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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歲的決心》:彷徨中的沉默與自由的奔跑
來源:作家出版社 | 烏蘭其木格  2024年05月08日08:49

2022年,一首名為《我來人間一趟》的歌曲,唱出了現(xiàn)實與理想間的悖論:

一路上跌跌撞撞受過不少傷

再回首半生已過猶如夢一場

我望著天空愈發(fā)地迷茫

不知道未來究竟在何方

一輩子匆匆忙忙虛度著時光

所謂的詩與遠方還只是奢望

我隨著人潮四處在漂蕩

心中的話卻不知和誰講

我來人間一趟本想光芒萬丈

誰知世人模樣只為碎銀幾兩。

我來人間一趟

這首歌唱出了人生的無奈,在直擊人心的同時,帶來無盡的人生感喟。

宇澄的長篇小說《三十三歲的決心》,開篇即揭示出“90后”京漂女孩王慧敏為“碎銀幾兩”陷于繁雜工作的日常。在三八婦女節(jié)這天,她不僅沒有得到早下班的小小福利,反而成為“背鍋俠”,既要消除不當營銷引發(fā)的輿情,又被取消了獎金。盡管無辜和委屈,但她卻不敢表達反對意見。多年職場生活早已讓她百煉成鋼,她放棄了幻想,“成熟理性”地衡定自我:

干不成什么大事,更不奢望成為什么大人物。拿著稅后剛過萬的月薪,只干自己分內(nèi)的活,不搶活兒也不推活兒,既不對項目的熱搜熱度血壓上升,也不對撲街的寥寥互動數(shù)據(jù)緊張。每個月最踏實的瞬間就是工資入賬的通知短信……勤懇謹慎地打一份工,就已經(jīng)用盡了畢生力氣。

”在生存的需求下,王慧敏將自我嵌入資本發(fā)展的鏈條中,在無可避免的同質(zhì)化和秩序化過程中,屬靈的自由和主情的浪漫成為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念想。比如她少年時曾癡迷乒乓球,然而父親認為這項運動無用,在他的阻止下,王慧敏只能放棄愛好。憑借心無旁騖的苦讀,她得到了研究生的學歷,并在夢想中的大都市北京謀得一份工作。然而,京城米貴,居之不易。工作多年的她,依然是無房、無車、無伴侶、無理想、無人際關系的“五無”青年。站在33歲的人生節(jié)點上,王慧敏在“生存以上、生活以下”的疲于奔命中,散發(fā)出老氣橫秋的暮氣。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王慧敏害怕被資本市場淘汰出局,在巨大的恐懼和不安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而又謹小慎微地活著。作者通過對王慧敏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困境的揭示,誠實客觀地描述出一代人倦怠的生活態(tài)度與方式。這種態(tài)度與方式的形成,并不能簡單歸結(jié)為她們的性情稟賦,而是更多來自社會的規(guī)訓,其中暗含著對社會結(jié)構(gòu)性壓迫的怨念和反抗。

雷蒙·威廉斯認為,“情感結(jié)構(gòu)”具有時代性,是人們對置身其中的生存環(huán)境、時代氛圍、社會風俗等做出的反應和由此形成的共同感知與相似經(jīng)驗。王慧敏并非個例,可謂我們時代職場打工人的典型代表。與職場中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明哲保身相較,她在親情、友情和愛情中也保持著疏離謹慎的態(tài)度。王慧敏的父親愚昧自私,滿腦子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對女兒唯有指責和冷漠,在王慧敏中考那年,他與母親離婚并重新組建家庭,將全部的父愛投注到兒子身上;王慧敏的母親雖然關愛女兒,但卻以自己的理念認知和掌控著女兒的生活,她將婚姻破碎的原因歸結(jié)為女兒的性別,以怨婦心態(tài)吐槽前夫的種種行徑。母親并未真正理解女兒,更不認可女兒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以自認為正確的說教干預女兒的人生。原生家庭的破碎與父愛的缺失,造成了持久而難以愈合的精神創(chuàng)傷,王慧敏的隱忍、清冷和小心翼翼,無聲地確證著缺愛環(huán)境中長大的孩子所具有的人格特質(zhì)。作者借由小說這一另類的探測器,指出了中國式家庭中的父母在情感與教育方面的偏狹和局限。百年前,魯迅曾滿懷憂慮地提出“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的命題,百年后,魯迅所批判的父權(quán)制和陳腐思想依然頑強地存在。嚴格說來,我們的很多父母是不合格的,甚至成為子女成長道路上的異己力量——最初的傷害和最深的創(chuàng)痛均來源于父母,致使后輩的人生充滿磨難,再也無力肯定一種信賴、朗健和積極的人生。

值得注意的是,在王慧敏的成長道路上,她敏銳地感受到了家庭和社會對女性的性別壓迫,女性作為“第二性”,始終處于被壓制、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地位。男權(quán)文化依然如幽靈般蟄伏在人們的頭腦中,即使是現(xiàn)代的知識女性,也無法掙脫“幽靈”的羅網(wǎng)。宇澄以細膩而冷峻的語言述說了王慧敏、劉亞男、程林雪子、汪梅、陳子薇等女性被男權(quán)文化擠壓或異化的事實。為保住工作,王慧敏曾長時間忍受部門主管張暢的性騷擾;職場女強人劉亞男雖然工作能力出眾,卻因女性身份,在職位晉升中敗北,無奈之下跳槽到別處;劉亞男的媽媽踐守“男寶至上”的理念,雖然兒子對她厭煩和不理睬,卻并不影響她對兒子的喜愛和珍重;陳子薇致力于金錢的爭奪和占有,她以美貌為籌碼,試圖嫁入資本新貴之家,但她的男友喜新厭舊、另尋新歡,無情拋棄了不再年輕的陳子薇。無疑,陳子薇是一個精致的利己者,也是一個擅長“雌競”的蒙昧者,更是一個可悲可嘆的受害者。

《三十三歲的決心》以細節(jié)化和譜系化的女性受難史,揭示出當下社會性別不平等的現(xiàn)實。從家庭到職場,從鄉(xiāng)村到都市,從現(xiàn)實到精神,女性時時處處遭受著差別化的對待,更糟糕的是,部分女性因長期浸潤在這種環(huán)境中,反而習以為常,甚或成為其代理人。小說中的沈董是一位熱愛乒乓球的優(yōu)雅女性,她對同樣喜歡乒乓球的王慧敏表現(xiàn)出和藹可親的態(tài)度。但當王慧敏勇敢揭發(fā)張暢對女性的騷擾時,沈董的態(tài)度是默然和敷衍的,甚至不無警示意味地提醒王慧敏,要以公司大局為重。公司形象與金錢資本才是沈董關注的重心,與之相較,普通員工遭受的凌辱和傷害,只是微乎其微的小事。作者以女性的身份認知和生活體悟,探究現(xiàn)代社會精神文明的滯后,當一切以如此集中而驚心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時,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司空見慣”背后的種種錯謬與不公。

但是,在停滯不動的堅硬現(xiàn)實下,沖決與改變的力量也在蓄積。宇澄通過程林雪子、艾瑞克這些坦蕩、率真、拒絕被同質(zhì)化和冷漠化的“00后”青年群體,證明了現(xiàn)狀可以改變的希望。正是有感于年輕一代的勇毅和正直,王慧敏開始敞開心扉,將自我納入到這個青年群體中,并將之作為心靈休憩的歸屬之地。在這個小小的共同體中,她們手挽手、肩并肩,循著自由和誠實的道路前行。哪怕前路漫漫,哪怕失業(yè)抑郁,依然驕傲地拒絕規(guī)訓和異化。小說結(jié)尾,王慧敏與一條拉布拉多犬奔跑在雪中的北京,作為機械化工業(yè)生產(chǎn)中的一只小小甲蟲,她終于“破土而出”,喻示著個體的覺醒與新生。“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小說在對青年的信任和對未來的瞻望中,尋回了屬于人的詩性正義。

(作者系溫州大學人文學院甌江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