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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4年第4期|黃燦然:無偶樹(組詩)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4期 | 黃燦然  2024年05月09日08:45

主持人語

詩,打動人、喚醒人的重要元素在于“在場性”。就是說,詩人將某一時空、某一事物、某一感受、某一詞語,從司空見慣的狀態(tài)中磨洗出來,呈現(xiàn)為詩的時候,具有植根于日常經驗和場景,而又超出固有表達方式、知識話語和意義所指的鋒利、柔韌和豐富。

“有時候樹梢晃動樹葉閃光,/剎那間眼睛明亮耳朵生風?!秉S燦然的組詩《無偶樹》,詩題大都為名詞,且多是尋常事物和場景。詩人的“在場性”就是通過當下,而串聯(lián)起我們復雜、深邃、不斷在矛盾中調和的生活和精神狀態(tài)。十首詩是十次觀察、體悟和探求,是十種借助轉而易逝的材質指向恒遠的詩的運動。其結果是,在詩人看似隨意、實則在深沉經驗作用下生成的十幀“動態(tài)素描”,以呼吸的節(jié)奏,詞語的音響,不但可以讓我們感受到詩人身在其中所切取的那種“在場”,而且喚起讀者自身的諸種感官、認識和語言的意指。在場,意味著蘇醒,意味著生動,意味著行動,更是意味著無限與絕對突然綻放:“兩只白鷺在河邊上的石欄上約會,/一只跳到地面,另一只也跳下時/那只又飛到石欄上,它們的秘密/也許是鮮紅色的,像那些朱槿?!?/p>

大衛(wèi)的組詩《溫柔頌》,設置了一種特殊的“在場”。情愛或愛情本來就帶著讓人生和日常陡生光彩的能量,其在場性充分顯示于情感、心理、精神和身體。這是一種人人都可以在凡俗中得到超拔體驗的狀態(tài)。于詩人而言,則是一次重新命名世間萬物和自我的機會。大衛(wèi)的溫柔的想象,充分展示自我之在、自我之場和自我之言,其體驗和表達,在即時性和有限性中,不可逆地指向頗耐品味的豐富和延展。“我與世界的所有關系/都是沿著你”這樣的關系,這樣的跟隨和行走,帶給詩人的必然是“陽光多么好啊/寫了一萬次依然這么好”。

李郁蔥的組詩《見觀經》將“在場”引入江南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精神譜系中。換句話說,他的詩歌的當下性、即時性,大都因為整體的地理文化和歷史精神的觀照,自然而然地成為多重光照下的詞語生成物,其質感與美感的狀態(tài)全在不同情境下,依借所持有的個人的“顆粒感”而定。除卻“山低伏,我恰如其中的一滴水/無足輕重,但猶如一座世界的深沉”這樣的喟嘆外,如何“和這夜晚相互補充,像光填滿黑暗”,更值得期待。

詩,不斷在深入、拓展、聯(lián)系和變化。所謂詩的“在場性”,是指詩人于當下時空、社會、情狀下的生發(fā),這是一項不會息止的運思過程。三位詩人,呈現(xiàn)出了三種詩“在場”的不同情狀。

——李 羌

無偶樹(組詩)

黃燦然

村 隅

旅客都走了,旅館門廊里

茶幾、茶具和小凳子還散發(fā)著

度假中的悠閑氣息。陽光

從遠山,從田野,從小廣場

來到門廊的臺階上,停在那里;

而靜,也從那里向外擴展著——

那條似乎無敵對者的小花狗

又像往常那樣坐在村口附近

那張小石桌上,看風景或人,

就差會抽煙、喝茶或下棋,

使我想起我在村口外小道旁

那棵龍眼樹下遇到的老人——

他坐在石頭上抽煙,指了指

不遠處雜草叢中的廢墟說

那是他舊屋遺址,他不想拆,

不想搬,現(xiàn)在還經常來附近

溜達溜達,望一望,回憶

它的樣貌,他耗去的精力。

白 鷺

從河邊,白鷺在陽光中飛起,

在河里,流水微薄地呼吸,

一直沉默著的七娘山此時

才顯得真正地沉默著,仿佛

它之前一直在忙著什么。

從天上下來的白云,又開始

慢慢從山頂下朝著天上攀登。

兩條狗和它們的主人從白鷺

剛才飛起的地方經過,主人

注意到白鷺悄悄降落在不遠處

一片水草叢中覓食,想起去年

他在村子另一邊田野里順著

黃狗的視線觀察也許就是它

在池塘里慢慢抬起細腿覓食。

母 親

僅僅因為她顯然來自農村

又是一位樸實的母親

固執(zhí)地愛著她的兒子

我便常常懷著柔情想起。

剛放暑假的時候,一個男人

在村口保安室門外,問這里

有沒有房子出租。我剛好經過

便問他需要什么樣的房子。

他說幾百元的,看他意思

最好是不超過五百。這一帶

不可能有五百的房子。他只想

租兩個月,帶孩子來鄉(xiāng)下生活。

他背后跟著他的妻子,

她顯然來自農村,

一位樸實的母親

固執(zhí)地愛著她的兒子。

她的失望像我柔情的目光

輕輕掠過干凈的馬路

和馬路邊果實累累的龍眼樹

和龍眼樹上空靜止的白云。

我的目光落到路面,落到

我在遛著的黃狗和黑狗身上,

我想起并回頭望一望七娘山,

山頂垂掛著龍眼似的白云。

要是我有房子我會說“來吧”,

僅僅因為她顯然來自農村

又是一位樸實的母親

固執(zhí)地愛著她的兒子。

素 描

有時候七娘山像一座雪山,

像今早,田野也染上寒意。

有時候我們過河再過橋,

或過橋再過河,兜個圈。

有時候我想象力抬高些

路面和水面便互相連接。

有時候樹梢晃動樹葉閃光,

剎那間眼睛明亮耳朵生風。

曦 微

昨晚開著小摩托來河邊小公園

打電話的中年民工早上又來了。

他拿出手機,等待我和狗走遠,

他秘密的發(fā)動機已在突突響著。

又見一大片朱槿花,又見一只

兩只三只一群蝴蝶,灰的,藍的

和黑的,它們飛舞的視力肯定

追不上我瘋狂而斑斕的想象力。

兩只白鷺在河邊上的石欄上約會,

一只跳到地面,另一只也跳下時

那只又飛到石欄上,它們的秘密

也許是鮮紅色的,像那些朱槿。

又見貴州老夫妻,女的推嬰兒車,

他們的孫兒被淺紫布蓋著,男的

推小板車,上面坐著那條瘸腿狗,

他們的秘密蝴蝶般,超乎想象。

無偶樹

它成了無偶,如果不是喪偶樹。

那三百年的陪伴者,被吹倒了,

不是臺風太大,而是它太老殘,

遺骸如今被清除干凈,剩下它

這更龐大也更孤單的。小山頭

突然禿了:那消失的原本負責

庇蔭小山,現(xiàn)在只能以其消失

繼續(xù)那如果還可以繼續(xù)的庇蔭。

而它負責庇蔭土地廟和小廣場,

自身無依靠還繼續(xù)提供的庇蔭。

而我們這些受庇蔭者,人和狗

和一切,感到消失形成的巨空。

它們互相的招呼聲消失了,但

也許它們藏于地下深處的交談

還將維持,也許不止于維持到

有一天它也躺下,而消失留著。

南澳下午

空的南澳,無一人的麥當勞。

白色鷗鳥在哨所尖頂上盤繞。

走了或沒來的游客的無形影

出沒于海濱步道,跟風交替

摸著渴望被摸的欄桿,欄桿

手牽手等待手挽手的情侶們

互相推遲的到來。夕陽晚景

蹲在某后巷口,像青年廚師。

荒涼大街

村口一條通往山里的水泥路

被我們私下命名為荒涼大街,

因為它入夜就會高高地亮起

兩百米路燈,變得完全荒涼,

盡頭是結構龐大的黑暗勢力

在密謀和運作著,只要我們

兩個人兩條狗,敢貿然闖入

那禁地,嚴重事情就會發(fā)生:

我們不害怕,并且感到安全,

因為我們都嚴守黑暗的法律。

星期二

鴨舌帽男人牽著狗越過馬路

進入馬路邊一條短林蔭小道;

人和狗對靜和綠興趣濃厚。

馬路拐彎處前停著一輛藍車,

一個白頭男人對著草叢撒尿;

人也許還有車都過于顯眼。

工作服男人開著一輛臺鈴馳過,

三輪摩托車上堆滿廢紙和雜物;

人和速度在速度中融成人。

工作帽男人們在馬路邊施工,

電鉆機使上午突然繁忙起來;

人和噪聲分不清人和噪聲。

過 河

昨晚下雨,今早我們過不了河,

踏腳石都被淹到沒頂了,喧嘩

急如洪流。兩條狗喜歡在上面

大小便的對面草地,正張望著。

它們喜歡跨越踏腳石,對著水

躍躍欲試又不敢,因為我不敢。

它們摸不透我如我摸不透它們。

我想回家,因為我剛看清自己。

黃燦然,1963年生于福建泉州羅溪鎮(zhèn)晏田村,1978年底移居香港,1988年畢業(yè)于廣州暨南大學新聞系。在香港最初幾年當制衣廠工人,業(yè)余上夜校學英語;在大學期間開始寫詩,并繼續(xù)鉆研英語。1990年起任香港《大公報》國際新聞翻譯,2014年辭職,遷居深圳鄉(xiāng)村。著有詩集《游泳池畔的冥想》《我的靈魂》《奇跡集》等,評論集《必要的角度》《在兩大傳統(tǒng)的陰影下》等。譯有大量現(xiàn)當代歐美詩歌、詩論和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