲,被子和衣物上隱隱散發(fā)出她的氣味,房間里的氣息是活的。小白走后,附著在她周圍的氣息也隨之消散,再過些日子,這間屋子的生冷氣息就會凝固成寂滅。寫字桌上方的書架上,海藍之謎面霜的空瓶還在,小白說,掛在閑魚上能賣五十塊錢。我問,空瓶有什么用?她說有很多網(wǎng)紅買啊,把平價面霜灌進去,拍照和直播的時候裝逼用,對了,你讓老歐寫到劇里去。我把空瓶拿下來,吹一下上面的灰,呼出一口白氣。

春節(jié)期間,疫情加重,我被困他鄉(xiāng)。剛交完稿子,年后意見才能下來,一時間竟無事可做。大年初一的早晨,沒有任何新年的跡象,廚房的餐桌邊,我對著一杯咖啡靜坐,陽光將馬提尼酒杯銳化,模糊了周遭的一切,空間在這一刻忽而陌生,我正在一寸一寸地消失,最后僅剩下一雙眼睛。找點事情做。對,把時間填滿,以免有了罅隙,奇怪的念頭就會涌入,漲上來,回頭時已看不到岸。

我把一天的時間切割成三份,上午學(xué)習(xí)查理老師的編劇課,做筆記,一天當中氣溫最高的時段去江邊散步,晚飯后至睡前看電影拉片子,牢牢地活在時間的秩序里。

冬日的江邊,波光瀲滟,水鳥聚集,成群地在水面上盤旋,發(fā)出歡快的叫聲。經(jīng)過釣魚的老頭身邊時,我看了一眼地上的桶,又看了看倚著欄桿眺望江面上魚竿動向的人。查理老師說,老頭兒釣魚,圍著看的這群人肯定分不到魚,釣沒釣到魚跟這群人也沒有關(guān)系,他們甚至根本不認識這個老頭兒。但是,同學(xué)們,這個老頭兒成功地得到了這群人的關(guān)注,得到了這群人的時間,我們從旁邊走,百分百都會低頭看一眼他的桶,這個模型叫欲望,你知道這個老頭兒的欲望,所以你愿意花時間驗證一下,他有沒有達成他的欲望。

我住在空蕩蕩的兩室一廳,天黑前灌滿保溫杯和熱水袋回房間,盡量保證除了臨睡前去一趟洗手間,其余時間只待在房間。我把熱水袋塞進被窩深處,早晨還有余熱,兩只腳踏在上面,像踩到一只溫暖的肚子。起床后,睡眼惺忪地往洗手間走,穿過客廳時,在鏡子里看到了老歐。

三年沒有一部新劇開機,化學(xué)家的舊居公司已經(jīng)租不起,搬到了洋浦大街一棟別墅的副樓里,租金不到原來一半。別墅的主樓是婚紗攝影,疫情期間倒閉了,只來人運走了婚紗,人體模特七七八八堆放在院子里。副樓東西朝向,一樓終年進不來陽光。從裝修風格來看,曾是奢靡一時的會所,只是年久失修,木地板的漆面脫落斑駁,每個房間的墻壁鑲嵌著茶色鏡子,從底部反上來的黑漆像一團團迷霧。

老歐搬到了公司附近。搬家那天,他打了一輛車,背著雙肩包站在路邊等,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抱著電飯鍋。他的住處與別墅的距離、方位,與先前的住處與舊居的距離、方位,驚人地一致,他像一顆始終圍繞公司運轉(zhuǎn)的小行星,偏離軌跡將引發(fā)一場災(zāi)難。

我也搬家了,小區(qū)樓下收廢品的師傅——我和小白以往所有快遞紙箱的贈予人,騎著他的三輪車幫我運了兩趟。一趟結(jié)束后,我坐他的車一同折返。早春的清晨,乍暖還寒,周末的街上人車稀少,我們像一對進城務(wù)工多年的夫婦,他收廢品,我干保潔,日子平緩地向前伸展著。

公司的編劇走得只夠湊足一桌麻將。老歐的《網(wǎng)紅時代》再不完稿,這個時代恐怕就要過去了。小白口中那部女主為了愛情研發(fā)芯片的劇,我寫了兩年多,每一次交完稿收到的都是相同的指令:往后寫,不要停,特別急。

一天下午,公司附近的街路緊急封鎖,幾個人回不去家,只能住在公司。我坐在窗前寫稿,正對著別墅主樓的院子,寫到深夜,借著樓頂?shù)囊皇鵁艄猓铱吹皆鹤永锒逊诺囊粋€人體模特動了,它用胳膊肘支撐著上半身想從地上坐起來,然而只撐起了一半,被我發(fā)現(xiàn)后定在那里。我想到近期看的片子《魷魚游戲》,巨大的孩童人偶在童謠聲中轉(zhuǎn)過頭,參與游戲的人,動就會死。我探起身,趴在窗前,死死盯著那個上半身將起未起的人體模特,它的姿勢看起來很累。我看了一會兒,拉上窗簾,心怦怦跳。

第二天一早,我把窗簾拉開一道縫,陽光灑在院子里,完美地避開了我的窗子。人體模特們橫躺豎臥,無法辨認前一晚想坐起來的是哪個,只能等到夜里,樓頂?shù)臒艄庠俅谓蹬R在它身上。我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夜晚的降臨,白天在腦海里排除著種種可能性。

天終于黑了,樓頂?shù)臒糸_了,精準地鎖定在院子里堆著的模特中的一個。就是它,保持著上一次我看到的姿勢,我隔著窗簾的縫隙時不時看一眼,完全無法集中精力工作。連續(xù)觀察了幾個晚上,直到白天我也能在模特堆中將它一眼錨定,它卻再也沒有動過。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只能確認它壓根兒就沒動過。怎么可能呢,是我眼花了。

子彤坐在一樓中廳的沙發(fā)上抽煙,頭頂懸著自二樓垂下的吊燈,幾百只蠟燭形狀的燈泡像插在倒立的多層蛋糕上,看上去像一篇毫無創(chuàng)造力可言的故事大綱,集體發(fā)出黃色的光,使一樓唯一的公共區(qū)域更加昏暗了。她剛剛午睡過,看起來精神好了一些。封控在公司期間,她的安眠藥斷了,睡眠極其混亂,情緒更加敏感。她盯著我的腳,好一會兒,指尖的煙灰掉落一截。我在她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交稿了嗎?我問她。凌晨兩點多交的,她說,再也沒睡著。她把披肩緊了緊,問我,你剛才去會議室了嗎?沒有,我問她,怎么了?她往四周看了看,確定沒有別人,只有魚缸發(fā)出幽綠的光,幾尾錦鯉停在水中,可能睡著了。她說,我剛才有點困,在會議室的沙發(fā)上睡著了,我感覺是睡著了,身體很沉,又好像沒睡著,我聽到高跟鞋的聲音在會議室里走來走去,非常清晰,但是我太累了,睜不開眼睛,我以為是你,過來找咖啡或者茶什么的。

我們的目光同時落在我的腳上,確切地說是我的黑色匡威鞋上。我告訴她,我的咖啡和茶都在我的辦公室,這幾天在忙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次會議室也沒去過。還有就是,從到公司上班那天起,我就告別了高跟鞋,走路上下班,回家還要爬七樓。她又看了看自己的白色運動鞋,幽幽地問,現(xiàn)在公司里就咱們兩個女的吧?我點點頭,想到那個人體模特兒。

沒事兒,她像是在安慰我,也給自己吃定心丸,又點燃了一支煙,可能是我這段時間睡眠混亂,精神有些恍惚,你知道,心力弱的時候總是能感應(yīng)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我點點頭。但是,她說,它們并不會害我們。她慢悠悠地抽著煙問,你那個劇,央視的意見下來了嗎?我尷尬地笑笑,催稿的時候說要報央視,其實根本就沒這回事。我們沉默著。一條魚漂在水面上,魚肚朝上。它死了。

馬哥端著水杯從辦公室出來,到我們這邊抽煙。我們都被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子彤問他,你多久沒刮胡子了?他摸著下巴上密森森的胡茬,用手把頭發(fā)攪得更亂了,問我們,這樣是不是看起來更慘,更像是為了趕稿連命都不要了?我看到他的手腕上系著一根紅繩,上頭串著三顆木頭圓珠。之前并沒見他戴過,我忍不住問道,馬哥,你戴的是什么?他摩挲著圓珠,以一種玩笑的口吻警告我們,你倆可別跟別人瞎說。子彤一手擎著煙,慢悠悠地笑道,哪兒還有別人了。就是,我附和道。馬哥把煙擰滅,原本仰在沙發(fā)上的身體向圓幾邊靠近,我和子彤也聚到中間。別墅昏暗的一樓中廳,那條死了的魚,連同那座早就已經(jīng)停擺卻在后半夜突然敲響的落地鐘,都在窺視著即將共享秘密的三個幽靈。

馬哥說自打被封控在公司,他每天晚上做噩夢,特別可怕,可怕到他現(xiàn)在回想起來,胳膊上的汗毛都豎起來。說著,他把胳膊伸到中間,我們幾乎是貼著他的胳膊,看到根根豎立的汗毛。我和子彤一致慫恿他講。馬哥說,有一個噩夢是我在老家,我媽不見了,我哥我嫂子、我妹妹都在找,我也跟著找,瘋了一樣,就是找不到,我累得不行了,一屁股坐在路一邊的石頭上抽煙??墒钱斘尹c著煙一抬頭,身邊的環(huán)境變了,你們猜我在哪兒?我不敢猜,目光飄向子彤。子彤彈了彈煙灰說,墳地。不是,馬哥說,是我辦公室,我就坐在我媽身上。我和子彤迅速彈開身體,縮回沙發(fā)里,子彤抱住自己的雙臂,天吶,好可怕!她的煙蒂死灰復(fù)燃,馬哥把杯子里的水倒進去一點,煙灰缸發(fā)出“嗞”的一聲。我扯過一個抱枕,急切地需要一個倚靠。

馬哥看著我倆的樣子,抿著意料之中的笑意,又點了一根煙,抽了一口問,還聽嗎?子彤驚呼,還沒完?我把抱枕抱得更緊了。馬哥說,然后我就醒了,看到床尾坐著一個人,可是我身體動不了,發(fā)不出聲音,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眼睛閉上,過了好長時間,我再次睜開眼睛,那個人沒了,我也能動了。

我和子彤像坐在過山車上,剛從索道的頂端俯沖下來,心臟還沒歸位就沖上更高的峰頂?,F(xiàn)在終于結(jié)束了,在平緩下滑的過程中,腦海里還原著畫面。馬哥的辦公室我們太熟悉了,一套桌椅、一張單人床,辦公室最里面的角落,狹窄的樓梯蜿蜒而下,通往地下室,里面堆放著清宮戲的戲服和道具。他的辦公室和我的辦公室同一個朝向,窗子都對著別墅主樓的院子,終年不見陽光。

那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我問馬哥。是個老太太,他狠命地吸了一口煙,表情像是嘬了一口烈酒。能看這么清楚?子彤簡直難以置信。馬哥搖頭,看不太清,我那屋窗簾不是厚么,但我從來不拉嚴,要是起夜的話,不至于摸不清方向,我借著院子里的光看到黑暗中有一團淺色的東西,細看是灰白的頭發(fā),在后腦勺底下挽個髻子,佝僂個背。

馬哥擔心這個夢帶著某種可怕的預(yù)兆,第二天跟家人視頻,母親一切安好,他對夢的內(nèi)容只字未提,卻形容了坐在床尾的老太太。一旁沉默的父親開口了,那是你奶,你一直在外面打工,吃不好住不好,你奶肯定是心疼你了,去看看你,你找個路口給你奶燒點兒紙。馬哥照做了,心里仍不踏實,在淘寶上買了一串開光辟邪的紅繩桃木珠手鏈戴上。

四人編劇群,老歐破天荒說話了,晚上到我辦公室喝酒怎么樣,我出去買點吃的。幾個人紛紛響應(yīng)。老歐的辦公室臨街,白天雖吵,好在陽光能照進來,有個陽間的樣子。四人圍坐在茶幾周圍,拉過兩把椅子,圍合成打麻將的排面。子彤說,我們真是太乖了,公司就咱們四個,還嚴格遵守下班時間。她這么一說倒提醒了我,拿起手機打了個下班卡。

夕陽像被篩網(wǎng)濾過,細細簌簌地傾泄而入,老歐坐在暖紅的光里,顯得很不真切。外面安靜極了,一個行人也沒有。茶幾上擺著絕味鴨脖、鴨腸、素菜什錦,老歐在超市采購的花生米、薯片、午餐肉、三瓶紅星二鍋頭。我從囤貨堆里帶來四桶方便面,打算喝完酒來點兒主食。有那么一刻,我感覺好極了,內(nèi)心升騰出久違的安定感,像和家人一起過年。

很快,大家都發(fā)現(xiàn)老歐不對勁兒,以往他喝了酒無比興奮,大尺度嘲諷男編劇,跟女編劇開色情玩笑,像個人設(shè)是小丑的男主。這一次,他只對我們說,來,喝酒,然后就干掉一小杯白酒,悶頭自顧自地喝。終于,馬哥忍不住問,老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老歐低頭看著桌面,眼皮上挑,點點頭,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我們看著彼此,也都默默地把自己的酒喝光。老歐似乎很感動,為我們一一倒酒,激動得手在微微顫抖。他把酒瓶往茶幾上一撴,雙手拄著自己的大腿,極力用更標準的普通話說,我精神可能出了點問題。他說得很慢,一遍我們就都懂了。他從子彤的煙盒里抽出一支,動作生疏地點上,他根本不會吸煙,還沒吸進去就吐出來,像一條擱淺的魚在吐泡泡。

可憐的老歐,煙灰掉進了酒杯里。我問他,你是不是覺得哪里不舒服?其實這段時間大家關(guān)在公司,每天寫稿,都很抑郁。他搖頭說,跟這個沒關(guān)系,這幾天晚上,我一躺下就聽到有人跟我講話。他的話瞬間令我們警覺起來。馬哥下意識地轉(zhuǎn)動起手鏈上的桃木珠,問老歐,誰跟你說話?老歐說,劇里的人。我感到毛骨悚然,《網(wǎng)紅時代》里的人物?我追問。老歐說是,他們嘲笑我,罵我,這個傻逼,一部劇寫了八年,一分錢稿費也沒拿到,人家都走了,你還在這里寫個鬼,寫了也沒人要!老歐突然尖聲笑起來,像以往喝了酒那樣,亢奮地站起來,一一指著我們,你們是不是也這么想!我就知道,我在你們眼里就是個傻逼!他又干了一杯,繼續(xù)叫嚷,要不是因為想成個作品,誰會待在這里!要是沒有老家的房子,我老婆孩子早就餓死了!

突然間安靜了,很多聚會的場景都出現(xiàn)過類似的冷場。這時,門鎖響起了轉(zhuǎn)動聲,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金屬緩慢轉(zhuǎn)動的聲音,像有人要推門而入,四個人齊刷刷地看向門口。聲音停止了。我看著馬哥,正要說話,他立馬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搖搖頭。

誰!老歐的一嗓子,嚇得我腦仁幾乎炸掉。子彤捂住胸口彎下腰,顯然也嚇壞了。老歐瘋了一樣沖到門口,一把拽開門,對著空無一人的別墅喊,有種就給我出來!是誰!馬哥從老歐的身后擠出去,回來的時候面色凝重,他說,大門和入戶門都鎖著。我們都聽到了對吧?我急切地詢問著馬哥和子彤。子彤哭起來,邊哭邊說,我想回家,這個別墅里肯定還有別人,我能感覺到,是個女的。

老歐舉著一把掃帚,尖笑著到處搜尋,連滾帶爬地上樓梯,聲嘶力竭地叫喊,給我出來,有本事沖我來!我他媽活夠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子彤哭得話都連不成句,一哽一哽地說,怎、怎么辦啊,老歐、瘋了。馬哥擼下手鏈,朝地上一摔,罵道,操,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抄起酒杯,一口干掉,對子彤和馬哥說,我知道是誰!我起身沖向自己的辦公室。推開門,漆黑一片,我一把拉開窗簾,天已經(jīng)黑了,樓頂一束白亮的燈光打在那個模特的身上,它正扶著地面騰起上半身要坐起來。媽的,我就知道是你。我咒罵著,四處找尋著可以當作武器的物品,最后拿起一根繩子。我打開窗子跳出去,夜風撲面,頓覺血往上涌,一團火卡在喉嚨之間。模特已經(jīng)站起來了,它光著頭,渾身赤裸,胸型堅挺,邁著修長的腿朝我迎面走來。我向它沖過去,跳起來用繩子死死地勒住它的脖子,跟它一起撲倒在地。像是暫停多時的畫面被按下了“播放”鍵,那些原本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模特兒都陸陸續(xù)續(xù)站起來,朝我逼近。

幾個月后,老歐交了四十集劇本全稿。公司的意見是,風向變了,改成正能量“九○后”大女主創(chuàng)業(yè)劇。第二天,老歐沒來上班,第三天也沒來。老歐消失了,微信不回,手機關(guān)機。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在朋友圈,他已經(jīng)回到了廣東老家,沿著海邊綠道跑步的背影,矮胖版阿甘。

我們在群里聊起那天晚上,子彤說,其實我挺感動的,老歐像個中世紀的勇士,拿著一把掃帚保護咱們,既悲壯又荒誕。她對我說:你真該寫一篇小說。我說我還沒準備好。老歐發(fā)上來一串圖片,都是他做的廣東菜,邀請我們?nèi)ネ妫∷?。子彤說,老歐走后沒再寫過一個字,發(fā)朋友圈只有圖片。我重新翻了一遍,果真如此,照片上的老歐,瞇笑的目光中透著慈祥。八年編劇時光,把老歐從一個網(wǎng)文大神打回了平平無奇的喜歡做菜和長跑的中年男人。

我問子彤最近好嗎,她說還不錯,每天只吃四分之一阿戈美拉丁加一片佐必克隆。我說馬哥怎么從來不說話,是不是把這個群給折疊了,不是個人。子彤說,馬哥哪有時間跟咱們聊天,人家直播一小時能賣出去好幾十條核雕呢。我想到跟馬哥在火車站告別時,他說的話:等哥掙錢了,成立個工作室,咱們自己原創(chuàng),不給定金一個字不寫,操!

子彤說,那天晚上簡直太魔幻了,我跟馬哥追到你辦公室,你人世不醒地倒在床上,窗戶大開,馬哥關(guān)窗,我?guī)湍闵w被子,又去二樓抓老歐。我問子彤,后來別墅里又發(fā)生過什么靈異事件嗎?子彤回復(fù),沒有。過了一會兒,她又回,別墅外的算嗎?我發(fā)了個吃驚的表情。她說,你走之后,有天早晨,馬哥看到院子里的那堆模特的其中一個,脖子上系著一條紅圍巾,馬哥說以前沒注意,那天夜里下雪了,特別扎眼。

我把一個鏈接發(fā)到了群里,知乎上給我推送的一篇文章《馬來西亞學(xué)校爆發(fā)集體歇斯底里》,里面提到了學(xué)生們集體見鬼現(xiàn)象和心理學(xué)家的解釋:這種痛苦而令人尷尬的癥狀,是急需得到關(guān)注的跡象,他們可能是想表達他們無法表達,或不能表達,亦或不愿意使自己承認而說出來的一些情感——心理學(xué)家斯蒂夫·戴蒙德在二○○二年一份心理學(xué)期刊上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冬奧會期間,我收到了兩條來自前同事的微信,一條是老歐,信息被迅速撤回,他顯然是發(fā)錯人了。巧的是我已經(jīng)看到,內(nèi)容是:最近跟韋寧聯(lián)系了么,她怎么樣,離開公司以后還自問自答么?

另一條是小白,內(nèi)容是:知道羽生結(jié)弦為啥在冬奧會上挑戰(zhàn)4A嗎?

為了愛情,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