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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汪涌豪: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當代機遇與命運
來源:《藝術(shù)廣角》 | 汪涌豪  2024年04月11日07:20

所謂舊體詩,有說最早得名于《新青年》5 卷 2 號所刊任鴻雋《新文學問題之討論》一文,他稱:“公等做新體詩,一面要詩意好,一面還要詩調(diào)好,一人的精神分作兩用,恐怕有顧此失彼之慮。若用舊體舊調(diào),便可把全副精神用在詩意一方面,豈不于創(chuàng)造一方面更有希望呢?”可見是相對于新詩而言的,廣義地說它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產(chǎn)物。不過,新詩的崛起不等于舊體詩必然消亡,它的生命力依然頑強。因為它畢竟賡續(xù)了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代表了中國文化最優(yōu)雅精粹的部分。

所以,盡管受積貧積弱的刺激和西方進化論思想的影響,五四時期文學革命蔚成風潮,胡適《文學改良芻議》稱古詩“腐敗極矣”,“與吾阿諛夸張?zhí)搨斡亻煹膰裥曰橐蚬保滞瞥霾簧侔自捲?,諸如“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么,一個忽飛還。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其后柳亞子《舊詩革命宣言》也斷言“舊詩必亡”,“平仄的消失極遲是五十年以內(nèi)的事”,但這樣的結(jié)局并未到來。相反,不但保守派如劉師培堅稱“儷文律詩為諸夏所獨有,今與外域文學競長,惟資斯體”, 就是新文化運動中的人,有許多如聞一多1925年致梁實秋信中所說,也都“唐賢讀破三千紙,勒馬回韁作舊詩”了。

郭沫若所作尤多,但聲名為其新詩所掩,魯迅所作則連小學生都能背誦。此外如田漢、郁達夫等人也都有作,后者《釣臺題壁》之“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更引得無數(shù)人競相傳誦。陳獨秀當初與胡適同一陣營,于蕩滌舊文學一事持大體相同的立場,但也寫了140多首,且古、近體皆中規(guī)中矩。如《感懷二十首》中一首,“委巷有佳人,顏色艷桃李。珠翠不增妍,所佩蘭與芷。相遇非深恩,羞為發(fā)皓齒。閉戶弄朱弦,江湖萬余里”,純?nèi)粷h魏晉朝人的聲口;《游虎跑》之“昔聞祖塔院,幽絕浙江東。山繞寺鐘外,人行松澗中。清泉漱石齒,樹色暖碧空。莫就枯禪飲,階前水不窮”,用一東韻,間有出律,但大體合式。至于用語之典雅,用事之貼切,可見舊學修養(yǎng)。抗戰(zhàn)期間又作《金粉淚》七絕組詩56首,既以明志,更寫時事,元氣淋漓,風格沉郁,故夏中義《百年舊詩人文血脈》一書將其與吳昌碩、王國維、陳寅恪、聶紺弩、王辛笛、葉元章、張大千等列,推稱其為“黑旋風李逵”。至于學人黃侃、馬一浮、俞平伯、陳匪石、吳梅、汪東、冒效魯、吳宓、胡小石、宛敏灝、徐定戡、劉永濟、張伯駒、詹安泰、夏承燾、沈祖棻等,更皆擅詩。其中王國維、陳寅恪和錢鍾書的詩,類似“人生過后惟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和“春似醇醪酲不解,身如槁木朽還非”等,近些年經(jīng)胡文輝、王培軍等學者的箋釋與考證,更是傳頌人口。錢鍾書對《靜安詩稿》的論斷尤見精彩。一些理科教授如治水名家黃萬里也寫了不少舊體詩,其《右冠殘草》三十首、《治河詠懷》十五首、《憶舊感懷》二十七首、《漫游閑詠》二十九首,以后集成《治水吟草》出版。

1949年新中國成立,章士釗、葉恭綽、張伯駒等人即提出成立全國性的韻文組織,后因“反右”運動擱置。1976年《詩刊》復刊,每期辟兩頁專版刊登舊體詩。1980年,李銳的《龍膽紫集》出版。兩年后,聶紺弩的《散宜生詩》,包括《北荒草》《贈答草》和《南山草》,簡稱“三草”出版,社會反響很大。再兩年,王以鑄、呂劍、宋謀瑒、荒蕪、孫玄常、陳次園、陳邇冬、舒蕪、聶紺弩等九人合著的《傾蓋集》也獲好評。同年,經(jīng)周谷城、王昆侖、趙樸初、俞平伯、唐圭璋再次提議推動,中國韻文學會得以正式成立。三年后中華詩詞學會也宣告成立,隨后各地方詩詞學會漸次成立。1994年《中華詩詞》正式創(chuàng)刊,不久發(fā)行量超過《詩刊》。2010年,第五屆魯獎首度對舊體詩開放。2011年,中華詩詞研究院成立。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及研究至此獲得國家支持,邁上了一個新的臺階。據(jù)有關(guān)部門最新統(tǒng)計,目前全國詩詞刊物有600余種,各級各類詩詞組織達2000余個,參加各級詩社活動的詩詞愛好者近300萬人,而且還在不斷增加中。近些年,每次全國性詩詞賽事都能吸引數(shù)以萬計乃至數(shù)十萬計的作者參加,作品的數(shù)量更難以計算。其中第一屆中華詩詞大賽一次性收到的稿件就超過了《全唐詩》和《全宋詞》的總和。

與此相應(yīng),各類舊體詩選應(yīng)運而生。類似《三家詩》(含黃苗子《無腔集》、楊憲益《彩虹集》和邵燕祥《小蜂房集》)尚是同人合集性質(zhì),但早于此集,1987年,山東教育出版社就已經(jīng)推出于友發(fā)、吳三元合編的《新文學舊體詩選注》,2000年后,巴蜀書社和黃山書社更推出了《二十世紀詩詞文獻匯編》、“二十世紀詩詞名家別集叢書”“當代詩詞家別集叢書”。1997年,山東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王小舒、王一民、陳廣澧的《中國現(xiàn)當代傳統(tǒng)詩詞研究》,現(xiàn)代舊體詩創(chuàng)作能否入史,也因王澤龍在2007年發(fā)表的《關(guān)于現(xiàn)代舊體詩詞的入史問題》一文,在學界引起廣泛的討論,兩種意見相持不下。不過盡管如此,錢理群等人所著修訂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已一改現(xiàn)代文學須用現(xiàn)代漢語表達現(xiàn)代人精神和心理的認識,加入了鴛鴦蝴蝶派小說和武俠小說等內(nèi)容,嚴家炎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也添加了專論舊體詩詞的章節(jié)。北大出版社新近出版的《大學新語文》,則選用了一組當代學人寫的舊體詩。若再匯合網(wǎng)絡(luò)上的盛況,舉凡作者之眾、作品之豐、大賽之繁、吟誦之盛、高峰論壇之多,以及有關(guān)推進“新舊體運動”與建立“當代詩詞學”的呼聲之強烈,說舊體詩在當下已經(jīng)復興,應(yīng)該不是夸大。

但必須指出,古詩畢竟是依韻用文言寫成的。所謂文言,是只見于文的純書面語,有多重特殊的要求,需要人下足“辨體”的功夫,并由此而“尊體”,不隨意胡亂“破體”,以免墮入“俗體”。此外,又因有許多特別的講究,需要人明了“法度”“法禁”的意義。所以古人稱“詩”從“寺”,依《說文》解釋,“寺者,廷也,有法度者也”,也就是說,無論作詩還是論詩,必須切講切記體式規(guī)范,所謂“先體制而后工拙”。作舊體詩因此有一定的準入門檻,不是隨便分行押韻的文字都可充任的。

若綜括這種體式規(guī)范之大要,可用“聲”與“色”兩字概括。先說“聲”。所謂“聲”指音聲,是說詩乃“有聲之文”,為“聲體”,故欲作舊體詩,不能不知“聲”遵“聲”。尤其是作近體律詩,在“整”(句字齊整)、“儷”(對偶工穩(wěn))、“葉”(奇偶相對)、“韻”(押平聲韻)、“諧”(平仄合格)、“度”(篇字劃一)等方面必須做到合體合格。不能不講平仄,不用平水韻。此外,古體與近體在用韻上還有一些不同,如近體偶句用韻,其中五言以首句不入韻為多,七言以首句入韻為多;近體不得轉(zhuǎn)韻,但首句可用鄰韻,如一東二冬或二蕭三肴四豪,諸如此類。

這里要重點講一下平水韻。所謂平水韻,是依唐人用韻,把漢字分為106個韻部。古人作詩都嚴格依此而行。自元人入主中原,南北兩大語音發(fā)生變化,南方保留大量入聲字,北方則多流失。20世紀50年代,拼音化運動興起,入聲字被編派入平上去三聲。此后中華詩詞學會制定《中華新韻》(簡稱《新韻》),將韻部減少為14個,依普通話,只分平仄,不論入聲,比平水韻簡單多了,也寬泛多了。再往后,由國家語委發(fā)起,教育部和中華詩詞學會又共同制定了《中華通韻》(簡稱《通韻》),雖依然取消入聲字,但在《新韻》基礎(chǔ)上增加了兩個韻部。鑒于古今語音改變,《新韻》《通韻》的修訂是必要的。此后結(jié)合國人實際的用語習慣和知識水平,該會又提出“知古倡今,求正容變”的方針,主張“今不妨古,寬不礙嚴”,鼓勵雙軌并行,也頗切合實際,通情達理。只是實際的結(jié)果是,平水韻普遍遭人棄用,并入《新韻》《通韻》后,雙軌制也就成了單軌制。

有的人還進而提出了一系列激進的主張,譬如“韻不求工”,即如果因為押韻而抑制了詩意的表達,可改采鄰韻入詩,押大致相同的韻就行;“聲必從意”,即當聲與意發(fā)生矛盾無法“自救”“相救”時,聲律必須服從立意;“聯(lián)可變體”,即寫格律詩采用正體不成,可改用變體成篇;“當古則古”,即近體格律束縛過嚴,當使用變體也難以抒發(fā)性靈時,可采古體賦之;“舍筏登岸”,即作者可以自創(chuàng)有利于傳達詩境的法則,而不必處處依從古人。甚至有的人力主一種不講究長短篇幅、不強調(diào)粘對規(guī)則、不拘泥押平水韻,只求暢口順耳的“新格詩”,還聲稱“要永不松懈地與寫詩的習性和慣性作斗爭”。所謂“習性和慣性”,無非指作詩從來依循的凝神致思方式、意象營建方式及用辭造語方式。更有的舊體詩作者在“創(chuàng)新是詩歌創(chuàng)作生命”的名目下,一筆抹掉“舊瓶裝新酒”的可能性,認為古典詩歌的發(fā)展創(chuàng)新需要更多人的參與。當今詩詞發(fā)展停滯不前,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小部分精于格律的人固步自封、墨守成規(guī),使詩歌逐漸遠離了大眾,成了一種“貴族文學”,這種局面必須改變。我們說,“舊瓶裝新酒”固然不是一種謹嚴周全的說法,但其所包含的依循體式、不棄本原的意思,顯然有合理性。一概否定有失輕率,實際上也不可行。

眼下層見疊出的那種形似的、浮表的、淺俗的、拗口的甚至粗鄙的作品泛濫,就是有力的反證。其中“老干體”特別典型。這類詩慣寫大好河山,鶯歌燕舞,立場自然正確,詩意和詩藝卻有所欠缺,常被人嘲笑為“大話寫作”,其實是一種“觀念寫作”。諸如“紅旗萬里舞東風,祖國山河一片紅。革命人民齊努力,建設(shè)四化立奇功”,顯然很初級。其用一東韻,“紅”字重復,“設(shè)”字應(yīng)平而仄;若用《新韻》,“國”字應(yīng)仄;用《通韻》,則不僅多處出韻,且不押韻。而類似“九月金秋猿猴叫,沙灘之上飛百鳥。落葉紛紛回大地,長江滾滾歸海潮。祖國江山九萬里,微病登山志氣高。兩鬢斑白莫心急,發(fā)揮余熱來賽跑”,遣詞立意較前一首明顯要好些,但用仄聲的“鳥”字押韻,實在犯了作近體詩的大忌。且即使用《新韻》和《通韻》,也有20多處出韻。

這讓我想起葉恭綽的話,“第文藝之有音調(diào)節(jié)拍者,恒能通乎天籟而持人情性”。葉恭綽是前清舉人,京師大學堂化學館畢業(yè),曾留學日本,為人才學識兼長,詩書畫三絕,所以能深體舊體詩創(chuàng)作的用心,看到平仄的格律背后不單是音聲的問題,它關(guān)涉多多,甚至可持人性情。再往前,孫中山與胡漢民等人通信時說:“中國詩之美,逾越各國……或以格律為束縛,不知能者以是益見工巧……今倡為至粗率淺俚之詩,不復求二千余年吾國之粹美,或者人人能詩,而中國已無詩矣。”這點出格律規(guī)范雖繁碎苛嚴,卻正是詩人爭奇斗巧、顯才示能的地方,雖難也不能輕易棄之。郁達夫樂觀地相信“中國的舊詩限制雖則繁多,規(guī)律雖則謹嚴,歷史是不會中斷的”,“到了將來,只教中國的文字不改變,我想著著洋裝、喝著白蘭地的摩登少年,也必定要哼哼唧唧地唱些五個字或七個字的詩句來消遣”,“因為音樂的分子在舊詩里為獨厚”。

事實也是如此,由于平仄格律代表了漢語的聲音美,以至于新詩也每借鑒之,創(chuàng)為不同于自由體詩又沒有固定格律的“新格律詩”。劉半農(nóng)首先提出改革舊韻,創(chuàng)造新韻,增多詩體,要之,不廢格律,相反,努力依循格律,在新詩中保留必要的格律。聞一多繼而提出了一系列建立“新格律詩”的意見,主張依內(nèi)容“相體裁衣”,以求得音樂美、繪畫美和建筑美“三美”的實現(xiàn)。1949年后,何其芳將這種格律更具體化為每行的頓數(shù)一致,最后一頓須雙音律;押大致相近的韻;每節(jié)的行數(shù)因此也須有規(guī)律。臧克家提出須以精練的、大致整齊的押韻作為此體的基本條件。直到1993年,中國現(xiàn)代格律詩學會成立,公木為名譽會長,艾青、卞之琳等人為顧問。詩歌須重音聲、須講格律成為詩人的共識,可見一斑。

再說“色”。如果說聲律有韻書可查,有軟件可檢索與核驗,因此比較剛性,相對簡單且易于遵守的話,那么由字法、句法、章法等構(gòu)成的文法,由氣象、體調(diào)、血脈等構(gòu)成的風格則是軟性的,它們相對復雜,許多時候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只能神通不可語達,因此暴露出的問題更多、更嚴重。

如前所說,古詩用的是古漢語,它有自己獨到的特質(zhì),我們稱之為“漢語性”。譬如它的單字活力強,組合搭配極其靈活,詞性可以活用,成分經(jīng)常省略,等等,它們構(gòu)成了古漢語重意合輕形合的特點,進而形成了古詩簡省、概括、含蓄、雋永等優(yōu)長。又由于它要求語有本源,事有出典,能給詩歌帶來特別淵雅豐蔚的格調(diào)韻味,這也是新詩所不具備的。今人用現(xiàn)代漢語寫舊體詩,甚至用大白話直道其事,直抒其情,且主謂賓齊整,定狀補不缺,既少比興,更無寄托,還缺乏象征,欲能舉一反三,見邇知遠,有濃郁的詩味,幾不可得。

以一位力主“不創(chuàng)新無以詩”的作者寫的《獻給中共十九次代表大會》為例?!澳虾u蕩小紅船,解鎖煙波扶舵參。今日列裝航母后,如何夢越海深藍?”不說棄用平水韻,用《新韻》和《通韻》檢視,也間有出律的,如其中“扶”字應(yīng)為仄聲。這里僅考較其辭色,“小紅船”三字明顯湊韻外,還顯得淺俗,“扶舵參”則不通。更重要的是,全詩句法呆板,過于散文化,直白少回味。傳統(tǒng)詩歌講究意象運用,所謂意象,指一種包含著濃郁的主觀情思的形象,它雖不離“象”,但與人熟悉的形象突出“形”不同,更突出“意”,它的哲學-文化根基是《易經(jīng)》的俯仰往返與遠近取喻,所謂“以類萬物之情”“以通天地之理”。中國詩在近現(xiàn)代得以走向世界,進入外國詩人的視野,很大程度上正賴此天才直覺的意象,它被視作認識中國詩的生命線。以此來看上面這首詩,不僅疏于語言的淬煉,還全無意象的營建,所以詩的品質(zhì)就談不上了。由于根植于傳統(tǒng)的哲學與文化,古人的意象營建特別講究遠紹前式,有一定之規(guī),絕不以魯莽滅裂為獨創(chuàng)。

再看另一位作者寫的《開房》詩。“心靈鎖眼一旋轉(zhuǎn),記憶房間不斷開。物體依稀光下漫,人群迷惘夢中來。永恒家具多沉重,思念射程難返還。虛弱脈搏傳裂縫,孤獨手勢陷塵埃?!鳖}名淺近且易生歧義不說,也可見作者對古詩字法句法的了解是比較欠缺的。古人表達有說“不開”的,但很少說“不斷開”;有說“難返”的,但很少說“難返還”。因為漢語本來以單音節(jié)為主,以后才漸多雙音節(jié)字和多音節(jié)字。將古今人的表達混為一體,一味以今語入詩,不僅有失古意和典雅,還有湊韻之嫌。至于詩中的對偶也多不工,用“永恒”來限飾“家具”已屬不倫,以之與“思念射程”相對更是勉強。再加上平仄上的瑕疵,修辭上的努力基本沒有,詩的品質(zhì)難免大受影響。

下面這首《丙申仲春氣候感懷》,題名較前兩首好許多,詩意也更幽深杳約一些?!疤煲鉄o端戲弄人,忽逢堯舜忽逢秦。輕紗初展玲瓏態(tài),轉(zhuǎn)覺長裘格外親。簇簇殘紅傷老大,萋萋新綠憶王孫。晴明時節(jié)從來少,珍重心頭日一輪。”但用語仍然太現(xiàn)代了,并且由于沒能精準把握詞義的古今演變,造成了詩的不協(xié)。蓋古漢語所謂“格外”,指的是格度之外,即人所熟知的常式常套之外,如宋人楊萬里《蘭花五言》之“花中不兒女,格外更幽芳”、張侃《寄曾兄》之“年來格外添新句,夜靜燈前理舊書”,皆在此意義上用之。如此詩中的“格外”指的是分外、特別、更加的意思,這是后起的新意,古人是不怎么用的。此外,詩中對偶也不工穩(wěn),頷聯(lián)勉強可稱流水對,但較前人如孟浩然之“忽逢青鳥使,邀入赤松家”、杜甫之“請看石上薜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不但用語俗近,且少對應(yīng)甚至構(gòu)不成對應(yīng)?!袄洗蟆笔切稳菰~,可對“少壯”,與作為名詞的“王孫”相對就說不過去。凡此都說明辭色上的追求是不容忽視的。于此欠著意、欠積累,即使文從字順,合轍押韻,也不一定能寫出好詩。

于此,不由得不讓人佩服老輩人物,如張中行在《詩詞讀寫叢話》一書中,就曾說過自己有“用舊詞語”的喜好。他認為不能簡單地用“守舊”兩字否定這種喜好,相反,它出于實際的需要,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他的意思是,要找到并寫出人人向往的詩境,詩人非得與現(xiàn)實保持一段距離不可。用舊詞語就是詩人與當下生活保持距離的方法之一,所謂“金釧詩意多,瑞士手表詩意少;油壁香車詩意多,豐田汽車詩意少”。如果一味用新出的詞語甚至時髦的熱詞入詩,所作就難免會失去含蓄,減了詩意。當然,也不是一概不能用新出的詞語,但用的時候須經(jīng)暗示和轉(zhuǎn)換,以免“迷離渺遠”化為“明晰切近”。如果一味“明晰切近”的話,詩意就談不到了。他的話可謂內(nèi)行。

當然,并不是說今語一概不能入詩。正如古今語音有變,所以平水韻后有《新韻》和《通韻》,古今時勢不同,人們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概括反映它們的語匯也一定會有變化。當初梁啟超倡導“詩界革命”,提出“新詞語”“新意境”和“以古人風格入之”三大創(chuàng)作原則,并期待人能立足于當下生活,進而產(chǎn)生足以反映這種生活的詩壇巨匠,他稱之為“詩界哥倫布”,就基于這樣的理由。其時,雖海禁日開,有大量的新事物、新詞匯涌了進來,諸如電話、手表、望遠鏡等時髦物事和新鮮的譯名開始被人寫入詩歌。并非如有的人所說,它們只適合放到新詩中,并只有在新詩中才有發(fā)揮的余地。雖然有的稍顯突兀,但許多不僅于拓寬詩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有功,而且事實證明也并無違和感。至于用傳統(tǒng)詞語和意象寫新世相,就更不成問題了。海上名家周煉霞兼擅詩詞,才名凌駕老輩耆宿,就常引凡事俗物和新世相入詩詞。其詞寫過濾嘴香煙如“泥金鑲裹,閃爍些兒個,引得神仙心可可,也愛人間煙火”,其詩寫街頭餛飩擔如“風寒酒渴人如夢,街靜燈疏夜未央。何處柝聲敲永巷,一肩煙火踏清霜”,寫高郵咸鴨蛋如“春江水暖未成胎,鹽海泥涂去已回。剖出寸心顏色好,滿山云為夕陽開”,格調(diào)不俗,傳神有趣。

今天,拜科技發(fā)展和網(wǎng)絡(luò)所賜,舊體詩似獲得了新生,先是門戶網(wǎng)站、QQ聊天室、高校BBS,以后是天涯論壇詩詞比興版和菊齋論壇,再后來是微信公眾號、今日頭條、抖音和知乎,呈現(xiàn)出“全民來對詩”的盛況,其活動規(guī)模和活躍程度,為許多人所始料不及。尤其菊齋論壇,18年間,共有7660位作者在那里發(fā)表了9萬多個詩詞帖,其所存文獻,無疑構(gòu)成當代詩詞最大的資料庫。網(wǎng)上另流傳有各種詩歌選本,甚至有《網(wǎng)絡(luò)詩壇點將錄》。中華詩詞網(wǎng)上創(chuàng)建的網(wǎng)頁更已超過 5 萬個,論壇注冊會員達 5.4 萬人,每天發(fā)帖6500多篇,有的質(zhì)量不俗,并出現(xiàn)了一批高手,像曾崢、段曉松和曾少立等人所作甚多,初步形成風格,有自己穩(wěn)定的擁躉,所以有人稱“當代詩詞在網(wǎng)絡(luò)”。

由于虛擬生活和線上生活的豐富,類如電腦、屏幕、Email、手機等物事與名詞更大規(guī)模地進入到詩歌中,并有愈演愈烈之勢。將它們寫成詩歌,水平雖參差不齊,有時候難免泥沙俱下,但也有清新可誦者。如杜隨的《秋感》其三、孤棹搖風的《短信》,切境切情,絕非無病呻吟。眷之的《捉搦歌》、稻香老農(nóng)的《女兒出世》《女兒學步》,即目觸興,可謂有感而發(fā)。再如楊啟宇的《回鄉(xiāng)》、王恒鼎的《吾妻》、李夢唐的《癸未仲春自京回鄉(xiāng)》,持情之穩(wěn),用情之深,可稱佳作。至若水虎英雄的《電風扇》,雖說不上精妙,但狀物仍有特點,不失為當代詠物詩中的佳作。這些詩都面向當下生活,有的引入反映當下的新詞語,有的續(xù)用傳統(tǒng)的方式,表達的卻是當下的感受,足證舊體詩是可以用來涵括今人的生活的,它們前途遠大,生機無限。

要之,隨著國學熱的升溫和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包括近幾年央視《中國詩詞大會》熱播帶動的新一輪全民詩詞狂歡,舊體詩確乎迎來了“五四”后第二個創(chuàng)作高峰。由其籠聚的創(chuàng)作者之眾和引起的社會關(guān)注度之高,確信其必有光明的未來,應(yīng)該不是盲目的樂觀。而由此延展至海外,又必將對中華禮樂文明的傳播、中華文明與世界先進文明的溝通與交流起到橋梁作用,也完全可以期待。曾幾何時,“百年中文,內(nèi)憂外患”,許多人為漢語的命運與漢詩的前途焦慮,但漢字和漢語終究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文字和語言,中國更是有著悠久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史的詩的國度,這樣來看舊體詩的未來,我們是可以有信心樂觀其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