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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從齊邦媛說到朱光潛
來源:人民政協(xié)報 | 張刃  2024年04月25日09:46

2024年3月28日,臺灣著名學者齊邦媛去世,享年100歲。消息迅速在網(wǎng)絡傳播,連續(xù)多日成為熱點。

2011年,她的自傳體的回憶錄《巨流河》甫在大陸出版,即一紙風行,引得諸多贊譽。書中關于她的恩師,我國著名美學家、教育家、翻譯家朱光潛的記述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筆者手里留有一封齊邦媛給她的同學、我的母親盧坤緹的一封信,其中蘊含了對她們的恩師朱光潛先生的深厚情感,從中引出了一段三位學生與朱光潛先生的故事……

齊邦媛的一封信

按說,《巨流河》的眾多熱心讀者中理應有我的母親盧坤緹,因為齊邦媛書中描述的武漢大學在樂山的生活與盧坤緹密切相關,何況她們還曾同窗三載。齊邦媛準備寫作之前,曾經(jīng)鴻雁傳書,特意向盧坤緹詢問有關朱光潛的資訊??上?,2008年的一場大病擊垮了我85歲的老母親,《巨流河》在大陸出版時,她已經(jīng)無意識地在病床上昏睡3年了……

那是2000年元旦后,我母親突然接到一封臺灣來信,寫信人竟是失去聯(lián)系多年的同學齊邦媛。信中寫道:“……這是一封超越半個世紀的令你意外的信,從四川樂山到臺灣,我們由青春走到老年,竟在‘珞珈通訊’上看到你的那封信,讀到你在北大隨朱光潛老師及教學的經(jīng)歷……你大概是我所能聯(lián)系到最知道光潛師的人了,盼望你能給我一些指引,如何可以找到有關他的文字資料……暌隔的五十多年中,我處處感念在武大受教之情,想寫一生心路歷程……”

齊邦媛是武漢大學外文系1943級學生,與盧坤緹同系,低一年級。當時武大因抗戰(zhàn)西遷四川樂山,在校女生總數(shù)不過一二百人,都住在號稱“白宮”的同一宿舍(詳見《巨流河》書中描述),彼此結下姐妹情誼。1946年,時任武大教務長兼外文系教授的朱光潛辭去武大教職,應復員北歸的北京大學之聘,出任西語系主任,并請剛剛畢業(yè)的盧坤緹作為助教隨同北上,從此與齊邦媛作別。1947年,齊邦媛畢業(yè)后到臺灣大學任教,兩年后海峽兩岸隔絕,如同許多同學、親友一樣,她們失去了聯(lián)系。(在盧坤緹的通訊錄中,卻一直記著齊邦媛家的地址:北京東城大羊宜賓胡同三號,電話5·1246)

“珞珈通訊”是武漢大學在臺校友于20世紀90年代自辦的同學交流刊物,刊名取自武漢大學所在的武漢珞珈山,撰稿人大部分是古稀之年的校友。已在北京外交學院教職離休的盧坤緹輾轉讀到刊物,得知了許多同學的消息,感慨之余也給主編者寫了一封信,講述了自己畢業(yè)后的經(jīng)歷,不意被齊邦媛看到,由此恢復了聯(lián)系,盧坤緹盡己所能為齊邦媛提供了朱光潛的資料。

齊邦媛信中所說的“想寫一生心路歷程”,就是后來出版的《巨流河》,其中用了很大篇幅寫武大生活,特別是朱光潛親自邀請她從哲學系轉到自己門下讀外文系,以及她接受朱光潛教誨的種種情景。此時距她離開武大已經(jīng)60多年,而朱光潛作為影響她一生的四個人之一(其他三人分別是其父齊世英、初戀張大飛和大學者錢穆。齊邦媛的職業(yè)選擇和學術成就也得益于朱光潛),給她留下了終生不忘的記憶,由此可見朱光潛的人格魅力。

朱光潛愛生如子

其實,能夠為齊邦媛提供更多朱光潛資料的應該是我的父親張高峰,他與朱光潛交往更多也更深。先生對他的幫助并不限于傳道授業(yè),更在他遭遇危難時施以援手和保護。張高峰終生感念朱光潛的厚愛,可惜他只比朱光潛多活了3年。

張高峰1940年插班入讀武大政治系三年級,朱光潛時任武大教務長兼外文系教授。當年許多學子對朱光潛的著作《給青年的十二封信》等推崇備至,能夠成為朱光潛的學生,更感榮幸。張高峰不時登門求教,從此交往近半個世紀。

由于入學前張高峰已是國際新聞社特約記者、入學后又應聘為重慶大公報西川通訊員,所以他在武大的課外活動多與新聞工作有關。他曾牽頭舉辦包括敵后及中共主辦報紙在內的“全國報紙展覽”,又在校內編發(fā)“新聞部隊”壁報,參加進步學生團體活動,并以真名在中共主辦的重慶《新華日報》上發(fā)表作品。他的這些活動引起了國民黨特務學生的注意和盯梢,并且被列入黑名單。

1942年春起,國民黨當局多次給武大校方下達對以張高峰為首的十數(shù)名“危險分子”加強監(jiān)視直至“強制離?!钡拿芰?。朱光潛作為教務長,完全可以“奉命行事”,照準執(zhí)行。但是,出于對學生的愛護,考慮到張高峰等即將于暑期畢業(yè),因而一再設法拖延,直至考試結束才通知張高峰,當局有此密令,不得不勸他離校。張高峰十分感謝師長的保護,隨即離開樂山到重慶,應聘大公報戰(zhàn)地記者,去了中原。

兩年后的1944年9月,張高峰忽然重返武大,再次插班讀書。許多師生感到奇怪,張高峰為什么畢業(yè)兩年之后又回來當學生?這在武大是沒有過先例的。

原來,當年6月,張高峰從中原戰(zhàn)場報道豫湘桂戰(zhàn)役后回到重慶時,日軍已占領湖南,進逼廣西,桂林大公報被迫閉館,人員撤退到了重慶,報館一時人滿為患。于是張高峰由報館資助重回武大,同時兼職川西采訪報道。

張高峰能夠重回武大,批準人教務長朱光潛是承擔了很大風險的。這不僅因為1942年夏,張高峰是被強迫離校的,而且在1943年春,他從中原發(fā)回的報道《豫災實錄》披露河南災情,闖下大禍,導致大公報被罰???,他也在河南被捕,這些情況武大校方不會不知道?!扒翱啤奔印靶掳浮?,武大還能夠接納他嗎?他先給朱光潛寫信,探尋有無可能返校。按說,對于已經(jīng)畢業(yè)兩年,而且是“危險分子”的學生,朱光潛完全可以推脫、婉拒,但他卻很快給張高峰復信表示同意,并特意要他趁校長王星拱正在成都養(yǎng)病的機會,盡快前來報到。因為王星拱做事謹慎,如果事先知道,可能不會批準。于是,張高峰回到樂山武大,插班入讀歷史系三年級。

張高峰到校后,注冊了學生資格,一度又恢復了“新聞部隊”壁報,再次引起官方注意。朱光潛特意提醒張高峰,你在教育部和樂山警備司令部是“掛了號”的“危險分子”,還是多讀書、少活動,免得找麻煩。朱光潛一片苦心,張高峰很是感激。那以后便很少再參加學生活動,課余時間都用于外出采訪了,直到一年后日本投降,奉召回重慶大公報工作。朱光潛面對自己的學生遇險境,不顧當局壓力,兩次施以援手,完全超出了他作為教師的職責,難能可貴。

“我不會離開北平”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朱光潛出任北京大學西語系主任,盧坤緹也隨先生到北大做助教。彼時,張高峰做大公報記者常駐北平,與朱光潛見面更方便了。

1946年夏,全面內戰(zhàn)爆發(fā),朱光潛深感憂慮。每次見到張高峰,必詢問戰(zhàn)局,談論國是,哀嘆人民之痛苦不幸,抨擊政府之腐敗無能。1948年冬,解放軍開始包圍北平,南京政府派來專機,點名接一批教授南下,其中就有朱光潛。張高峰聞訊后特地去看他,朱光潛明白張的來意,主動說:“我不會離開北平。為什么要走呢?”他堅持留在北大,與師生共同迎接了新中國的誕生。

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美學界開展了一次全國性的大討論,實際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朱光潛美學思想進行“批判”。朱光潛以赤子之心積極地投入了這場論爭,他說,自己“不隱瞞或不回避我過去的美學觀點,也不輕易地接納我認為并不正確的批判……我開始認真鉆研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為此,他在年近花甲時開始學習俄文,對照英文、德文、中文的不同版本研讀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以準確理解其中含義。他還注意到,參加美學討論的某些人,對與美學相關的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缺乏基本常識,因此下決心翻譯一些西方相關重要著作,填補國內美學資料的空白。

1963年某日,張高峰陪同學、漫畫家方成去朱光潛家請教美學問題。朱光潛見到自己的學生很高興,一邊笑著問方成,你這個化學系學生怎么改行畫了漫畫?一邊拿出自己新譯的黑格爾的《美學》書稿借給了他。朱光潛說,他在用大部時間和精力翻譯西方美學經(jīng)典著作,爭取晚年給后人留下更多的研究資料。此后,張高峰調離北京,十幾年沒有再見朱光潛。

最后的歲月

“文革”結束后,張高峰重新工作。1980年初,他到北京訪友,特地到北大去看望朱光潛,那也是他們師生最后一次見面。朱光潛逝世后,張高峰在《人民日報》撰文紀念,追憶了當時的情景和后來的交往:

……先生不在家,朱師母奚今吾一時認不出我,問道:“你是哪一位?”我說:“是張高峰?!彼煮@異地說:“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我也不知自己成了什么樣子,想來十年煎熬,必是“面目皆非”了!朱師母高興地親自為我?guī)?,去外語系辦公室看望朱光潛。進屋后,我邊說“張高峰來看您”,邊向朱光潛深鞠一躬。先生放下手中煙斗,慢慢站起來,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覺到他激動的情緒。

“文革”中,這位大師級的教授被剝奪了教學資格,奉命去翻譯聯(lián)合國文獻……時隔十幾年,我們再見面,先生已經(jīng)八十高齡,我也年過花甲了。朱光潛告訴我:“從牛棚‘解放’出來以后,我又重理舊業(yè),繼續(xù)中斷了多年的西方美學經(jīng)典著作的翻譯,現(xiàn)在已經(jīng)譯完了最難啃的黑格爾三卷本《美學》。”說著,先生露出興奮、欣慰的神情。

師生暢談,不知不覺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朱光潛邀我去吃涮羊肉,我不肯;又要師母到校內食堂買幾個菜回家吃,我也不肯。二老都已耄耋之年,怎敢叨擾。我恭敬地鞠躬告別說:“先生保重,我以后再來看望您和師母?!蔽丛?,那是我與朱光潛的最后一次見面。

1983年春節(jié),我照例給朱光潛寄去賀年片,先生回贈了一本他寫的《美學拾穗集》,內頁寫著:“高峰老學友指正。光潛,1983年春節(jié)?!蹦悄?,朱光潛已86歲了。從字跡可以看出,他的手有些顫抖,但他不僅親筆題贈,而且包書紙上的地址也是他的親筆,由此推斷,包書紙也是他親手捆扎的。耄耋之人,自己能做的事決不麻煩他人,這就是朱光潛的美德,怎不令人崇敬!

1985年夏,聽說朱光潛病倒,我奉函問候,8月得朱師母信,說“先生去夏患腦血栓,兩次住院,未能康復,頭腦有時清楚,有時糊涂……先生這些年工作過于疲累,腦子受到嚴重損傷”。又說,醫(yī)生為他會診的結論是疲勞綜合癥,“朱光潛太累了”。

是的,朱光潛確實太累了。半個世紀以來,不論是在家里或辦公室,每次我去看他時,總是見他在桌前叼著煙斗,不停地讀、寫,特別是“文革”結束,年逾八旬的老人迸發(fā)出一股驚人的拼搏精神,在五六年之內翻譯、著述、校閱了400多萬字的文稿,其中有黑格爾的《美學》、萊辛的《拉奧孔》、維柯的《新科學》等西方美學經(jīng)典著作以及《美學拾穗集》《談美書簡》等,基本實現(xiàn)了他晚年的寫作計劃,豐富了美學研究的寶庫。即使這樣,他還說,需要做的工作總是做不完的。

1986年3月6日,朱光潛飄然而去,他把永恒之美留在了人間。

(本文作者為《工人日報》原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