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文學(xué)港》2024年第3期|俞妍:高筒雨靴
來源:《文學(xué)港》2024年第3期 | 俞妍  2024年04月16日08:13

1

他們的晚餐吃得很沒勁??蛷d間高腳茶幾上,復(fù)古式的電唱機(jī)“嚶嚶”唱著,銅質(zhì)喇叭里傳來磁性的女聲,聽不清歌詞。唱到高音區(qū),那聲音像老電影里的飛機(jī)穿入云層,又忽地向低空俯沖,驚得明遠(yuǎn)也回過頭去。就在那一瞬,秀茹瞥見了他手機(jī)里的聊天頁面?!八凰俊薄八??!泵鬟h(yuǎn)瞥了她一眼,扒一口飯,點開抖音。一個練健美的男子,渾身涂滿橄欖油,仰臥在健身板上,雙臂高舉啞鈴。沒幾秒,明遠(yuǎn)又劃了另一個視頻。

“你能不能放下手機(jī)?”秀茹吐出一根魚刺。明遠(yuǎn)抬抬眼皮,擱下手機(jī),似乎不玩了,手指卻在寫字欄里。像他這個年紀(jì)的人,大多用拼音輸入,他卻只會用老年人的手寫輸入法。

剛才炒菜時,沒料酒了,她讓明遠(yuǎn)去樓下超市買,他也裝作沒聽見。隔著書房間印有篆書的玻璃,能看清他背對著玻璃門,在手機(jī)上快速寫字。汗衫背心與三角短褲貼著臃腫的身體,像給面包涂上一層過期的黃油。這兩年,他確實頹敗得厲害。眼袋開始泛青,松弛的臉龐與脖頸連在一起,后腦勺的頭發(fā)勉強(qiáng)蓋住青光頭皮。

秀茹碗里的飯明顯塌下去了,明遠(yuǎn)碗里的西葫蘆炒蛋依然高聳著。秀茹關(guān)了電唱機(jī),開始聽“喜馬拉雅”張愛玲有聲小說。演播者的聲音通過耳塞近乎耳語,屋子里恍若熄了燈。秀茹不是張迷,只是覺得張愛玲的小說挺適合中年女性。前幾年,她第一次聽《半生緣》,難過得咬破了下嘴唇?,F(xiàn)在回想起來,那種心靈的震蕩不過是一場淡遠(yuǎn)的夢,就像一件鮮嫩的旗袍裙在衣柜里壓了很多年,翻出來已經(jīng)褪色,穿在身上雖有懷舊的味道,終究不合時宜。

借著陽臺的風(fēng),秀茹抖了抖手里的濕衣服套進(jìn)衣架。明遠(yuǎn)終于去了廚房。摘了耳塞,秀茹能聽到碗筷在水槽里一片兵荒馬亂,他洗碗是多么急切呀。等她再次回頭,他已趿著拖鞋斜靠在盥洗室的臺盆旁劃手機(jī)。那個臺盆柜子坍陷多時,一直沒人修理。現(xiàn)在,用兩個五公斤重的啞鈴疊在柜腳下,背后的縫隙處,兩根碳素釣竿與拖把塞在一起。

2

空氣流暢起來。

他們的散步路線幾乎每日不變,穿過新城公園,沿新城河走兩圈,然后回家。

初夏的夜幕透出少女清眸色的幽藍(lán),空氣里滿是年輕的芳香。新城河邊塞滿了中年人,松弛得滾圓的肉身,在薄衣衫里一抖一抖。若在身邊跑過,襲來的風(fēng)都帶著汗餿味。

當(dāng)初在這里買房,并非看中地段。彼時,此地還只是縣城的東郊。除了一座寥落的家俬城、一家煤氣公司,只能看到大片菜蔬在田野里搖曳。小區(qū)門前的那條大馬路,還沒有澆筑水泥。摩托車馳過,揚起的沙塵黏在發(fā)絲上。秀茹好幾次立在馬路邊,茫然地望著漫入煙塵的車輛,難以相信這地方以后會成為自己的安身之所。她很想在城中心買一套房,可是沒錢。清貧與繁忙足以壓榨青春的汁水。直到十多年后,在鏡子前拔下的白發(fā)可以束成一支小羊毫,她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搬到這里時自己有多年輕??上菚r沒有意識。記憶中的那幾年,都是無休止的忙碌。貸款、買房、裝修、搬家……她依稀記得自己與明遠(yuǎn)并排立在銀行柜臺前,緊張地望著點鈔機(jī)“嘩嘩嘩”運作。柜臺里化了淡妝的女職員將一疊疊現(xiàn)鈔用白紙帶捆扎好,塞入黑色油紙袋里。明遠(yuǎn)攥緊裝了現(xiàn)金的黑袋子,拉住她的手,防賊似的環(huán)顧四周。多年后,她都沒忘記他手心里黏糊糊的震顫。

裝修與買家具最磨人。為了淘便宜貨,秀茹學(xué)會了看地磚瓷磚的釉色,分辨地板的木質(zhì)與紋理。她按壓一只只抽水馬桶的活塞,側(cè)耳試聽水的沖力。大衣柜移門的材質(zhì)與滑輪,她也是貨比三家。買衛(wèi)浴潔具的那天,遭遇一場暴雨。她與送貨男子并排坐在電瓶三輪車上。暴雨挾裹沙子路的泥點“咻咻”咬著褲腳。覆蓋貨物的帆布,像要被雨點打出窟窿來。她抹著飛濺在臉上的雨水,裹緊黑色廉價夾克衫,感覺自己酷似年齡大她一倍的送貨男子的老妻。

悲哀呀。十多年后,秀茹在鏡子前想起自己當(dāng)年還不到三十歲,卻已被生活磨礪成黧黑色。彼時,她不知道自己的頭發(fā)墨黑,也沒觸摸到臉上的膠原蛋白。如今,舉目四望,滿大街都是服飾時尚挎昂貴包包的三十歲女人。很多場合,她們依舊被人稱為“女孩子”。秀茹卻覺得自己從小女孩一腳跨過女孩子,直接變成了中年婦人。

蛋清色的燈光在地面晃動。隨著走路的方位,影子在地上時而拉長時而縮短。明遠(yuǎn)的身影不知何時消失了。也許就在秀茹拍城河的那一束流光時,他拋下了她。她知道,很多時候他希望她在眼前消失,就像一件太陳舊的家具,哪怕挪走一刻,都覺得眼前廓然。兒子上高中后,時間突然多得像摸到一張中獎彩票,他們兩個鄉(xiāng)下佬攤著雙手,不知該如何對付這筆錢。他們各自躲在書房里打發(fā)無聊時光。有時候他偷偷推開她的房門,看她一眼,又輕輕帶上門。“干什么?”她驚愕地轉(zhuǎn)過頭?!皼]什么……”他重新推開門,吃吃笑著,讓她深感陌生。有那么一瞬間,她奇怪她的男人竟然是這樣一個人,而不是她多年前記憶中的那個人。屋子很空曠,中年的寂寥感從每件家什里滲出來。她很想對他說點什么,又覺得對這么個臉皮塌得像老太婆的中年男子傾訴衷腸是多么可笑的事。他大概也同她一樣,推門找她純屬無聊,看到她臃腫的背影,傾訴的欲望便蕩然無存,甚至萌生出截然相反的念頭:她最好離開這個屋子,讓他一個人痛痛快快地待在虛空里——畢竟她在隔壁,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無形的威壓。

終于看到他立在一棵樟樹下。他佝僂的側(cè)影有些扁平,只有劃手機(jī)的手臂才使他的影子看起來顯得龐大。他到底還是在等她?!白叩眠@么快干嘛?”她的腳步還沒跟上,聲音先撲了過去。他像沒聽見,又轉(zhuǎn)身快步向前?!澳悴灰掀帕藛??”她低聲撒嬌。他總算回過頭來,伸手搭在她的右肩上。她討厭他的手,卻沒有甩開。手機(jī)在他的口袋里“嗤嗤”震動。

“到底跟誰在聊天,沒完沒了的?”她停住腳,扯了一條金色蘆葦葉。對面的強(qiáng)光映照他的臉,使他的尖鼻子看上去依舊高聳,這是多年來臉上唯一沒有改變的。“沒什么,瞎聊?!彼死种械奶J葦葉,撕成細(xì)細(xì)的長條?!胺凑e著沒事,八卦八卦……”他的手撫在木柵欄上,“嚓嚓”地一路劃過去。這個孩子氣的動作讓他的背影年輕了二十歲。

“你前兩年不也時常跟別人聊八卦嗎?”他反問道。

3

八卦!

秀茹被堵了嘴。明遠(yuǎn)又走遠(yuǎn)了。這次,他似乎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絕塵而去。她的鞋底像粘了口香糖,黏糊糊的,走不快。她在河邊的木臺階上摩擦著,鞋底那截隆起的東西一直沒有磨掉。有些東西就是難以抹去,即使抹去了,仍留有痕跡。

明遠(yuǎn)指的那些事始于三年前。三年前——秀茹扳了扳手指,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紀(jì),四十三歲。她翻出三年前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與現(xiàn)在沒什么兩樣,娃娃臉,眼角有細(xì)紋,蘋果肌微微下垂,倘若用上濾鏡,面容姣好如三十左右的女孩。彼時,誠如明遠(yuǎn)所說,她總是頂著這樣的頭像,見縫插針與Y聊天——美其名曰:跟蹤八卦。

月亮出來了。這月亮確如張愛玲所寫的,猶如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模糊。秀茹依稀記得三年前Y找到她,正是這樣的月亮之下。少年朋友的重逢是可以讓鐘擺倒撥的。他們在微信上曬出彼此的近照,“咯咯”笑著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清澈。Y的聲音一如二十多年前,文雅中透著痞氣。實際上,他與文雅痞氣都不搭邊。他的故作幼稚和老成都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

月亮從東墻頭飛到西墻頭。秀茹拖著充電器,在書房里追逐月亮。她不知道微信那頭的Y是否也浸潤在月光里。他們對往事的記憶,旗鼓相當(dāng)。他記得她在培訓(xùn)教室丟了鑰匙,他找到后冒著風(fēng)雪騎車給她送過去。她的回憶中,她在指定的A地足足等了他兩個鐘頭,鼻涕都結(jié)成冰柱了。她記得Y剛滿二十五歲,就被村民稱為“光棍”,被迫一次次相親,然后坐在她家的小院子里拍打蚊子訴說相親窘狀。他同意了她的說法,他能說出當(dāng)時她家的小院子里有梔子花,她穿一件旗袍款的白衫子,鬢間插著梔子花,像民國時期的小丫頭。她說的有些往事,他也忘記了。他送過她幾次小禮物。他第一回乘飛機(jī),帶了飛機(jī)上的巧克力給她。她吃了那枚心形巧克力,晚上夢見自己乘坐的飛機(jī)是巧克力做的。他還送她塑料小匣子,匣子內(nèi)面是小鏡子,裝了一枚精致的兔形發(fā)夾。那小匣子沒掌心大,小兔粉嘟嘟的,耳朵上扎紫色蝴蝶結(jié)。他說這事他真忘記了?!八湍氵@樣的小玩意,那是把你當(dāng)小女朋友了……”他在微信那頭吃她的豆腐。二十年前,他從沒提過“女朋友”三個字。那三個字好像冰激凌,一到嘴里就化掉了。他也沒拉過她的手,他偶爾會摟她的肩膀,細(xì)長的手臂無意識地搭在她的右肩上。還有呢?他還喜歡用摩托車載著她亂跑。記憶中,車子在縣城的柏油路上緩緩行駛,頭頂?shù)奈嗤淙~在夕陽的金光里輕舞飛揚。事實上他騎得飛快,黑色本田發(fā)出刺耳的“喔喔喔”聲……

Y結(jié)婚比秀茹早兩年?;檠缟⑾?,秀茹向Y道別。隔著宴席騰起的煙霧,她望見他似乎比往日更黑瘦,配上寬松的西裝與定型過的西裝頭,顯得有些老氣。她看見他穿過煙霧迎上來,捂嘴打了個嗝。他走在她前面,在他家門前的小路上,弓著背幫她找車子。在烏壓壓的摩托車背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輛轎車。他用嘶啞的嗓音高嚷著誰的車,卻沒人回答?!皩嵲诓恍?,我可以送你回去。”他像往日那樣拍拍她的肩。“胡說什么……”“沒事,反正他們都在?!彼读硕都珙^的煙花碎屑,又說了一句讓她難忘的話:“這件衣服什么時候買的,我沒看見過……你以前的衣服像小孩子,這件看上去像女孩子……”

Y到底沒有送她回去。那輛汽車的主人來了,載了一群中年婦人,還有一個小男孩。雖然帶上她很擁擠,主人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送她到家門口。婦人們在車?yán)飮\嘰喳喳議論著Y。她從她們口中聽到很多她不知道的事,這些事讓她覺得Y似乎不是她熟知的那個人。她們了解他多少呀?她鄙夷地暗暗吐了一個口水泡:八婆。

秀茹結(jié)婚時,Y已有了一周歲的兒子。提及他的妻子,他時常用不耐煩的語氣?!鞍V婆”(瘋婆子),他這樣形容她。在秀茹看來,這稱呼從他嘴里出來并沒有侮辱感,因為他也常說自己“癡卵”(瘋子)?!皩ι┳雍靡稽c,好不好……”秀茹抓了一支筆在白紙上涂畫。“白對她好的……她又不是你!”Y的筆也在涂畫,碰到了凸起處,戳了個洞,紅筆芯的油鼓起一個小水泡?!拔??”秀茹團(tuán)起紙,揉碎了扔進(jìn)紙簍里。這些年,只要在她的書房里閑聊,他們的手就閑不住,剝小核桃,折糖紙,畫畫,翻書。Y結(jié)婚后,依舊跑來找她閑聊,只是很少再騎摩托車帶她往外跑了。

這樣的時光在秀茹披上婚紗那一刻戛然而止。Y坐在“阿舅”的宴席里陪著新郎,似乎變成了一個斯文少年。確實,“阿舅”都是秀茹親戚家的同輩兄弟,唯獨Y是發(fā)小。她在匆匆進(jìn)出中,瞥見他拘謹(jǐn)?shù)嘏雠銮嗷ù刹柰?,很小心地剝開一塊德芙巧克力。她提著婚紗急急跑上樓去,腦子里突然閃過他第一次帶給她的心形巧克力。他在微信里提起這個,笑嘻嘻地說她的婚紗與晚禮服都太性感了,開叉大得露出了整個背。他形容她從來不用“性感”,一直說她“可愛”。

做了“阿舅”,自然要送她到夫家。多年后,秀茹已記不清夫家婚宴上的場景。那些觥籌交錯起哄喧鬧,像一部剪輯錯的舊電影,只剩下隱隱綽綽的手勢與嘈雜紛亂的聲音。有一截倒是清晰的。散席后,“阿舅”們向她的公公婆婆道別,她看見Y蹲在夫家后門的墻角里,落寞地抽煙。“你蹲在這里做什么?”她問他。他沒有回答,香煙的紅光抖了抖,隨著他吐出的煙圈失去亮度。Y扔了煙蒂問她,她與明遠(yuǎn)的婚房就在這里?她點點頭。“以后跟公公婆婆一起???”“暫時是這樣?!薄皶簳r有多久?”他追問了一句。她默然不語,只聽見汽車?yán)瘸榇に频慕衅饋怼K酒鹕?,瘦高的個子吞噬了她矮小的身影,只有晚禮服的裙擺從他的影子里溢出來。

他似乎沒有跟她道別,徑直爬上了中巴車。一起上車的還有她的伴娘團(tuán),一個個張開過于熱情的雙臂擁抱她。車子啟動了,貼著小路緩緩駛向黑暗。秀茹瞥見車子的尾氣攜帶著她熟悉的東西一點點撤離,留下她獨自面對全然陌生的世界。

4

散步回來,他們各自進(jìn)了自己的書房。秀茹總是先擺弄一會兒二胡,再選個電影看看。兒子小時候,她曾逼著他學(xué)鋼琴,毫不克制地發(fā)脾氣,只為能彈順一段旋律。自從自己學(xué)二胡后,才發(fā)現(xiàn)學(xué)樂器是最磨人的,急躁只會逼出心臟病來。平和的人才會心沉下去,像穿過隧道到達(dá)一個寂靜溫?zé)嵊帚皭澋氖澜纭?/p>

停了胡琴,她能聽到隔壁書房鍵盤敲擊聲,密集而激烈。她知道他在做什么。十多年前,明遠(yuǎn)就很迷戀看健美視頻。那時,秀茹下班后,對付完家里的一地雞毛,累得關(guān)節(jié)都脫臼了。他卻不征求她的意見猴急地?fù)涞剿砩?。她的身體猶如一具死尸,任他強(qiáng)盜般蹂躪,都不動一下。他興味索然,又回到書房里看他的視頻,那“呼哧呼哧”的聲音隔著幾道門鉆入她的耳朵。

有一晚已過了十點。她哄睡熟兒子,收拾攤了一地的玩具。她壓低聲,近乎哀求地讓他幫忙去晾衣服?!拔椰F(xiàn)在不想做!”他側(cè)過頭來,一臉不耐煩?!安幌胱鼍涂梢圆蛔鰡幔俊彼H坏丨h(huán)顧客廳,目光停留在墻角的電箱閘刀上。頓然,屋內(nèi)漆黑一片。她癱在沙發(fā)里,像裹了一條黑色的濕棉被,瑟瑟發(fā)抖。時間一秒一秒悄聲躡走,她聽到他摸黑走向陽臺,聽到晾衣架套衣服的窸窸窣窣聲。

現(xiàn)在已不比十多年前了,他們都閑著。她倚窗看樓下馬路上行駛的車輛,感覺時光就這樣流動著。她不明白時隔多年后,他為什么還癡迷這樣的視頻與聊天。現(xiàn)在,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在床上顛鸞倒鳳,他也不會再像當(dāng)初撲倒在沒有熱度的肉體上??墒?,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熱情——他猝不及防的力不從心讓彼此感到尷尬與懊惱。更多時候,他們像一對兄妹各自爬進(jìn)自己的被窩劃手機(jī),一直劃到手腕發(fā)酸,眼睛干澀,再沉沉睡去。偶爾,他們也會聊天,貌似推心置腹的,實際上卻是自己說自己的。那些愚蠢凌亂的過往,那些難以言說的感情,等他們到了審視的年齡,只留下了無盡的喟嘆。那嘆息像幽藍(lán)的煙在暗夜里氤氳開來?;腥婚g,他們似乎身處洪荒年代,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只能赤條條地?fù)肀∨?。就那樣擁抱著,只是純粹地?fù)肀?,彼此感覺到埋在肌膚下搏動的脈搏和靈魂深處的悲哀。

手機(jī)叫起來。兒子來電話了。與兒子的對話也是復(fù)制粘貼式的。秀茹問他學(xué)習(xí)累不累,晚上有沒有吃水果,洗澡洗衣是否來得及。兒子都用“嗯”“好”極其省略地回答。前天如此,昨天如此,明天應(yīng)該也如此。重復(fù)這種無趣的默契,只是因為她想聽到兒子的聲音。那似乎是她庸常日子里的一縷清風(fēng),吹開沉悶的地面,露出一點新綠。青春總是誘人的,哪怕是自己的兒子。她喜歡聞兒子身上的氣味。那種彌散在房間里的類似小獸的腥膻氣,比他小時候身上的奶香味更好聞。她特別喜歡曬他的被褥。在太陽的燃燒下,被褥里的青春氣蒸騰而上,迎面撲來,讓她恍然回到二十多年前的中學(xué)校園,穿著縮到腳踝的焦藍(lán)色運動褲,在操場上奔跑。兒子上高一那年,她搓洗他的內(nèi)褲,摸到漿板狀的一塊。之后不久,她又在地板上發(fā)現(xiàn)一團(tuán)紙巾,里面像裹著黏性東西,掰開來細(xì)看,某一截已經(jīng)發(fā)硬,湊到鼻子邊聞聞,果然是那種青春味道。

“兒子怎么說?”明遠(yuǎn)立在她身后?!皼]說什么,都好的?!彼坏?。她問他剛才跟誰在聊天。他說是在杭州工作的同學(xué),這幾天回老家來,約他出去吃個飯?!澳銥槭裁床怀鋈ジ麄兺妫克麄兊陌素?,遠(yuǎn)比你網(wǎng)上的靠譜?!彼巴?,視線所及之處都是金紅色的夜燈,串成珠子模樣。如果摘掉眼鏡,它們就會變成一團(tuán)迷糊的光,讓人想起鏡中花水中月。她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明遠(yuǎn)也順著她的方向看窗外。他與她對視了一眼,問她他的高筒雨靴放在哪里,他們前年抗洪救災(zāi)時,單位里發(fā)的。她想起來了,確實有兩雙黑漆漆的雨靴,去年整鞋柜還嫌它們占地方差點扔掉,后來就丟在雜物間里。

“下雨天去釣魚,可以穿一下?!彼チ穗s物間。她看見他提著他的高筒雨靴出來,走向客廳,又走向盥洗室?!拔疫@身材是不是走形了,挺像當(dāng)年的老丈人。我第一次看見你爸在井邊洗澡,就是這樣的身材……”他在鏡子前拍打自己松弛的肚子,似是而非地笑了一聲。

5

下雨了。之后的幾天,屋子里蒸騰著潮氣,刷了乳膠漆的白墻滲出水漬。

秀茹在水槽里沖洗拖把。她上上下下頓著,拖把上不知名的黑色穢物漸漸沖刷掉,黏著的灰塵毛發(fā)脫落后又浮起。還有一些墨色醬色的污跡,像皮膚上的傷痕,怎么也沖洗不掉。本來這活兒是明遠(yuǎn)做的。這會兒他刷了碗,又躲進(jìn)書房去了。心情不好的時候,不想做家務(wù),是他一貫的習(xí)性。

其實沒什么事。那夜,秀茹凌晨一點就醒來了。自從遇到Y(jié)后,她的睡眠艱難如爬坡。即便心氣平和,也要奮力爬到某個坡度才能入睡。勉力入睡后,總能感覺自己像浮在水上,既能聽到水面的聲響又能感知水下的生氣。夢里夢外哪個力量更強(qiáng)大,她就被拽過去。她相信,那夜的早醒是被明遠(yuǎn)拽去的。彼時,臥房里漆黑,隔著巨大的寂靜,她似乎聽到什么聲音,一個激靈就醒來了。沒有一絲混沌,她很清醒地感知到明遠(yuǎn)不在旁邊的小床上。她觸摸到的隆起的被褥,只是虛假的掩飾。而房門下的縫隙里透進(jìn)一絲亮光,像泄露了什么秘密。她光腳輕躡步子,開了一條門縫,探出腦袋。隔壁書房間只亮著壁燈,昏黃的光暈誘發(fā)出曖昧的氣息?!笆菃幔么碳ぱ??!泵鬟h(yuǎn)在跟人語音聊天,聲音卻不太像他自己的,有一種過濾后的清澈?!澳悄愕耐由?,就那樣被小店老板娘占去了……”他吃吃笑著,好像窺探到了很刺激的秘密。對方也有聲音傳來,帶著點磁性,聽起來還很青春。秀茹的臉貼著門框,似乎有熱流不斷往臉頰上涌。她像個饑渴者偷喝熱粥燙了嘴,仍忍著舌尖的痛貪婪地喝著。幾個來回后,她聽明白了。明遠(yuǎn)正跟一個體育系畢業(yè)的男生聊天,交流著“騙女人”的經(jīng)驗。那個男生講了自己十九歲“失身”于老板娘的經(jīng)歷,又吹牛說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跟十多個女人上過床了。明遠(yuǎn)也不示弱,說自己先后也有過七八個女人,那些女人的滋味各不相同……他們的話開始混亂不堪。雖說用的是特有的語言系統(tǒng),秀茹還是聽出了隱藏在語言背后的赤裸,與難以啟齒的幽秘。

她突然按亮了頂燈。書房豁然敞亮,一切都在抱頭鼠竄。她打著哈欠,裝出迷糊莽撞的模樣,明遠(yuǎn)慌亂地摁著手機(jī)按鍵?!澳阍谧鍪裁?,還不去睡嗎?”她嗡聲道?!拔宜恢彼厦浿?,攤了攤手,匆匆起身向臥室竄去。

黑暗重新降臨。秀茹的耳朵里不時響起明遠(yuǎn)跟體育生說的那句話——他有過七八個女人。那她算第幾個?第七個還是第八個……雖閉著眼,仍感覺有亮光向她襲來,眼珠子有刺痛感。她側(cè)過身去,面朝他,面朝這具充塞著狂想與意淫的肉身。他卻一動不動,微微的鼻息聲似乎在掩飾之前的羞恥。她回味著他與體育生近乎齷齪的話,回想著他毒癮似的迷戀,怒氣不可抑制地沖上來。終于,在他趨于蒙眬之際,她對著黑暗,毫無顧忌地喊了一聲:“無恥!”窗外,一道閃電刺破窗簾,隨即雷聲劈臉而來……“什么事?嚇?biāo)牢伊恕泵鬟h(yuǎn)騰地坐起身,拍拍胸脯叫道,“剛才是你在喊叫嗎?”他轉(zhuǎn)身過來。秀茹咬著被子,像死在了暗夜里……

第二日,整整大半天,秀茹一直頭痛腦脹,昏昏沉沉。下班后去菜場,雨越發(fā)大了。明遠(yuǎn)的車停在菜場的對面馬路。因為不想繞遠(yuǎn)路,必須橫跨車道的隔離護(hù)欄。秀茹說,她頭痛,不想下車了?!澳悴蝗ィ以趺粗滥阆胭I什么菜?”沉默一天后,他居然這樣理直氣壯。她推開車門,“砰”地?fù)瘟藗?,徑直走向隔離護(hù)欄。雨中的護(hù)欄似乎比平時高了很多,等他趕上來拉她的手,她已一腳跨過去,雪青色裙擺像敲了個深灰大印章?!白唛_!”她甩著傘,水珠濺了他一臉。一輛黑色寶馬疾駛而來,她邁出步子,又遲疑著停住腳。他卻不管不顧地沖過去,頭也不回直奔菜場大門。車子從身前駛過,泥漿飛濺在她的裙擺上。后面又跟了一輛,泥漿再次飛濺。一輛又一輛……

憤怒與委屈打破了常規(guī)。原本他們的買菜習(xí)慣,他買菜蔬,她買葷腥。這會兒,她拖著沾滿泥漿的雙腿,陡然涌起一股豪情,三下五除二席卷了半個菜場,拎了滿滿兩塑料袋的蔬菜魚肉。雨水“嗶嗶啵啵”響著,焰火般落在馬路上,燃燒著蒼涼的激情。她干脆收了傘,雄赳赳地跨過護(hù)欄。她早已顧不得雪青色裙子擺成什么調(diào)子了。他們的車子還停在原地,隔著雨簾與窗玻璃,她看見他坐在駕駛室里打字聊天。她朝車門飛起一腳,他終于注意到她了,推開車門,尖叫道:“你瘋了,買這么多菜……”

他理該生氣的。她不想買菜,可以不下車,沒必要作賤錢。買了近十天的菜,塞滿冰箱,完全是報復(fù)性浪費。那夜的晚餐過于豐盛,但兩人都只吃了擺在自己面前的那幾碗,然后自顧自刷手機(jī)——他肆無忌憚地快速打字聊天,她拼命地刷微信朋友圈。復(fù)古式電唱機(jī)木呆呆的一聲不吭,他們手機(jī)里的聲音倒像兩支軍隊在廝打。

飯后收拾房間,依舊繁瑣。洗凈的拖把需要掛起來。掛拖把的釘子脫落好幾回了,秀茹給明遠(yuǎn)說過多次,他都不曾動手修理。果然,她還沒走出洗衣房,好不容易掛起來的拖把又倒在地上。她跳過拖把,徑直翻出工具箱拿榔頭。她打算自己動手敲釘子。那枚細(xì)長的釘子插在那個窟窿里。榔頭重?fù)粝拢斪釉诖纱u上一滑,突然感覺左手食指一陣劇痛。捏緊手指,跳著腳不斷俯仰身子,像被人拔了一顆牙,剁下一根腳趾頭。她聽到自己的嗚咽聲從喉嚨里噴出來,帶著血絲的噴涌……

隔著洗衣房,隔著客廳與走廊,明遠(yuǎn)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沒有聽到。他理該聽不到。

6

后來想起來,那種級別的疼痛,猶如三年前誤拿的“眼藥水”。

其實,與Y重逢的第一次聊天,秀茹已發(fā)現(xiàn)他的欲言又止。那晚的后半夜,月亮攀住西墻頭的檐角,他突然從回憶殺里跳出一句:“這些年,你有沒有喜歡的男人呀?”她以為他在開玩笑,或者開玩笑式的試探?!澳懵铮 彼首魃荡蠼愕?。話一出口,便呆住了。這些年,她忙著與生活激戰(zhàn),早忘記了還有感情這回事。一面揮劍廝殺,一面低頭嗅花,不是她這樣的人能勝任的。等她廝殺得回歸平靜,花季早過,只留下風(fēng)中一抹殘香。那殘香也大多跟他有關(guān),開在記憶的角落里。令她吃驚的是他竟然又開花了,比年輕時更蓬勃艷麗。

Y與秀茹在微信里聊了幾次后,直接找上門來。他們在新城公園里裝作邂逅故友?!班耍阍谶@里呀?!盰倚著小池邊的欄桿,秀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過頭來,伸出舌頭做了個鬼臉。這算是重逢了,分別十幾年像只是分別了十幾天。Y比年輕時壯實了,當(dāng)年的筷子身條現(xiàn)在寬成一把,毛茸茸的軍士臉變得光潔圓潤。

深秋后的夜頗為清肅,沿著公園的鵝卵石路,他們并排走著。秀茹看見他們的影子變幻成各種圖案。他們穿過一片沒有路燈的樹叢,影子像被地面吸走了。等頭頂?shù)穆窡粼俅纬霈F(xiàn),影子又像兩只黑熊,慢慢拉長拉長,變成兩只長頸鹿。Y的聲音如同他們的影子,時而粗糲時而纖細(xì)。他的經(jīng)歷跟很多中年婚外戀一樣,沒什么新意。被他一講述,似乎又是千千萬萬故事中最獨特的一個。秀茹一聽就明白了,Y的女友是一個腦袋簡單身體成熟的女人?!凹t玫瑰”還沒變成墻壁上的“蚊子血”,自然是天下男人都渴慕的。

“你不知道,她有多單純……”沉醉在回憶中的Y,用一種甜蜜的眼神看過來,秀茹別過頭去。那種甜蜜,秀茹曾經(jīng)很熟悉,帶著憨憨的淘氣,現(xiàn)在多了一層中年的欲望。她快速瞥了一眼他的唇,他曾經(jīng)醬肉色的唇在路燈下甚是鮮紅。她的腦子像繪圖軟件,快速描繪那個女人踮腳與他擁吻的畫面。她甚至懷疑,他櫻桃色的唇正是那個女人打下的烙印。“挺浪漫的!”秀茹笑道,心里卻罵了一聲狗血,你不過是喜歡她年輕的肉體罷了?!澳阒绬??遇見她,我好像開始了自己的初戀……”他鼓了鼓腮幫,秀茹大笑起來。水池邊白楊樹上一群老鴉呱呱叫著?!澳隳贻p時沒初戀過嗎?”她故意問道?!拔业倪^去,你最清楚了,那時不是懵懂嗎?”他聳了聳肩,鼻子也一起向上翕動。這是他多年前的淘氣動作。秀茹臉上癢酥酥的。她落淚了。

在百度里搜索Y女友的名字,絕對是無意識的。百度出來了,秀茹一條條點進(jìn)去,看見幾張合影。幼兒教師都是尤物,一式的長發(fā)、瓜子臉、練過舞蹈的婀娜身材,簡直是明星團(tuán)隊。她實在分不出哪個是Y癡迷的仙子。好不容易找出一條知識競賽的信息,發(fā)布時間顯示于五年前,里面赫然出現(xiàn)一張高清照。一個扎馬尾辮的女孩坐在電腦邊。她長了一張青玉色的圓臉,劉海斜到一邊,雙手朝外豎起剪刀手。說實話,這女孩算不上漂亮,只是比較干凈飽滿,像一個麻糍湯團(tuán)生出一份糯糯的率真氣來。

深秋的陽光落在無線鼠標(biāo)上。秀茹點開文件夾收藏的舊照,翻出她與Y的合影。那是二十多年前他們實習(xí)結(jié)束時拍的。翻拍后的照片里,她臉色青白,眼睛羞澀略帶惶恐地睜著。他的手搭在她的肩頭,微仰的臉上露出得意篤定的笑。秀茹將幼兒教師的照片拉過來,與他們的合影放在一起比較。Y說,他與幼兒教師有心靈感應(yīng)。他們無論誰發(fā)朋友圈,對方都會來秒贊,絕對不超過三分鐘。秀茹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你不知道還有人不到兩分鐘就看到了,只是沒點贊而已?!边@話,秀茹當(dāng)然沒說出口。即便說出口,他也不會細(xì)細(xì)品味。彼時,他已陷入“爺青回”式的迷途,只想著如何找到出口。至于沿路的風(fēng)景,他根本無心觀賞。細(xì)想起來,他似乎一直是這樣的人。年輕時他們一起瘋聊,也都在聊他的事。他的工作他的死黨他的女友,他青春的迷茫與寂寞,他難以實現(xiàn)卻一直糾纏他的夢想。他很少問她的心事。在他眼里,她就像一個過濾器,他可以向她傾倒各種情緒,溶解心頭的霧霾。他一面將她當(dāng)作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一面又當(dāng)她是寬厚睿智的地母??墒牵@么多年過去了,她早已不是小女孩了,更不想成為地母。至于他們的婚外情被他老婆發(fā)現(xiàn),他陷入走投無路的困境,她只有鄙夷的冷笑。

“她來了!”那個周末下午,Y在微信里喊道。秀茹正在給自己煮粥當(dāng)午飯。高壓鍋蓋噴出來的水滴落在火焰上,“哧”的一聲。“她已經(jīng)到橋城下高鐵了,過來不需要半小時?!彼f他不肯接幼兒教師的電話,她就借了別人的手機(jī)打過來,說只想再見他一面,哪怕五分鐘也好。他騙她沒上班,要是她真的來局里一鬧,那他算是完了……“要么,我過來?”高壓鍋噴著水汽,那揪心的聲音像是從自己喉嚨里躥出來的。“你方便嗎?”對方急切問道。果真前去,還管方便不方便。秀茹關(guān)了煤氣灶,打開櫥柜拿碗筷,才發(fā)現(xiàn)手一直在抖。那碗粥,她幾乎是拼著命喝下去的。發(fā)燙的液體流過喉嚨,食管都發(fā)出“滋滋”的警報。

“天下大亂!”Y在微信里叫了一聲。天下大亂!秀茹哆嗦著重復(fù)一遍。剛剛下過雨,路面很濕滑。小區(qū)的草坪泛出難看的土黃色。路邊的法國梧桐,如同砍了手指的斷掌,痛楚地直指蒼天。秀茹突然想起Y結(jié)婚前來找她聊,他們也看到馬路邊砍了枝條的法國梧桐。那時,他說他的未婚妻很喜歡他,他也希望與她恩愛一生。

車子過來了。長著芋艿頭的滴滴司機(jī)向秀茹核實前行方向。雨絲中,一排排香樟樹和矗立的電線桿子一躍而過。駛出城東,雨大起來了。雨刮器來回擺動著,車?yán)镌桨l(fā)寂靜。秀茹用紙巾捂著鼻子,努力不讓自己發(fā)出啜泣聲。她說不清自己為什么這么難過。這些日子來,夜半夢醒,胸口時常像壓著大青石,心底總會漫起赭褐色的蒼涼。

汽車駛上高架橋,Y又發(fā)來一條,說單位的門衛(wèi)打電話告訴他有個女人放下東西回去了。秀茹“啊”了一聲,他便沒回應(yīng)了。他大概在流淚,牙齒咬著方向盤,肩頭不停地抽搐,為那緊張惶恐后的愧疚與痛楚?!澳闶遣皇鞘е亓??”秀茹盯著手機(jī)問。她恍然抬頭,發(fā)現(xiàn)車窗玻璃上蜿蜒滑行的雨滴。雨已經(jīng)停了,云層里隱隱透著日光。她突然懷疑自己匆匆前去的意圖——陪他一起傷心,還是幫他出謀劃策,一起對付幼兒教師的來襲?“你現(xiàn)在到哪里了?”Y發(fā)來一條語音,震顫的聲音。“我肚子痛,想回去了?!毙闳慊卮鸬?。對方凄涼地“哦”著,沒有再言語。秀茹閉了閉眼,告訴司機(jī)原路返回。滴滴司機(jī)回過頭說再過五分鐘就到目的地了?!盎厝ァ!毙闳阄孀∧槪瑹o比堅定。

到家后,雨已停息。青灰的天猶如一個臨終者氣數(shù)漸盡。后窗的枯枝上,幾只深褐色的鴉雀默然佇立。它們嵌在窗框里的姿態(tài),猶如二十年前她倚著房門眺望Y在夜幕中漸行漸遠(yuǎn)。她的眼睛有點酸澀,不知是剛才流了淚還是看窗外太久。她隨手拿起書桌上的眼藥水,仰起頭滴進(jìn)去。猝不及防,左眼像吸進(jìn)了辣椒粉,眼珠子刺痛得厲害,啊——風(fēng)油精!她聽到自己癲狂的尖叫,回蕩在書房里。

7

睡覺時已過十點半。

自從秀茹腰椎盤突出后,她與明遠(yuǎn)一直分床睡。秀茹睡一米八的婚床,拿掉了席夢思,鋪上硬板。明遠(yuǎn)睡在旁邊的小床上,那小床曾是兒子的兒童床。他們窸窸窣窣脫衣服,誰也沒有說話。

傍晚的買菜事件,沒有最后了結(jié)。秀茹知道明遠(yuǎn)與自己一樣,肚子還鼓脹著,需要五臟六腑慢慢吸納里面的怒氣。每次為了生活瑣事賭氣,都弄不清是氣自己還是氣對方,或者氣日復(fù)一日的庸常和流逝的時光。有時候,這樣的氣憤下面竟會涌起一種戀愛時才有的焦灼、疼痛和甜蜜。然而,那種焦灼轉(zhuǎn)瞬即逝,他“嗤嗤”的鼾聲像有人含著吸管對她的耳朵吹氣,讓她清醒地意識到,再激蕩的情緒等到天光一亮都會逃之夭夭。他們依舊重復(fù)前一日的生活,上班、下班、買菜、做飯。

她的眼角有些濕潤,眼窩里裹著一滴淚。她已經(jīng)許久沒流淚了。自從與Y不再聊天后,她的眼睛徹底失水。而之前的那段日子,她的眼眸像蓄水池時常泛濫,攜帶著說不清的情緒。Y與幼兒教師的糾葛與她何干,他們聚散與否為何會引起她的情感震蕩?要不是他主動聯(lián)系上她,向她傾訴求她支招,他只不過是路邊的一棵樹,無論怎樣的搖晃折枝,都與她無關(guān)。但她偏偏被風(fēng)吸附過去,如薄薄的紙風(fēng)箏掛在樹杈上。明遠(yuǎn)每每聽到她在暗夜里嗚咽,總會驚愕地問她為何哭泣。她咬著被單不吭聲,由著淚水滑向耳朵。他俯過身來輕拍幾下,嘆了一聲,又自顧自躺下。臨近午夜,空氣靜如冰柱。為了不驚擾他,她總是努力屏住自己的鼻息。但她知道他并沒有睡著,他心里一定也翻江倒海。憑他的敏感,多少能猜出她的心事,只是沒有點破。他或許覺得這種情緒不值一提,或許想給她留最后一點臉面。無論哪一種,她都感激他。雖然他無法拯救她,他到底還是憐惜她的。在暗夜里,在另一張床上默默注視她的掙扎——這本身就是一種慈悲。

時過境遷。此刻,她的眼淚分明為明遠(yuǎn)而流。他的庸常寡淡,他的不可控制的沉迷,他隱秘的羞恥,讓她漫起另一種蒼涼。很多年前,他們完成恩愛后,他抱著她訴說他的青春往事。他讀高中時,寢室里的男生們喜歡舉啞鈴。那時,他很瘦弱,也常常借同學(xué)的啞鈴舉幾下。有一晚熄燈后,他睡不著,躺在床上偷偷舉啞鈴做擴(kuò)胸運動,就那樣一下一下堅持著?!安焕蹎幔俊薄昂芾?,但很爽!”他的手搭在她的胸前,輕輕摩挲著?!澳怯惺裁此模窠?jīng)??!”她笑罵了一聲,沒有扳掉他的手。他乘興又講了大學(xué)時,寢室里的男生在暗夜里講他們窺伺到的美女,想象著美女成為自己幻想的對象?!罢媸钳傋樱 彼┛┬χ?。他也笑起來,陶醉又羞澀的笑聲。這么多年過去了,其實她一直沒有明白他幽秘的快樂,就像他沒有明白她深藏的憂傷。她更不明白,當(dāng)年他省吃儉用攢錢買下的啞鈴何以成了洗臉盆柜的墊腳石,而對視頻與聊天卻變本加厲地迷戀……

黑夜像加疊的被子一層又一層。她啜泣了很久,他都沒有俯身過來輕撫她。那種沉寂讓人蔓生出一絲惶恐,好像被獨自拋棄在荒涼之地。終于,他的鼾聲響了,從被窩里鉆出來的,試探式的,“哧溜”一聲順利滑過去。她的睡意也隨之聚來。

入睡沒多久,睡意就斷片了。她閉閉酸脹的眼睛,確信自己剛才做了個短夢。夢里,天色淺黑,田埂路白晃晃的像一條河。她一個人在田埂路上走,只聽到鞋子“噗噠噗噠”響。每一腳都很艱難,仿佛下一步就會墜入深淵。

枕邊的紙巾還在,揉皺的,帶著潮意。她側(cè)過身,發(fā)現(xiàn)小床上的空調(diào)被薄薄地平鋪著。她還是俯身掀了掀被子,好像明遠(yuǎn)會縮成一粒豌豆藏在里面。開燈,衛(wèi)生間里也沒人。趿著拖鞋出去,從書房到廚房客廳,都不見他的人影。她撥響他的電話,《鬼迷心竅》唱起來了,悶悶的,原來他的手機(jī)在被子下面。他竟然連手機(jī)都沒帶。她在幾間屋子里又兜了一圈,發(fā)現(xiàn)前幾日擱在玄關(guān)處的高筒雨靴不見了。果然,擱在洗臉臺盆后面的漁具也不見了。

8

他們小區(qū)西面的莊稼地,是橋城最后的綠地。十幾年前,他們剛剛搬到此地,秀茹時常帶五六歲的兒子去玩,接觸稀有的農(nóng)作物。疫情來臨的日子,全家人困在屋子里,嘴角都起泡了。全賴種莊稼的老大爺,時不時給他們送菜過來,蒙著厚厚的口罩,像地下黨暗暗接頭。

雨早已停了,夜空泛出煙灰色。莊稼地的入口處,有一片白楊林,白森森的樹干露出眼圈狀的傷疤。前幾年,秀茹常常一個人跑到這里,倚著樹干仰望太陽,心底的惆悵一直涌到樹冠,與葉片一起震顫。這種發(fā)顫的疼痛,很讓她著迷。后來,她才明白那是中年之后,對青春的一場模仿。盡管頗像東施效顰,那種疼痛卻是真切的。而此刻,她已沒有幾年前的悵意,毫不畏懼地穿越這片樹林。后半夜的風(fēng)不曾消停,葉片翻滾著一路追逐,一直追著她走上田埂路。蛙聲迎了上來,它們的卷舌音像在揭示深藏于黑夜里的真相。她沒有弄清這個真相是什么,但她聞到了挾裹泥腥味的青草氣,那氣息有一種橫穿迷霧后平安到達(dá)目的地的踏實感。她一腳一腳踩在路中央,腳上的高筒雨靴在泥漿地里“嘎嘰嘎嘰”響著。腳趾在雨靴里有些悶熱,腳趾頭的伸展頗為艱難。她還是慶幸沒有穿涼鞋,否則鞋里不知道會滲入什么腥臭東西。她早過了光腳尋求刺激的年紀(jì)。要是有什么蛇之類的東西游過來,那幾乎會要她的命。自從得知Y與幼兒教師的婚外情,她越發(fā)明白大凡刺激的東西,既像太陽一樣熱烈,也像蛇一般陰郁。

一種怪異的聲響從玉米地里傳來,在躡步靠近?!罢l!”她低聲驚叫,手指掐住棉麻褲袋里的手機(jī)。玉米叢中的腳步聲似乎停下來了,唰唰聲如潮蟲集聚而來?!鞍 彼龑χ约旱碾p腳呼喊,似乎有一只小獸從地底下拱出來,撕碎夜的陰郁與幽秘。很多年前,她與明遠(yuǎn)在冬夜的被窩里,也曾發(fā)出這樣的叫喊,在欲望的戰(zhàn)栗中,用這種聲音對抗青春的虛無。就在那一瞬間,玉米叢中的嘈雜聲消失了,那些潮蟲在她的呼喊中紛紛退去。寂靜回來了,只聽到雨點打著葉片。雨水沿劉?;湎聛恚齺聿患安潦?,抬起高筒雨靴,更穩(wěn)更快踩在田埂路里。

黑暗的霧團(tuán)聚攏又散開。在一大片水田上,“嘎嘰嘎嘰”的聲音像是從遙遠(yuǎn)的夢境傳來,每一腳都像踩在她的心臟上。秀茹回轉(zhuǎn)身,瞥見一個影子一步步向她走來。他走得極慢極慢,有一種被拋棄的孤獨,又有沉迷獨處的憂傷?!懊鬟h(yuǎn)……”秀茹高聲叫著。那個身影漸漸走近了,“嘎嘰嘎嘰”的聲音讓她猜出那是高筒雨靴在泥潭里艱難地挪動。“秀……”影子也發(fā)出叫聲,那帶水汽的聲音聽起來混雜著驚喜與期盼。她向他跑過去,踮著腳跳過一些水坑。她極其小心地跳過一個又一個,還是跌倒在旁邊的泥潭里,寬腳褲腿掃了一大片泥漿。等她爬將起來,那個影子已立在身后。

她向他伸出手,他一把拉住了。她站在隆起的田埂路上,他杵在泥潭里,以至于他比她矮了一個頭。他突然抱住她的腰,將他的腦袋埋入她的懷里。她的前胸漫開一層溫?zé)岬臐?,浸透她薄薄的雪紡上衣。“秀……”他吸著鼻子?!拔以?,我在……”秀茹輕拍他的后脖頸,那里已不像多年前瘦骨嶙峋,而是有著虛胖的肉——中年的虛胖。他像沒聽見,自顧發(fā)出啜泣聲,猶如迷路的小孩,又像被拋棄的老人?!靶恪阒绬?,年輕時我很喜歡穿高筒雨靴踩水塘,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那種快樂了……過去的很多快樂都不再有了……”他伏在她胸口自語道?!拔抑溃抑馈毙闳阍噲D拉他的胳膊。他卻沒有上來的意思,喃喃地說她不懂他的意思?!拔叶模叶?!”她拽緊他的胳膊,一腳踩到泥潭里,走高蹺似的在泥潭里邁開步子。他們互相拽住對方的手臂,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泥潭像漩渦攀住高筒雨靴,雨靴卻一次次掙扎地拔出來。有那么幾下,他們踩在水潭里,泥水挾裹著泥漿飛濺了他們一身。她捋了捋自己的發(fā)絲,也摸了摸他的臉,不覺笑起來。他彎下腰再次擁抱她,勒住她的脖頸,勒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們就這樣緊緊擁抱著,彼此感受到對方的脈搏與呼吸。

雨又停了。天色微微泛亮,東邊的地平線上劃出一道青灰色,田野像掀開黑絲棉被,能看清水田泥塘玉米地花生地。秀茹與明遠(yuǎn)捏著釣具,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牽手。秀茹卻能感到腳下的路明顯比剛才好走了,不再擔(dān)心會墜進(jìn)泥塘里去。穿著高筒雨靴,腳依舊那么悶脹,那種平穩(wěn)很叫人踏實,每一腳都像踩在地母的心臟里。

俞妍,浙江慈溪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十月》《長江文藝》《清明》《廣州文藝》《文學(xué)港》《天津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百花洲》等二十幾家純文學(xué)刊物,入選《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出版短篇小說集《青煙》《蝸?!贰读汛伞贰渡揭坝木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