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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陳子善:記憶中的錢谷融先生
來源:《傳記文學》 | 陳子善  2024年04月12日09:08

2011年9月10日,本文作者與錢谷融先生(右)合影

寫回憶文壇前輩的文章,越是熟悉的,越不容易寫。因為經(jīng)常見面,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現(xiàn)在提筆追懷我敬重的錢谷融先生,就碰到了這個難題。只能就記憶所及略寫數(shù)則片段,不能報先生多年來指點教誨之恩于萬一也。

跟隨先生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教研工作那么多年,先生的著作,我?guī)缀趺糠N都有,絕大部分都是他老人家饋贈的。他的第一本書,最薄的一本書,然而也是影響最為深遠的一本書,即《論“文學是人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0月初版),卻是我自己買的。正因為書太薄,隱在書堆之中,一時找不到,直到2002年遷入新居,大搬家,方始檢出,于是趕快去請先生補簽,先生坐在書桌前,大筆一揮:“子善兄哂存 錢谷融贈?!?/p>

先生題贈我書,最先稱“同志”,后來改成“仁棣”“弟”,或者直接就寫“子善”,但這次稱“兄”了。我不勝惶恐,馬上提出“抗議”:“我是學生,萬萬不可。”先生笑道:“儂不是我學生啊,是同事?!蔽耶斎幻靼?,在先生心目中,改革開放前上過課的、改革開放后正式招收的碩士和博士,才是“學生”。但我1975年在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培訓班求學時,就聽過先生開的課。那時先生講畢,同學中有思想激進者,就嚷嚷要批判先生的資產(chǎn)階級文藝思想。他們根本不知道,即便真的是資產(chǎn)階級文藝思想,不也有進步的一面嗎?

先生本來是想招我為碩士研究生的。1979年,他首次招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生,是與許杰先生合招的。當時,他已當了整整38年講師,次年才“破格”提升為教授。我得知消息,就去對先生說,我要報考。先生沉吟半晌,說:“儂現(xiàn)在已在大學教書,不是很好嗎?許多人報考,把機會留給他們吧?!毕壬纫逊愿?,我就沒有報名。第一屆碩士生入學后,第一學年我是先生和許杰先生的“助教”,也一起聽課。

四年之后,形勢變了,越來越講究學歷了。一次去看先生,先生又說了:“子善,儂已有不少成績,但看來儂還是得讀個學位?!睘榇?,先生專門申請了一個“在職碩士生”招生名額,連我在內(nèi),僅兩人報名??荚嚨慕Y(jié)果,卻讓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英文和政治兩門竟然都沒過線!英文未能過線,勉強還可找出理由,政治沒有過線,至今沒想明白。我可是寫滿試卷,堅決擁護改革開放的。馬上去見先生,先生的答復是一門不及格,可申請破格;兩門不及格,就無法可想了。我知道自己讓先生大大失望了,一直深以為咎。先生從此也不再提及此事。

先生不輕易表揚我,記憶中只有兩三次對我的習作有所贊許。那年,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編一本教學參考書《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講》,分配我寫戴望舒的《雨巷》賞析,用今天的話講,屬于文本細讀的范疇。我搜索枯腸,拖到最后一個才硬著頭皮交稿。書于1988年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一天去看先生,先生說:“儂分析《雨巷》這篇寫得不錯?!狈街壬呀?jīng)讀過,心中一塊石頭也落了地。還有一次是2004年6月,我編選出版了一本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散文集《貓啊,貓》,先生在《文匯報·筆會》上讀到了我的編者“序”,見面時大加稱贊,使我有點難為情。順便披露一下,先生也一度養(yǎng)過貓。其實,先生知道我的興趣所在,知道我走考據(jù)這一路,但從不批評,反而以欣賞的眼光加以關(guān)注,必要時才予以點撥。先生與孔子同一天生日,深諳“因材施教”之道,對門下的碩士博士生是如此,對我同樣也是如此。

“中國新文學社團、流派”叢書是先生親自主持編選的一套大型新文學資料和研究叢書。從第一種《新文學的先驅(qū):〈新青年〉〈新潮〉及其他作品選》于1985年10月出版始,到最后一種《花一般的罪惡:獅吼社作品、評論資料選》于2002年2月出版止,斷斷續(xù)續(xù),前后歷時17年之久,總共出版了15種。包括《新青年》和新潮社、文學研究會、莽原社、未名社、新月派、京派、中國詩歌會和九葉詩派等重要社團流派的作品選和評論資料選,還有一種陳永志先生的論著《靈魂溶于文學的一群:論淺草社、沉鐘社》。就出版時間之早、規(guī)模之大,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團流派研究史上可謂繼往開來,留下了極為濃重的一筆。

先生于1984年10月20日為這套叢書寫了“序”。序文提綱挈領(lǐng),不但揭示了對新文學“各種流派現(xiàn)象深入分析”的必要性,闡明了研究社團流派對于“較為清晰地梳理出新文學的真實的發(fā)展線索”的重要意義,而且強調(diào)指出:今天的許多研究者都看得很清楚,現(xiàn)代文學領(lǐng)域里還有許多塊沉睡的處女地,有人甚至指出,就是對整個一段文學歷史的評價也有不少偏頗粗疏的地方。這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否也在于我們對現(xiàn)代文學的豐富內(nèi)容還缺乏充分的了解呢?就像畫一張地形圖,倘連許多具體的數(shù)據(jù)都掌握不全,那又怎么能畫得準確?當然,造成這種現(xiàn)象是有許多歷史原因的,在過去的年代里,不斷泛濫的極左思潮根本就不允許尊重事實。但是,在實事求是的旗幟重新飄揚,一切從實際出發(fā)的路碑重新豎起的今天,我們是不是也應該趕緊研開干涸的墨筆,把新文學的歷史風貌圖補充完全呢?當那種肆意刪消和篡改史實的作風遭到嚴厲譴責的時候,難道不正應該盡快讓事實站出來作證嗎?

先生這段話說得真好,四十年后的今天讀來,拙見仍具有現(xiàn)實意義,仍不失啟迪。而且這段話于我而言極為重要,因為它同時也是我四十年來研究工作的一個指南,更是對我工作的一種期待和肯定。后來,先生又主持“世紀的回響”叢書,我提出編選新月派評論家葉公超的《葉公超批評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10月初版),得到先生首肯,也正是延續(xù)了這一思路。先生這篇序文以《梳理新文學的真實發(fā)展線索——〈中國新文學社團、流派叢書〉序》為題刊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5年第4期,后來均冠于叢書每輯之首。奇怪的是,卻未能收入先生的各種文集,包括搜集較為齊全的四卷本《錢谷融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1月初版),成了先生的集外文。以后再編先生的新文集,這篇序文不能再遺漏了。

這套叢書還有一件事必須提到,叢書的編者除了在上海外國語大學任教的陳永志先生,絕大部分是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同仁。我當時并未直接參與叢書的編選,但承蒙先生信任,具體負責與編者和出版社的聯(lián)絡工作,因此常去拜見先生,匯報叢書進度。一次,我斗膽向先生提出,能否編一本當時鮮為人知的獅吼社的作品選,可請對獅吼社有所研究的上海圖書館張偉兄來擔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團流派辭典》(范泉主編,上海書店出版社1993年6月初版)中的“獅吼社”這一條就是張偉兄撰寫的。先生馬上同意了。張偉兄得知消息,大為興奮,立即全力以赴,初選目錄也是由我交先生審定的。張偉兄的書稿于1996年10月完成,六年之后才得以問世,成為這套叢書的最后一種。先生翻閱新書,再次表示編得不錯,肯定此書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社團流派研究方面有填補空白的價值。

1990年秋,浙江大學成立現(xiàn)代詩學研究室并創(chuàng)刊《現(xiàn)代詩學》,先生為之寫了《文學作品都應該是詩》以為賀,刊同年12月《現(xiàn)代詩學》卷一“名家筆談”首篇。先生在文中表示:

我一向認為一切文學作品都應該是詩,都應該有詩的意味。詩,在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中,是與個人情志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切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直接從肺腑間流瀉出來的都是詩,都有詩的意味。不但李白、杜甫的詩篇是詩,莎士比亞、契訶夫的戲劇也是詩,曹雪芹的《紅樓夢》、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蘭姆的《伊里亞隨筆》、魯迅的《朝花夕拾》等等都是詩。研究文學決不可以忘記文學作品的本質(zhì)是詩。但近年來,在我們的研究工作中,在對文學作品的分析評價中,這一點卻常常有被忽視的跡象。

在我看來,先生提出“一切文學作品都應該是詩”之說,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是對他先前提出的“文學是人學”說的拓展和深化。后來先生在2010年“經(jīng)典與當代:紀念曹禺先生百年誕辰研討會”上發(fā)言,認為曹禺是“詩人”,曹禺成功的劇作“沒有說教”,與這個觀點是一脈相承的。我協(xié)助先生主編十卷本《中國現(xiàn)代散文精品文庫》(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3月初版)、參與先生主編的高等學校文科教材《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選》(上、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10月初版),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先生對自己這一主張的貫徹。他堅持何其芳散文入選《畫夢錄》中的《墓》,首次入選吳組緗的小說《菉竹山房》,選汪曾祺小說舍《受戒》而中意《大淖紀事》,以及他在《中華現(xiàn)代文選》(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年8月初版)中首次入選張愛玲的《花凋》,等等,都顯示出他的慧眼獨具,體現(xiàn)了他的與眾不同的文學品位。

《文學作品都應該是詩》一文手稿共五頁,并非一氣呵成。先生反復推敲,多處修改。且舉一例,上述“都有詩的意味”和“不但李白、杜甫的詩篇是詩”之間,原來還有一段:“詩,雖然必須是個人情致的表現(xiàn),不能不打上作者個人的印記。但個人的一切,都與時代、社會有關(guān),因此,詩、文學作品,又必然是要反映社會的風貌,體現(xiàn)時代的特色?!钡詈螅壬堰@段話刪去了,可見先生之慎重,也耐人尋味。三年前,一次與上海圖書館中國文化名人手稿館負責人閑聊,始知該館還未入藏一份先生手稿,這是件多么令人遺憾的事,先生可是2014年第六屆“上海文學藝術(shù)獎”終身成就獎獲得者啊。于是,我把這份手稿捐贈上海圖書館,自以為是對先生的一個有意義的紀念。

1990年中期,承校方開恩,我分得華東師范大學二村8號底層中的一間小房,距先生89號寓所僅隔一條林蔭小道。從先生樓上餐廳朝北窗戶朝下望,就可見到我的房間。這樣,我就更可隨時向先生請安了。先生傍晚從附近長風公園散步歸來,到我窗外叫一聲“子善”,我也可馬上出來陪先生聊上幾句。但先生細心,知道我住在四戶雜居、煤衛(wèi)公用的一個單元里,很局促,從來不進單元找我。

一次先生電召,幾分鐘后,我就坐在他的書房里了。原來,主持《上海文學》編務的周介人先生致電先生,請教20世紀40年代上海文壇有無一位名叫余虹的“女作家”。先生說:“我不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儂弄文學史料,今天考考儂,知道這個余虹嗎?”我想了半天,只能如實報告先生:“我也不知道?!碑斎唬恢啦坏扔跊]有,能否請周先生提供更多的線索,以便查考。先生笑道:“今天找儂,這事還真的與儂有關(guān)?!毕壬嬖V我,周先生收到一篇投稿小說,作者已有文名,小說寫的就是我們都不知道的這位“女作家”余虹。文中還出現(xiàn)了吳福輝兄和我的名字,寫我倆幫助作者“尋找”“女作家”余虹,云云。所以,周先生向先生求證。我這才明白“女作家”余虹是這位小說作者的虛構(gòu),難怪先生不知道而“考”我,我也不可能知道。這篇題為《近年余虹研究》的小說因為寫進了兩個真人的名字,假假真真,周先生擔心惹出麻煩,最后退了稿。小說后刊于云南《大家》1995年第2期。吳福輝兄得知先生此次又“考”我,用上海話說:“錢先生介有趣?!?/p>

一連很多年,先生每周有好幾個下午要下象棋。對手大都是殷國明兄,殷兄忙時,他指導的博士生也會替代。師生下棋,互不相讓,煞是好玩。我也常去,但只觀戰(zhàn),從不參戰(zhàn)。先生好幾次問要不也來一盤?我的水平差到?jīng)]有水平,絕不敢丟丑。不過有一次,先生戰(zhàn)局告急,我忍不住從旁出了個主意,先生揚起頭:“噢,儂還是會下的?!币笮秩滩蛔⊥敌Α:髞?,先生對我定下新規(guī)矩:有事先談事,沒事就觀棋,不想看了隨時可以走,茶水自便,來去自由。

不消說,如先生一人在家,我去,他定要自己或吩咐保姆倒茶。更早些,楊先生身體好時,有時是她倒茶。也當然,我決不會讓先生倒,保姆不在,我就自己倒。再后來,就自己沖咖啡。這種時候,師生對座,清茶或濃咖啡一杯,隨意聊天,在我正是受教的大好時機。問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的舊人舊事,先生總是有問必答,侃侃而談,許多是我聞所未聞,也遠遠想不到的。先生回憶當年與老師伍叔儻隨意閑談:“談話都是即興式的,想到哪里,就說到哪里,并沒有一定的目的和范圍。既有談論詩文的,也有臧否人物的,天南地北,海闊天空,全憑一時的意,縱意所如,真是其樂無窮?!边@種情形得以在先生與我之間再現(xiàn),也真是幸何如之。

伍叔儻(1897—1968)是先生在重慶中央大學師范學院國文系求學時的老師,師生關(guān)系密切。先生晚年曾接連撰寫《我的老師伍叔儻先生》《我的大學時代》等文,深切懷念這位他極為敬重的師長。先生坦陳,伍叔儻“是我一生中給我影響最大的一個人”,尤其伍叔儻的“瀟灑的風度,豁達的襟懷,淡于名利、不屑與人爭勝的飄然不群的氣貌卻使我無限心醉。我別的沒有學到,獨獨對他的懶散,對于他的隨隨便便,不以世務經(jīng)心的無所作為的態(tài)度,卻深印腦海,刻骨銘心”。先生這話毫不夸張,是出自肺腑的真實之言,不妨舉例說明。

先生從不想當“官”,哪怕是當“學術(shù)官”。華東師范大學建校之初,就有聘請先生出任校圖書館館長之議,先生婉拒了。王瑤先生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會會長。1987年10月,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在成都舉行的第四屆年會上選舉先生為副會長,這當然是眾望所歸,但先生不愿擔任。據(jù)說王瑤先生最后說:“你不當,那我也不當了?!毕壬琶銥槠潆y。

兩年后,王瑤先生在蘇州參加四屆第二次理事會后來滬,不幸病逝。1990年11月,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第五屆年會在杭州召開,我跟隨先生參加,這也是我首次參加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年會。會議期間,一位學會副會長找到我,對我說:“這次年會要產(chǎn)生新會長,論資歷論成就,錢先生和田仲濟先生等學界前輩都能當,但學會設在北京,如會長在京,更利于開展工作?!彼形野堰@層意思婉言轉(zhuǎn)達先生。我吃了一驚,馬上向他表示:“我是后輩,又首次參會,實不宜轉(zhuǎn)達這樣重要的話。但以我對先生的了解,如您直接面告先生,交流看法,應無問題?!焙髞硭欠衽c先生談了,我不知道。但最后的結(jié)果,嚴家炎先生榮任學會新會長。嚴先生很尊重先生,先生也一直與嚴先生合作無間。

浙江瑞安是伍叔儻先生的故鄉(xiāng),瑞安現(xiàn)屬溫州市。因此,自新世紀初起,我的友人沈迦兄和方韶毅兄就起意合作,為“溫州文獻”叢書編訂《伍叔儻集》,經(jīng)過數(shù)年海內(nèi)外銳意窮搜,終于大功告成。他們知道先生是伍叔儻的高足,擬向先生求“序”。于是,我陪同沈兄拜訪先生,先生一口答應。當時先生已屆鮐背之年,仍欣然命筆,于2010年9月10日完成了這篇感人的“序”。先生在“序”中首次透露,他大學畢業(yè)到交通大學任教,正是伍叔儻先生的大力舉薦,并再一次在文中表示:“多少年來我一直生活在對他的思慕中?!边@篇“序”先刊于我主編的《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0年第5期,我為能夠刊發(fā)先生晚年新作而感到榮幸。一年之后,《伍叔儻集》問世,仍然是9月10日,沈兄、方兄和另一位溫州地方文獻專家盧禮陽兄專程來滬向先生恭呈樣書,仍然是我陪同。先生拿到這部厚重的詩文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比他自己出了新書還要高興。

2011年9月10日,錢谷融先生在家翻閱《伍叔儻集》伍叔儻先生以擅長舊詩聞名于古典文學教育界,他的舊體詩集《暮遠樓自選詩》在他逝世后的第二年,即1968年11月由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華國學會印行線裝本,這個初版本我一直沒有找到。但我后來在臺北得到了學海出版社十年后出版的港版影印本,帶回兩本,一本奉贈先生,先生很開心。為寫此文,我找出這本小冊,先生當年翻閱時的專注情景還歷歷如在眼前。且從中抄錄一首《讀〈世說新語〉》,因先生對《世說新語》也情有獨鐘,終生喜愛:

魏末盛風流,嵇阮為之唱。心謂竹林游,殆已齊得喪。

過江益相扇,片言見微尚。王劉最標奇,賞玩令神暢。

不有臨川王,勝譚將安仰。靜夜觀古今,我情樂閑曠。

彌覺昔賢高,齷齪實無狀。安得千載上,相與共揖讓。

先生對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比他年長的許杰、施蟄存、徐中玉諸位教授都很尊敬。在我當許杰先生助手期間,先生數(shù)次提醒我,要多向許先生請教,不要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先生與徐中玉先生是《文藝理論研究》雙主編,但先生不參與具體的編輯工作,只推薦他認為好的應該發(fā)表的文稿,不消說,先生推薦的,徐先生照發(fā)不誤。先生晚年又經(jīng)常與徐先生聯(lián)袂出席各種學術(shù)和文化活動,都能互相很好“配合”。我不止一次親眼見到,在徐先生講話之后,輪到先生發(fā)言,已經(jīng)快到午餐時間了,先生就說:“徐先生講得很全面,很深刻,我都贊成,沒有什么要補充了。”于是,會議順利結(jié)束,皆大歡喜。

先生特別推重施蟄存先生。他1957年3月發(fā)表著名的《論“文學是人學”》的華東師范大學學術(shù)報告會,主持人就是施先生,這是先生親口告訴我的。后來,他主編《中華現(xiàn)代文選》,入選施先生的短篇《名片》,這又是獨特的學術(shù)眼光。施先生晚年,我成了兩位前輩之間的“信使”,把施先生的近況報告給先生,又把先生的近況告訴施先生,因我在先后擔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資料室主任和圖書館副館長期間,幾乎每周都要去見施先生,問施先生有什么事要交辦。2002年秋,先生說很久沒見施先生了,很想念,擬去拜訪,于是由我陪同,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到了施寓。由于施先生重聽,無法電話預約,我們是不速之客。我陪先生進入施先生二樓那間書房兼會客室兼臥室兼飯廳的朝南房間,施先生見到先生突然來到,似很高興。兩位老人家當時具體談了些什么,我已不復記憶。幸好,先生在2003年端午節(jié)寫的《施蟄存先生》一文中留下了這次見面時的情景:

去年,有一天下午,我和陳子善兄同去看他,見一人木然地坐在方桌旁,意興寥落,毫無昔日神采。且耳朵聾得厲害,無法對話,只能進行筆談。我盡量用過去一些共同經(jīng)歷的瑣事來引起他的興趣,但他似乎雖然很能理解我的用心,卻總還是喚不回往日的熱情。我和子善坐了片刻,不得不站起來告辭,心頭不禁有些凄然。

1993年,在《王禮錫詩文集》發(fā)布會上,左起:陳子善、馮英子、徐中玉、錢谷融先生的“凄然”,我還能清楚地記得。告辭出來,站在施寓弄堂口,我正要揚手招出租,先生提出他要自己走一走,讓我乘公交車先回家。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馬上表示不行。但先生執(zhí)意不肯,無奈只能聽從?;氐郊液蟛环判模码娤壬⑺?,得知先生也已平安回寓,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這應該是先生與施先生的最后一次見面。

先生晚年,雖有眾多學生陪侍左右,但我覺得先生還是寂寞的。先生能談得來的學界同道,除了本校這幾位前輩,還有北京王瑤先生、西安霍松林先生、南京程千帆先生、廣州吳宏聰先生、上海賈植芳先生和王元化先生……先生與他們的年齡相差最多不超過十歲,都是同代人,有大致相同或相似的坎坷人生遭遇,在學術(shù)上也常交流切磋或密切合作,每次見面都有說不完的話題。我就有幸多次親歷先生與南北二王、賈、吳諸位前輩的聊天。90年代初程千帆先生書贈先生的舊體詩,先生還專門給我看過。而他們先后在先生之前遠行,先生能不傷感嗎?有時與我談及,總感慨不已。人們都知道先生愛讀《世說新語》,案頭常備書就是《世說新語》,但為什么愛讀?魏晉名士重友情,恐怕是其中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吧?“舊朋云散盡,余亦等輕塵”(魯迅《哭范愛農(nóng)》句),讀先生憶念王瑤、王元化等先生的真情文字,我就深深感受到了這一點。七在先生的客廳兼書房里,長期以來懸掛著王元化先生手書的一副對聯(lián):“收百世闕文,采千載遺韻?!敝虚g則掛著俞云階先生畫的先生油畫像,真可謂中西合璧。對聯(lián)是晉代陸機名文《文賦》中的句子,元化先生用來形容老友的文采風流,自然再貼切不過。記得對聯(lián)剛掛出,我就見到了,與先生談及,先生明確表示,他喜歡元化先生的字。

先生自己不常寫字,不像他的老領(lǐng)導許杰先生晚年經(jīng)常揮毫。我只見過他的一條橫幅“文學是人學”,寫得很有氣勢。還有復旦大學中文系的唐金海兄舉辦書法展覽,請先生題寫了書法集的書名。而且,我為學生編的一本書,也請先生題了簽。

我的首屆碩士生周偉紅是南社首批會員朱梁任(1873—1932)的外曾孫女,她花了很大工夫,編成了一本搜羅頗為齊全的《朱梁任紀念文集》,列入“中華南社文化”書系出版,擬請先生題簽以光篇幅,托我設法。我告訴她,先生已經(jīng)95歲高齡,能不能寫,我不敢說,你自己對他說吧。于是,我?guī)谝粋€下午拜訪先生。先生正在臥室觀看電視,記得是京?。ɑ蚶デ┭莩?。先生平時喜聽評彈,喜看京昆,這是江南一帶老一輩知識分子的雅好。我倆進室,先生就關(guān)了電視,與我們聊起天來。這天他精神很好,知道了偉紅的來意,馬上應允:“好,現(xiàn)在就寫?!彼先思移鹕淼綄γ娌蛷d的飯桌旁,我?guī)椭侀_紙,他執(zhí)筆蘸墨,一揮而就,筆力酣暢。偉紅千恩萬謝,滿載而去。

可惜由于整套書系統(tǒng)一規(guī)格,先生的題簽未能放在封面上,而改放在扉頁上,讀者如不打開書閱讀,不會知道為這本書題簽的是錢谷融先生?!吨炝喝渭o念文集》2014年9月由團結(jié)出版社出版,我不知道先生一共題過幾個簽,但這應該是先生所題的最后一部書名了。還應補充的是,這本書的“序”是我寫的,這也是我們師生三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別有意義的合作。

《朱梁任紀念文集》扉頁錢谷融先生題簽大概自90年代末起,每年農(nóng)歷大年初一上午,我都要到先生家拜年。先到先生家,再去近在咫尺的徐中玉先生家。中文系齊森華、陳曉芬、譚帆等幾位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同仁則先去徐先生家,再到先生家。我們每年都會在先生家會合,談天說地一陣,再各奔東西,這似乎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而先生也每年都興致勃勃,與我們這些后輩歡談。

不料2017年春節(jié),我因感冒發(fā)燒,無法出門,只能致電先生拜年。該年9月28日,先生就飄然遠行了。這天正是先生虛歲一百歲的生日,下午在華山醫(yī)院的情景,我至今記得一清二楚。我和萬燕、“倪大紅”倪文尖等先生的高足先后來到華山病房向先生恭祝百年大壽,先生卻已在輸氧,在與病魔搏斗。傍晚時分,我們悄然離開。我給先生拉上了窗簾,讓先生能好好入睡。不料晚飯后就接到電話,先生于九時零八分逝世,走得安穩(wěn)。他老人家這一睡,與我們永別了。我與先生的公子錢震來兄同歲。10月1日,我在萬分悲痛中擬了這樣一副挽聯(lián):“不算導師更是導師,不是父親勝似父親?!辈挥嫻ぷ?,只為聊以表達我的深切哀思。

我不才,先生生前只對他的《散淡人生》一書出版發(fā)表過一點感想,而今又只能寫下這些點點滴滴的往事、零零碎碎的回憶。然而,先生的道德文章,先生的智者風度,先生的散淡人生,先生提出的“文學是人學”在共和國文藝理論史和文學史上的重大價值,先生的魯迅研究、曹禺研究等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的重要貢獻,早就已有而且還會繼續(xù)有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進行探討,對此我深信不疑。

謹以此文紀念錢谷融先生誕辰105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