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春花流水應識途——憶馬識途先生
來源:文學報 | 王國平  2024年04月19日10:03

革命家、作家、書法家馬識途于3月28日19時25分去世,享年110歲。生長于重慶忠縣的馬識途,16歲負笈出峽尋求立身救國之道,1941年考入西南聯大,在此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散文、詩詞、小說,但因為隱蔽工作需要,其中大多數作品都未公開發(fā)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他重新執(zhí)筆寫作,陸續(xù)推出長篇小說、長篇紀實文學、散文集、雜文集、回憶錄等,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近800萬字。他是繼郭沫若、巴金、何其芳之后四川最具影響力的作家,與巴金、沙汀、艾蕪、張秀熟一起被尊稱為文壇“蜀中五老”。

就像懂得流水將遠逝,春花會凋謝一樣。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但是當它真正到來時,那一刻,我依然無法忍住內心的疼痛與悲傷。3月28日19時25分,為中國革命事業(yè)和文學事業(yè)奔走一生的馬識途,滿載著流水、春花和人們無盡的思念,輕輕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我第一次知道馬老的名字,是在讀中專的時候。開學第一天,同學自我介紹說:“我來自忠縣,大家可能不曉得忠縣,但一定曉得有個叫馬識途的大作家,他是我們忠縣石寶寨的人……”我當時剛愛上文學,一聽“馬識途”這個名字就知道是個有故事的人,于是到處去查找馬老 的資 料:他20歲 參加“一二·九”運動,從事中共地下黨革命活動。23歲加入中國共產黨,長期從事黨的組織工作。26歲就讀于西南聯大,此后一生中擔任了多項職務。他是中國百年滄桑巨變的見證者和參與者。

第一次見到馬老,已是九年后。馬老非常重視文學新苗的發(fā)現和培養(yǎng),從2001年開始,時已87歲的他和四川省作協的同志著手開展這一工作,并將之命名為“文學新苗工程”,一年后的2002年8月28日到30日,四川省作協在全省范圍內選拔了70多名青年作家在成都召開了“全省首屆文學新苗座談會”。當時,我還是四川都江機械廠五車間的一名銑床工人,卻意外接到參會通知。這對我來說,無異于巨大的驚喜。而更大的驚喜,則在后面:座談會上,我見到了馬老。

時值盛夏,當88歲高齡的馬老手扶樓梯,氣喘吁吁地爬上四川省作協8樓時,滿身大汗,但臉上始終洋溢著笑容,那種平易近人的風度一下子拉近了大家的距離,參會的青年作家們全都自發(fā)地站起來,鼓掌向他致敬。

就在那次會上,馬老講了他的革命經歷和創(chuàng)作經歷,打動了在場的所有年輕人。他淳淳教導我們:“文學創(chuàng)作什么時候都不遲,重要的是一心一意,貴在堅持?!薄拔疫^去的手稿,有些丟了,有些毀了,但現在我又把它們撿起來了,繼續(xù)寫?!薄皩懽骱茈y,但是你們這么年輕,怕什么?”他還有點小得意地說:“你們看,電腦是個新生事物吧,我七十歲時才開始學習電腦寫作,現在比很多年輕人都用得熟練,多的時候一天要寫幾千字,你們不會連我這個老頭子都不如吧?”

最后,馬老久久地望著會議室里幾十株認真聽課的“新苗”,動情地說:“四川文學要雄起,希望在10年20年后,能從你們這一批新苗里長出幾棵文學的大樹,我就開心了?!?/p>

走筆至此,當時馬老眼里閃爍的那縷希冀的光又浮現在眼前。

我自1996年畢業(yè)分配至都江堰工作后,再也沒有離開。由于興趣使然,我一直關注都江堰地方文化的挖掘和梳理。有一天,當我輕輕打開一段塵封的歷史時,居然意外地發(fā)現,馬老與都江堰水利工程有著一段極為特殊的淵源。

都江堰建于戰(zhàn)國晚期,它之所以能長盛不衰,永續(xù)利用,除了科學選址、科學建設、科學管理和科學拓展之外,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堅持了嚴格的歲修制度。然而到了1949年,年年都要進行的歲修,卻一直沒有動靜。當時,中國人民解放軍正在進軍西南的途中。由賀龍領導的62軍正由甘肅、陜西,準備揮師南下,解放四川。地下黨川康特委急派馬識途和王宇光星夜趕往西安,向賀龍司令員匯報四川的情況。談到解放四川后的緊急工作時,馬識途說:都江堰歲修已是迫在眉睫,由于缺乏經費,時至冬至仍沒有動手,國民政府腐敗,潰不成軍,不堪一擊,但取蜀容易治蜀難,秦漢以來都是以治蜀先治水為良策。建議解放軍入川后,首在安定民心,而民心所望,莫過于及時歲修都江堰。

賀龍司令員接受馬老的建議。1950年1月16日,新中國成立后的首次歲修拉開帷幕,解放軍戰(zhàn)士和灌區(qū)人民一邊與潰逃中的殘兵敗將作戰(zhàn),一邊爭分奪秒地搶修都江堰。3月底,都江堰歲修工作按計劃順利完成。4月2日上午,按照傳統(tǒng)習俗,都江堰舉行了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次放水節(jié),馬老應邀參加了典禮。他后來跟我回憶說,“當時心情相當激動,覺得自己曾經為人民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沒想到由此結下了緣分,后來這幾十年,我再也沒有離開成都,我一直喝的是都江堰的水……”1994年1月,在都江堰即將迎來建堰2250年之際,曾經參與搶修都江堰的馬老為了紀念這段極不平凡、可歌可泣的往事,隸書題寫了《解放軍搶修都江堰記》。后來,我和茍子平在創(chuàng)作圖書《都江堰:兩個世紀的影像記錄》時,鄭重地將這段往事收入書中,以資為歷史存檔。

馬老的百歲生日聚會,我印象很深。

2013年,時逢馬老99歲。馬老的老朋友張仲炎發(fā)起為他慶祝百歲生日,馬老聽聞后,很高興,他說,“過生日是小事,關鍵是可以和許多老朋友聚一聚?!比缓?,他又正色道:“不過我有三個建議:第一,不收禮;第二,AA制,前來參加者每人出100元錢,就當大家借我生日之際,一起‘打平伙’(四川方言:湊份子吃飯);第三,一定要把我的老朋友們約到一起?!?/p>

時間定在12月24日,地點選在成都書院。這次由馬老發(fā)起的“打平伙”活動,堪稱雅事,巴蜀文壇“三老”馬老、王火老、李致老悉數到場,這樣的機會以后不會再有了。我當時37歲,作為最小的參加者亦深感榮幸。

我記得馬老在答謝詞中說:“今天大家和我一起共度生日,我很高興。雖然我馬上滿100歲了,但我不怕老,更不服老,我還要寫東西,把埋藏在我心里的那些有趣的故事都寫出來。請大家監(jiān)督我這個文學上的老兵?!焙髞恚R老果然實現了他的承諾,百歲之后還筆耕不輟,陸續(xù)出版《夜譚續(xù)記》《馬識途西南聯大甲骨 文筆記》《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等新作。

最后是一次看望馬老,是2018年10月22日。

下午三點,我趕到馬老家里。他剛剛結束午休,正坐在書桌前,捧著一大碗糊糊喝得暢快??粗R老如此好的精神,我的心里由衷地高興。我向馬老贈送了都江堰市文物局編輯的《都江堰市館藏楹聯書法集》和我自己的隨筆集《靈巖山傳》。馬老一邊翻著書,一邊道:“靈巖山好啊,我去過很多次,還寫過一篇碑記,抗戰(zhàn)時期那里住了很多高人。還有一批加拿大的學者也在山上待過,前幾年,他們的后人還專程來成都看過我?!闭f起幾十年前的都江堰和靈巖山,馬老面帶微笑,雙目放光,如數家珍,完全不像一位104歲的老人。臨走前,應蔣藍之托,我為馬老拍了幾張照片。如今,這些照片已成為我記憶唱片里最珍視的影像資料。

此時此刻,馬老遠去。春花如有意,流水如有情,文字如有魂,亦當識得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