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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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寄住在外公家，記憶中除了那個有雨水落下的天井，便是彌漫的江水，船上瘦黑的漁民，岸邊浣衣洗菜的婦人。我的童年時光有一半是在江邊消磨掉的，這一段是贛江的下游，舊時沿岸各地是長江下游與兩廣的交通紐帶，江面寬闊，多沙洲，船只往來密集。

外公家距江邊步行不過七八分鐘，常有漁民打了魚就在江邊交易，便宜、新鮮。簍或盆里，大大小小的魚翕動著唇，滑膩的鱗片閃著光。有回家里吃魚，我和伙伴玩耍晚歸，一碗燴雜魚已所剩不多（那已是外公從眾多筷下替我留下的）。幾下劃拉完魚肉，用剩的一點魚湯泡飯，沖鼻子的鮮香——雜魚鍋現(xiàn)在是不少酒店的招牌特色菜，那年月只是家常。漁民把剩的幾種雜魚一并便宜賣了，小鯽魚、昂刺魚、小棍子魚，運氣好有時有幾條小鱖魚，菜籽油煎下，一把干椒幾片姜蒜，湯寬些，起鍋前隨手揪把窗臺盆中的蔥。如是冬天，魚凍也是道美味。

外公逝世多年，那個江邊的家早已消失，贛江水仍在涌流。

夏日，友人相邀從南昌乘船前往九江，上船地方依稀辨認出這正是當年外公家附近的江邊——岸邊竟還有洗衣的婦人，身影一如幾十年前在江邊滌蕩衣服的那些婦人。時間仿佛在這剎那重疊。那條江，帶天井的房子，洗衣婦人，只是膚色黧黑的漁民已不見，江上只有客輪與運砂船在驕陽下行駛。

贛江，鄱陽湖流域第一大河，由南至北縱貫贛地全境。上游稱貢水，下游流經(jīng)南昌。船速很快，經(jīng)過老爺廟和鞋山，不到三小時至九江都昌，這個南連五水，北通長江的小城，以一頓豐盛的魚肴迎接了我。魚鮮味美，難得的是頭回吃到新鮮銀魚，它和鰻鱺、鳳尾魚被譽為“鄱陽湖三鮮”，長不過寸，與牛肉滑炒，滋味鮮腴。

美食家唐魯孫先生曾在文中提到“鄱陽湖的銀魚是一絕”，又提到在滬時，曾有友人伉儷請吃下午點心，一碗香味濃郁的湯面。面快吃完時，碗底見一小撮比米粒長一點的小魚。友人介紹是“鄱陽湖特產(chǎn)”，他族中先輩曾任九江道，我想那多半就是鄱陽湖銀魚，這種魚在被污染的水里很難生存，因此它也是衡量水質(zhì)好壞的一個標尺。

魚是水的靈魂，水是魚的命脈。不知何時起，我已很少去菜場買河魚了。看去活蹦亂跳的魚，烹后總有股說不清的味兒，那是被污染的水滲進魚的體內(nèi)產(chǎn)生的味道。

這頓都昌魚肴重新將魚味兒召喚回來，它是童年的魚的味道顯影，它像一份鄱陽湖的水文報告，佐證著這片水域仍然是魚的天堂。

原本鄱陽湖流域有著種類繁多的魚，除了各種家魚，還有河豚、中華鱘、白鰭豚以及鰣魚等。贛江的峽江江段曾是鰣魚洄游途中的必經(jīng)之地，由此產(chǎn)生的“鰣魚經(jīng)濟”聞名全國，但隨著過度捕撈，鰣魚了無蹤影——張愛玲曾說過的人生三大憾事的第一恨“鰣魚多刺”已無從恨起。

四五年前，去廣東惠州玩，參加一個出海捕魚項目，交一定費用，漁民說撈到的魚蝦便歸游客。我期待著一餐鮮美水產(chǎn)，但船開出頗遠，撈上的小魚小蝦還湊不夠一盤，加上渾濁的水質(zhì)，即使湊夠一盤也不敢吃。

水中的魚都去哪兒了？

曾經(jīng)，在鄱陽湖區(qū)的高強度作業(yè)時期，有一萬多艘捕撈漁船，各種捕撈方式嚴重超出了湖的承受力，包括對小魚都不放過的“迷魂陣”攔網(wǎng)，還有“背包客”式的電捕魚裝備。其結(jié)果是湖區(qū)的小型魚來不及長大就被捕撈，水資源和生物多樣性出現(xiàn)衰退跡象。

竭澤而漁的捕撈方式導致鄱陽湖到了無魚可捕的地步（同樣情況應也出現(xiàn)在洞庭湖、太湖、洪澤湖和巢湖等），魚類少了幾十種。白鰭豚、胭脂魚瀕臨滅絕，家魚產(chǎn)量越來越少，魚齡越來越小——來不及長大就成了盤中餐。

20世紀80年代初的魚類普查顯示，鄱陽湖當時有魚100多種，占長江水系的40%。2012年至2013年，鄱陽湖第二次科考，只搜尋到87種魚。這次科考后的七年，2020年伊始，鄱陽湖自然保護區(qū)實行禁漁。暫定十年,禁止一切捕撈行為，長江流域的300多個自然保護區(qū)和水產(chǎn)資源保護區(qū)也同步全面禁止生產(chǎn)性捕撈。

洞庭湖、太湖在內(nèi)的五大淡水湖也都出了禁漁十年令，無疑，這對于恢復湖的生物多樣性是一次止損修復的好機會。

禁漁令早在古代就有，夏朝成立之初就頒布：“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長；夏三月，川澤不入網(wǎng)罟，以成魚鱉之長”，規(guī)定夏季魚類繁殖時為禁漁期，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保護漁業(yè)資源的法令。

唐朝大歷九年（公元774年）也有詔令，“禁畿內(nèi)漁獵采捕，自正月至五月晦，永為常式”。在動物繁育期，京畿內(nèi)禁止捕魚狩獵。人們知道，把生靈捕盡殺絕，也等同于把人類自身捕盡殺絕。

鄱陽湖涉及禁捕的傳統(tǒng)漁村有300多個、漁民近2萬戶，超10萬人。禁漁后，根據(jù)戶籍和捕撈證對漁戶進行補貼，大多數(shù)漁民放棄了傳統(tǒng)漁業(yè)，結(jié)束水上生涯，轉(zhuǎn)型其他職業(yè)。這種轉(zhuǎn)型對習慣了水上為生的漁戶來說自然不易，曾經(jīng)，他們關(guān)心水文、風向、漁汛、魚的行情，現(xiàn)在他們要面對一個新陸地——告別漁船，上岸生活。

面對一個大湖的利益，別無選擇。有些漁民成為護漁員，從打魚到護漁，人與這片湖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著重大改變。

2

魚類的減少，是最直接的生態(tài)信號。

大自然創(chuàng)造一種生物需要上千年，但消亡只有短短幾十年而已。2022年7月，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發(fā)布全球瀕危物種紅色目錄更新報告，正式宣告被譽為“長江活化石”的白鱘滅絕。

2003年，有“中國淡水魚之王”之稱的白鱘最后一次在長江被發(fā)現(xiàn)，在當年水生動物學界引起巨大轟動。這種大型洄游魚類，活動范圍曾遍布長江上中下游。就在那年，四川宜賓南溪江段，追蹤船在第四天不慎觸礁，江面大霧彌漫，水流湍急，跟丟的白鱘就像周深唱過的那句歌詞“大魚在夢境的縫隙里游過”，絕跡而去。

此后十七年，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尋找，上萬里追尋，再也沒發(fā)現(xiàn)白鱘任何下落——人類和白鱘這一別，竟是永訣。

之所以在2022年認定長江白鱘的滅絕，是因為白鱘壽命一般是四十年。最后一次發(fā)現(xiàn)時的白鱘已超過二十歲，二十年后，基本可認定不在了。

應當為那條消失的白鱘寫一個劇本，制作一部動畫，比如讓國產(chǎn)動畫《中國奇譚》的團隊來拍攝，讓年輕人和孩子們知道，江河里曾有一種古老的大魚——在古代，“鮪”代指白鱘，《周禮》中有載“春獻王鮪”，《詩經(jīng)》中也記載過“有鱔有鮪，以享以祀”的祭祀習慣。

《周禮》中的“王鮪”指的就是體形特別大的白鱘，它為古人所崇拜，甚至認為白鱘能夠聽懂音律，呼風喚雨。

會不會有一天，連家常魚類比如鯽魚、青鯇都會被列入保護動物？

會不會有一天，人類面臨魚類銳減乃至斷絕的尷尬，不得不以“人造魚肉”來滿足食物需求。那一天，我們該如何對孩子描述真正的魚是什么味道？

3

禁漁后，湖區(qū)又面臨新的考驗：干旱。

2022年8月，我乘坐高鐵路經(jīng)鄱陽湖，從車窗望去，那已不能稱之為“湖”的場景，稱之為“鄱陽溝”可能更準確——裸露的湖底板結(jié)龜裂，風過揚起沙塵。綠洲變成了沙丘，大量沉水植物，如苦草、輪葉黑藻、穗狀狐尾藻、金魚藻、大小茨藻等死去。魚群擱淺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鯽魚、鲇魚、鯉魚、草魚、黑魚、鰱魚、鳙魚……所有的魚分不清形狀，全部成為泥沼中的條狀物。

同期新聞畫面中，裸露的灘涂上到處是撿拾擱淺魚類的人群，灘涂邊停著各種拉魚的交通工具，三輪，黃魚車，小型拖船。

據(jù)說有熱心人伸出援手，將上萬斤魚轉(zhuǎn)移到了贛江中。但僅靠人力顯然無法把所有擱淺魚群送入江湖，更多的魚死于干涸。

這觸目驚心的一幕，宣告著生態(tài)的巨大變化。作為中國最大的季節(jié)性淡水湖泊，它該有的場景是豐水期煙波浩渺，枯水期水位下降，大片湖底露出，變成一片草原綠洲——這片一望無際的草洲也是鄱陽湖最具代表性的景觀。

當綠洲變作沙丘和沼地，不能不讓人感到憂思：如果生態(tài)與氣候持續(xù)惡化，會不會有一天像科幻小說中描寫的那樣，一個文明死機，另一個文明在若干年后重啟？

連日高溫炙烤著大地。世界氣象組織已溫馨提醒：類似 2022 年規(guī)模和程度的熱浪在未來幾十年中會越來越頻繁。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人類連《巴黎協(xié)定》之下的1.5攝氏度氣候臨界點怕是都難以守住。

2023年夏天，印證了氣象組織的提醒。不僅南方高溫，北方也出現(xiàn)罕見高溫。這個8月，我再次目睹鄱陽湖的干旱。鄱陽湖星子站水位退至1951年有記錄以來同期最低水位，鄱陽湖提前進入枯水期，比起6月，7月的湖又縮水一千多平方公里。

7至8月，原本是湖面年水位最高的時候。除了氣候，各大水庫的修建也使得流入鄱陽湖的水資源越來越少。如不采取措施，未來長江中下游河道將繼續(xù)下切，長江湖口水位和鄱陽湖水位會進一步降低。

水，萬物之源，在東方哲學里，它不僅是物質(zhì)，還是利，是善，是天地之道。

8月，烈日下的湖仿佛在發(fā)出焦渴的呼喊。作為要靠長江補給的一個季節(jié)性湖泊，只有長江水量豐沛才能提供補給，但長江近 20 年來，受上中游控制性水庫群蓄水運用的影響，豐水期水源也不豐沛，無法補給鄱陽湖。

一個縮水的湖，不僅僅是水量減少這么簡單。水位的高低、湖水的深淺、漲落的過程都對湖泊生態(tài)系統(tǒng)構(gòu)成重要影響。比如枯水期延長，土壤含水量降低，植被物種的生長隨之變化，洲灘植被帶逐漸擴張，沉水植被萎縮。苔草等洲灘植物會因此發(fā)育提前，快速變老，纖維化嚴重，雁類不喜食。當土壤快速變硬，鶴類刨食沉水植物塊莖難度也加大，這條由植物和動物同構(gòu)的生物鏈由此變得脆弱。

簡言之，一個縮水的湖，折射出的是更深重的生態(tài)危機，包括淡水生物多樣性的持續(xù)喪失。

“夜來徐汊伴鷗眠，西徑晨炊小泊船。蘆荻漸多人漸少，鄱陽湖尾水如天?！痹娙藯钊f里曾為鄱陽湖寫下的詩句，這也是一個水量豐沛的湖才有的靜謐畫面。

在湖水內(nèi)部，江豚嬉戲，湖面鷗鳥翱翔——歷史上，鄱陽湖在唐代面積達到最大，約為六千平方公里。20世紀50年代初，最大面積約為五千平方公里，后來受圍墾的影響，鄱陽湖面積大約為四千平方公里。

三十年以后，五十年以后，一百年以后，那時的鄱陽湖會有多少平方公里，是否還能盛放下鷗眠和晨炊？

4

8月的湖水盡管不算豐盈，仍浩渺如萬頃鏡面。這面湖已載走許多年月，向前流去。它能流到何時呢？

奔流不息——這個詞是對江河湖海最好的禮贊與祝福。

有位老人回憶頭一次看鄱陽湖，那是1981年3月，他被調(diào)去九江湖口縣開展計劃生育情況抽樣調(diào)查，順道游覽了石鐘山。站在石鐘山最高處觀看鄱陽湖，正值豐水季，煙波浩渺，濤聲不絕。江湖交匯處，有一道整齊的分界線，清濁分明，讓他驚嘆不已，為此賦詩一首：“征途萬里煙霞遠，東去揚波擊石鳴。”

十幾年前，我來鄱陽湖時，也是如此感受，那時和朋友們聊的是文學、美景、美食。而這次，和朋友聊的是生態(tài)、水利、環(huán)境。幾十年來，環(huán)境發(fā)生著重大變化——水位下降的每一厘米，消失的每一種生物，其實與每個人有關(guān)，它不是環(huán)境工作者或“生態(tài)作家”才應關(guān)心的事，它是人類事務。

人從自然中獲得療愈，人也給自然帶去創(chuàng)傷。當人們無數(shù)次深情地謳歌自然，寫下各種詩篇時，不應當只是“對于美好事物的瞬間激情”，它更應是一種對自然的責任。很遺憾，不少“熱愛”只是熱愛消費自然、享用自然，卻無絲毫對自然的真正體恤?？纯瓷碁┥稀⒋笊嚼锬酥裂┥缴狭粝碌睦?，又或是本可以更節(jié)制的污水、尾氣排放，便知道環(huán)境的千瘡百孔還在漫漶。

多年前，幾個單身朋友湊一塊聚餐，從海鮮市場買來蟶子、貽貝等，蔥姜一鍋燴，啤酒杯碰出青春意氣。多年后，有人在群里提議重聚，再來次蟶子、貽貝一鍋燴，另一人發(fā)來鏈接，國家地理中文網(wǎng)，有關(guān)貽貝等海產(chǎn)品中含有微塑料顆粒，尤其是人類活動密集地區(qū)，含塑量更高。“微塑料被廣泛添加到各種清潔護理產(chǎn)品中，包括洗護、彩妝品等等。這些產(chǎn)品中的微塑料顆粒隨水流進入下水道，城市污水過濾系統(tǒng)無法對其進行處理，最終進入河流和海洋。聯(lián)合國的數(shù)據(jù)顯示，51萬億個微塑料顆粒已經(jīng)存在于海洋中，這些微塑料顆粒無法被生物降解，將直接參與食物鏈循環(huán)并最終進入人體?！?/p>

提議再來次一鍋燴的朋友發(fā)了個捂臉表情：“細究起來，能吃的東西怕是不多了……”

據(jù)說添加微塑料是為了提高產(chǎn)品的黏度、顏色和光澤。當人類對生活的需求越來越鋪排精細，付出的也是越來越大的環(huán)境代價。、

“當年我的研究方向是尋找微塑料的位置，”英國有位海洋學專家說，“但現(xiàn)在可以停止尋找了，因為它們無處不在，包括人體血液、肺部、新生兒胎盤中?！?/p>

2023年6月5日，世界環(huán)境日全球主題為“塑戰(zhàn)速決”，呼吁全球為抗擊塑料污染制訂解決方案。

從書齋走向湖岸，真切感受到驕陽下湖區(qū)與生物的迫切——生態(tài)系統(tǒng)具有退化易、恢復難的特點，近年來災害遞增，有些突如其來，有些已成常態(tài)，這些遞增是環(huán)境之殤長期累積的結(jié)果。一言以蔽之，當人類對環(huán)境的消耗到達一個“閾值”，環(huán)境開始反噬，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在失衡后開始搖晃、震蕩。

另一方面，人也在積極地想各種辦法補救。比如眼前的碟形湖——它是湖區(qū)內(nèi)隱于洲灘之中的季節(jié)性子湖泊。當干旱等極端災害可能對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產(chǎn)生毀滅性打擊或逆向演替時，碟形湖地貌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豐水期它融入主湖體不見，水位下降到一個數(shù)值時，碟形湖依次顯現(xiàn)?？菟跁r，人們通過挖渠引水、筑壩擋水的方式為相互獨立的碟形湖補水，提高水位，保護擱淺的魚群。

碟形湖中生長著荇菜、茭白、輪葉黑藻、苦草等水生植被，也為魚類覓食和產(chǎn)卵提供場所。冬季候鳥飛來，也可在碟形湖中棲息和覓食。

為此自然保護區(qū)每年都要統(tǒng)一規(guī)劃，按地勢高低有序安排各個碟形湖放水取魚，既不影響候鳥越冬，又使每一個碟形湖都有機會露出湖底，接受日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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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動灌嬰井，尋陽江上風。開帆入天鏡，直向彭湖東?！边@是李白于上元元年（公元760年）由潯陽往洪州（今南昌）途中訪友，泛彭蠡湖（今鄱陽湖）時所作。詩人以他慣有的浪漫主義手法記下了鄱陽湖的水勢如濤，江水浩蕩。

濤聲依舊，水的內(nèi)部已發(fā)生巨變。

自然資源并非永續(xù)，千百年來江水流動，但有一天，江可能面臨斷流。什么是好的生態(tài)，好的環(huán)境？撇開各種參數(shù)，答案其實簡單，就是水中有魚，魚有魚味，是你能在一條魚身上吃出童年記憶，吃出江河的生生不息。

今日猶在的魚群會一直游弋下去嗎？那些候鳥，燕子、白鷺、鶴、鸛、雪雁、黑頸鶴、金斑鸻……天空會一直有它們掠過的翼影嗎？

那條消失多年的長江白鱘，這體態(tài)龐大的遠古魚類，在長達1.5億年的漫長歲月里，曾與恐龍為鄰，游過了白堊紀，甚至在恐龍大滅絕中幸存，但它消失在新世紀的2003年。

失去這一條魚，也失去了整個物種。它的同伴留下了一張照片：在湖北宜昌的長江江灘邊，一條青灰色的白鱘安靜地伏在卵石上，標志性的長鼻子向前無力地探著。拍下這張照片之后幾天，這條白鱘死去。

不只是白鱘，約三分之二的鱘魚種群都處于極度瀕危狀態(tài)，最新的全球瀕危物種紅色目錄里，中華鱘也被列入“極?！薄?/p>

所幸人類已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長江大保護”成為共識，不再任由野蠻的破壞隨意上演。當自然資源被消耗殆盡時，一滴水遠比一克拉鉆石寶貴得多。

鄱陽湖畔，驕陽，疾風，站在白鱘昔日身影抵達過的水域，即便是公布了它的滅絕消息——仍忍不住揣想，會不會有那么一星點的可能，它的同類還潛在某處水域的深處，深夜發(fā)出孤獨的低鳴，人類是否還能期待著與它的再次重逢？

而那重逢，既是與遠古的重逢，也是與現(xiàn)代文明的重逢。

【作者簡介：陳蔚文，女，小說及散文隨筆見《人民文學》《十月》等刊，曾獲百花文學獎、林語堂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三毛散文獎等。出版專集《小魚升學記》《疊印》《若有光》《見字如晤》等十余本?！?/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