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4年第2期｜劉年：摩托車與花崗巖
北斗歌
太高了，牧民帳篷里的燈光和星光混在一起
于是，北斗七星，有了八顆
騎上摩托，打開車燈
繼續(xù)往更高處走，很快，北斗七星有了九顆
歸來辭
每次回來，什么都不帶
這次，我把昆侖扛回來了
擺在我與城市之間
睜眼就能看到荒涼
抬頭就能看到雪線
只有你理解我的沉默
只有一塊巖石
理解另一塊巖石
天山月
我對太陽窮追不舍，月亮對我也窮追不舍
太陽鉆進(jìn)了沙漠，我進(jìn)了水井房
月亮，這把明晃晃的刀
被隱形人提著，從窗口過去了
后半夜，外面響聲很大
起來開門，一陣冰涼，明月抵住了我的脖子
勇氣辭
總有些亙古不變的事物，配得上你的勇氣
洗過天的雨，還可以洗臉
如同你面對世界時的無能為力
拿一個熱愛孤獨的人，世界也是沒有辦法的
稻花魚
二兩魚，是二兩快樂；半斤魚，是半斤快樂
一斤以上的快樂，就很難捉住了
不夠一兩的快樂，放回去，再養(yǎng)一年
世界多久沒有這么柔軟了
如同當(dāng)年，你抱著父親的腳不放
大地抱著你的腳，也不肯放
稻田是漏網(wǎng)的鯉魚，金鱗層疊，游出了山村
游上了天
遙 望
常在窗口，一動不動
我在等我自己
我是殘缺的
只回來了一部分
敏捷、活潑的那一部分
還在昆侖山
和藏羚羊們，尋找苔蘚和雪水
獨坐的時候，可能都在撕裂
沉默的時候，可能都在告別
我的疼痛
略多于你們
因為我像月亮一樣
完整的日子，很少
無事溪兩首
1
坐成了人形的石頭，看很多東西都是石頭
白鷺，是白石頭
烏鴉，是黑石頭
喜鵲，是黑白相間的石頭
翠鳥，是塊名貴的玉石，被這岸的烏桕樹
拋給了對岸的枯樹
2
“咚”！小板栗跳進(jìn)水里
魚群圍上來，想吃，卻咬不動
螃蟹有兩把鉗子，也不借
漂泊了很久，終于上了岸
小蝸牛以為小板栗
也是只蝸牛，和她打招呼
小蝸牛從殼里伸出了觸角
小板栗從殼里伸出了嫩芽
銅鈴山的回憶
想起銅鈴山
手心里
又有了
毛茸茸的感覺
那條灰狗
一招，就來了
一摸，就倒了
全身都在抖
仿佛體內(nèi)
在發(fā)生八級地震
一定要記住啊
深山里
養(yǎng)狗要養(yǎng)兩只
護(hù)林員受得了的孤獨
狗，受不了
我是看到冬雨
想起那條狗的
毛茸茸的世界
在等待
春風(fēng)的撫摸
猶豫辭
路，像根扁擔(dān)，我站在天地間，一頭是家
一頭是巍峨的昆侖山
向昆侖山走，感覺家在那頭，往下滑
調(diào)頭，向家的方向走，昆侖山又在往下滑
陳舊的人
仿佛一場落葉，我一進(jìn)院子
便有了蕭瑟的別意
悲觀主義者
眼里帶著蛛網(wǎng)
陳舊的人
能把一碗清水
喝成烈酒
坐在圓形石墩上
仿佛一場大雨
鬧市變成了深山
坐在大雁塔下
仿佛一場大雪
西安，一個下午
變成了長安
仿佛是一塊石頭
刻滿傷痕
長滿青苔
清明那天
我在亂墳堆里睡著了
她找了半天
沒找到
想住四千多米高的頂樓
住著十五樓的房子，我覺得還不夠高
住四千多米高的頂樓，就好
他們下雨的時候，我在下雪
他們種睡蓮的時候，我在種雪蓮
他們逗貓的時候，我在逗雪豹
老天爺
山谷像一口鍋，他們像螞蟻一樣忙碌著
我站在高處，像老天爺一樣，俯視眾生
有黑狗吠我，有丟種者指我
有負(fù)重者和耕作者望我
我像老天爺一樣，無動于衷
下雨了，都還在勞作，都沒帶雨具
我像老天爺一樣，袖手旁觀
雨越下越大了，天快黑了
我騎上摩托，像老天爺一樣，轉(zhuǎn)身離去
摩托車與花崗巖
時間并不流逝，流逝的只是生命
我順從生命，反抗時間
時間統(tǒng)治世界
把萬物帶入分離、無序和虛空
并不征求你的意見
這是不對的
速度越快，時間越慢
快到一定程度，時間就會倒流
摩托一百零九碼
蝴蝶變成了彈片
空間開始松動，時間開始變形
此時摔出去，會不會
像無數(shù)次摔過的那樣
掉在床下，大夢初醒
柴火帶著松香
父母和兩個姐姐都在
聽到地板響，父親
最先轉(zhuǎn)過頭來
那時，他比我年輕二十歲
是個巖匠
如同我用一根繩子
能讓幾百斤的老牛乖乖聽話
他用一根鋼釬
能讓幾百斤的花崗巖
變得溫順起來
只有四百多斤的花崗巖
才能形容他留給我的愧疚
花崗巖
還在生長
懂 歌
水上釣魚的，并不懂水，真正懂水的，在戈壁灘上打井
鉆入山的內(nèi)部的，并不懂山
懂山的，已經(jīng)把石頭放下，在雪崩之前原路返回
懂畫的，遲遲不肯落筆
懂得穿衣的，不會在蟬翼般的月光里穿衣服
炭雖然懂得雪，但只有那串深深的足跡，真正懂得喀拉峻雪原
劉年，土家族，1974 年生，在張家界學(xué)院教詩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