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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去老萬玉家(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文學報 | 張煒  2024年05月10日08:41

作家長篇小說新作。大變局將臨的19世紀末,從廣州同文館回半島探親的青年舒莞屏,回程突遇風暴,借輪船延誤之期完成恩師重托,前往聲名遠揚的萬玉大營,由此開啟步步驚心之旅。從熱血沸騰的崇拜到摧肝裂膽的悲絕,從無法抗拒的誘惑到深冤凝結(jié)的仇讎,九死一生,舒莞屏最終沖出魔窟羅網(wǎng)。以一個韌忍和藐視、周旋和看破、決絕和撞碎的青春故事,作家?guī)砹艘徊科D難完成的世紀驕子傳奇,一場遲遲到來的男子成人禮。

——編者

我想應(yīng)該有一次所謂的“掄圓之作”了,這部書要足夠簡練、足夠好。我不知這次做到了沒有。

——張煒

1

美少年歷險是早晚的事。舒莞屏長到十七歲,危險逼近。也許就為了這一天,他七歲習武,篤守日課,小小年紀已變得沉穩(wěn)機敏。導師為舒府總管吳院公,其人忠耿智勇,可惜后來與山匪纏斗中失去左腿。吳院公以木質(zhì)輕韌的梧桐做了假肢,仍能騎馭。他告訴舒公子:人生長路難免遭遇大小災(zāi)殃,這好比一只只魔獸伏于中途,伺機撲來。“聰敏者會提早聽到它的蹄聲,”老院公將右手攏在耳旁,“‘嚓嚓’‘噗噗’,走走停停,因為體量不同,落地蹄聲亦不同?!?/p>

院公是在他遠行前說這番話的。當時舒莞屏十四歲,即將別過舒府,只身去南國的廣州同文館。

三年轉(zhuǎn)眼而過。一個初秋,十七歲的舒莞屏千里迢迢返回故里。舒府遠在北方半島,聲名顯赫,踞于膠萊河西岸,離駐守重兵的青州旗營五十里。父母亡故,府邸執(zhí)掌者為伯父舒員外。舒莞屏于二十日前馳電舒府:即日乘客輪自廣州抵上海、煙臺,整個行程需十五日。他輕裝登船,上衣著青黛隱紋祥云錦衫,下身是西式機紡細布褲,頭頂寬檐南洋軟帽,攜一柳條漆箱。在頭等艙舷廊拐角,一金發(fā)碧眼女子含笑點頭,盯一眼他烏亮肥碩的發(fā)辮。

舒莞屏推開艙門,腳觸花毯似有疑惑,再看手中號牌。侍童迎來,接下箱包。套間內(nèi)有狹小的洗漱室,擰開鍍銀水閥,清流涌出。他坐下歇息。松弛中頗感疲怠,頭腦一片靜息。就在此刻,幾聲莫名的低音蕩起,讓他挺身四顧。啊,一種若有還無、仿佛從更深處透出的聲音:“嚓嚓、嚓嚓!”就像某種動物的踏動聲,是它的蹄音,正一絲絲趨近。他捕捉這蹄聲,瞬間記起多年前老院公說過的那只魔獸,它的名字叫“災(zāi)殃”。身體從沙發(fā)上倏地彈起,胸口劇跳。打開艙門,四周并無異樣。他在舷廊徘徊良久,直到駛離碼頭的汽笛聲聲嘶鳴,才回到客艙。還在想那個清晰的蹄音:“嚓嚓!”是的,這說明它是一只中等體量的動物,如果是“噗噗”,那就糟了,那會是一頭巨獸。

客輪在藍緞般的海面上穩(wěn)穩(wěn)滑行。四日至滬,登岸入住客店;三日后再次登船,赴煙臺。船抵芝罘灣為下午四時,長空如洗,碧海如綢,鷗鳥陣陣喧嘩。舒莞屏奔向甲板,遙望對岸。激顫的巨軀停穩(wěn),碼頭傳來盈耳的喧聲。他提箱走下舷梯,兩眼一直在出口處的簇簇面龐中搜尋?!癗obody comes to greet me.(他們不來接我。)”腳下是黑白兩色卵石鋪就的地面。穿過人隙,躲過幾束目光。兩位穿戴齊整的中年男子擋住去路,躬身拱手:“可是舒公子駕到?”舒莞屏點頭,將箱包攏于腋下,微微側(cè)身?!袄蠣斪屛业扔庸幽亍!?/p>

2

一輛馬拉轎車駛向市區(qū)。沿路可以看海。右邊有幾個輪廓清晰的島,左側(cè)是兩三層的建筑。舒莞屏一路抱緊柳條箱包,垂睫不語。車子駛近一座蔥蘢的小山,停在一幢三層中西合璧式的樓舍前?!斑@是全城最好的旅店,”兩位男子介紹,“順德飯店,前身是登萊青道臺府置。公子宿下,明天一早上路,天黑前府里的車子就能趕到?!碧ど祥T廊,腳下是黑白大理石地板。門童殷勤。他長舒了一口氣。

大堂飄來茶香,還有淡淡的咖啡味兒。這氣息讓人沉靜。他入住寬敞的套間,那兩位男子就在隔壁。晚餐講究,在一個大包間中,他和他們分坐主桌和邊桌。有中餐,有西點,印象深刻的是烤青魚和奶油蘆筍。紅茶很香。餐后店童遞來一張紙卡,上面寫有娛樂項目:聽戲、熱浴、棋牌、保齡球館。最后一欄稍出預料,他的食指按在那兒。

球館設(shè)于地下,共有三個球道。占據(jù)邊道的是兩個洋人。舒莞屏投球撞擊木瓶,陪伴的兩位男子立在一旁。三局之后熱汗涔涔。他禮讓兩位,他們叫一聲“公子”,謝絕了。回客房還早,店童引他去洗浴間。一個橢圓大木盆水汽蒸騰,躺在霧靄中,一會兒恍然入夢。就在此時,又是一陣“嚓嚓”響起,而且絲絲清晰:還是那蹄聲,它從霧氣深處傳來。猛然欠身,水花四濺。室內(nèi)極靜。他堅信剛才聽到的是一種動物的蹄音。閉上眼睛,又一次閃過吳院公的面龐?!霸汗?,我真的聽到了那只魔獸,它好像一路尾隨,只不知道出現(xiàn)在何時何地?!?/p>

因為要趕早,提前用餐。兩位男子時而對視,呼吸變得粗重。用茶時他們出去一次,回來說:“舒公子,咱們的車來了。不急。”他們?yōu)樗聿?,外面響起了馬嚏?;胤块g取隨身物品,僅一個柳條箱包而已。兩位男子前邊引路。店前的碎石路上停了一輛雙輪騾轎。“騾轎輕快一些,路遠?!彼闹凶源稹\嚿舷聛韮晌慌樱菏莞?,穿深棕色衣褲,打了裹腿,頭巾下露出鼓鼓的額頭。她們?nèi)笥?,長眉大眼,宛若一對姐妹。女子施禮問候,一個打開車門,一個上前取柳條箱包。箱子抽離腋下時,他感到了對方的腕力。一直陪伴的兩個男子并未跟隨,只在車子啟動時深深一躬,與公子揖別。

舒莞屏登車前看到了兩個黑衣騎士,他們大概要一路隨護。雕花廂窗,紗簾低垂。他尋覓車上特有的舒府徽記,一只碗口大的木刻麒麟,沒有?!肮?,舒老爺盼著呢。”女子說著上前攙扶,剛要伸手,他腳尖輕觸踏板,一躍入廂。兩排座位,前排只他一人。車輪啟動,十丈之外是兩個騎士。舒莞屏拉下布簾。車速頗急,一如心情。他忍不住問起吳院公,一位女子答:“他好著?!闭f著遞來茶盅。

輕輕啜飲,想著老人。自雙親亡故,他一直跟在吳院公身邊。偌大一座舒府,皆由院公打理。老爺舒濟先后任武定府知府、兗州府知府,無暇顧及府中事務(wù)。舒莞屏在老人呵護下長大,依隨院公如同至親。十四歲去廣州同文館,異鄉(xiāng)夜長,時而驚醒:夢中汗如雨下,老人將他扶上馬背,然后拐著那條梧桐腿跨上鞍子,立刻變成驍勇的騎手。“How are you?(你好嗎?)”“There was no news.(杳無音信。)”他閉上眼睛,將茶盅還給她們。兩位女子發(fā)出“呀呀”聲。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她們稍長的門牙和紫色的牙齦。

舒莞屏覺得頭部一暈,仰倒在軟座上。兩位女子跳到前座,拍拍睡去的人,仰臉對視?!昂每∏蔚男∩?!”“甚是!”她們捧起油亮的發(fā)辮。“獾姐,真是一個玉人兒?!薄靶∝傋樱跏?!”兩人咝咝吸氣。幾下顛簸,她們趕緊扶住椅背。獾姐撩開廂簾,回望兩個黑衣騎手。他們策馬跟隨,相距十丈。

3

舒莞屏醒來:紫幔低垂,籠罩四周。沒有騾嚏,沒有車子的咯噔聲。頭腦昏漲,腹中翻滾,忍住嘔吐撩開幔帳:近處肅立一個黑衣男子,好像是一路跟隨的騎士。男子高喊:“醒也!”一陣雜亂的腳步,擁入幾個男女,全都衣衫緊束,其中就有那兩個打裹腿的女子。一個額頭方方的中年人躬身看來,正想伸手,舒莞屏嘔吐起來?!笆婀?,”方額讓人揩拭,說,“我們?nèi)グ??!眱蓚€男子將未能站穩(wěn)的舒莞屏攙起。舒莞屏推開他們?!肮幽糯伲蹅兦叭グ菀姶蠊?。哦唷,且走?!狈筋~前邊引路。

穿過一道長廊,舒莞屏看到外面的山野,忍住驚嘆。踏上幾道石階,拐彎,進入一間陰暗的廳堂。眼睛漸漸適應(yīng),這才看清:一處寬敞的大屋,一張張肅穆的面孔,一道道錐子般的目光。這些人沿墻而立,年紀在二十至五十不等,個個手持刀械。正中擺放一張榆木椅,上鋪金色軟墊。角落里響起一聲吶喊:“大公到!”內(nèi)間走出兩個扎了頭巾的高個兒女子,正是獾姐和小貍子,她們分站椅子兩側(cè)。廳內(nèi)靜寂,響起一陣腳步聲:“嚓嚓”。

一個矮小結(jié)實的女人從一旁走出,頭顱微仰,牙關(guān)緊咬。她戴一頂鑲血色琉璃的黑呢帽,腰扎皮帶,懸一把護身匕首,細長眼瞇著,誰都不看。她發(fā)出若有若無的“哼哼”聲,徑直走到舒莞屏跟前,像驅(qū)趕蒼蠅一般,將兩旁的黑衣男子拂開?!翱芍獊淼胶蔚鹊貓觯俊笔孑钙敛徽Z。方額湊近說:“大公問你哩,好生回話?!迸说炔坏交貞?yīng),退向座椅,將頭仰靠到椅背上:

“聽著,爾已踏進大公地界?!?/p>

“這是萬玉大公,還不跪拜!”方額在耳旁說道。舒莞屏發(fā)出了“啊”的一聲,嘴巴張開。他不再移動目光,盯住對面女人:四十左右,寬肩,身軀精瘦,臉部蒼黑,頭顱有些?。徊[成一條縫的長眼時而閃出一束冷光,殺氣逼人;一副鷹鉤鼻,臉龐前傾,像一只猛禽。她的手一直抓牢椅子扶手,指甲發(fā)出“咯吱”聲。舒莞屏吸了一口涼氣。大公冷笑:“看個仔細,去陰府前只這一眼了?!彼闹茼懫鹦β?。大公直直身子,抬起的右手戒指一閃:“爾可知自己是誰也?”

“我是舒府公子。”

她活動兩只胳膊,發(fā)出禽類的氣味:“錯矣!大公看來,你就是一鍋肉湯!”話音剛落,廳堂發(fā)出一陣哄笑。她鼻頭沉沉垂下,有些倦怠,合上雙手,不再說話。舒莞屏欲要向前,旁邊的人狠力拽住,低聲惡罵:“我日你龜孫立馬入鍋加火!我日你香狗小肉火燒!”古怪的山間土語難以聽懂,舒莞屏有些發(fā)蒙。大公揮揮手:“除非還來一千兩銀子?!彼鹕?,兩旁女子上前攙扶。

舒莞屏發(fā)出聲聲呼吼,全無回應(yīng)。兩邊的黑衣男子用指甲摳掐皮肉,讓他無法忍受,雙臂猛力一彈,掙脫。方額發(fā)出“嗤嗤”聲。兩根繩索套住,緊勒。舒莞屏對方額喝道:“難道你們就不怕舒府、不怕官軍?”回應(yīng)的是又一陣哄笑。

舒莞屏被扭出廳堂。好亮的光線,無法睜眼。爬上幾級石階,來到一個石砌的場院,這里有一口黝黑的生鐵大鍋,下面墊幾塊石頭,塞滿了劈柴。方額指著大鍋:“公子可知它的用場?兩天后,就用這鍋慢慢燉你。”舒莞屏額上滲出汗粒。幾個黑衣男子嬉笑:“吃山珍海味的崽兒,白白嫩嫩,燉湯滋味包好。”“包好?!彼麄兾谒?。方額說:“反正公子就是一塊唐僧肉了。除非舒員外趕在那個時辰送來銀子。”

重新押回紫色幔帳。沒有捆綁。舒莞屏躺在床上,兩手按住胸口,待喘息平緩,開始回想一路關(guān)節(jié):登船,換乘,自穗抵滬抵煙;碼頭上接客的男子,順德飯店,疾馳的騾轎,打裹腿的女子。他心里認定府中走漏消息,或電報被人截獲:自兩腳踏上碼頭的一刻,即落入圈套。他深感沮喪的是,自己將成為轟動半島的劫票案主角,令人厭惡。他相信綁匪已經(jīng)鞭打快馬,將訊息送達舒府。府上只有兩個選擇:拱手呈上千兩白銀,或引官軍前來討伐。舒府當然不會坐等公子受烹。“不過,”他心中驚呼,“殺聲一起,也等于把我投入鍋中了?!?/p>

深夜不能入睡,思緒一直纏住“老萬玉”三個字。這是聲震江北的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傳奇?zhèn)b女,割據(jù)一方,一個令官府生畏的匪首。有多少人恨就有多少人敬,她的事跡早已化為神奇:十三歲刺死青州旗營都尉,單騎破陣,舉旗聚義,無人能敵。最早起因還是她的絕世容顏:就因為貌美過人,惹得權(quán)勢垂涎,不待長成即遭劫掠。最想不到強虜偏遇英豪,少女于紅燭之夜手刃色狼。傳說萬玉有一雙逼人美目,陣前誰被這對眸子灼過,必得跌落馬下;她身材高挑,馭白馬束紫巾,長發(fā)飄飄,取敵首級不過須臾之間。

傳言何等虛妄。舒莞屏而今親眼目睹老萬玉:瘦小黢黑,臉似鷹隼,琉璃黑帽,脖頸枯干,喉嚨嘶啞。不過是占山為王的丑響馬,哪里是什么英氣逼人的女豪杰。一個傳奇就此毀滅,更有絕望。他想此事會以何種方式了結(jié),從頭思慮,難以明晰。認定的只有一個結(jié)局:舒府不可侵犯,府丁悍厲,旗營襄助,老萬玉終將付出巨大代價。今夜尤為思念吳院公。

(選自《去老萬玉家》張煒/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