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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市定、錢鍾書與清代學術(shù)的一樁公案
來源:澎湃新聞 | 黃冠云  2024年04月26日08:53

趙高、李斯以及秦始皇去世后的繼承危機,是《史記》最扣人心弦的故事之一。近來,因為北京大學藏漢代竹書《趙正書》的問世,這則故事又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比較《趙正書》《史記》有關(guān)同一事件的不同敘述,許多學者強調(diào)秦漢之際歷史書寫的豐富、多元,嘗試揭橥正史之外的真相,“解構(gòu)”司馬遷的一家之言,此皆拜新材料所賜,是二十世紀以來蔚為主流的“新證”之風。

回顧過去有關(guān)趙高、李斯等人故事的眾多討論,宮崎市定《讀〈史記·李斯列傳〉》是作者研究《史記》的一篇力作,其具有示范意義的許多見解,至今仍光芒四射。作者認為,《李斯列傳》的靈魂人物并非李斯,乃是堪稱“魔鬼化身”的趙高。對于司馬遷可能曾經(jīng)寓目,在《史記》中卻只有間接反映的許多文獻,作者做出許多大膽、微妙,且絲絲入扣的推測。具體而言,他認為《李斯列傳》背后的一個傳統(tǒng),乃將趙高描繪成趙國的一個孤臣孽子,或謂“趙氏孤兒”:趙高在秦始皇去世后的興風作浪,目的是替趙國復仇。

北大簡《趙正書》的出現(xiàn),為宮崎市定富有想象力的“假說”提供了一個檢驗機會。乍看之下,宮崎的觀點似乎不受《趙正書》支持:《趙正書》對趙高幾乎只字不提,所謂趙高乃《李斯列傳》靈魂人物的說法,至少從新材料看來,似乎沒有著落。以我所過目的《趙正書》研究而言,大多數(shù)學者對宮崎的意見不甚重視,或許此即原因之一。然而我的看法與此正好相反:司馬遷一定看過以趙高為中心的秦史故事,所以在《李斯列傳》才對趙高大書特書。這些秦史故事與《趙正書》是平行關(guān)系,都是司馬遷曾經(jīng)使用過的素材?!囤w正書》的出現(xiàn),間接地為宮崎假說提供了一個極佳的佐證。

有意思的是,宮崎市定有關(guān)趙高故事的論點,涉及錢鍾書與清代《史記》研究的一樁公案,其中有許多難以厘清的疑點,值得深入探討。

縱觀宮崎市定《讀〈史記·李斯列傳〉》一文,作者從未提及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在《秦始皇本紀》下所抄錄的吳裕垂的意見。吳氏首先引述唐代司馬貞《史記索隱》的一段文字:“高本召諸公子,痛其國為秦所滅,誓欲報仇,乃自宮以進,卒至殺秦子孫,而亡其天下?!焙竺媸秋@然與引文有別的評論:“謂高以勾踐事吳之心,為張良報仇之舉云?!苯砸娛珍浽凇端膸煳词諘嬁返摹妒钒浮贰T诖藭硎椎姆怖?,作者的弟弟吳世宣對成書過程有一扼要說明:《史案》一書的寫作歷時多年,作者原無意公布,唯后受到程堃、翟湘、潘云谷等友人的鼓勵,吳世宣方始在1819年著手編輯,于1826年完工,并于同年刊定。共襄其事的吳氏家族成員尚有吳元音及吳簧等人。吳世宣提到,作者吳裕垂對此書的發(fā)表并不積極,只在刊登前夕才在個別篇章的題目下加一“刪”字,以示嚴謹。此書卷首尚有洪亮吉(字穉存,1746-1809)、張炯、阮文藻三人的序言,以及史炳、劉恒謙、叔炳宗三人的贈詩。其中洪亮吉無疑名氣最為響亮。他作于1805年的序言述及他和作者父親吳臺(字位三,1755-1834)的交往,又附有書信一通,凡此皆可參照洪氏年譜所收資料,亦可參考洪氏和吳臺合作的安徽地方志《涇縣志》(刊于1806年),包括書中所收的二人往來書信。

《史案》一書另有一個題作《歷代史案》的版本,“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有藏。此本沒有任何有關(guān)出版商或出版年份的交代。有意思的是,它錄有上述1826年刊本的阮文藻序言的大部分,唯作者署作吳穀人(即吳錫麒,1746-1818);又有上述史、劉、叔三人的贈詩,唯作者署作孫星衍(字淵如,1753-1818)、法式善(1752-1813)、潘世恩(1769-1854)。此本的兩篇序言,一篇署名紀曉嵐(1724-1805),一篇署名洪亮吉,但后者與1826年本洪氏所作一篇不同。卷首又稱此書乃洪亮吉、吳裕垂二人所編,紀曉嵐、吳穀人二人所訂。相較于1826年本,《歷代史案》本的幾位參事者都是清代最鼎鼎大名的人物,然而在洪亮吉之外,似乎沒有證據(jù)顯示它們與吳裕垂有任何實際關(guān)系。顯然《歷代史案》本列舉的人名都出自偽托,是出版商推銷的一種伎倆,即使署名洪亮吉的一篇序言也未必是他本人所作。紀曉嵐等人多活躍于十八世紀下半葉。假設他們的確參與了《史案》一書的編訂,為何較晚的1826年本對此只字不提,甚至將幾位名人的姓名替換過來?這顯然說不過去,說明《歷代史案》本的來歷很不可靠,其年份應在1826年以后。巴蜀書社在1992年出版由杜道生(1912-2013)、“蜀人”點校的《歷朝史案》,雖然不見任何有關(guān)作者、成書過程,以及版本的說明,根據(jù)的應是較晚的這個本子。

吳裕垂引述的《索隱》文字,皆不見今傳的各種《史記》本子,究竟他是從何得知的呢?如同過去許多學者(包括下文將論及的錢鍾書)指出的,吳裕垂的討論與趙翼(1727-1824)《陔余叢考》酷似。后者不僅引述文字完全相同的《索隱》文字(“高本趙諸公子,痛其國為秦所滅,誓欲報仇,乃自宮以進,卒至殺秦子孫,而亡其天下”),又有以下的評論:“則高直以勾踐事吳之心,為張良報韓之舉,此又世論所未及者也?!毕噍^之下,吳裕垂所論(“謂高以勾踐事吳之心,為張良報仇之舉云”)較為簡略,句末的“云”字更透露這是他對既有言論的概括或摘抄。或許吳裕垂《史案》此則的原來用意,只是記述《陔余叢考》所提供的一條“史料”。根據(jù)趙翼的序言,《陔余叢考》早在1790年既已完成,其實際撰寫應該更早,并非刊于1826年的《史案》所能比??紤]到趙翼是當時最顯赫的學者之一,如果他的著作受到吳裕垂或其他學者的注意,可謂合情合理。相反的,如果說相對默默無名的吳裕垂,竟是趙翼的資料來源,這其中恐怕有不少情形是難以說明的。

如果趙翼《陔余叢考》是吳裕垂《史案》所引《索隱》佚文的來源,那么趙翼又是從何得知的呢?我們可以比較袁枚(1716-1797)《隨園隨筆》的一則札記:“古逸史載趙高為趙之公子,抱忠義之性,自宮而隱秦宮中,為趙報仇;張良大索時,即避高家,故得免難;《拾遺記》以高為有神仙術(shù),子嬰煮之七日不死;想以其能亡暴秦,故史傳多宥而賢之歟?”袁枚和趙翼交情匪淺,他們的時代比1826年刊布的《史案》要早很多。當然,究竟誰先誰后,還需要具體辨析。首先,相較趙翼,袁枚對趙高故事的興趣所在,似乎更多是這些記載本身的奇特,而并非它們背后的史實。這一點可以從袁枚有關(guān)《拾遺記》的討論得知:趙高遭到烹煮,最終卻絲毫無損,顯然純屬虛構(gòu),然而袁枚關(guān)注的是此則傳聞所反映的心理(“想以其能亡暴秦,故史傳多宥而賢之歟?”),其旨趣更接近一位細心搜集野史、流言、歌謠等非官方記述的現(xiàn)代文化史學家。附帶提到,《拾遺記》今猶傳世,一些相關(guān)問題值得另文處理,這里就不多說了。

在《拾遺記》之外,袁枚也提到所謂“古逸史”,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有關(guān)張良的討論。這一位《史記》人物已在趙翼《陔余叢考》中出現(xiàn)。如同熟悉《史記》讀者都知道的,張良、趙高的時代大略相當,然而他們在司馬遷筆下卻沒有任何交集。為何袁枚、趙翼都以二人相提并論呢?我認為這個不約而同的情形是所謂“冒煙的槍”,直指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

根據(jù)錢鍾書在《管錐編》有關(guān)《史記》的討論,所謂趙高故事之復仇主題的最早出處,乃是屈大均(1630-1696)的詩作《博浪行》,今人陳永正認為作于1658年。詩題的博浪沙是張良行刺秦始皇的地點,見《留侯世家》。有意思的是,如同趙翼、袁枚二人,屈大均也以張良、趙高并舉。全詩如下:

一聲震動驚秦始,猛過當年椎晉鄙。

山東豪俊盡生心,圯上老人應不喜。

英雄堅忍事方成,徼幸何須學慶卿?

副車誤中知天意,要使沙丘載臭行。

扶蘇不得作天子,總在沙丘龍一死。

可憐百萬死秦孤,祗有趙高能雪恥。

趙高生長趙王家,淚灑長平作血花。

報趙盡傾秦郡縣,報韓只得博浪沙。

首句“一聲震動驚秦始,猛過當年椎晉鄙”,描述張良和同伴暗殺秦始皇的行動,他們所使用的巨錘,在重量上超過《魏公子列傳》朱亥用以擊殺晉鄙的兵器。所謂“圯上老人”是傳授兵書給張良的神秘人物?!皯c卿”即荊軻?!案避囌`中知天意”指的是張良誤刺秦始皇的隨行馬車,以致行動失敗。兩處“沙丘”都指涉秦始皇病歿之事。扶蘇是秦始皇的合法繼承人,最終卻蒙冤身亡。此詩的最后數(shù)行將話鋒轉(zhuǎn)向趙高,首先指出慘遭秦人戕害的人數(shù)眾多,唯有趙高復仇成功:“可憐百萬死秦孤,祗有趙高能雪恥?!彼^“趙高生長趙王家,淚灑長平作血花”,出處應是《蒙恬列傳》,因為《史記》此段記載已指出趙高乃趙國貴族后裔:“趙高者,諸趙疏遠屬也。”“長平”指的是當年秦國擊潰趙國的著名戰(zhàn)役。最后一行是趙高與張良的對比:“報趙盡傾秦郡縣,報韓只得博浪沙”,然而也只是對比。在《管錐編》中,錢鍾書極有見地指出趙高故事本身所具有的一種諷刺意味,亦即趙高如此卑賤之閹宦,竟然只身一人,由內(nèi)向外地導致了秦的滅亡。屈大均所述可謂對此的有感而發(fā),意思是趙高并非僅是一低賤人物,實際上背負了趙國的血海深仇,乃孤臣孽子是也。在此意義上,趙高與出身韓國丞相世家的張良有極高的可比性,最終甚至完成了張良無法完成的任務。

上述理解,如果不誤,可以允許我們?nèi)绱伺卸ǎ呵缶]有任何不為人知的獨家資料。相反的,他只是討論趙高故事本身所具有的一些內(nèi)涵,憑借的只有一名讀者的細膩和想象力。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可以將迄今為止的討論倒轉(zhuǎn)過來,按照先后做出以下的敘述。

首先是屈大均,他在清初首次提及趙高復仇的可能,依據(jù)的并非不見今本的《索隱》佚文或其他久已失傳的文獻記載,而是他本人對趙高故事的思索,目的是對比張良,因為后者才是他所作《博浪行》一詩的真正主題。此后,屈大均的作品受到了袁枚的注意。在屈大均的啟發(fā)下,袁枚也在《隨園隨筆》中以趙高、張良并舉,但他在有意無意間判定二人曾經(jīng)有過接觸,即張良刺殺秦始皇不果,為趙高所包庇的具體情節(jié)。與此同時,趙翼亦以趙高、張良并舉,但做法與屈大均較近,亦即以趙高與張良作為對比,而不是如同袁枚一般地認為二人有實際關(guān)系。換句話說,趙翼、袁枚都因為屈大均的影響而注意到趙高和張良的可比性,然而趙翼僅止于二人的比附,而袁枚則進一步地判定其實際關(guān)系。當然,趙翼也對這個問題的混亂做出了獨到的貢獻,亦即將訊息來源誤稱作《索隱》佚文。相較之下,因為趙翼有關(guān)《索隱》的謬誤更可能來自袁枚的“古逸史”(而不是屈大均的詩作),所以我傾向認為這個以訛傳訛的順序是袁先、趙后,而并非趙先、袁后。由此我們來到吳裕垂的《史案》以及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這在上文都已交代了。

幾點補充。這里指出趙翼誤將趙高復仇說的來源稱作《索隱》,應該相對較無爭議,因為趙翼的粗疏是廣為人知的。過去陳垣(1880-1971)即以趙氏《廿二史札記》作為史學方法的負面教材,相關(guān)講義見于后人編的《陳垣史源學雜文》。當然,陳垣并不認為這些疏漏足以掩蓋趙氏著作的偉大,這一點也是不容置疑的。如果說,趙翼因為一時誤記,將袁枚的“古逸史”寫作《索隱》,這是符合后人對他的認識的。

至于袁枚的情況,則稍微復雜一些,我認為大略有兩種可能:無心之過,或有意為之。

首先,可以考慮《隨園隨筆》同卷,距離趙高故事一則不遠處的另一則札記:袁枚根據(jù)《神仙傳》,記述項羽乃秦始皇與一龍女所生的荒謬說法。按:項羽此則故事不見明人所輯的今傳《神仙傳》,據(jù)我所知,倒是可以在一些與孟姜女傳說相關(guān)的民間故事中看到,過去這個領(lǐng)域的學者多有討論。很可能袁枚的來源不是《神仙傳》,而是他在十八世紀通過書寫或口述所接觸到的通俗故事。如果袁枚可以聯(lián)系秦始皇、項羽,認為前者乃后者生父,他以張良、趙高并舉,指出他們曾經(jīng)相遇,就一點都不奇怪了。如果袁枚可以將民間流傳的通俗故事誤認為《神仙傳》,他將屈大均詩作所揭示的一個想法稱作“古逸史”,也屬于情理中事。總的來說,袁枚的關(guān)懷從來就不在資料的占有、論析的精密、歷史的真實等十八世紀考證學奉為圭臬的學術(shù)準則,而在奇聞軼事的趣味、“以驚爆時人耳目”的感官效果。最后一句話來自與袁枚大略同時的王昶(1724-1806)《湖海詩傳》。王昶批評袁枚為人作傳不求精確,在許多細節(jié)上加油添醬,甚至不曾獲得死者家屬的授權(quán)。附帶提到,王昶又指出孫星衍對袁枚也有類似評判,不過據(jù)我了解,孫星衍和錢大昕等人都對袁枚懷有相當?shù)木匆?,這里為了避免枝節(jié)冗繁,就不多說了。

上述理解,如果不誤,那么有關(guān)袁枚的解釋就和趙翼如出一轍:二人都粗心大意,而差別或許只是趙翼在學術(shù)上受到較多的檢視,后人對他的粗疏早已見怪不怪。相形之下,袁枚以文學著名,過去大家不像看待考證學家那樣,對他的學術(shù)類著作抱著太高的期待,但這不意味一些技術(shù)性的問題就不存在。

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考慮到另一可能,亦即袁枚于趙高復仇說的來源閃爍其詞,原因是為了隱瞞此說的出處。屈大均的著作,按照過去鄧之誠(1887-1960)所說,乃是清代查禁得最厲害的書籍,相關(guān)措施始于1730年,乾隆年間尤盛,正好與袁枚同時。在此大環(huán)境下,曾經(jīng)出仕過的袁枚不會留下任何有關(guān)屈大均的書面記錄,他的友人趙翼、洪亮吉亦是如此。然而袁枚肯定是知道屈大均的。在這里,與其嘗試論證這個可能,我認為提出以下方法論問題更有意義:當影響、相近思想、共同人生觀都因為外在因素而遭到刻意的埋沒,我們對眼前的第一手材料應該如何看待?這個挑戰(zhàn)如何克服?一些歷史空白,是否永無填補的可能?

這里提到的三位主要人物,屈大均、袁枚、趙翼,都是以文學著名的人物。相較另外二位,趙翼在學術(shù)方面亦有非凡的成就,然而后人多推崇其卓越的見識、敏銳的洞察力,而并非如同錢大昕、孫星衍那樣的精密、全面。這顯示趙高復仇的說法在一些文人之間所產(chǎn)生的共鳴,勝過一般的史學家或考證學家。在我看來,趙高故事自有其戲劇性的邏輯,在一定情況下就可能經(jīng)由讀者的苦心思索開展出來,形成議題,甚至傳統(tǒng)。對一些學人(俞樾、瀧川資言,以及今人辛德勇——一個絲毫不容小覷的名單),如此戲劇性的邏輯不見《史記》的字面表述,不妨直接否定。然而,在他人眼中,它就提供一個值得深入探索的契機,哪怕如此的探索沒有多少證據(jù),甚至任何文獻的支持。于是論者劍走偏鋒,以可能不符學術(shù)規(guī)范的方式另辟蹊徑。對我而言,一個觀點是否成立,或者是否被人接受,其實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這個觀點是否引領(lǐng)你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境界,真正“引人入勝”。在我們學習現(xiàn)代學術(shù)的過程中,又有多少觀點做到這一點呢?

上面所作的,簡單地說,就是將所有面貌相同的記載都追溯到同一來源,基礎(chǔ)是幾位學人的時代順序以及他們之間的人際網(wǎng)絡,更重要的是各家論說的用字遣詞——通過文句的比對,嘗試推敲不同記載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熟悉錢鍾書《管錐編》的讀者可以看出我是如何受惠于這位最為淵博的學人。然而,對錢鍾書所揭示的各種材料,我也需要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重新的組合、排列。此外,錢鍾書沒有提到袁枚這個對我十分關(guān)鍵的環(huán)節(jié)。至此我的故事已大致說完,下面提一些錢鍾書也論及的材料。

譚獻(1832-1901)《復堂日記》載有歐陽軒的兩首詩作,其一題作《閱古逸史,趙高為趙公子,抱忠義之性,自宮為趙復仇,張良大索時,即避高家》。譚獻的討論又被平步青(1832-1896)《霞外攟屑》所征引。歐陽軒的時代不詳,或許與譚、平相去不遠。請注意歐陽軒詩的標題與袁枚《隨園隨筆》的措辭幾乎完全相同,他的依據(jù)應該就是袁枚。

孫星衍也提到所謂《索隱》佚文。呂星垣(1753-1821)《白云草堂詩鈔》錄有兩首詩作,其緣由正是孫星衍所出示的《索隱》佚文:“孫淵如示《史記索隱》戔言,知留侯博浪之逃,趙高匿之也。”這段記述近似袁枚所說,然而呂星垣將來源稱作《索隱》,而不是“古逸史”,顯示它是趙翼、袁枚兩種說法的混合,而或許這個情形與孫星衍有關(guān)。錢鍾書指出孫、呂和洪亮吉、趙翼一樣,都是江蘇常州府人。因為袁、趙比孫、呂年長,我推測他們的先后順序就是如此。

所謂《索隱》文字又有俞樾(1821-1907)《湖樓筆談》(見《九九銷夏錄》)的討論??紤]到俞氏的時代較晚,他的信息來源應該還是趙翼。此外,繆荃孫(1844-1919)《云自在龕隨筆》提到胡興《周禮折衷》(不是宋人魏了翁的同名著作)。此書我雖未見,不過從繆荃孫的討論看來,胡氏所依據(jù)的也是袁枚有關(guān)張良藏匿趙高處的論述,其本身的價值也比較有限。

回到文章一開始提到的宮崎市定,為何這位日本的史學泰斗沒有評論所謂《索隱》佚文,這并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紤]到這段文字與宮崎提出的“趙氏孤兒”說的相似,如此的遺漏顯得特別奇怪。一個可能是宮崎沒有注意到這段佚文:或許因為他太專注在《李斯列傳》與其他《史記》篇章的討論,他錯過了瀧川資言在《秦始皇本紀》下所引的吳裕垂說。另一個更有意思的可能是宮崎本人對《索隱》文字有所保留:在他對吳裕垂沒有更多了解,對所謂《索隱》佚文沒有更多掌握的情況下——因為這意味著一個小規(guī)模的研究項目,就像本文所嘗試的那樣——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搜集證據(jù)、提出論點?;蛟S這是我們都不陌生的經(jīng)驗:你在無意間獲得某個啟發(fā),然而并非每個啟發(fā)都能清楚交代,以注腳出示。過去白一平(William H. Baxter)討論藏語對于上古漢語語音構(gòu)擬的作用,曾說這只是靈感的來源之一;如果占卜是另一可能來源,那又何樂而不為?有時候,靈感就是靈感,正因為它不易捉摸才難能可貴。宮崎或許知道吳裕垂引述的《索隱》佚文,或許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論述中發(fā)揮了詩人般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因此我認為他延續(xù)了屈大均、袁枚、趙翼等人在清代所開啟,富有詩意的一個有關(guān)趙高故事的解釋傳統(tǒng),是三者的“吾道中人”。

(北大的楊海崢、胡琦兩位教授在本文寫作過程中給我許多幫助,尤其胡教授提示我注意此前完全忽略的資料,和我討論相關(guān)問題,惠我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