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4期｜沈東子：廢墟
這些年城市擴建后，我很少去新城區(qū)，因為那邊不熟悉。我與女孩約會的地方，總是在老城，甚至在舊巷，散落在各個角落里的咖啡館。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雖說這些年也不斷拆遷，但我們從小在老城里長大，熟悉老城的每個地方，依然更愿意在老城活動。弗蘭克也一樣，他是個澳大利亞人，來這里當(dāng)外教，我認(rèn)識他有半年了，他也喜歡老城，喜歡在老城到處轉(zhuǎn)轉(zhuǎn)，看老榕樹、老教堂，還有老年人玩麻將。
說起來很奇怪，弗蘭克和我都教書，他教英語，主要是口語，我教英國文學(xué)，主要是英美作家。他說的口語，與倫敦口音和美式英語略有差別，我未必都能聽懂，而我說的英美作家，他未必都熟悉。比如一次我說起維切爾·林賽，他問誰？我說寫詩的，他說沒聽說過，哪個國家的？我說是美國人。他說哦，怪不得沒聽說，美國的東西，我們不熟悉，雖然兩個國家都是A開頭，但他們是美國，我們是澳大利亞。
這個喜歡剃光頭的澳洲人，有點古怪的脾氣，似乎不太喜歡美國人，學(xué)校里的美國同事，他通常都不搭理。不過他不知道林賽，這也不怪他，林賽的名氣不算大，況且死得早，早被人遺忘了，連美國人都沒幾個記得他，更何況其他國家的人。在遙遠(yuǎn)的東方，也只有我注意到那個早夭的人，林肯的老鄉(xiāng)，兩個姓林的都是伊利諾伊人。假如有哪個洋人問我們，知道朱湘嗎？估計也沒幾個人知道，這人也是寫詩的，死得早。
弗蘭克的朋友很多，比我的朋友還多，因為這兒的人喜歡學(xué)英語，連那些喜歡學(xué)英語的外省人，都跑到這兒來，找機會跟洋人搭訕，練口語，但弗蘭克喜歡找我玩，因為我不怎么搭理他，他什么事都問我，似乎只有聽到我的回答，他才會放心。洋人就是這樣，你不愛搭理他，他反而像蒼蠅一樣黏住你，老在你耳邊嚶嚶說話，帶著明顯的墨爾本口音。
那天禮拜六上午，我還沒起床。他就來電話了，說是一起去看明城墻。這里的城墻還是有點名氣的，雖然被炮火毀過好幾次，但每次都會修復(fù)，始終保持著比較完整的形狀，成為本城的歷史象征，也是外省人和外國人游玩的必選項目。以前只是繞城走走，如今可以爬上城墻，像西安城墻那樣登高望遠(yuǎn)，弗蘭克早就想上去看看了。
我說，今天沒空，我要陪女朋友。他有些悻悻然，說，好吧，放下了電話。
我說的話只有一半是真的，我確實要見一個女孩，但她不是我的女朋友，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網(wǎng)名，叫“海闊天空”，把人的名字叫四個字，我覺得不方便，就直接叫她小海，其實她也不姓海。這年頭真名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反正身份證上有，實在要查就查身份證，大家都用網(wǎng)名做面具。網(wǎng)名的來路總是曲里拐彎的，誰也不記得最初在哪里見到過。反正這網(wǎng)名給我的印象還好，我不喜歡那些飄浮虛無的名字，尤其是怪符號。我們第一次相約，是去看電影。
這座城市經(jīng)常下雨，有雨城之稱，那天也下雨了，我在公交車站對面等她，她撐了一把碎花傘，穿過濕淋淋的斑馬線，朝我急匆匆走過來，身影在地面上影影綽綽的。我承認(rèn)我對女人的美麗，有一種奇怪的喜愛，尤其是步態(tài)輕盈的女子，我的注意力會集中在她的腳踝上。她穿了一雙高跟涼鞋，呈現(xiàn)出優(yōu)雅的足弓，與同樣優(yōu)雅的腰背，形成完美的搭配，在細(xì)雨中移動，真有點楚楚動人的樣子。
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她還有一張好看的臉。這是一個看臉的時代，當(dāng)所有人的教育背景、生活經(jīng)歷都相近時，人際交往是很乏味的，相貌成為唯一可辨識的標(biāo)志，只有長得好看，才會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存入眾人的記憶中。記得剛?cè)肼殨r，曾有社區(qū)老太太前來說媒，問到對方的顏值時，老太太忽然大怒，說，你怎么這么沒覺悟，居然在乎女孩子的長相？后來就沒有媒人了，不再有人在乎我的婚姻。原來只要我在乎長相，別人便不在乎我。
我們從一些零亂的門店前走過，由于疫情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達(dá)，熙熙攘攘的購貨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人們習(xí)慣于在網(wǎng)上購物，每家門店前，都有甩賣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凡買138元，可獲得免費贈送的T恤一件！買200元，可獲得T恤兩件！
這里是老城的黃金地段，由于是旅游城市，店鋪針對的客人多半是游客，比如賣一些民族服飾。門口掛了不少花花綠綠的服裝，說是少數(shù)民族服裝，看不出是哪個民族，更沒見有誰穿過，像一團雜亂的顏色在風(fēng)中搖擺。
我笑著問小海，要不要買件民族服裝？
她說，買什么買，我身上這件就是漢族的。
她穿的是一件米黃色的圓領(lǐng)休閑裝，顏色淡淡的，配她倒是很合適。
她說，剛工作那會兒，買過打折貨，穿兩個月就破了。
我說，我也是，還以為占到了天大的便宜。
那時候窮，買東西只圖便宜。她說。
我說，我花五塊錢買了個望遠(yuǎn)鏡，以為可以看到水星，結(jié)果看到的是水。
為什么？她問。
南方太潮濕，鏡片上全是水。我說。
我們穿過此起彼伏的呼叫聲，走進了電影院，好像遇到的不是吆喝，是喝彩。那天看的譯制片是鬼故事，小海先是興奮，后是緊張，到后來嚇得靠向我的肩膀，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還不是我的女友，連忙又縮回去。從電影院出來后，她說，你的英語真好，什么都看得懂。我也學(xué)過，但學(xué)不好，一句也不會說。
我說，下面不是有字幕嗎？
她說，字幕太小了，所以我有時候要問你。
我說，我的英語一般，我們學(xué)校里英語好的人多的是，光洋人就有幾十個。
她聽了撲哧一笑，露出欽羨的眼神。
我知道這是表示愛慕，這種眼神我見過許多，都是我的女學(xué)生，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學(xué)校是嚴(yán)禁師生戀的，我是個很自律的人，總是裝作沒看見，或者點點頭。但是小海已經(jīng)快三十了，那就不一樣了，何況她秀色迷人，看見那樣的眼神，我當(dāng)然很開心。
她問，學(xué)英語是不是一定要找老外才行呀？
我說，找老外當(dāng)然要好些，尤其是口語。
她說，我不好意思開口。
那是因為你不需要開口，就有飯吃。我說。
你這樣說就不尊重人了，我從來不依靠男人。她說。
我說好吧，我收回。
她的眼神變得緩和了。她確實在一家公司做文員，自己投檔考進去的，還經(jīng)過了幾輪面試，并沒有熟人做推薦。
我說，還是說回口語吧，通過聊天學(xué)口語是很管用的，學(xué)到的不僅是發(fā)音，還有書本上沒有的學(xué)問，比如我們都知道，緊挨著德國北部的那片地方叫荷蘭，可是通過聊天，我們知道其他國家的人未必都那么叫，他們有時叫達(dá)曲，有點像西藏，有時叫尼德蘭，甚至叫佩斯巴斯，這些知識只有聊天才知道。
小海說，你的學(xué)問好古怪，知道這些有什么用呢？我學(xué)英語不是為了這個。
我說，那好吧，還是說說剛才的電影。那部片子是用愛倫·坡的小說改編而成的。你聽說過愛倫·坡嗎？
她搖頭說，沒聽說，只聽說過蘇東坡。
我一點也不意外。愛倫·坡的名氣很大，雖說是美國作家，但連弗蘭克都聽說過，他嘴上說美國的東西他不知道，并不是真不知道，而是假裝不知道，該知道時還是會知道的，洋人就他媽的會裝。記得一次我與弗蘭克聊到女孩，他說，我有點不明白，為什么這里的姑娘那么渴望結(jié)婚。我說，是渴望跟你結(jié)婚，而不是我。他問為什么呢？我說你知道為什么，只是裝作不知道。他聳了聳肩。我承認(rèn)我也挺會裝的，裝出博學(xué)的樣子，想吸引自己喜歡的女孩。其實男女都會裝，女人裝無知，男人裝博學(xué)。
接下來的日子，忽然變得非常滋潤，我下課后在校園里溜達(dá)，圍墻上的藤蔓，還是原來的藤蔓，紫荊花也還是原來的紫荊花，但一旦心情不一樣，世界便變得很燦爛。
我有時還會遇到我們班的女生，她們?nèi)宄扇鹤咴跇涫a下，跟我打招呼，以前我總是點點頭，很嚴(yán)肅的樣子，把她們弄得緊張兮兮的，總以為自己成績不好，所以老師不開心。如今我認(rèn)識了“海闊天空”，自然心情大好，偶爾也會停下腳步，跟她們搭訕幾句，甚至說個逗樂的段子，把她們逗得哈哈大笑。她們當(dāng)然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不知道我在想什么，還以為是她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好到直沖云霄。
我正準(zhǔn)備出門去接小孩，哦，不對，是小海。她因為年紀(jì)小個頭也小，我更愿意叫她小孩，這總比叫“海闊天空”要親切些。孩與海的讀音是不一樣的，洋人分不清，我們是很清楚的，那完全是不同的意思。我如果對洋人這樣做介紹，洋人很可能會以為她是我的孩子，所以我建議她取個洋名。
她說，好呀。
我問她，取個什么名字好。
她說她無所謂，隨便取一個就可以。
就叫簡吧，簡·愛的簡，簡單的簡。我說。
行。她倒是很爽快。
我正準(zhǔn)備出門去接小海，或者簡，這時候弗蘭克的電話又打過來了。
他說，我已經(jīng)登上城墻了，真不錯哎，風(fēng)景真不錯。
我說，好呀，你慢慢玩。
他說，對了，我要問問你，你們的乾隆時期相當(dāng)于英國的哪個朝代？
我想了想說喬治三世吧。
哦，那么早。他說。
我說，是呀，那時候你們澳大利亞還沒獨立，還是英國的殖民地。
他說，現(xiàn)在也是英聯(lián)邦成員，所以我問你相當(dāng)于英國的哪個朝代。
我說，那時候你曾祖父可能因為搶劫罪，正在運往澳洲的輪船上，準(zhǔn)備接受終生流放。
他哈哈大笑，說，他要不流放，就沒有我了。好的，謝謝，我再玩玩。
放下電話后，我找了件嶄新的T恤穿上，是新買的，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只是想顯得干凈瀟灑，給小海個好印象。說實話我平日根本不在乎衣裝，只圖寬松舒服，臟亂是經(jīng)常的事，現(xiàn)在想穿得體面些，說明我對小海有好感。
我還是像上次那樣，在公交車站對面等她，那個站臺離我家比較近，當(dāng)然往南而去的某個站臺，離她家也比較近，所以這路公交車對我們來說比較重要，如同生命的血脈。我還沒去過她家呢，還沒到那一步，我想那一步是一定會到來的，我肯定會踏上往南的公交車，古人說“發(fā)乎于情，止乎于禮”，我需要等待，而且要很耐心。此刻我只盼望公交車往北而來。
她也還是像上次那樣，撐了一把傘，下車后穿過斑馬線，朝我走過來，這次撐的是粉色遮陽傘，她的身影在陽光下影影綽綽的，自有一種嫵媚與曼妙。我們相視一笑，我接過她的傘，把她籠在傘影下，兩人穿過老城的古舊巷子，準(zhǔn)備去喝咖啡聊天。這是我先前許諾的，她說她此前只喝過速溶咖啡，從未喝過地道的咖啡。
這些深巷小店，除了提供咖啡和茶，也提供各式菜肴，菜單上有幾百種菜，只要不嫌貴，都可以提供。接到食客下單后，小店會立刻轉(zhuǎn)給附近的大菜館，然后讓店小二去取，同樣的道理，大菜館如果有客人點咖啡，店小二也會馬上送過去。我總是按傳統(tǒng)的叫法，把服務(wù)員叫作店小二，而不是侍者，弗蘭克覺得很新奇，因為他的漢語教材里，沒有店小二這叫法。他問如果店小二是女的呢？我說叫美女。他呵呵一笑，知道我在蒙他。
我們找了家門口掛燈籠的咖啡店，又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這兒可以曬太陽，小海是不愿意曬的，但我很愿意，平日上課時曬不到，下課后太陽轉(zhuǎn)到西邊了，也曬不著，所以只要有機會，我總是會向陽光靠攏。我叫來店小二，點了兩杯美式咖啡，給小海的那杯要放糖。
她說，我不要糖。
我說，加點糖好，要不然你會覺得苦。
不，不，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我不要糖。她說。
我說，好吧，兩杯都不要糖。
店小二退下了。
她說，我當(dāng)然喜歡甜食，但我也想知道，男人為什么喜歡苦的。
我笑笑，轉(zhuǎn)了個話題。你租房子住嗎？
她說，是呀，我又買不起，也沒想過要買。
一個人住不害怕？
我舅舅告訴我，要在陽臺上晾幾條男人的內(nèi)褲，讓色鬼看見，就不敢騷擾我了。
說完她喝了口咖啡，笑著說，我還放了幾雙大號的男拖鞋。
我說，你舅舅比你爸還關(guān)心你。
我父母離婚了，我小時候跟我媽住。唉，這幾年我舅舅老了好多。
我說幾年疫情下來，我們都老了，只是身邊的人經(jīng)常見面，不覺得罷了。
她點點頭說，是呀，所以要珍惜眼下的時光。
如果色鬼是近視眼，你放什么都沒用。我說。
你也真是的，色鬼是近視眼，能看見我長什么樣？
你太天真了，簡，色鬼哪怕是瞎子，也知道你好看。
那又是為什么？她抬起頭問。
瞎子看不見世界，但會看見美。我說。
我知道她是假裝無知，故意抬頭問的，這樣更顯示出她的嬌媚。她對展現(xiàn)女性的技巧，掌握得爐火純青。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我拿起手機看，又是弗蘭克。正猶豫接不接，就聽小海說，是別的女孩吧？我猜一定是。我不信你只認(rèn)識我。
我說不可能，是個洋人，男的。
為了證明我沒撒謊，我摁下了免提鍵。
兩人啰唆了幾句，小海忍不住了，問我，你們在說什么呀？
我對她說，他想找個地方喝啤酒，問我附近哪里有？
她說，你的英語真好，什么都聽得懂。
我說，我的英語一般，我們學(xué)校里英語好的人，多的是，光洋人……
她說，要是我的英語這么好，就好了。
我問，好在哪里？
她說，可以跟老外對話呀。
我叫來店小二，問他附近哪里有啤酒？
店小二說，我們店就有呀，你要燕京還是青島？
小海說，是呀，你叫他過來唄，我們可以一起聊天。
我對弗蘭克說，你過來，下了城墻走東邊的巷子，門口掛燈籠那家。
燈籠，知道吧？我又問了一句。
知道。什么顏色的？
紅的，燈籠總是紅的，不管在城門上還是妓院里，都是紅的。
哦，哦，知道了。
“大紅燈籠”那電影，你不是看過嗎？
哦，哦，知道了。
放下電話后，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弗蘭克看著老相，實際上比我小三五歲，我問他為何要剃光頭，他說出門在外容易打理，反正以后真的老了，還會長出來的。我說每個男人都有游歷世界的夢想，我也想去各國走走，就像他這樣。他說，可以呀，你可以去澳洲教中文。我說，全世界華人多的是，不需要我教。他說，我們那里就有孔子學(xué)院。我說，我又不姓孔。他呵呵一笑，知道我在蒙他。
就是這樣一個小伙子，我約小海見面聊天，想加深一點感情，關(guān)他什么事呀，為啥要把他帶上？既然今天是周末，我索性多叫幾個人，大家聚一下豈不是更好，這樣才不會尷尬。我把這想法告訴小海。
她說，好呀，好呀，我就是喜歡熱鬧些。
我首先想到的是光板頭老羅，老羅不但喜歡喝酒，還喜歡買單，對，就請他。我打電話給老羅，說過來喝點酒，還有個洋人，你不是喜歡跟洋人聊天嗎，太合適了。
老羅立馬就答應(yīng)了，說，我馬上就過來。
這樣我心里就舒服了，等于與朋友聚會，順便讓小海亮個相。
我先把店小二叫過來，讓他去菜場買條新鮮的漓江活魚，用啤酒燉起來，這里叫啤酒魚，也算是一道好菜。弗蘭克最好這一口，尤其喜歡漓江魚。
我說，其他的菜，等客人來了再點。
店小二說，好的，我這就去買魚，趕緊送菜館去做。
交代完買魚的事，我轉(zhuǎn)過身問小海，等一下我的朋友來了，我怎么介紹你呢？
她沒回答我，但臉色有點紅。這下我就放心了，如果我說她是我的女朋友，她是不會反對的。當(dāng)然我也不會隨便說，但心里有數(shù)了，說話也就有了底氣。
弗蘭克很快就到了，我介紹說這是簡，這是弗蘭克。大家笑笑便在午后的陽光中坐下來，我和小海沒戴口罩。他也沒戴，或者說我們都戴了，進店后都摘了。
我和弗蘭克聊了幾句疫情，我說估計天氣暖和了，疫情會慢慢消退。他說也未必，澳大利亞很暖和，也照樣有疫情。我說估計很快會研制出更好的藥物，還有疫苗。他說，也未必。我問為什么？他說，這世界太黑。說完后換了個話題，顯然不想再探討。我和他開始聊烏克蘭戰(zhàn)事。他說俄羅斯贏不了，我表示贊同，但我認(rèn)為烏克蘭也贏不了，誰都贏不了。他有些驚奇，問我為什么？我說，道理是一樣的，這世界太黑。
過了一會兒，店小二回來了，手里拎著一條草魚。他低下頭小聲告訴我，漓江魚沒有了，去菜場也買不到，弄草魚算了，水塘里養(yǎng)殖的，反正鬼佬也分不清。我說好。
老羅并不老，為什么叫他光板頭呢，因為他小時候就頭發(fā)少，長大了禿頂。老羅跟我是同學(xué)，從小學(xué)一直到中學(xué)，他上課時喜歡打瞌睡，下課鈴一響，馬上變得生龍活虎，做作業(yè)時會拿我的簿子去抄。我喜歡英語，他喜歡釣魚，后來我做了老師，他做了老板，再后來他發(fā)財了，在郊外買了別墅，我依舊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里。
這說明讀書與財富沒關(guān)系，甚至有相反的關(guān)系，書讀多了，財富自然就少了，甚至墜入清貧，因為同樣是紙張印刷，書不如鈔票值錢。
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了一個光頭，是老羅。他身后還跟著一個戴眼鏡的女孩。
老羅還是那么豪爽，馬上跟大家打招呼?？诖锎M錢的人，臉上總掛著笑容。
聽說有洋人，我就帶了個說洋文的姑娘，她叫麗麗，我的秘書，英文蠻好的呢。
麗麗笑了，說，羅總過獎了，我的英文沒那么好。
算好的了，我在國外考察，總是靠她問路。老羅說。
女孩雖然叫麗麗，但算不上美麗，很年輕的樣子，看起來也就二十多。
我說，哦，麗麗的英文在哪兒學(xué)的？
在學(xué)校學(xué)了一點，畢業(yè)后又上了英文補習(xí)班。
哦，厲害！我朝眼鏡女孩豎起大拇指。
這種女孩子，雖然沒學(xué)過英語專業(yè)，但十分好學(xué)，英語還是不錯的，尤其是口語，與我那些讀研的女學(xué)生不一樣。我的學(xué)生可能看書太多了，眼神要么沉郁，要么迷茫，都不怎么笑，我努力說些好笑的事，她們也不笑，反而會更憂傷，似乎對未來看得更迷茫了，總是注視著遠(yuǎn)方。麗麗不一樣，她一副很開心的樣子，神情比小海還明朗。
為什么同樣是學(xué)英文，有人快樂有人不快樂呢？原因很簡單，麗麗學(xué)的英文是簡潔的句子：今天是禮拜六，我們出去吃晚餐。我教的女生，學(xué)的是文學(xué)：賣火柴的小女孩，或者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悲慘的世界，寒涼的詩歌。這些作品是經(jīng)典，說明文學(xué)的最高境界是不快樂，非但不快樂，反而很憂傷，甚至通向無望。我正胡思亂想，就聽老羅說，哦，這里還有個姑娘，也會說英文吧？他問小海。
小海忙搖手說，不，不，我不會。
小海雖然很漂亮，但在會說英文的麗麗面前，還是有點拘謹(jǐn)。
我急忙出來打圓場說，羅總是本市的商業(yè)大佬，做大買賣的。
弗蘭克問，我也是光頭，請問光頭先生做什么買賣呢？
你告訴他。老羅對麗麗說。
Auto parts（汽車零部件），麗麗說了一大串專業(yè)名稱，我也聽不懂。
弗蘭克朝麗麗豎起大拇指。
她的英文很專業(yè)。我對小海說。小海滿臉的羨慕。
來，來，來，我來點菜！老羅說。
他把店小二叫過來，你們這兒我還是第一次來，都有些什么招牌菜呀？
店小二說，菜單上都有，麻煩您看看。
老羅拿起菜單說，不錯嘛，我還以為小小咖啡館，只能供情人聚餐呢，哈哈哈。
他朝我和小海直笑，我明白他的意思，是給我面子。
來，給我上這幾樣：黃燜雞、水煮牛肉、半只燒鵝……
說著他轉(zhuǎn)身問弗蘭克，這位洋人朋友喜歡吃什么？
我說他喜歡吃魚，我已經(jīng)幫他點了。
好，好，再來幾瓶啤酒，要那種德國啤酒，叫什么來著？他扭頭問麗麗。
科隆巴赫。眼鏡女孩說。
能喝吧？他又扭頭沖著弗蘭克問。
弗蘭克說啤酒可以，白酒就不喝了。
兩個年輕女子也表示贊同，不喝白酒。
我說，喝啤酒是弗蘭克的最愛，你可以把他的肚子灌大。
我把這句譯給弗蘭克聽，他忙說不，不，我只是喝一點點。
老羅說，我們這兒一點點是一瓶，兩點點是兩瓶。
弗蘭克忙說，我要一點點就夠了，半點點也可以。
老羅說，哪有半點點的，除非是一杯一丁點。
食材很新鮮，隔壁菜館廚師的廚藝也不錯，就是比較辣。
這里的人喜歡辣，而我一直受不了，所以飯局也不多。老羅喜歡辣，這很正常，沒想到弗蘭克也喜歡辣，兩個光頭邊吃菜邊喝啤酒，辣得滿頭大汗。
據(jù)說喜歡辣的男人，都喜歡辣妹子，這里靠近湖南，辣妹子是很多的。不過辣妹子一旦考研，讀書讀多了，會漸漸失去辣味，變成江南妹子，可以說有書卷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也可以理解為多愁善感，或者我說的沉郁，不怎么愛笑。其實我忘了，愛笑只是少女的特征，人長大了心事重重，哪里還會把笑掛臉上。
這時候店小二把啤酒魚端上來了，放在圓桌的正中間，也放了辣椒。這里的店家，都會做啤酒魚，喜歡打出女老板的招牌，比如李大媽啤酒魚、劉大姐啤酒魚，其實真正做得好的還是男廚師，火候掌握得好，肉質(zhì)很鮮嫩。
老羅問弗蘭克，聽說你喜歡廢墟？
麗麗沒來得及翻譯給弗蘭克，小海忽然插話說，廢墟是ruins吧？
我和麗麗都有些茫然，不知該說什么？
弗蘭克說，哦，你是說遺址吧，是的，我是比較喜歡遺址，剛剛還去看了這里的明代城墻，保存得很完好，跟圓明園不一樣，圓明園才是廢墟。
老羅說，你胡扯什么呀，我也懂幾個單詞的，廢墟就是魚，傻瓜！他做了個魚的手勢。
眾人哄堂大笑，弗蘭克先是一愣，后來也笑了。
小海是最后笑的，她過了好一陣，才明白“廢墟”是魚的諧音。
老羅對弗蘭克說，來，來，來，我們兩個光板頭碰碰杯……你們澳大利亞，我也去過，跟麗麗一起去的，那啤酒，叫什么來著，口味確實不錯……
麗麗悄悄打斷他道，科隆巴赫，那是奧地利。
差不多吧，我也記不得了。那個叫什么宮？
麗麗說，美泉宮。
對，真漂亮。那個音樂家叫什么？
麗麗說，瓦格納。
對，確實很好聽。來，來，干了！一點點，一點點！
弗蘭克說，不，不，一丁點就可以了。
有老羅在，酒桌上是從來不會寂寞的，他似乎生來就是陪酒人，總有說不完的話，可每次酒后回憶，也不知道他說過什么。我就不行了，說實話我非常討厭拼酒，一群酒囊飯袋，喝了點酒什么都說，好像很放膽，其實都是屁話，也不用負(fù)任何責(zé)，這陣勢源于時代已成廢墟，只能借酒澆愁，如古人披發(fā)佯狂，胡謅一通澆了心中塊壘，回家倒頭便睡。問題是誰有塊壘誰自澆就是了，為什么要拉上我作陪？
可是很多時候我還不得不作陪，好在我有老羅，這時候老羅就顯得很重要了，有他在，酒桌的氣氛不會寂寞，他可以海闊天空一通亂吹，哦，不對，“海闊天空”是我的女友，他可以眉飛色舞一通胡扯，而我可以專心只跟小海說話。可是我轉(zhuǎn)頭一看，不對，弗蘭克和小?？吭谝黄穑瑑扇擞姓f有笑，他在教她用英語數(shù)手指頭。
我站起來，裝作抽煙的樣子，走到柜臺前，找店小二結(jié)賬。這賬當(dāng)然還是我來結(jié)好，要不然太虧待老羅了。店小二邊打單邊說，下次帶鬼佬來，早點告訴我，我好去找魚。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沉悶。我經(jīng)常在學(xué)校周圍溜達(dá)，一次在快餐店門前，遇到一個乞討的老頭，我想有一天我也會變老，沒準(zhǔn)也會去乞討，便進去買了個盒飯給他，老頭要謝我，被我制止了。我依舊會在校園里遇到女生，她們?nèi)宄扇鹤咴跇涫a下，年復(fù)一年都是三五成群，都會跟我打招呼，我總是點點頭，一副很嚴(yán)肅的樣子。她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當(dāng)然我也不知道她們在想什么，人與人就是這樣，看似距離很近，其實相隔很遙遠(yuǎn)。
走出校園外，我還會避讓來往的車輛，穿過斑馬線，路過公交站臺。我有時還會注視那些南去的公交車，車子是比較密集的，三五分鐘就有一輛，但我一次也沒上去過。
一天上課時，一個女生問道，《簡·愛》和《飄》都描寫了大火后的廢墟，形容這種描述是用荒蕪好，還是荒涼好。我用喑啞的嗓門說，前者可以用眼睛看見，后者是內(nèi)心感受，連瞎子都看得見。我以為她們會哄笑，但課堂上鴉雀無聲。半年后，弗蘭克回澳了，同行的還有小海，不對，“海闊天空”，不對，簡。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4期）
沈東子，中國作協(xié)會員，漓江出版社外國文學(xué)編輯，有作品《少不更事》《西窗剪影》等，譯著《烏鴉》《大盜巴拉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