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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當代女性文學主潮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4年第2期 | 李玲  2024年04月12日16:32

內(nèi)容提要:中國當代女性文學對女性自我生命、對男性世界、對宏大歷史都進行了豐富而深入的探索。當代中國前三十年的女性文學,主要在革命意識形態(tài)框架內(nèi)書寫女性的主體意識;新時期之初的女性文學,則將政治反思與性別建構相交織;新時期后期的女性文學,深入書寫女性的多重情欲,也多維度審視男性世界;新世紀的中國女性文學則深切關懷鄉(xiāng)土社會、現(xiàn)代都市以及歷史深處的中國人的生存狀況。中國當代女性文學,既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征,也因容納了豐富的個人風格而呈現(xiàn)出多姿風采。

關鍵詞:女性文學 主體意識 政治反思 男權批判 文學主潮

中國當代女性文學七十多年的發(fā)展歷程中,女作家對女性自我生命、對男性世界、對宏大歷史的認識和表達都形成了既呈現(xiàn)鮮明時代特征、又獨具個人風格的多彩豐姿。這一時期的女性創(chuàng)作,既在對時代政治話語的深度介入中拓展了女性主體的內(nèi)涵,也在疏離時代政治話語中建立了個體的獨立意識;既在對男性世界的理解、包容中豐富了女性的心靈世界,也在對男權傳統(tǒng)的激烈批判中維護了女性的主體性;既在對女性內(nèi)在情感、欲望的多角度認同中張揚了女性生命存在的合理性,也在對鄉(xiāng)土與都市、歷史與現(xiàn)實的多方位審視中展示了女性充沛的心靈力量。中國當代女性文學,既與中國社會政治的發(fā)展變革形成深刻的互動關系,也敏銳地感應著當代女性主義思潮的思想啟迪,更是生長在這一片土地上的一大批女作家真誠探索自我生命奧秘、熱切關懷社會人生所結出的碩果。

一、前三十年:在革命意識形態(tài)框架內(nèi)書寫女性的主體意識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是一個翻天覆地的歷史巨變,當代中國前三十年(1949—1978年)的文學一方面承擔起為新時代作證的歷史使命,另一方面又延續(xù)著文學關懷人性的超越性功能。這一時段的女性文學,既回應時代巨變,書寫女性成長為革命主體的歷程;又汲取革命倫理中的性別平等資源,書寫女性在家庭內(nèi)外爭取平等地位的新風采;同時還在遵從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前提下關懷女性的多重心理。

(一)女性成長為革命主體

書寫女性成長為革命主體的女性文學代表性作品,是楊沫195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宗璞1957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紅豆》和丁玲1978年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杜晚香》。

《青春之歌》和《紅豆》兩部作品都既以革命倫理統(tǒng)攝家庭中父母與子女的倫理關系、統(tǒng)攝男女情愛倫理,又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革命倫理與情愛倫理之間的張力;所不同的是,《青春之歌》的革命化程度要遠遠大于《紅豆》,而《紅豆》則保留了更多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浪漫激情。首先,《青春之歌》和《紅豆》中女主人公走向革命的外因皆是黨組織的引導,《青春之歌》中引導林道靜的是盧嘉川、林紅、姑母、江華等一批前赴后繼的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紅豆》中引導女大學生江玫的則是同屋的黨員蕭素。這些黨員既有堅定的革命信念,又都有舍己為人的個人道德,作品由此完成了政治信念先鋒性與個人私德崇高性合一的革命敘說。其次,《青春之歌》和《紅豆》女主人公走向革命,又都有著深厚的家庭因素,從而昭示出1950年代文學重視革命血統(tǒng)傳承的思路?!肚啻褐琛分?,林道靜的生母是被地主霸占并被迫害而死的農(nóng)村姑娘。母愛匱乏的林道靜,站在代母控訴的立場上,仇視父親和嫡母所代表的大地主、大資產(chǎn)階級。階級仇恨,是林道靜走向革命的原動力,又保證了林道靜階級血脈的合法性。林道靜走向革命的歷程,正是她反叛父親和嫡母的階級、走向生母的階級的歷程,這一藝術構思相當嚴謹?shù)匮堇[了階級本質(zhì)決定政治立場的先驗論,也展示了當代中國女性文學中階級立場統(tǒng)攝性別立場的特點。《紅豆》中的江玫,父親是進步的大學教授,在白色恐怖的年代里因“思想有毛病”而屈死,母親在關鍵時刻“痛說家史”,江玫于是堅定了留在新中國干革命的決心?!都t豆》把進步知識分子納入革命傳統(tǒng)中,可見其注重革命傳統(tǒng)的立場較為寬松,有別于那種只認工農(nóng)血統(tǒng)的極“左”出身論。再次,《青春之歌》和《紅豆》都在革命的大框架內(nèi)保留了或多或少的浪漫愛與激情?!肚啻褐琛芬婚_場以贊賞的態(tài)度描繪林道靜那全身素凈、 “異??∶馈钡呐畬W生形象,后來又以認同的態(tài)度抒寫林道靜與盧嘉川之間那既含蓄又熱烈的戀愛激情,作品由此在革命的大框架內(nèi)保留了后來的“樣板戲”中蕩然無存的浪漫情調(diào),繼承了1930年代“左”翼文學中戀愛與革命相兼容的傳統(tǒng)。《紅豆》中,女青年江玫先是沉浸在戀愛的幸福中,但最終還是與不革命的男朋友齊虹分手,這一歷程與《青春之歌》中林道靜先沉浸在與余永澤的浪漫愛中、而后又脫離不革命的余永澤何其相似,然而,兩部作品對游離于革命之外的浪漫愛的敘述態(tài)度卻大相徑庭。《紅豆》在敘事立場上,盡管贊同江玫的分手選擇,從而保證了革命高于愛情的原則,但江玫和齊虹雖然政治立場水火不相容,但是二人的愛始終都是真摯、熱烈、無私的,分手后,“孤獨的江玫的濃重感情仍然留戀著過去”1,《紅豆》由此展示了對疏離革命的愛情的珍惜的態(tài)度;而且,《紅豆》還通過江玫和齊虹在文學、音樂、科學領域深深共鳴的詩意化描寫,表達了對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方文明境界的熱愛。正由于“投身革命與個人情感生活,在小說中沒有被處理成完全一致”2,《紅豆》建構了革命原則與浪漫愛以及更廣泛的人類文明之間的豐富張力空間。

丁玲1978年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杜晚香》,處在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的歷史交界點上,書寫杜晚香由貧寒的農(nóng)家女成長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排頭兵”的歷程,其女性意識呈現(xiàn)出復雜多元的特點。3首先,《杜晚香》肯定女性在組織面前柔順忠誠的品格,其意識形態(tài)立場更接近前三十年的文學,而有別于這一時期的“傷痕-反思”文學主潮。其次,《杜晚香》在男女對待性關系上呈現(xiàn)出男權化的價值傾向。志愿軍丈夫回到家中,“……他同她沒有話說,正象她公公她婆婆一樣”,可是,她“并沒有反感,有時還不覺得產(chǎn)生出對他的尊敬和愛慕,她只是對自己的無能,悄悄地懷著一種清怨……”這正如劉慧英和秦林芳所分析的:她“意識到無愛的痛苦時,她又無法全面否定這種靠傳統(tǒng)紐帶聯(lián)結著的生活”, “最終把‘怨恨’轉向了自己”4,《杜晚香》“表現(xiàn)出了非常傳統(tǒng)、非常陳舊的男權觀念”5。再次,《杜晚香》肯定了女性從容堅定的個性氣質(zhì),這又是對女性主體精神的有益建構。在意識形態(tài)忠誠話語下面,作品褒揚的是杜晚香無論在何處都“安詳自若,從容愉快的神情”,是杜晚香熱心幫助別人的“寬大的胸懷”,是杜晚香把集體利益看得高于個人利益、家庭利益的無私情懷。這些又有別于對待性關系上的屈從品格,而表現(xiàn)出女性主體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

(二)女性成長為平等的性別主體

在男女平等的層面上解放婦女,自晚清以來一直是中國社會是否實現(xiàn)現(xiàn)代轉型的考察指標之一,更是新中國的國家基本政策之一。婦女解放,有兩個基本面向:一個是婦女參與公共生活;另一個是婦女自主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尤其是獲得婚姻自主權。1957年發(fā)表的三篇女作家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從不同角度表達了婦女追求平等、解放的心聲。韋君宜的小說《女人》呼喚男女工作機會平等。女主人公林云“希望領導上不要把我當作一個負責干部的老婆,而當我作同志”,她不愿意放棄原來的工作,不愿意調(diào)到丈夫宋誠身邊去專門照料他的生活,“因為自己愿意工作,愿意像別人一樣”。林云還反駁女友馬素的觀點說:“是個女人,就認輸了嗎?”李納的小說《女婿》,與歧視離異女性的世俗偏見針鋒相對,寫一個離過婚且?guī)е⒆拥呐孕憬?,自信樂觀, 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侶。柳溪的小說《我的愛人》書寫護理員淑貞對在抗美援朝中致殘的軍人其華的真摯愛情,小說在遵從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前提下肯定了女性主動追求愛情的權力。

(三)革命意識形態(tài)下女性人性的豐富性

既遵從革命意識形態(tài),又避開宏大歷史的正面場景,而著重表現(xiàn)人物尤其是女性的豐富情感世界,這一時期最富有代表性的女作家是茹志娟。她1958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百合花》,從“我”的視角看通訊員和新媳婦,既表達了軍民團結如一家的魚水深情,又抒發(fā)了朦朧而含蓄的異性間的情愫。女文工團員“我”和新媳婦這兩個女性人物,與男通訊員之間,既是顯在的同志關系/軍民關系,也是朦朧的異性關系。通過“我”的眼光,《百合花》刻畫了通訊員靦腆憨厚、勇于自我犧牲而又未免急躁、單純的男青年形象,塑造了新媳婦羞澀靦腆且又善良無私、情深意厚的女青年形象?!栋俸匣ā芬蛟娨獾佤酆狭孙@在的革命主題和朦朧的情愛主題,而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朵永不凋謝的“百合花”。茹志娟1960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靜靜的產(chǎn)院里》中,“新法接生員”譚嬸嬸面對新來的年輕醫(yī)生荷妹,先感到不是滋味,而后通過自省,完全接納了新人,并積極向新人學習。作品固然在進步論的大框架下贊賞譚嬸嬸、潘奶奶等人不斷更新自我、追趕時代腳步的發(fā)展意識,但也并沒有把人初步接觸新生事物時的抵觸情緒簡單地判定為惡的力量,而是一方面既從進步論的立場出發(fā)把這些抵觸心理界定為需要克服的舊情緒,同時又能充分理解人都難免有固守舊習慣、不愿意被年輕一輩冒犯的心態(tài),《靜靜的產(chǎn)院》由此衍生出了關懷歷史進步洪流中人的情感的復雜性的現(xiàn)代人文精神。

二、新時期之初(1979—1985):政治反思與性別建構相交織

從1978年到1985年的新時期之初,中國女性文學敏銳感應時代變革,與男性創(chuàng)作一起承擔起了政治反思的功能,呼喚人道主義、個性解放等文明開放的價值觀,顯示了文學在社會文化轉型過程中的先鋒性;同時,又在男女關系思考方面展示出了獨特的女性視角,既抒發(fā)女性的愛情渴求,品藻男性人物,建構男女心靈相知、相濡以沫的理想愛情境界,也傾訴女性尋找理想“男子漢”而不可得的失落,抒寫女性在自我氣質(zhì)認同方面的焦慮。

(一)男性形象建構:思想解放、愛情忠貞的理想男性與玩弄權術、思想淺薄的負面男性

新時期之初的女性文學,往往把政治探索和男女情愛思考交織書寫,把對宏大歷史的關切和對男性世界的想象融合在一起,在品藻男性人物中熔鑄了撥亂反正的政治需求,宣揚人道主義立場、經(jīng)濟體制改革立場,既充滿敬意地塑造了一系列思想解放、愛情忠貞的理想男性形象,也表達了對玩弄權術型男性的鄙視、對思想空洞型男性的失望。

首先,戴厚英1980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人啊,人!》和張潔1981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都從政治反思與道德評判相結合的立場出發(fā),把男性人物分為正反兩類。正面男性,都是思想開放、堅持人道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相結合立場的共產(chǎn)黨人,他們還兼具善良、忠貞、無私等美好品格;反面男性都是固守極“左”路線、好整人、熱衷于玩弄權術的政治投機者,他們在私德上也兼具自私、虛偽、冷酷的特質(zhì)。正面男性所代表的政治理想有兩個維度,一個維度是面向前三十年的歷史進行反思,從而吸取歷史教訓,在當下堅持人道主義立場;一個維度是面向當下社會經(jīng)濟體制僵化的問題進行現(xiàn)實反思,堅持搞改革,堅持以人為本?!度税?,人!》中的何荊夫即代表了前一個維度。他1950年代在大學學習時被劃為右派,而后在社會底層流浪了二十年,但是他始終沒有忘記研究人性論、人道主義問題,新時期復出時,他已經(jīng)完成了一本著作《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成為時代的思想先鋒;在男女關系上,他對女主人公孫悅一直懷著忠貞不移的純潔愛情;在友情方面,他善良無私,包容博愛,善待情敵趙振環(huán),寬恕當年參與迫害自己的人?!冻林氐某岚颉分械闹毓I(yè)部常務副部長鄭子云,則代表后一個理想維度。他既是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又有著務實肯干的精神,他支持走改革之路的廠長,抵制官僚主義和特殊化,信守“關心人,尊重人,相信人”的人道原則;與之相對的反面人物部長田守誠則玩弄權術、阻礙改革?!冻林氐某岚颉穼懗隽私?jīng)濟體制改革的迫切性,也揭示出改革因觸動許多官僚的既得利益而舉步維艱的狀況,具有濃重的悲劇氛圍?!度税。?!》和《沉重的翅膀》這兩部長篇小說,將對宏大歷史走向的思考與對男性人物的品藻融為一體,既體現(xiàn)了女作家敏銳把握社會發(fā)展趨向和時代思想脈絡的歷史意識,也表現(xiàn)了女作家評判男性品格的標準包含著政治思想和倫理道德兩個維度。對照新時期之初思想界的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之爭,對照中國社會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艱難歷程,可以說,新時期之初的女性文學在承擔宏大歷史責任方面起到了時代先聲的作用。

楊絳1980年創(chuàng)作的散文集《干校六記》,在反思前三十年歷史教訓問題上與《人啊,人!》《沉重的翅膀》展示了相似的價值觀。《干校六記》從被改造者心理體驗的角度來否定六七十年代的知識分子改造運動,所記雖然是“大背景下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6,卻仍然有深刻的歷史關懷,而筆墨則顯得雋永蘊蓄。所不同的是,《干校六記》并不介入新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而是在回憶性書寫中展示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

其次,新時期之初的女性文學,在尋找男子漢的失落中,表達了對思想空洞型男性的失望,大膽地張揚女性的精神優(yōu)勢。張潔1979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1982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方舟》和張辛欣1980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我在哪兒錯過了你?》中,都有一個思想空洞、精神上根本不能與文中優(yōu)秀女青年相匹配的男青年。《愛,是不能忘記的》中的喬林,俊美得像古希臘的雕像,但是,“逢到我起意要對他來點智力測驗,一定逼著他說出對某事或某物的看法時,他也只能說出托兒所里常用的那種詞匯:‘好!’或‘不好!’”《我在哪兒錯過了你?》中的李克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完美的好人”,同樣也不能滿足女主人公“我”的精神共鳴需求?!斗街邸分辛嘿坏恼煞虬讖蜕讲粌H同樣缺少深刻的思想,而且還多了一份品德上的卑劣。這三部作品都偏重于主觀抒情,女主人公、敘述者、隱含作者立場合一。作品以俯視的態(tài)度塑造這些思想空洞的男性形象,表達了對具有精神深度的男子漢的呼喚。這些作品的情愛立場具有兩個特點:一是以女性為主體審視兩性關系,而不是把女性作為陪襯男性的“紅袖添香”式或“揾英雄淚”式的附屬性存在;二是在女性愛情標準中樹立了超越世俗的精神性內(nèi)涵。

(二)女性形象建構:或參與宏大歷史,堅守思想前沿;或疏離政治,堅守個體職責

首先,新時期之初的女性文學在女性形象塑造中熔鑄了女性參與宏大歷史的責任意識。戴厚英、張潔的小說中,女性人物也分為正面和反面兩類,二者形成鮮明對比。正面女性人物主要有兩個特點。第一個特點,也與正面男性人物形象一樣,是堅持人道主義精神;堅持經(jīng)濟改革,在新與舊尖銳對立的歷史進程中代表了時代發(fā)展的正確方向;與正面男性人物不同的是,她們往往并不是正確思想陣營中具有引領性功能的核心人物,而是男性引領性人物的同道者?!度税?,人!》中的女主人公孫悅,從文革經(jīng)歷中悟出了必須超越整人的殘酷斗爭思路,這種思想并非來自男性的啟蒙,卻又與何荊夫的人道主義思想不謀而合。《沉重的翅膀》中的女記者葉知秋,在堅持經(jīng)濟改革、注重人道關懷問題上,與改革派副部長鄭子云思想一致;但她并非鄭子云的下屬,而具有獨立的職業(yè)身份。這樣的藝術構思,既體現(xiàn)了女作家關于女性參與宏大歷史、參與政治的自覺性,又體現(xiàn)了面對宏大歷史時,女性既渴望得到強大男性力量支撐、又希望保持女性獨立人格的心態(tài);也說明這些文本的歷史反思立場大于性別反思立場,因為作品中具有獨立人格意識的女性人物,并不審視同一思想陣營中的男性人物。正面女性的第二個特點是具有脫俗的精神氣質(zhì)。她們無論長相漂亮不漂亮,氣質(zhì)上一般都本色自然、不矯揉造作,更有著不注重個人利益、追求超世俗精神境界的特點。《人啊,人!》中的孫悅、《沉重的翅膀》中的葉知秋、《方舟》中的荊華都屬于這類精神內(nèi)涵充沛的女性。與此相對,這些作品中的反面女性人物一般具有如下全部特點或部分特點,第一是并無政治見解,行動只受利益驅(qū)使,斤斤計較,習慣于借助權威男性的勢力對其他人頤指氣使;第二個特點是裝扮精致但格調(diào)庸俗;第三個特點是因精神空虛無聊而難以成為優(yōu)秀男性人物的心靈知己?!度说街心辍分械鸟R列主義老太太秦波,《人啊,人!》中的陳玉立、馮蘭香,《方舟》中的錢秀瑛,《沉重的翅膀》中的夏竹筠都是這類庸俗女性。

其次,新時期之初的女性文學,還在女性形象塑造中表達了超越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人生探索意識。這表現(xiàn)為兩種形態(tài):一種是頌揚女性知識分子堅守職業(yè)崗位、疏離政治的獨立意識;一種是在女性日常人生書寫中表達個性解放的需求。諶容1980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人到中年》,塑造了在時代變遷中從容淡定、恪守職業(yè)操守、超然于世俗功利外的女醫(yī)生陸文婷形象。陸文婷身兼職業(yè)和家庭的雙重重擔,盡管有丈夫傾心相守,仍然不堪重負。作品贊賞知識女性不卑不亢的精神氣質(zhì),向往夫妻相知相愛的理想婚姻圖景,并在不直接質(zhì)問男權中提出職業(yè)女性負擔過重的社會問題。鐵凝1983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則以贊賞的態(tài)度塑造了一個有著獨立思考能力的高中女生安然的形象。

(三)抒發(fā)女性的多重愛情心理:平等意識,愛情渴求

以舒婷的創(chuàng)作為代表的新時期之初的女性詩歌既關注宏大歷史,也書寫愛情,其愛情書寫包含平等意識和愛情渴求兩個主要維度,而其愛情渴求中既有女性渴望得到男性庇護的小女生心態(tài),也有女性庇護男性的母性情懷。在《致橡樹》中,舒婷發(fā)出了“你有你的銅枝鐵干,像刀,像劍,也像戟,我有我的紅碩花朵,像沉重的嘆息,又像英勇的火炬”的平等宣言,這鼓舞了1980年代初平等意識覺醒的女性?!渡衽濉分校骀脛t抒發(fā)了“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的女性被愛的渴求?!稌璧镍S尾花中》,抒情女主人公問“我可以要一株真正的圣誕樹嗎/ 上面掛滿/溜冰鞋、神笛和童話/焰火、噴泉般炫耀歡樂/我可以大笑著在街道上奔跑嗎”,由此,作品在愛情理想的建構中抒發(fā)了生命自由生長的渴求。楊絳的系列散文《干校六記》則在知識分子無可奈何地下放干校、接受勞動改造的大背景下,表達了妻子處處庇護丈夫的成熟的母性心態(tài)。其中第四章“冒險記幸”中,默存到楊絳所在的連隊一起吃年夜飯,“天色已經(jīng)昏黑,我怕默存近視眼看不清路——他向來不會認路——干脆直把他送回宿舍?!?/p>

這一時期的女性文學還初步表達了女性在情愛中的欲望。林子1958年創(chuàng)作、1980年發(fā)表的詩歌《給他》是這一方面的代表作。但是,對女性情欲的深入而大膽的探索,則要在新時期后期思想更為解放的年代里才出現(xiàn)。

(四)女性氣質(zhì)層面上的自我懷疑與自我確認

張辛欣1980年發(fā)表的小說《我在哪兒錯過了你?》和張潔1982年發(fā)表的小說《方舟》探討了女性的“雄化”問題,表達了由女性氣質(zhì)本質(zhì)界定所引發(fā)的不同焦慮。張辛欣則面對男性要求女性保持柔美氣質(zhì)的問題,對女性自我產(chǎn)生了懷疑,而又心有不甘。張潔固守女性氣質(zhì)應當柔美的立場,以女性“雄化”這一無可奈何的結果,作為控訴男權社會的證據(jù)。

張辛欣的小說《我在哪兒錯過了你?》中的女售票員“我”是個富有才華的業(yè)余女編劇,與航海系畢業(yè)的業(yè)余導演“他”心心相印,但是,他以已逝的前女友“……很要強,然而文靜……”作為參照物,評判 “我”是個“男性氣質(zhì)過多的女性”,要求“我”說:“我希望你改改你的性格,憑著女性本來的氣質(zhì),完全可以有力量……”這一男性對女性陰柔氣質(zhì)的要求,引起了女性人物“我”內(nèi)心中的劇烈沖突。文本最終在女性是否應該回歸陰柔氣質(zhì)這個問題上形成了復調(diào)性:女主人公“我”一方面暗暗為自己的男性化辯護,認為這是艱辛的生活逼出來的,既事出有因,并且也并無不妥;另一方面,“我”在深深的思念中又不免深受“他”的立場的影響,不禁為自己的不夠陰柔文靜而感到焦慮。

張潔的小說《方舟》以惋惜的態(tài)度表達了“男人的雌化,和女人的雄化,將是一個不可避免的世界性的問題”。敘述者借丈夫白復山的眼光審視女導演梁倩,感受到梁倩干癟、沒有“女人味”,并在心中暗暗感嘆:“她怎么活得這么憋屈、這么窩囊啊!”但是在價值評價上隱含的作者態(tài)度卻與男性人物截然相反,不同于白復山鄙夷中含著一點憐憫的男性立場,敘述者和隱含作者對梁倩失去“女人味”只有心疼、憐惜。梁倩的內(nèi)心獨白也表達了自己對柔美女性氣質(zhì)的向往,但是女性失去“女人味”,女人“雄化”,在《方舟》中并沒有成為女性自卑自貶的因素,反而成為女性控訴男權社會、控訴男性人物的有力證據(jù)。“她這是怎么了?像個歇斯底里的老寡婦。她從前不是這個樣子。上哪兒再找回那顆仁愛的、寧靜的心啊,像初開的花朵一樣,把自己的芳香慷慨地贈給每一個人。像銀色的月亮一樣,溫存地罩著每個人的睡夢。她多么愿意做一個女人,做一個被人疼愛、也疼愛別人的女人。不,她不愿意雄化。究竟是什么在強迫她?”《方舟》把女人“雄化”歸咎于男性乃至于整個社會不能擔當起愛惜女性、庇護女性的責任,因此,《方舟》堅守女性氣質(zhì)應當柔美的本質(zhì)主義立場,這一信念在文本中并沒有成為囚禁女性、限制女性的框框條條,卻生成了控訴男權的批判性力量。

三、新時期后期(1986—2000):情欲的多重書寫與對男性世界的審視

1985年以后的女性文學無論在作品數(shù)量還是在思想藝術深度方面都有蓬勃的發(fā)展。直面情欲,將情欲確認為男人和女人作為主體性存在不可剔除的內(nèi)涵,王安憶、鐵凝、林白、陳染、徐小斌、虹影等女作家都對此進行了多維度的探索,這一時期的女性文學,對男女關系、母女關系也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書寫,從而豐富了當代女性文學的人性理解內(nèi)涵。

(一)將非理性沖動納入主體的范疇

1980年代,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論在中國廣泛傳播,這觸發(fā)了人們對潛意識的認知。與之相應,這一時期的女性文學,正視情感、理性、欲望之間的張力,把欲望與情感、理性一樣確認為合理的自然人性,尤其注重探索情愛的非理性特征。小說家王安憶、鐵凝,詩人翟永明、伊蕾、海男、唐亞平,散文家葉夢是這一領域的代表性人物。

王安憶1986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荒山之戀》,細致描寫一對婚外情男女的殉情故事。小說的核心主旨既不是歌頌愛情的崇高,也不是批判社會對愛情的壓制,而是深深理解情與欲均不受理性控制的特點。性格文靜被動的男小提琴手,熱愛妻子女兒,不料卻沉浸于婚外情不可自拔;性格開朗主動的女打字員本想在挑逗男性中逢場作戲,沒想到卻在游戲中滋生出生死不渝的真摯愛情。他們情與欲高度融合的戀情,有著理智無法控制的沖動性,隱含作者深深理解人性中的這一股激情。王安憶1989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崗上的世紀》則在欲望與情、理完全背離的張力中,探索情欲這一不可被理性規(guī)訓、不受情感羈絆的強大的本能力量,將它接納為生命主體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女知青李小琴欲以肉體換取回城指標,農(nóng)民小隊長楊緒國與她發(fā)生關系后卻不守承諾,李小琴狀告楊緒國,楊緒國被羈押、批斗,釋放后,他再度去找李小琴,二人連續(xù)七個夜晚沉浸在高度和諧完美的性關系中,體會生命的歡樂。小說中,男女雙方強大的情欲力量,并沒有改變他們的情感,沒有改變他們的理性,因而作品始終沒有在價值判斷層面上認可農(nóng)民小隊長以權力消費女知青的行為,并不贊賞女知青以色謀生的謀略,作品也沒有讓這一對男女之間建立起相愛的情感,也就是說作品并沒有顛覆理性,沒有顛覆情感,而是在超越理性、超越情感的層面上探索和理解性本能的強大力量,并把性本能上升到關乎生命自由境界的重要元素來認識。

鐵凝1986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麥秸垛》,探索了人的理性、情感、欲望既相互對立又相互交織的多種復雜狀況,鐵凝既贊賞理性、情感,也理解欲望,《麥秸垛》中這三者之間有時是一致的,有時又是互相沖突的。男知青陸野明對女知青沈小鳳的欲望,不僅違背他的理性,也與他的情感背道而馳,然而,他卻只有通過滿足這名不正、言不順的欲望才能最終克服它。這是鐵凝對人類欲望方式的一種獨特想象。鐵凝并沒有站在道德立場上批判陸野明對他自己感情、理智的背叛,并沒有以人必須控制自己欲望的責任意識來要求陸野明,而是理解他只能通過滿足本能欲望才能最終超越它而回歸到靈肉合一的情感境界中。女知青楊青對陸野明的愛有兩個特點,第一個特點是包含著對異性的控制,也包含著對情欲的控制,然而這兩種控制不僅沒有讓男性人物感到不適,反而更加契合陸野明的內(nèi)心需求。楊青之愛的第二個特點是,既潛藏著以替代方式滿足自身情欲的隱秘愿望,又有著超越自我愛欲、包容男性脆弱的圣母情懷。陸野明與沈小鳳在麥秸垛偷情,這固然使深愛陸野明的楊青感到痛苦,但在楊青的隱秘欲望中,沈小鳳卻又未嘗不是替楊青完成了楊青絕對不允許自己去做的事;作品想象陸野明回歸楊青身邊,則體現(xiàn)了鐵凝對女性包容男性不羈情欲的圣母情懷的認同意識。此外,鐵凝1988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玫瑰門》對女醫(yī)生宋竹西與莊坦、大旗、葉龍北三個男人的性愛敘述,2000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大浴女》對尹小跳與陳在性關系的描述,也都從不同角度展示了鐵凝對情欲作為自然人性的理解、認同。

新時期后期的女性詩歌和散文,一方面既將愛欲等女性生命體驗納入女性的主體范疇中,由此深化和豐富女性的生命意識,另一方面則出現(xiàn)了許多直接反思男權傳統(tǒng)的作品,由此女性詩歌、散文展示出了比舒婷這一代詩人更為獨立不羈的女性主體意識。“太陽為全世界升起!我只為了你/以最仇恨的柔情蜜意貫注你全身/從腳至頂,我有我的方式”,翟永明1983年開始創(chuàng)作、1986年正式出版的組詩《女人》中的《獨白》篇抒發(fā)了女性對男性愛恨交織的熾烈情愛。伊蕾1987年發(fā)表的組詩《獨身女人的臥室》塑造了一個既幽閉自傲又呼喚男性同居的抒情女主人形象。葉夢散文《紫色暖巢——關于我出生時的浪漫回想》《生命中的輝煌時刻》《失血的靈肉蒼白如紙》則分別想象了自己出生、懷孕、生育的場景,以詩意的筆調(diào)表達了珍惜女性生命原欲的立場。林丹婭散文《遙望祖母之名》則以女性認同的立場書寫了祖母苦難而又堅韌、平凡而又神奇的一生。

(二)女性成長經(jīng)歷的“個人化”寫作

20世紀90年代以林白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陳染的《私人生活》、虹影《饑餓的女兒》為代表的女性成長經(jīng)驗的“個人化寫作”,一方面延續(xù)了1980年代中后期王安憶、鐵凝等女性創(chuàng)作理解本能欲望的思路,將性經(jīng)驗納入女性成長體驗的核心位置;另一方面,她們又往往在反抗群體壓抑的思路上守護女性個體幽閉的生命經(jīng)驗。這一類在題材上著眼于女性內(nèi)在生命體驗、在價值觀上守護個體性存在的成長小說,展示出迥異于《青春之歌》等表現(xiàn)女性為社會理想而奮斗的革命成長小說。

林白1994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第一人稱敘述者在描述中審視、分析著女大學生多米與輪船服務員“矢村警長”、與電影廠導演N等男性人物的情愛經(jīng)驗。已婚輪船服務員“矢村警長”的誘惑,帶給多米的是一段沒有愛但也沒有多少精神傷害、只有肉體痛楚的初夜經(jīng)驗,而誘奸之所以“沒有受到更多的阻力”,根本原因在于“一是我的英雄主義(想冒險,自以為是奇女子,敢于進入任何可怕事件),一是我的軟弱無依”。男導演N不負責任的性愛態(tài)度,使“我”不僅經(jīng)歷了刻骨銘心的相思、任人擺布的流產(chǎn),還有這段經(jīng)歷過去之后的遺忘。由此“我”得出結論:“我愛的其實是自己的愛情。”這里,《一個人的戰(zhàn)爭》關注的焦點并非是探究或者批判男性世界,而是探索女性在情愛中的生命體驗。這些女性情愛體驗,無論是痛楚的還是歡欣的,無論是越軌的還是合規(guī)的,無論是主動的還是無力的,在林白看來,都無關對錯。真摯的女性體驗本身,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被賦予了值得認可的生命意義。

陳染199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私人生活》與林白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一樣,也同樣執(zhí)著于對女性情愛體驗的探究,不同的是,《私人生活》還兼有對外部世界的省察、對抗,因而展示出更多女性主義批判立場和精英認同立場。《私人生活》所涉及的異性情愛體驗,既有女性無愛的純粹肉體的覺醒,也有靈肉合一的浪漫愛。女主人公倪拗拗之所以愿意接受T老師的誘惑,是因為“她想在這個男人身上找到那神秘的、從未徹底經(jīng)驗過的快感,她更喜愛的是那一種快感而不是眼前這個人”。給予“我”初次性歡樂和性痛苦的T老師,曾一直是刁難“我”的班主任。這些刁難,在“我”的體驗中是權威性的男權壓迫,而在T老師自己的體驗中則是男性無法控制對女學生愛欲所導致的扭曲行為,作品在倪拗拗與T老師關系這一組師生關系的想象中,既探究了女性的欲望覺醒體驗,還生成了控訴男權壓迫和滿足女性自戀等多重心理需求。與之相對照,《私人生活》在倪拗拗與摯愛男友尹楠的關系建構中,則建構了靈肉合一的性愛經(jīng)驗,書寫了男性肉體美在女性心中所引起的震撼感?!端饺松睢愤€以倪拗拗的眼光審視伊秋與西大望的性關系,與倪拗拗、尹楠這一對知識精英的完美情愛相比,大眾階層出身的伊秋和西大望的性愛則顯得粗鄙,作品在此生成了精英階層的身份認同意識。

虹影1997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饑餓的女兒》,女主人公六六青春時期的情感饑渴與其性意識的覺醒相伴而生,小說不僅表現(xiàn)了她伴隨著尋父意識的師生戀,而且細致地表現(xiàn)了女性在流產(chǎn)過程中的身心痛苦。

(三)確認女性同性愛的合理性

1986年到2000年的女性文學,不僅書寫異性間的情欲,還探索同性愛欲,拓展了情欲書寫的范圍。陳染的《私人生活》、徐小斌的《羽蛇》是這方面的代表作。首先,這兩部小說,都書寫了成熟女性與未成年女性之間的同性愛,而且把這種情與欲兼具的同性愛作為庇護未成年女性健康成長的美好生命經(jīng)驗。《私人生活》中,成年女性禾寡婦的家,是未成年少女倪拗拗逃離父母矛盾、獲得身心慰藉的溫馨家園。在倪拗拗的第一人稱敘述中,優(yōu)雅的禾寡婦,給予“我”肌膚之親,使“我”產(chǎn)生了愿意在這一瞬間“死去”的“極為美妙的眩暈”,而這“美妙的感覺自然是來自于我那青春期的肌膚的某種模糊的饑渴”。徐小斌199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羽蛇》中,羽是個得不到母愛的女孩,女演員金烏的家成了她的避難所。金烏以同性性行為實踐的方式啟蒙了羽的性意識。金烏刻意安排的同性愛場景,還有引導羽釋放壓抑的生命能量,使她邁開成長腳步的功能。同性愛和異性愛,在《羽蛇》中都以神奇玄幻的方式參與了女主人公羽的生命成長歷程。其次,這兩部小說想象了不同風格的理想女性形象?!端饺松睢分械暮坦褘D是個具有滿族貴族血統(tǒng)的優(yōu)雅的邊緣女性,這體現(xiàn)了陳染追求貴族趣味、注重情調(diào)、自覺疏離社會中心意識的精英文化趣味。禾寡婦最終因火災而死的命運,也表達了陳染偏于悲觀的命運感?!队鹕摺分械慕馂鯖]有年齡,“永遠是個風姿綽約的婦人”,無論在處理現(xiàn)實事務方面還是在掌控異性情愛和同性情愛方面,都無所不能。想象金烏這一超越時空、超越一切障礙的永恒的理想女性形象,徐小斌在關于女性能力和魅力方面表達了天馬行空式的浪漫幻想。

(四)在審視中理解男性世界

這一時期女性文學中的男性形象塑造中,女作家對男性世界表達了復雜多元的態(tài)度。她們有時側重于理解男性作為有血有肉的人的長處和短處;有時則通過書寫女性在兩性關系中所受的傷害,激烈批判男權文化傳統(tǒng);有時則將這兩種立場相交織起來。她們的寫作姿態(tài),有時是站在女性立場審視男性世界,有時則以超性別立場探究男性心理。

以超性別視角審視男性世界的代表作,有方方的中篇小說《風景》,池莉的中篇小說《煩惱人生》,王安憶的中篇小說《叔叔的故事》、長篇小說《長恨歌》?!讹L景》和《煩惱人生》均發(fā)表于1987年,是“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方方的《風景》狀寫底層市民粗糲的生活狀態(tài),在貌似“零度”的敘述中熔鑄著對底層男女之粗莽人性的審視和理解。《煩惱人生》則細致狀寫已婚中年男性印家厚一天中的瑣碎生活和情緒流動,在貌似“零度”的敘述中則熔鑄著女作家對男性內(nèi)心煩惱的深切理解,也傳達了女作家對男性美好人性的期待。王安憶既能從男性人物自身的生存邏輯出發(fā)去深入探究男性心理,又能出乎其外地洞悉他們的道德缺陷,做到男性人性批判和現(xiàn)代人道同情的統(tǒng)一。她1990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叔叔的故事》中,主人公“叔叔”,是個受難之后復出的著名作家。作品以晚一輩男性的旁觀者視角和全知第三人稱視角相結合的方式展開敘述,審視“叔叔”返城后急于脫離苦難記憶、向生活尋找補償又唯恐脫離時代文化主流位置的焦慮心理,對“叔叔”的如下雙重心理缺陷都既有犀利的批判,也有深深的悲憫,一重是憑借自己的名望不斷獵獲各類年輕女性的性愛渴求,另一重是不愿對兒子負責任的父愛缺失心態(tài)。王安憶1995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長恨歌》中,富家子弟康明遜雖與曾是“上海小姐”的王琦瑤心心相印,卻因王琦瑤做過闊人的外室、不合大家族的擇媳標準,他只與王琦瑤偷情,卻不承諾婚姻,也不對私生子負責。作品追溯童年生命創(chuàng)傷,深入剖析出他因自己是妾生的孩子、自幼“擠在犄角里求人生”而逐漸形成了“倚強凌弱”的生存態(tài)度?!堕L恨歌》對康明遜有真愛卻無擔當?shù)娜踬|(zhì)心理,投注以理解人性弱點的同情態(tài)度。

鐵凝則較多地從女性視角包容男性世界。她的長篇小說《玫瑰門》《無雨之城》和《大浴女》中,都有一個年輕女性與年長男性的情愛故事,但是前后三部作品對男性人物的態(tài)度則表現(xiàn)出從完全理解、接納到有所審視、批判的變化,她的性別立場由此呈現(xiàn)出以無邊的母性情懷為主到女權意識有所覺醒的發(fā)展歷程。1988年出版的《玫瑰門》中,青年女畫家蘇眉欣賞新時期復出的文人葉龍北不諳俗規(guī)、超越俗見的個性,作品尊重他對蘇眉的精神之愛,也理解他與宋竹西、玉秀等女性的肉體關系。1994年出版的《無雨之城》中,職場女性丘曄愛上老畫家杜之,欣賞他不察世事的率真?zhèn)€性,相信他那帶著自欺欺人性質(zhì)的藝術天才,也包容他的性無能。這兩部作品中,敘述者既洞悉年長男性人物并非完人,又理解、接納他們并不完美的個性。與《玫瑰門》《無雨之城》不盡相同的是,2000年出版的《大浴女》中,青年知識女性尹小跳雖然也同樣愛上了年長的電影導演方兢,但敘述者卻在深入剖析方兢四處獵艷行為中所含的補償苦難、貪戀青春的“討要”心理時,以譴責的態(tài)度揭示了他夾雜在真實愛戀之情中的自私、無賴品格體現(xiàn)出鐵凝這一時期較之前增強了對男性世界審視、批判的態(tài)度。

遲子建創(chuàng)作同樣深深理解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所遭受的生命傷痛,但這一般并不走向?qū)δ袡嗟拿翡J批判,而以接納男性世界的不完美為基調(diào)。短篇小說《親親土豆》敘述鄉(xiāng)村夫妻秦山、李愛杰相親相愛、生死不渝的動人故事,盡管《親親土豆》也在對比中穿插敘述了另一對夫妻之間不和諧的生活圖景,同情底層女性王秋萍一邊辛苦打短工、一邊照料中風丈夫卻屢遭詈罵的悲苦命運,但并沒有強烈譴責那患病的丈夫。短篇小說《逝川》中的老接生婆吉喜年輕時是一位集美貌、品德、才能于一身的鄉(xiāng)村女性,然而,不僅她心儀的男人胡會不娶她,而且全村的男人也都只欣賞她,并不愿娶她,因為他們覺得她“太能”了,擔心“男人在你的屋檐下會慢慢喪失生活能力的”。作品讓吉喜發(fā)出“我有能力難道也是罪過嗎”的心聲,從而質(zhì)問了男性不能接納美好女性的婚姻觀?!妒糯ā返臄⑹鲋攸c是吉喜在人生孤寂中的酸楚感受,她始終對胡會保持著似怒實愛、因而本質(zhì)上是怨而不怒的情感。

(五)激烈批判男權傳統(tǒng)

站在女性受害者的角度批判男權文化,在這一時期的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中形成了蔚然大觀的局面。這一時期女性文學中的男權批判,或側重于追溯社會文化結構中的性別不平等性,或側重于揭示男性人物的個性缺陷,都脫離了前一歷史時期政治反思立場統(tǒng)攝性別反思立場的局面。

鐵凝1989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棉花垛》、陳染199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私人生活》、張潔199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無字》等作品都在批判男性人物之惡時兼而追溯他們所倚仗的社會威權。《棉花垛》將歷史反思與男權批判相結合,在國對小臭子先奸后槍殺的敘述中,批判男性人物的冷酷無情,顛覆了特定時期某種歷史的正義性,由此開啟了中國當代“女性新歷史小說”的書寫傳統(tǒng)?!端饺松睢吩谠u判倪拗拗父母間的矛盾、審視T老師對倪拗拗的壓迫時,都清晰地指出倪拗拗父親的男性威權和T老師的班主任威權是權力壓迫得以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無字》控訴顧秋水對葉蓮子、胡秉辰對吳為的種種傷害,都在審視具體人物個性的同時強調(diào)社會結構中的男性優(yōu)越的社會地位具有決定性的作用。《棉花垛》《私人生活》《無字》中,男性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合法身份,不再成為女作家審視男權文化時所要顧忌的政治因素;男性在社會權力結構中所形成的身份優(yōu)勢,則成為女作家著意要解構的不平等秩序。

與之略有差異的是,徐坤1997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廚房》、薩娜1998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你臉上有把刀》則更多地在商業(yè)化語境中書寫女性在男女關系中所受的傷害,這種傷害性的力量被強調(diào)為是男性人性本身的缺點,這些人性缺點固然與男權文化心理積淀不無關聯(lián),卻與社會身份優(yōu)勢沒有直接關聯(lián)。《廚房》中的成功女性枝子不幸遇到一個只想逢場作戲的藝術家松澤,無法獲得自己所期待的家庭幸福。類型化的花心男性松澤,是枝子的贊助對象,在社會權力結構中并不占身份優(yōu)勢?!赌隳樕嫌邪训丁分械恼煞蚪鹆忠蚱拮邮芳t十分優(yōu)秀而深陷到對婚姻的擔憂中,他在胡亂猜疑中打了妻子一耳光,最終逼得史紅只好放棄事業(yè)回歸家庭,史紅最終因極度壓抑自我而變成為一個冷漠、乏味的胖女人。《你臉上有把刀》探索并批評了男性在脆弱中的嫉妒心、占有欲。

四、新世紀(2000年以后):女性寫作中的鄉(xiāng)土、都市以及歷史

不同于新時期后期女性文學向內(nèi)探索的趨向,新世紀女性文學把視野投向廣闊的鄉(xiāng)土世界和都市打工階層,也投向歷史深處的女性主體。

(一)重建鄉(xiāng)土中國:虛構與非虛構

新世紀的女性文學以非虛構和虛構兩種方式重述鄉(xiāng)土中國故事,即多方面關注農(nóng)村社會變化、關懷眾生的生命狀態(tài),從而表現(xiàn)出女性文學廣闊的超性別視野和敏銳的當代意識;也分外關懷女性命運,深入書寫農(nóng)村女性所面臨的種種生存困境,探索她們豐富多樣的內(nèi)心世界。

多方面關注當代農(nóng)村社會變化、關懷農(nóng)村眾生相的代表作是梁鴻2010年發(fā)表的非虛構文學《中國在梁莊》、范小青2007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赤腳醫(yī)生萬泉和》、葛水平2004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喊山》?!吨袊诹呵f》以返鄉(xiāng)者視角觀照當代中國現(xiàn)代化劇變中的鄉(xiāng)村梁莊,描繪其中的眾生百態(tài),既寫出農(nóng)村中行政權力與家族力量相交織的權力結構特點,也寫出鄉(xiāng)村因環(huán)境被破壞、因年輕人普遍外出打工而發(fā)生的種種令人擔憂的新變化。無論是簡要回望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的鄉(xiāng)村歷史,還是詳細描述現(xiàn)實中的權力關系沖突、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化、家庭倫理關系改變等現(xiàn)象,《中國在梁莊》所關注的重點始終是村民們的生存狀態(tài)。在價值立場上,作品對鄉(xiāng)村環(huán)境被破壞到不宜人居的程度感到深深的憂傷;對各種邊緣人的喜怒哀樂有著深切的同情,無論他們是勤勉而無奈的勞動者,還是父母不在身邊的留守兒童,無論是因精神壓抑而自殺的婦女,還是思維不正常的瘋子。作品還對那些努力抵制不公正現(xiàn)象的正直行為,表達了贊賞之情。

新世紀女性文學對鄉(xiāng)村女性生存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的探索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林白200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婦女閑聊錄》、喬葉2008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馬金蓮2014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付秀瑩2016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陌上》、李娟2017年出版的散文集《遙遠的向日葵地》是這一方面的代表作。《奔跑的火光》和《最慢的是活著》,盡管題材各異,卻有兩個共同特點:第一個共同點是把農(nóng)村女性命運思考與男權文化批判結合起來,這說明新世紀女性文學對鄉(xiāng)土中國男權文化根深蒂固的現(xiàn)實有深刻的洞悉;第二個共同點是人物形象生動、立體,在深切同情農(nóng)村女性命運的同時,也寫出了她們性格中長處、短處兼具的人性豐富性,這說明新世紀女性文學對女性人性理解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侗寂艿幕鸸狻分校脧姷霓r(nóng)村女青年英姿在不如意的婚姻中承受著來自公婆和丈夫的男權壓迫,最終在劇烈爭吵中點燃煤油,燒死了丈夫貴清,成了死刑犯。作品深切同情英姿所遭受的種種不公平待遇,也寫出了英姿既勤勞好強又任性使氣的性格特點。《最慢的是活著》中的奶奶重男輕女、相信迷信,孫女“我”在童年時代因此飽受歧視;“我”成年后終于明白,奶奶百般挑剔“我”,其實是緣于她對自己的不滿意;在與晚年奶奶漸趨親密的相處中,“我”對青年守寡的奶奶的情感世界有了更深的理解。奶奶和“我”的性格均立體豐富。

(二)打工敘事與理解底層女性生命狀態(tài)

20世紀90年代以來,大量農(nóng)民離開家鄉(xiāng)到城市打工,打工文學應運而生,而到新世紀打工文學才大量涌現(xiàn)并發(fā)展成熟。女性文學中的打工敘事,關注打工妹的內(nèi)心世界,常常將她們的謀生方式與她們的情愛體驗交織起來書寫。打工妹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社會,獲得新的人生自由,也承擔著社會階層不平等的壓力,面臨著個體的孤獨困境。與之相呼應,女性文學中的打工敘事,就沒有像女性文學的鄉(xiāng)土敘事那樣集中批判社會文化結構中的男權力量,而是側重于同情打工者的生存困境、理解打工者的精神世界。

魏微、邵麗的創(chuàng)作關注女性性工作者,從生存艱辛、道德狀況、內(nèi)心尊嚴層面理解這類底層女性。魏微2003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大老鄭的女人》以房東小女孩的視角看商人“大老鄭”所包養(yǎng)的鄉(xiāng)下女人,著重凸顯她行為舉止上的良家婦女特質(zhì)和她支撐鄉(xiāng)下家庭的生存艱辛,作品的主題并不是控訴社會逼良為娼,而是努力從道德上理解這一類亦良亦娼女性以付出身體和情感來慰藉男性并獲取自身生活資源的謀生方式。邵麗2004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中,高考落榜女生明惠化名圓圓到城市邊打工邊賣淫,努力積攢錢財,后被老板李羊群包養(yǎng),盡管李羊群對她十分體貼、尊重,但是她還是在一個圣誕聚會中體會到自己永遠無法融入李羊群所屬的都市世界和文化世界,于是吞安眠藥自盡。作品從明惠的內(nèi)心波瀾入手,理解這一類底層女性好強而又絕望的心靈世界。這兩篇作品中,包養(yǎng)女人的大老鄭、李羊群,都被刻劃成厚道、善良的男人,而不是壓迫女性的男權力量,作品由此也疏離了男權批判主題,而在理解女性性工作者的同時,也表達了理解男性世界的善意。這里,疏離男權批判主題,并非是向男權妥協(xié),而是在女性文學批判男權的路徑之外,另走一條理解男性的路徑。批判男權與理解男性世界原本是可以并存的。

除集中關注女性性工作者這一特殊群體外,新世紀女性文學的打工敘事,也著意書寫普通打工女的人生哀樂。王安憶2000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富萍》寫鄉(xiāng)下姑娘富萍到上海后脫離原來訂的婚姻,自主選擇對象,成為棚戶區(qū)糊紙盒的一員。作品欣賞富萍倔強性格中所展示出的女性自主意識。裘山山2007年發(fā)表的小說《野草瘋長》在一名打工女的三段婚戀敘述中,熔鑄了向男性世界投注深情與批判男權文化等多重思想。小說中,打工女“我”愛上打工男松林,“我”懷孕后松林承諾與“我”結婚,不久卻突然消失。“我”雖然痛苦,但既沒有自輕自賤也沒有怨恨他,作品在抒發(fā)女性人生傷痛的同時表達了女性對男性的深情;而在“我”之前的短暫婚姻中,趙推銷見“我”生的是女孩,立刻就拋棄了“我”和孩子,作品由此也批判了男權思想。遲子建2008年出版的短篇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則以深切的同情書寫了底層人的種種生活苦難。2008年出版的《鄭小瓊詩選》則抒發(fā)了打工者生活的憂傷、痛苦和希望。盛可以2004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北妹》以年輕姑娘錢小紅不拒絕性關系但拒絕賣淫、堅持以打工謀生的經(jīng)歷,贊賞女性不賣身以維護自己尊嚴的理想,然而作品又以男性欲望視角來描述錢小紅的豐乳翹臀,作品由此在反抗男權文化的性消費觀念與迎合這一觀念之間顯得矛盾重重。

(三)都市女性:飛揚的個性與焦灼無力的生命狀態(tài)

新世紀女性文學的都市女性書寫,既以浪漫的姿態(tài)張揚當代女性的獨立意識,也著意理解女性那些未免灰暗的生命狀態(tài)。

張抗抗2002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作女》和潘向黎2004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白水青菜》都賦予筆下當代都市女性以突破自我人生困境的強大力量?!蹲髋奉嵏病白髋币辉~原有的貶義,以贊賞的態(tài)度塑造了以卓爾為代表的一群不安分守己、天生愛折騰的京城白領作女群像,肯定了女性遵從內(nèi)心感受、不受理性規(guī)訓、不循規(guī)蹈矩、不顧忌世俗觀念的感性生活態(tài)度?!澳隳苁刮覍ι钣啦粎捑搿保亲髌分心行匀宋镟嵾_磊對卓爾的贊美詞,也是作品對女性不羈生命激情的禮贊之語。“‘作’使我的人生有聲有色”, “‘作’就是不斷的放棄和開始”,這些小標題都展示了作者張揚個體生命意識、抵御世俗羈絆的生命觀?!栋姿嗖恕窂娜粘I钋檎{(diào)和獨立自強意識兩方面建構女性主體性。一罐看似素淡、實則醇厚的白水青菜湯,是女主人公為丈夫精心熬制的佳肴,也是女主人公簡樸而精致、內(nèi)斂而溫婉個性的象征物;遭遇丈夫中年出軌的困境,女主人公在不動聲色中放下家務去烹飪學校任教,留給丈夫一個清澈幽深且又帶著寒意的目光。

魯敏2008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墻上的父親》、金仁順2011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梧桐》和孫頻2017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松林夜宴圖》、周曉楓2006年發(fā)表的散文《桃花燒》則更著意書寫當代女性焦灼的生命狀態(tài),理解她們的生命無力感?!秹ι系母赣H》在日常生活的困境書寫中理解母女三位女性灰色的生命狀態(tài)。作品中,父親早亡給家庭帶來了經(jīng)濟壓力,于是,母親在操持家務中逐漸形成了以省錢為樂的思維定式,大女兒王薔努力要通過婚姻改善家庭生活條件;小女兒王薇沉浸于吃的感官享受,還染上了到超市偷小物件的心理疾病。《松林夜宴圖》則更多地從形而上追問和歷史關懷的角度表達當代人的精神困境,作品剖析青年女畫家李佳音追尋畫家羅梵足跡的內(nèi)心渴求、追問外公畫作《松林夜宴圖》的內(nèi)涵,從而探索個體孤獨的精神困境與本能欲望、藝術追求之間的隱秘關系?!短一穭t抒發(fā)少女在不對等的愛情中的痛苦體驗。

(四)歷史書寫中的多重主體

繼1980年代以來凌力、霍達、王旭峰、葉廣芩、遲子建等女作家的歷史書寫之后,新世紀的女性文學繼續(xù)在歷史書寫中探索人性,展示了女性文學介入宏大歷史敘事的廣博胸襟。

宗璞的《野葫蘆引》、鐵凝的《笨花》、蔣韻的《心愛的樹》從不同角度重述抗戰(zhàn)以降的中國現(xiàn)代歷史,在個性化的歷史敘事中弘揚多彩的民族精神。宗璞的4卷本系列長篇小說《野葫蘆引》的第1卷《南渡記》1988年出版,第2卷《東藏記》、第3卷《西征記》、第4卷《北歸記》均在新世紀出版?!兑昂J引》以超性別視角塑造了抗戰(zhàn)時期幾代愛國知識分子的群像,在民族精神建構中弘揚知識分子舍身為國、堅貞不屈的風骨。老一代文化人呂清非在日本侵略者脅迫他當漢奸之時,毅然殺身成仁。中年知識分子秦巽衡、孟樾、澹臺勉、李漣等大學教師,在日寇進逼之際深明大義,一路南遷到昆明,他們在艱苦的生活中淡泊明志,堅守教學和科研崗位;青年知識分子衛(wèi)葑、澹臺瑋、孟靈己等人在祖國需要的時候毅然投筆從戎,澹臺瑋犧牲在戰(zhàn)場上。但這部系列小說也存在著思想大于形象的藝術缺憾。鐵凝200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笨花》則把河北地域風土人情、家族歷史與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風云結合起來書寫,刻畫了農(nóng)民出身的軍閥向喜勤勉精明與質(zhì)樸正直相結合的個性。蔣韻200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心愛的樹》則把自由戀愛主題、寬恕仁愛精神和士人風骨熔鑄在“大先生”與女學生梅巧的婚戀敘述中。

遲子建200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和薩娜2013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多布庫爾河》分別書寫鄂溫克族和鄂倫春族由原始部落社會向現(xiàn)代轉型過程中的民族歷史。兩部作品均以挽歌式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原始部落萬物皆有靈、人神議題的原始思維,表現(xiàn)薩滿文化傳統(tǒng),贊美少數(shù)民族人性中的愛與美,也直面他們生活中的死亡與悲傷。

結 語

中國當代女性文學七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成果豐碩,不同代際、不同文化背景、不同生活際遇、不同心靈結構的當代女作家們,敏銳感應當代中國歷史變革所提出的豐富思想命題,積極吸納東西方文化關于人的生命存在的哲學、心理學資源,追問女性自我生命存在的意義,探索男女關系的多重奧秘,思索自我與廣闊社會之間的關聯(lián)方式。新中國七十年尤其是新時期以來的女性文學成就,也與同時代學者積極推介女性主義理論、在文學批評中敏銳肯定女性創(chuàng)作中的主體意識這些理論實踐有著密切的關系。

中國當代女性文學,因時代變遷、作家個性差異而呈現(xiàn)出如下三方面的發(fā)展脈絡:

(一)在女性主體與宏大歷史關系探索方面:前30年的女性文學基本上是在革命意識形態(tài)框架內(nèi)展開,女性主體與時代政治保持一致;新時期之初的女性文學則承擔了特定時期反思歷史、呼喚改革的時代使命,于是,個體在社會歷史意識層面上是進步還是落后的區(qū)別,就成為了這一階段女性文學品藻男女人物的重要價值尺度。新時期后期,女性文學一方面繼續(xù)保持著對宏大歷史的關切,另一方面則在脫離時代政治羈絆、探索生命內(nèi)在之謎、確立個體獨立于宏大歷史之外的存在意義方面有著長足的發(fā)展。到了新世紀,女性文學對宏大社會歷史的關切不再以政治生活為中心,而在鄉(xiāng)土中國建構、底層社會關懷、都市眾生觀照與民族歷史書寫方面展示出了面貌多樣、價值觀多元的局面。

(二)在女性主體與男性世界關系探索層面:前三十年的女性文學一般在不對抗男性權威和社會權威的同時,強調(diào)男女平等的婦女解放原則。新時期初期的女性文學既對思想內(nèi)涵豐富、道德品質(zhì)堅貞的理想男性投以敬仰的目光,也以女性為主體評價男性人物。女性創(chuàng)作既否定庸俗市儈型男性,也對思想空洞型男性不滿,而熱切呼喚理想的男子漢。新時期后期的女性文學則在理解和包容男性世界方面展示了女性廣博的胸襟、深邃的人性理解力,也在批判男權文化方面顯示了女性深刻的社會洞察力、自覺的主體意識。新世紀的女性文學則在理解男性與批判男權相結合的道路上繼續(xù)前行。

(三)女性主體與自我的關系:前三十年女性文學中的女性主體意識,以革命的進步性為核心內(nèi)涵,同時也或多或少地流露出浪漫愛意識、平等訴求等。新時期初期的女性文學中,女性主體內(nèi)涵建構一方面沿著思想開放、人格高潔的角度展開,另一方面則萌發(fā)出了在前一個時期被壓抑住的個性解放思想。這一時期的女性文學還表達了對女性陽剛與陰柔氣質(zhì)認同方面的焦慮。新時期后期女性文學的主體意識則表現(xiàn)出向內(nèi)深化的特點,女作家們把女性對異性和同性的情欲以及其他非理性心理均納入女性主體內(nèi)涵中,肯定女性成長過程中的各種隱秘體驗。新世紀女性文學的主體意識則更多地表現(xiàn)為女作家對廣闊社會人生的多角度把握。

注釋:

1 伊默:《在感情的細流里——評短篇小說〈紅豆〉》,《人民日報》1957年10月8日。

2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143頁。

3 《杜晚香》于1978年創(chuàng)作,1979年發(fā)表,由于其價值觀更接近前三十年的創(chuàng)作,故歸在這一時段闡釋。

4 劉慧英:《走出男權傳統(tǒng)的樊籬》,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55頁。

5 秦林芳:《丁玲〈杜晚香〉:政治功利與道德訴求的聚合》,《文教資料》2007年第36期。

6 錢鍾書:《干校六記·小引》,《楊絳作品集》(第2卷),楊絳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3頁。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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