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人間》：歡迎來到傅睿們的人間
一、干凈
理解傅睿醫(yī)生這個人物是需要信仰的，把自己當成患者的信仰。理性的人不能理解他，一般世俗的標準無法衡量他，只有在文學(xué)作品里，他的存在才是可能的。小說開始，他有多能讓“愛”他的父母妻子滿意，小說結(jié)尾，他就有多能讓他們失望。這是個有挑釁性的形象，在小說里尖銳地、災(zāi)難性地，分裂各種約定俗成的價值觀，讓我這個讀者不安。他是自然的、少欲的，又是任性的；他是看似善良的、溫順的，又是強制的。他認定自己是能治病的人，堅信自己注定要完成特殊使命，因為“你要挽救她，你是醫(yī)生”[1]，“腎移植是老傅選擇的激進嘗試，傅睿的激進嘗試則是拯救靈魂”。拯救生命或許會失敗，拯救靈魂不妨一試。他渴望通過治愈墮落解放全人類。他是這個飽暖情性、不思“道德”的人間的對立面。
從他治病救人的歷史來說，客觀而言，他只對老趙具有意義（很小的意義）。主觀而言，他想把呼吸還給雕塑哥白尼卻以失敗告終；他想讓小蔡墮落的靈魂出竅，沒有帕薩特安全氣囊的幫助，也不可能取得顯著“療效”。對可見的醫(yī)術(shù)他不滿足，可見的醫(yī)術(shù)只是健康的人的一種過渡狀態(tài)（看看跪下去的老趙都異化成什么樣了），他期望構(gòu)造不可見的醫(yī)術(shù)，把墮落的靈魂重組一遍。幸好，他不認為靈魂可以移植，否則，他就會“用一把榔頭敲開小蔡的腦袋，然后，把自己的靈魂全部貢獻出去”，那樣的話，小說的題目就該叫“歡迎來到地府”了。
作為讀者，我們是安全的。我們不像太太敏鹿、護士小蔡，對傅睿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沒辦法做好準備，但我們?nèi)匀槐凰麑`魂的要求這一醒悟本身刺痛。精神的醒悟產(chǎn)生于肉體的死亡（尤其是站在柳樹下漂亮的十五歲小姑娘田菲的死亡）。醒悟過來的傅睿先是被睡眠折磨壞了，他在培訓(xùn)中心夢游，在夢游時拖地，是那些和他父親——醫(yī)院原先的書記老傅站在一起盛贊他謳歌他的人，把他的失眠史變成了赴難史。“拯救者理當以性命相許，一根鼻梁骨完全算不了什么?！钡€不是殉難。這孤獨的亢奮的，非典型性的知識分子，渴望拯救小蔡這樣的全人類、全世界，卻沒有一點兒同情心。他的母親聞蘭把左手割傷時，“初中一年級的三好學(xué)生正在做作業(yè)。……鮮艷的血光一點兒都沒有引起傅睿的關(guān)注，他毫無表情。隨后，傅睿低下了腦袋，繼續(xù)他的運算去了。”
傅睿，一個自認為了治病救人使命而生的男人，看起來比其他人具有更多的道德性，比如他的同齡同門師兄弟郭棟。在這部小說里，同時存在著這兩個兩極的男人。有關(guān)傅睿的形容詞，很重要的一個是：干凈。小蔡眼中，“他的干凈堅不可摧，什么都不可改變”。關(guān)于郭棟呢？貪。非常的食色性也。“他實在是太能吃、太能喝了。關(guān)鍵是他的吃相很不得體?！某韵嗵澙妨耍舐?。”這兩個男人，相互之間，無論何時都不會真正聽見對方、看見對方。這是想做彌賽亞的人和想過好日子的人之間的區(qū)別，是拯救者與接受者之間的區(qū)別。
他不是想做醫(yī)生，他想決定生和死。那是上帝才有的快感?！乙蚕胗小８殿Ｍ蝗粚χ泄蛑慕ㄖ锎蠛傲艘宦暎骸冶ＷC你們都能活下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上帝，醫(yī)生所能做的，就是讓不同的上帝歸攏到同一個上帝。
在中國文學(xué)史里，傅睿這個形象有其特殊性，這么一個面對光燦的理念，背對灰霾的現(xiàn)實的構(gòu)成物，這么一個特別干凈、特別儒雅的外在形象，給我們對知識分子的理解造成了困難：給小蔡這樣的普通老百姓帶來精神災(zāi)難的，怎么會是這么一個人呢？顯然，他執(zhí)著于自己的理想，并準備為了自己的理想獻出一切；他不切實際到與現(xiàn)實無法再調(diào)和下去；他生活在有活著的田菲的過去，有“吐干凈”的小蔡的未來，唯獨沒有生活在現(xiàn)在?！@些都是文學(xué)作品中知識分子的特點——但這么一個孤獨的、多余的人，并不是為了所謂公平正義自由而行動。我們慣常熟悉的文學(xué)中的知識分子形象，總是感到現(xiàn)實不夠好不夠?qū)Γ@種“不夠”發(fā)難。傅睿這個知識分子不一樣，他是那樣地需要“干凈”。干凈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遠離充滿細菌的“惡”的世界，意味著禁止（禁欲禁撫摸禁無防護接觸……），意味著將自身與他人嚴格分開。追求干凈，在心理上就不是求同存異的、完整的、變化的，而是劃清界線的、孤立的、靜止的。所以傅睿沒有其他知識分子慣有的敏感與感傷，他想改變不干凈的現(xiàn)實的行動力是罕見的，“歷史證明了必須痊愈，疾病是一種異常的痛苦，必須解除它們”。他不是疾病的懷疑主義者，他是疾病的教條主義者。而干凈或者健康，又偏偏是一種相對的狀態(tài)。當一個生理的命題變成一個生命的問題，唯物主義就變成唯心主義。
二、
空白之繭與零和游戲
傅睿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走向瘋狂的呢？
第六章里，傅睿、郭棟兩個家庭聯(lián)合起來去西郊搞一次“農(nóng)家樂”，應(yīng)該就是那個分水嶺。那個把傅睿往彌賽亞道路上推了一把的力量，是那只被他兒子面團坐骨折了的小山羊。其實就在前一晚，傅睿剛吃過一頓羊的大餐，但因為那頭山羊是被預(yù)先宰殺的，他沒有看到生死之間的掙扎，所以他不以為然。但當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小山羊時，“他的表情剎那間就出現(xiàn)了絕望的傾向?！伤氖种竸倓傆|碰到山羊的蹄趾，山羊軀體突然就是一個大幅度的顫動，傅睿只能放下來，絕望就這樣變成了他粗重的呼吸?！殿Ｑ銎痤^，他想喊，他要喊救護車?？尚∩窖虻牧硪粭l腿頂著他的喉嚨了，他再也沒能發(fā)得出聲音。他心心念念的只有一樣?xùn)|西，救護車。”
他是想救下他視線所及的蒼生的。當他發(fā)現(xiàn)他無法治愈肉體時，他的注意力轉(zhuǎn)向了靈魂。
有的人，比如老趙，是自己把靈魂奉獻出去的，自覺、自愿、主動、積極；有的人，比如小蔡，敝帚自珍，不覺得自己做了商人的情婦，心靈就有什么問題。但傅睿不允許。他首先界定了她的墮落，界定了她需要拯救，然后他去拯救了。鑷子、鉗子、刀子，原本手術(shù)臺上的一切工具，現(xiàn)在都不管用了。但他“發(fā)現(xiàn)”了小汽車，一輛帕薩特居然也可以成為拯救靈魂的工具。
整部小說里，傅睿其實是最有力量的那一個，力量來自他和自己父母妻友同事之間的沖突。沖突源于他總想著治病救人、教育別人。而對人性的教育，自身往往是反人性的。受過良好教育、自以為講人道的傅睿卻沒有食欲，沒有情欲，缺乏對生活的普遍熱情，因此他沒有辦法在自己的激進中為他人創(chuàng)造出更“好”的現(xiàn)實。他所做的，只能是脫離現(xiàn)實。他以醫(yī)生的名義決定誰是患者。醫(yī)生自身與患者顯然是截然不同的。（在不是和尚的光頭出現(xiàn)之前，傅睿從未想過自己也需要“吐干凈”。）醫(yī)生認為自己有負于患者，他希望為患者服務(wù)。醫(yī)生的權(quán)力其實不僅依賴自己的醫(yī)術(shù)，更依賴患者的信仰?！安粦?yīng)當由醫(yī)生去找患者，而應(yīng)該是患者找醫(yī)生。”傅睿這個醫(yī)生啊，立刻想到了學(xué)科建設(shè)管理的體制機制問題?！八虢⒁粋€全新的學(xué)科。事實證明，傅睿即將開創(chuàng)的新學(xué)科比泌尿外科重要得多……”
如果，一切都如傅睿所想，新的靈魂學(xué)科被建立起來，電擊、皮帶……又有什么不能是他拯救靈魂的工具呢？
那么，傅睿醫(yī)生眼中急需治療的患者，比如小蔡，又有哪些病癥呢？首先是女性，尤其是他身邊的護士們?！昂煤玫?，那些漂亮的姑娘們一個一個就不見了。傅睿也問過這件事，回答他的是中年婦女們特殊的語氣，還有中年婦女們獨特的眼風，很不堪?！〔痰难棓?shù)據(jù)在中年婦女特殊的語氣里、在中年婦女特別的眼神里。那是診斷書，小蔡的終極診斷?！蹦撬麨槭裁纯床灰娔行阅兀看蠓酵ㄍ父慊橥鈶俚墓鶙?，包養(yǎng)小蔡的董事長胡海，滿心想找個貴人的郭鼎榮……他們的靈魂，為什么就無需治療呢？
可見，傅睿要凈化的只是女性，年輕漂亮的女性。中年婦女不在此列。地鐵里“密集的、穿梭的、幾乎無法統(tǒng)計的”那些人，也不屬于他要拯救的對象?！暗罔F是亡魂的運行方式……活著的人絕對不應(yīng)該這樣奔波?！备蓛羝鋵嵭枰杂袡C和整體的方式去看待，胡海們不干凈，小蔡們怎么能干凈呢？反之亦然。而有機和整體的看待方式，意味著承認不同，人與人的不同，此干凈與彼干凈的不同。把干凈理想化了的傅睿大夫不知道，就像水至清則無魚一樣，干凈的社會里沒有自由，沒有愛情，也就沒有了文明，沒有了人。如果僅僅把凈化看作改造靈魂的途徑，那么有細菌的現(xiàn)實就將永遠痛苦地折磨他。“嘔吐即凈化。”倘若這個治療方案真能奏效，那么更為徹底的臨床方案就該是不吃、不喝、不攝取。從外部攝取而來未經(jīng)允許的，顯然是墮落的根源。唯有吐干凈外在影響的靈魂，才能自愿服從傅睿的指令。
表現(xiàn)出思考的架勢，也是知識分子或者說是知識分子小說的一大特點。已經(jīng)有無數(shù)的作家通過人物之口提出貌似哲學(xué)性的問題了，比如什么是生活的意義，什么是不甘心平庸的惡，如何實現(xiàn)消極自由等等。但這一部，在這個方面，作者清晰地認識到所謂哲學(xué)思想在這片土地上的斷裂。這片土地需要的、有效的是舒適的、普世的利益。一個相信機械的“工業(yè)革命的元素”可以治病的醫(yī)生，完全不需要思考任何真正的哲學(xué)問題：作者讓“民哲”去融合了他?！八恼勗捝踔辽婕傲艘d，當然，還有霍金與榮格，也有王陽明和馬云?！蹦軌蛑尾【热擞兴删偷?，居然是、好在是這樣一鍋來自民間的、現(xiàn)實好用的什錦大雜燴。于是，傅睿終于消停了。這世界終于不用再聽到“吐，吐干凈！”這樣的命令。
傅?；讼喈旈L的一段時間才把自己吐干凈，他就睡在自己的繭里了。傅睿睡著了，像懸掛在外宇宙，那里有寬宏大量的黑。
一個繭，我們立刻會想到白色，這“白”也可以理解為空白。堅決的拯救者的使命是宇宙性的，繭卻是一個封閉的、自我滿足的世界。讓我們閉上眼睛，想象這幅畫面：傅睿醫(yī)生這只繭，在宇宙中是如此地孤零零。這白 / 空白，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貢獻可言。
一個繭，它的外形也會讓我們聯(lián)想到 0。其實小說里還有另一個空白之繭，一個小小的配角式存在的繭。它就是幸存者老趙的太太愛秋?！八鞘泄囊幻ぷ魅藛T?！瓙矍锞瓦@么微笑著、不聲不響地在她的辦公室坐了一輩子，幾乎什么事都沒做。……愛秋的職業(yè)生涯是一筆標準的零和游戲，……愛秋在她的職業(yè)生涯里幾乎就沒有任何的消耗，然后就德高望重了?！庇幸馑嫉氖牵诵莺蟮膼矍镌诶馅w被確診尿毒癥后，反而破了繭，她沒能掌管老趙的靈魂，但她的確掌控了老趙所有身外的自由。
三、大他者
傅睿這樣的存在，我是不想擁有的。但傅睿大夫曾經(jīng)是外科大樓里的偶像實力派，女孩子們會為他貢獻尖叫；他也曾是敏鹿眼中的書呆子、理想的結(jié)婚對象。怎么才能認出傅睿們？作者沒有給出建議。我卻想給。如果讀過《卡拉馬佐夫兄弟》，明白宗教大法官的基本思想，就能看清這一點：想當上帝的人，是不信上帝的。別爾嘉耶夫說大法官“是滑到了撒旦式的激情的深淵”[2]，“以人們幸福的名義，以替他們建造大廈的名義，保守秘密，隱藏生活的意義……如果說在這種玄秘主義中有什么嚴肅的東西的話，那就是大法官的誘惑，隱藏秘密，管理千百萬嬰孩?！梢晜€性，不尊重個性的無限權(quán)利，以幸福和安寧誘惑人，監(jiān)管人，剝奪他的自由，——通過這些可以辨認出大法官的精神?！盵3]
但請注意，傅睿不是大法官，遠遠不是，連大法官的代理人——小法官都算不上。一個仿版。何以如此鑒別？我反復(fù)閱讀時產(chǎn)生過這樣一個疑問：既然傅睿已經(jīng)“花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把自己吐干凈”，既然他已經(jīng)在自己的繭里睡著了，為什么作者還要緊接著安排下面這段呢？
傅睿醒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是空的，……傅睿只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他的對面是師父的椅子，師父卻不在，……他決定等，不管怎么說，他要等師父回來。
這一節(jié)，是不是有些多余呢？他在“寬宏大量的黑”里，接上敏鹿做的那個有關(guān)寒冷的夢，不是更順嗎？在我最初的解讀里，傅睿是很以自我為中心的，他可以受光頭這樣的外在影響，但他會去等待、接受這個外在的影響持續(xù)輸入給他嗎？這還是他嗎？
畢飛宇的回答言簡意賅：重點是“師父”二字。于是我重新思考了這個人物。一個那么干凈的人，一個那么無私的人，為什么會渴望成為救世的人？為什么會認為自己是彌賽亞呢？
小說中，傅睿有過一次無聲、一次有聲的自白：“這才是我呀！”（按照文本的敘述順序而不是事件發(fā)生的時間順序）第一次是在培訓(xùn)中心，在播放完他夜游拖地的錄像并被表揚后；第二次是他在為田菲做腎移植手術(shù)時，感覺自己手里握著年輕的、健康的、等待被他復(fù)活的腎時。但這句自白不是他的原創(chuàng)，是因為水腫，面部嚴重變形的田菲對著相片上原本漂亮的自己說的?！鞍涯氵€給你”，這是他后來采取行動的初心。他后來瘋狂了，也是因為知道自己不是手術(shù)室里的彌賽亞，不能把人類從死中如他所想般拯救出來吧。
那么為什么他會需要師父呢？是不是因為本質(zhì)上他是軟弱的，一直在渴望一個真正強力的父性大他者出現(xiàn)呢？
“‘非典’以來，短短的幾個月，泌尿外科接連出現(xiàn)了六例死亡，全部來自于腎移植。”加上田菲的死，“作為一個主刀醫(yī)生，這是他的第七例死亡”。他是恐懼的，他的導(dǎo)師周教授已經(jīng)退休，沒法再全程跟蹤，沒法再在現(xiàn)場，隨時替他接手?；氐健罢l才是傅?！边@個問題，他并不想學(xué)醫(yī)，是父親老傅替他決定的。進入醫(yī)科大學(xué)后，因必須上解剖課卻又恐懼尸體的表情，他長期失眠。田菲之死導(dǎo)致的醫(yī)患風波，又使得老傅“不再是他的父親，直接就是他的導(dǎo)師”。
他渴望處在父性大他者的位置上，因為這本來就是被他自己塑造出來的。在父親這個大他者的絕對控制之下，他要“治愈”的積極性不可能發(fā)揮，所以他的一切實際行動都發(fā)生在父親退休之后。他成功地弒了父（“傅睿說：‘不說這個了。’‘為什么？’‘你不是醫(yī)生?！保€是沒能成為大他者，因為他又把拯救——這一醫(yī)生的職責看作大他者了。對他而言，這才是有價值的，才會讓他成為他。被拯救的人散發(fā)出的光，“在傅睿的認知之外、能力之外、想象之外。……他的內(nèi)里滋生出了非同尋常的感動，具體說，一種異乎尋常的激情，一種具備了優(yōu)越感的情緒”。
注意，他先失去導(dǎo)師，又徹底否定了父親，在老趙下跪磕頭前，“拯救”的意義還不曾存在，但意義一旦出現(xiàn)，一旦被認定，就有著絕對的權(quán)力來主導(dǎo)他的行為，控制他的身心。這意義，就是獨屬于他的大他者，他在自己編造的這一大他者凝視下行動，計算自己的貢獻值，精疲力盡，無法離開（也可以繼續(xù)下去直到自毀）。他沒有自由意志，他有的是創(chuàng)傷性反應(yīng)。在這個過程中，大他者所起的作用就是將一切歸因于對象：對象二次墮落了，對象得到拯救了。這樣就可以進入新的循環(huán)。內(nèi)循環(huán)，死循環(huán)。但他的睡眠問題并沒有因此得到改善，直到光頭出現(xiàn)，給了他另一套理念、秩序，給了他久違的好覺，他必然只能認其為（師）父。
傅睿的瘋狂就在于，他以為自己是可以主宰他人選擇、可以拯救被他定義為骯臟靈魂的彌賽亞。但一個混社會的“民哲”，十分輕易地就收服了他。那么傅睿們，有可能對大他者產(chǎn)生懷疑嗎？有可能對自己進行反思嗎？答案是否定的，所以小說內(nèi)外，大他者的游戲依舊進行，我們，傅睿們，仍在毫無自覺地接受那秩序的象征，成為提線木偶，我們都是那個傻乎乎的小蔡，被傅睿們卡穩(wěn)腦袋檢查時，還會笑嘻嘻比個“耶”。我們還以為，那不斷再生產(chǎn)的欲望、動機，真實產(chǎn)生于自己的需求。作者為什么不讓我們看到那些大他者暴露出虛構(gòu)的、脆弱的瞬間，那秩序的象征從而就此瓦解呢？可不可以說，你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呢？
所以，在我看來，這是一部徹底的荒誕小說。它的荒誕既體現(xiàn)在它寓言的那一部分，更體現(xiàn)在它現(xiàn)實的那一部分。它的荒誕感來自：我們給了傅睿們、傅睿們給了虛構(gòu)的大他者虛妄的彌賽亞，那絕對的權(quán)力。
任何救世主都不值得信任。更進一步來說，不是值不值得，是能不能。任何救世主都不能信任。
拉康有言：人的欲望是被大他者所欲望的。那么，永遠不要在自己的欲望面前讓步，沿著我們自身的欲望去追尋，勢必能追問出大他者的欲望。在這一博弈和掙扎的過程中，逐漸擺脫大他者加諸我們的影響，最終找到自己，找出那個我。
然而小說至此還沒有完。
在傅睿終于安靜下來等待之前，他所造成的與社會生活的內(nèi)在的分裂，又將通向何處？這個問題，作者在下一代的面前徐徐展開：
“夢無絕望之路，這又是夢的動人處。”在傅睿妻子敏鹿的夢里，他們的下一代面團，沒有再去試圖尋找到達彼岸的橋，他直接走上了冰面?！氨恢皇呛?，冰也是通途。只要有足夠的嚴寒，所有的零散都能結(jié)成一塊整體的冰，一切將暢通無阻?！?/p>
傅家這三代人，第一代老傅，一個負責醫(yī)院宣傳的人，一個娶了電臺播音員的轉(zhuǎn)業(yè)軍人，一個通過新聞稿件“實實在在地創(chuàng)造了一座醫(yī)院”的書記，最終在面對采訪鏡頭時，只會說空話和廢話，呈現(xiàn)出失語的本質(zhì)；第二代傅睿，其實也已失去拿手術(shù)刀的醫(yī)家本分；到了第三代面團，這個“面目模糊的年輕人”，又會因為直接走上冰面的選擇，進入一個怎樣的天地呢？
注釋：
[1] 本文所引《歡迎來到人間》內(nèi)容，皆出自畢飛宇：《歡迎來到人間》，《收獲》2023 年第 3 期，后文不再一一標注。
[2][3] [ 俄 ] 尼古拉·別爾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耿海英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2020 年版，第 266 頁、271-272 頁。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xu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