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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4年第1期|朱曉軍:巴黎有片榕樹林(上)——溫州人在法國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1期 | 朱曉軍  2024年05月13日08:51

習近平主席在對法國進行訪問時發(fā)表書面講話,講話指出,我很高興對法國進行第三次國事訪問,同法國人民一道慶祝中法建交60周年。作為東西方文明的重要代表,中國和法國長期以來相互欣賞、相互吸引。60年前,中法兩國突破冷戰(zhàn)藩籬,建立大使級外交關系。60年來,中法關系始終走在中國同西方國家關系前列。中法關系發(fā)展不僅給兩國人民帶來福祉,也為動蕩不安的世界注入了穩(wěn)定性和正能量。

今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值此,我們特推出朱曉軍的長篇報告文學《巴黎有片榕樹林——溫州人在法國》(節(jié)選)以饗讀者。

——編者

朱曉軍,浙江理工大學非虛構(gòu)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榮譽主任、教授、一級作家。在《北京文學》《當代》《中國作家》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近400萬字,出版有報告文學《中國農(nóng)民城》《快遞中國》(合著)等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20余部。先后榮獲中國短篇報告文學獎、新中國六十年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中國改革開放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等獎項。報告文學《中國農(nóng)民城》《快遞中國》等作品被改編為電視連續(xù)劇,部分作品被翻譯為英、日、俄、阿等文字出版。發(fā)表于本刊的作品《天使在作戰(zhàn)》榮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快遞中國》榮獲第六屆徐遲報告文學獎。

導讀

1964年1月27日,中法分別發(fā)表公告:正式建立大使級外交關系。法國成為第一個同新中國正式建交的西方大國,這一消息被西方媒體稱為“外交核爆炸”。2024年,中法建交步入甲子之年,值此之際,本刊刊發(fā)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朱曉軍創(chuàng)作的《巴黎有片榕樹林——溫州人在法國》獻禮中法友誼。2023年3月,朱曉軍赴浙江著名僑鄉(xiāng)麗岙進行田野調(diào)查,先后采訪旅法旅意僑領近百人,包括本篇作品的主人公法國華僑華人會名譽會長林加者、法華工商聯(lián)合會名譽會長張達義,他們生在法國,長在中國,身上流淌著中國人與法國人的血液,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再赴法國。本篇揭示了他們作為溫州人的夢想、拼搏與家國情懷。他們的故事是中法友誼的象征。

巴黎有片榕樹林(上)

——溫州人在法國

朱曉軍

引言

“你愛法國嗎?”法軍營長問他的士兵。

“愛?!倍缺旨诱叽鸬馈?/p>

“你愛中國嗎?”

“愛?!?/p>

“假如法國與中國交戰(zhàn),你的槍口對準誰?”

“我投降。”他說著舉起雙手。

“為什么投降?”營長大為驚詫。

天底下哪有這種士兵?一提交戰(zhàn)就投降,難道法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投降遭受的恥辱還不夠嗎?

“法國是生我的母親,中國是養(yǎng)我的母親。我不能向母親開槍,只有舉手投降。”

像林加者這樣的生于法國、長在中國,有一半歐洲血統(tǒng)、一半中國血統(tǒng)的人都免不了被問類似問題。

“看球賽時,你是為法國隊助威,還是為中國隊吶喊?”有人問張達義。

“中國。首先我是中國人,然后才是法國人。有中國隊的球賽,我喊:‘中國隊加油!’有法國隊的球賽,我喊:‘法國隊加油!’中國隊對法國隊的話,我希望中國贏?!睆堖_義毫不回避地說。

張達義有兩個父親、三個母親:一個中國生父,一個法國養(yǎng)父;一個波蘭裔法國生母,一個法國養(yǎng)母和一個中國養(yǎng)母。他生于法國巴黎,9歲回到溫州麗岙,35歲回到法國,到底是什么讓他打破情感平衡,做出如此選擇?

張達義說,我身上有一半歐洲血統(tǒng),一半中國血統(tǒng)。

我認為林加者和張達義是100%的溫州人,他們的母語是“世上最難懂方言”——溫州話。他們憑著“走遍千山萬水,想盡千方百計,說盡千言萬語,吃盡千辛萬苦”的“四千精神”在法國打出一片天地,成為有名的僑領。在他們身上有著溫州人的膽大,不安分,敢為天下先;頭腦靈活,有經(jīng)商意識;抱團、仗義,敢為朋友兩肋插刀,哪怕是競爭對手也能“勝則舉杯相慶,敗則拼死相救”,也有溫州人的孝悌忠信,以及對根——家鄉(xiāng)和國家深深的愛。

第一章

一個“杰讓”和兩個“大年”的父親

1945年9月2日,人類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戰(zhàn)爭——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終于結(jié)束。

10月9日,巴黎10區(qū)的圣路易醫(yī)院傳來“嗚哇,嗚哇”的啼哭聲,哭聲是那么響亮,那么理直氣壯,似乎在向這剛走出苦難的世界宣布:“我來了!”

溫州麗岙鎮(zhèn)下呈村①的張月富的兒子出生了。喜得貴子本來就是可喜可賀的事,何況張月富四十有二才有后人,更是大喜過望了。中國農(nóng)村有一說法,莊稼收成分大年小年,大年意味豐產(chǎn)豐收,碩果累累。也許張月富覺得僅有一個兒子不夠,希望自己的女人萊奧卡迪·格蘭德像片肥沃土地,多生育幾個兒子,于是給兒子取名大年,即張大年。

在巴黎溫州人的后代中,張大年不是第一個“大年”,在他出生的前一年已有了一個大年——邵大年,他是麗岙鎮(zhèn)河頭村邵炳柳的兒子。邵大年也許是巴黎溫州人的第一個“大年”,起碼是溫州麗岙人生在巴黎的第一個“大年”。

張大年出生半年后,1946年4月8日,河頭村林永迪的兒子出生了,這個孩子沒叫“大年”,據(jù)法國巴黎警察局戶籍卡記載:林揚·杰讓,生母:戈凡·艾德蒙,生父:讓奴。讓奴是林永迪的法國名字。讓奴給兒子申報戶口時犯個小錯誤,本想給兒子取名林·杰讓,卻把自己中國名字的前兩字的拼音填上了,還沒填對,結(jié)果杰讓就有了一個既不法國,也不中國的姓氏“林揚”。

在法國歷史上占有統(tǒng)治地位的是天主教,天主教徒要為孩子選擇一位教父和一位教母。假如孩子的父母發(fā)生意外,教父和教母有責任把他撫養(yǎng)成人。讓奴和艾德蒙給杰讓選擇的教父是徐伯祥,他是林永迪的同鄉(xiāng)好友,選擇的教母是艾德蒙的姐姐。教父教母或許是艾德蒙的說法,溫州人把宗教世俗化了,將教父教母稱為干爹干媽。

讓奴——林永迪是1937年到法國的。那年,17歲的林永迪懷揣借來的數(shù)百塊銀圓,和同村邵炳柳一起離開河頭村,坐船到了上海②。在上海,他們從“黃?!笔掷镔I了護照。對溫州人來說,這是既駕輕就熟又人地生疏的羊腸小道,許多親友都是從這條小道摸出去的。買賣真假護照已是“成熟產(chǎn)業(yè)”,賣的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對,買的也不覺得幾十塊或幾百塊銀圓花得冤枉。溫州“八山一水一分田”,人多地少③,無論多么勤奮都無法擺脫“火籠當棉襖,竹篾當燈草,番薯吃到老”④的日子,農(nóng)民在絕望之下,寧可債臺高筑也要出國去賺錢,這是改變他們生活的唯一指望。

他們在上海十六鋪碼頭登上開往法國馬賽的輪船。河頭村僑史上第36位和第37位出國者就這樣離開了祖國,他們比麗岙第一撥去法國的7人遲了8年,比最早到法國的溫州人——占阿有晚49年⑤。他們出國那年,麗岙鎮(zhèn)有11人出國⑥,其中10人去法國。幾人與林永迪他們同行,已不得而知。

林永迪他們買的是最廉價的船票,位于底艙,沒舷窗,猶如鉆進浮游瓶,里邊彌漫著昏暗燈光、嘔吐物和排泄物的穢氣。在大洋上漂泊40多天后,“浮游瓶”終于抵達了馬賽。

林永迪的同鄉(xiāng),后來成為著名愛國僑領的任巖松也是這么出去的。任巖松比林永迪年長8歲,是麗岙任宅村人。結(jié)婚那年,任巖松欠下20塊銀圓的債,難以還上。隔壁村的表姐夫從法國回來,西裝革履,像挖到一座金礦似的說:“法蘭西的錢很好賺!”這句話為窮親戚指明了方向——去法蘭西,去賺那“很好賺”的錢。任巖松借了五百塊銀圓,告別妻子和剛出生的女兒,跟村里的幾個窮哥們兒一起乘船到上海十六鋪碼頭,買了護照和船票,坐船到馬賽。那是1933年6月,任巖松21歲。

據(jù)《溫州華僑史》⑦記載:1918年至1998年,溫州出現(xiàn)過三次出國潮,第一次為1918年至1923年8月;第二次為1929年至1937年6月;第三次為1979年至1998年。按此說法,林永迪和邵炳柳是在第二次出國潮的集結(jié)號下出去的。第一次出國潮前,已有一批溫州人去了歐洲。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英法兩國在中國招募14萬勞工,其中就有2000多溫州人。一戰(zhàn)結(jié)束后,法國總統(tǒng)雷蒙·普恩加萊接見中國勞工時“表示愿意留在法國的,政府配贈住房,以供永久居住,如需就業(yè)就學,政府無條件協(xié)助輔導。另外,總統(tǒng)還頒發(fā)榮譽國民證,證上注明,如有任何困難,可直接覲見總統(tǒng),可免費到政府各醫(yī)院就醫(yī),可享受清貧救濟”。⑧絕大多數(shù)中國勞工選擇了回國,僅3000余人選擇了留下,其中溫州人居多。

林永迪出國那年,法國財政危機,工業(yè)衰退,工業(yè)總產(chǎn)值降到還不及德國一半。林永迪趕上這一經(jīng)濟寒流,生存更加艱難。在馬賽,做了幾年提籃小販的叔叔先教他辨識1法郎、5法郎和10法郎鈔票,再教他常用的法語,如“你好”“先生”“太太”“不貴”,最后,叔叔給他發(fā)了個“結(jié)業(yè)證”—— 裝有領帶、燈泡、花瓶和香水的小木箱。

林永迪背著“結(jié)業(yè)證”上路了。敲開第一戶人家,他按叔叔教的第一招——把一只腳伸進門去,這樣主人就關不上門了,“先生、太太,不貴,不貴?!遍T里一對中年法國夫妻瞪著藍色的眼睛,一個勁地搖頭擺手。叔叔教的第二招是從木箱里拿出能讓對方感興趣的東西,如領帶、花瓶或香水,他卻亂了陣腳,不知拿什么好……最后,收拾起失落和沮喪,又敲開第二家……

做小販不容易,叔叔講了個真實故事:法國人在禮拜天都想睡個懶覺,一大早就被“咚咚咚”敲門聲驚醒,睡眼惺忪爬下床,打開門一看,一個小販。他很不高興,拒絕了。他回到臥室,爬回床上,剛?cè)胨T又被敲響,開門一看,又來個小販,法國人惱火地大吼一聲:“不要,不要!”“嘭”一聲把門關上。懶覺就這樣讓兩個小販攪了,他越想越來氣,正憋一肚子火沒地方撒呢,門又被敲響了,第三個小販站在門外:“先生,不貴,不貴?!狈▏吮粡氐准づ?,奪過小販的小木箱扔去下。木箱“嘰里哐啷”“嘰里哐啷”滾下了臺階。燈泡、花瓶和香水瓶摔碎了,變成一地碎片,小販放聲大哭起來。

對他們這些人來說,倒霉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鄒韜奮在《萍蹤寄語》中寫道:“這種小販教育程度當然無可言,不懂話(指當?shù)氐耐鈬Z),不識字,不知道警察所的規(guī)章,動輒被外國的警察驅(qū)逐毒打,他們受著痛苦,還莫名其妙!當然更說不到有誰出來說話,有誰出來保護!”據(jù)統(tǒng)計,麗岙下呈村⑨90名旅歐華僑有80%的人被關過半個月以上⑩,最長的被關半年之久。

他們生活條件極差,大多擠在一間廢棄的昏暗潮濕的倉庫或車棚里,吃的是干面包加鹽水。林永迪還不錯,跟八九個同鄉(xiāng)擠住在簡陋小屋。他年紀最小,資歷最淺,買菜做飯自然而然成了他的事兒。他們平日吃的是最廉價的碎米,菜以撿為主,偶爾會買點土豆。

“我們今天吃點好的?!币惶欤迨逄统鳇c法郎對林永迪說。

他上街拎回一條魷魚。見有魚吃了,沉悶的小屋仿佛從干燥嚴冬掉進生機勃勃的春天,驟然活躍起來。

“湯,多放一點啊?!币蝗诉^來,掀開鍋蓋,充滿期待地說。

“鹽,多加一點啊。”又一人過來,轉(zhuǎn)一圈兒,聞聞味兒。

菜燒好了,出鍋了,一人急吼吼伸出筷子夾一大塊魷魚。

“你吃得那么兇?大家都沒吃呢,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有人惱恨地說。

飯還沒吃就吵起來。

“世上有那么多城鎮(zhèn),城鎮(zhèn)中有那么多酒館,可她偏偏走進我這家?!?11944年春天,法國女孩戈凡·艾德蒙就這么“偏偏”走進林永迪的皮件廠,闖進了他的視野。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旅法華人紛紛回國,有52位溫州麗岙人沒回去,滯留在了法國。他們從法國東南部重要港口城市馬賽撤到首都巴黎。20世紀,海外華人靠“三把刀”打天下——一是菜刀,開中餐館,被稱為海外華人“第一職業(yè)”;二是剪刀,開服裝店和皮件廠;三是剃刀,開理發(fā)店。在52位麗岙人中,有11人12在巴黎3區(qū)或4區(qū)開了餐館或皮件廠。他們的皮件廠大多是小作坊,制作皮包、腰帶和西方人穿背帶褲用的背帶。不愿擔風險的溫州人為他們打工,干一天活賺一天錢。

林永迪和徐伯祥在4區(qū)租了一間閣樓,買臺縫紉機、打扣機和幾把剪刀,皮件廠就開張了。皮包是常銷品,皮帶、背帶是剛需,有需求就有生意,有生意就有錢賺。林永迪憑著溫州人特有的靈活頭腦和吃苦耐勞的精神賺到了錢,從老板、剪裁、縫紉和銷售“一擔挑”13變成管理三五人的小老板。工人中有華人,也有法國人。

1940年6月,歐洲第一陸軍——法軍在慘敗中投降,德軍耀武揚威開進凱旋門。巴黎變得烏煙瘴氣,埃菲爾鐵塔和所有建筑物上飄動著令人壓抑的黑白紅卐旗。物資極度匱乏,食品憑票供應,一個月巴黎每人僅供應兩枚雞蛋、1盎司14食用油、2盎司人造黃油。肉更是少得可憐,有人開玩笑說,一張兩指多寬的地鐵票就可以把供應的肉包起來;還有人說,那張地鐵票還得沒檢過,檢過會打個孔,肉沒準會從那孔中掉出去15。

溫州人懂得如何占有更多的資源,尤其是不那么差錢的小老板們,他們像擠檸檬似的從鈔票中擠出額外價值。法國人在面包店門前像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樹枝,排著長隊等候買黑面包時,溫州人已買通面包房,將熱氣騰騰的、散發(fā)著麥香的白面包從后門拿走了;巴黎人憑票購買人造黃油和食用油時,溫州人已從黑市拎回黃油、奶酪、巧克力和牛排。巴黎人為能吃到雞蛋、雞肉在閣樓、屋頂和放雜物的壁櫥養(yǎng)雞時,溫州人已從鄉(xiāng)下拎回了蛋和肉。

林永迪每個周末都會跑到郊區(qū),高價從農(nóng)民那里買雞買鴨,有時還會跟別人合伙買頭小豬,讓農(nóng)民給殺好,用報紙裹上塞進皮箱,乘坐地鐵帶回巴黎。這是有風險的,膽小懦弱的人是不敢干的,讓納粹的憲兵抓住,不僅要坐牢,還有可能喪命。有一次,不知是鴨子沒包好,還是血沒放盡,林永迪往回走時,血從皮包流出來,隨著他的腳步一滴滴地滴在路上。一條瘦得像排骨似的狗跟在他身邊舔著血跡,這可把他嚇壞了,這要讓納粹憲兵看見就完了。他想把那狗轟走,狗卻不屈不撓緊隨其后。上了地鐵,才把它甩掉。

不知法國女人是看好溫州男人的精明能干,還是被他們鍋里的食物所吸引,被冷落幾年十幾年的溫州男人受到了青睞,不少法國姑娘和溫州男人結(jié)婚。同一天有好幾對,親朋好友忙不開,只好讓他們舉辦集體婚禮,十幾位身穿潔白婚紗的法國新娘站成一排,爭奇斗艷,身后是身著西裝、頭發(fā)光亮的十幾位溫州新郎,蔚為壯觀。

麗岙任宅村的任巖松和茜夢南相愛了,茜夢南是在德軍打過來時從諾曼底逃出來的女孩;河頭村邵炳柳找到了雷蒙;后中村的張者洪娶了格蘭德家的長女,她生于波蘭偏僻落后的鄉(xiāng)村,家鄉(xiāng)被德軍侵占,一家人逃亡到法國,沒多久法國淪陷,無處可逃了,他們猶如秋天的落葉隨風漂泊。張月富和張者洪是同鄉(xiāng),關系也不錯,住得又不遠,時常聚聚。張者洪的妻子見張月富人不錯,把妹妹萊奧卡迪·格蘭德介紹給了他。16歲的萊奧卡迪很漂亮,高鼻深目,雙腿修長,嫵媚動人,性格開朗、溫柔又能干。年已不惑的張月富在法國漂泊了十個寒暑,最讓他苦惱的是膝下無子?!安恍⒂腥?,無后為大?!边€有什么比無后讓溫州人更加不能接受呢?

戰(zhàn)爭使得成千上萬個法國家庭失去男人,女人不得不進工廠做工,養(yǎng)家糊口。艾德蒙家也是如此,她的到來讓林永迪有機會發(fā)現(xiàn)法國女性的美。艾德蒙的確很美,濃密的頭發(fā),深邃的眼睛,挺拔的鼻子,圓潤的下巴,線條優(yōu)美的頸部,窈窕輕盈的身材。不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是那不可抗拒的食物俘虜了艾德蒙的胃。每次從鄉(xiāng)下回來,林永迪把買的豬肉或鴨肉放鍋里煮熟,倒進缸里。吃飯時撈幾塊肉,或舀幾勺凝在上邊的白花花的葷油,分給工人。艾德蒙家難得吃到肉,她有時會把姐姐和弟弟領去解一下饞。林永迪知道她家生活的窘迫,時不時塞給她面包、黃油,甚至巴黎人難以吃到的牛排,讓她帶回去給家人吃。

條條大道通羅馬,婚姻何嘗不是如此?通往婚姻的路徑比羅馬要多得多,有明媒正娶的陽關道,也有像羊腸小道的私奔,還有像攀緣懸崖峭壁的生死戀,有陽謀也有陰謀,有愛得纏綿,也有強行占有。有時,愛情好似遠在千山萬水,遙不可及,結(jié)果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猝不及防就出現(xiàn)你面前。林永迪和艾德蒙是怎么相愛的,已沒人知曉,我們只能說“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接著有了杰讓。

杰讓出生半年后,傳來一個男人和兩個孩子的悲凄哭聲,年僅19歲的格蘭德過世了。這是一位整潔而要強的女性,生下女兒還沒滿月就邊照看兩個孩子,邊操持家務,拎水洗衣服時導致出血,在醫(yī)院搶救過來后,第二次拎水,這次沒有救回來,失去性命。

張月富要去賺錢,沒法照料兩個孩子,何況一個剛滿周歲,一個剛剛滿月。他把女兒送到距巴黎300多公里的梅茲,讓格蘭德的母親幫忙照顧;兒子怎么辦?這是他的骨肉,傳宗接代的希望,他咬了咬牙,送給93省巴尼奧雷市(Bagnolet)的一對法國夫妻收養(yǎng)。他們很不富裕,可是勤勞善良,丈夫Antolnd Vigier已53歲,每天推著手推車走街串巷拾廢品;妻子Renèe Vigier,38歲,在一家工廠打工,他們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兒。

“回家啦,回家啦!”對羈留在法國的溫州人來說,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呼喊,讓人頃刻間淚流滿面。

二戰(zhàn)結(jié)束了,回家的航道通了。這些溫州人出國目的明確——賺錢,賺到錢就回家買房置地,過好日子。哪怕像林永迪這樣在巴黎擁有自己的工廠,有家有老婆孩子的溫州人也不會忘記初心。他們背包羅傘地從法國各地趕往馬賽,乘船歸國。沒有賺到錢的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同鄉(xiāng)回去,在海外混了十幾年總不能空著手回去,離家時親友送了紅包,回去總得回贈禮物吧?為出國欠債還沒還清的就更不能回去了,債主盈門怎么辦,怎么打發(fā)掉?

“賺點兒錢再回去吧,葉落總要歸根的,不能客死他鄉(xiāng)?!彼麄兤嗳灰恍φf道。

1947年春,林永迪領著妻子艾德蒙,抱著兒子杰讓,登上回國的客輪,一起回國的還有杰讓的干爹徐伯祥。艾德蒙已顯懷,懷孕六七個月了。

1948年,在法國出生的第一個大年——邵大年也跟著父親回來了,媽媽雷蒙和他的兩個姐姐也跟了回來。

1954年9月,巴黎進入秋天,氣溫像從山坡滾落下來,每況日下,街道兩邊“行道樹之王”——歐洲椴的樹葉變黃了,不時有黃色心狀的樹葉打著旋兒飄落下來。

張大年的生父張月富來了,坐在客廳跟法國養(yǎng)父母說著話兒,他們?nèi)说谋砬槭?歲的大年描述不出來的。大年和養(yǎng)父母住在大巴黎93省的巴尼奧雷的簡陋平房,房間不大,進門是客廳,左邊廚房,里邊臥室,穿過客廳是倉房,那是養(yǎng)父堆放廢品的地方。倉房后邊有廁所和菜地,地里的菜是養(yǎng)父母種的。

張月富像看莊稼長勢似的過些日子就會來探望大年,逢年過節(jié)還把他接回巴黎住兩天。張月富住的那條街又臟又亂,有很多阿拉伯人。張月富的住處比巴尼奧雷的家還要簡陋,一張混雜著男人氣息和濃郁煙味的床,一個不太整潔的廚房,沒有廁所,解手要去公共廁所,在那幢樓里每層都有一個。他煙吸得很兇,一支接一支地吸,哪怕睡覺時嘴里也叼一支。他的被子被燒了一個又一個手指大的黑洞。

張月富對大年很好,領大年下中餐館,吃中國菜,看中國電影,去見那些把號稱世界公認最優(yōu)美的法國話說得磕磕絆絆、半拉嗑嘰的溫州朋友。他跟別人合伙開一家禮品店,他們賣的禮品是皮包。禮品店的樓上有一家皮件廠,也是他們的,做的是店里賣的“禮品”。他負責送貨,今天沃爾夫,明天波爾多,后天馬賽,天南海北地奔波。他的客戶遍及法國,都是在各地擺攤的華人,有些可能類似于林永迪當年做的小販。

張月富要帶大年去中國度假。中國給大年的印象不過是一把傘和兩個字。那是一把油紙傘,畫著鮮艷的花,很漂亮,法國是沒有的,法國的傘是布做的。大年是在中國電影上看到的,好奇地問那是什么,張月富說那是傘,我們中國的傘,他記住了。父親還說:“你是中國人?!痹谒x書的學校沒有中國人。他跟同學說:“我是中國人。”“你是中國人?中國字怎么寫?”同學認為他在吹牛。他長著一張西方的面孔,沒有同學認為他是中國人。見張月富時,大年問他,他找了份中文報紙給大年看,還教大年兩個字:“中國”。大年到學校寫給同學看,他說,這是“China”?!斑@么難寫啊!”他們驚叫起來,大年在他們的驚叫中感到了自豪。

不過,大年還不想去中國,養(yǎng)父告訴他,中國在很遠很遠的東方,那里很窮很窮,吃的魚像木頭板子似的又臭又硬。養(yǎng)父也沒去過中國,服兵役時在越南駐扎過,那兒緊挨著中國。學校馬上就開學了,大年想上學,不想度假。

不久前,他度過假。張月富領他去梅茲看望外婆和妹妹,那地方很遠,他們坐四五個小時火車,又坐一小時汽車才到。大姨媽很喜歡他,領著他和妹妹,還有姨媽家的表弟羅蘭和羅蘭的妹妹去法國西部海濱度了一次假。大姨媽嫁的也是中國人,麗岙后中村的。

養(yǎng)母流著淚給大年穿上過節(jié)才能穿的西服和皮鞋。他們本來不同意大年去中國,或許意識到“度假”不過是借口,大年走了就回不來了。張月富帶幾個同鄉(xiāng)來家勸養(yǎng)父母,張月富還發(fā)誓三個月后保證把大年完好無缺地送回來。或許彼此都生存于社會底層,有著不同尋常的同情與憐憫;或許養(yǎng)父母知道張月富已五十有一,他就這么一個兒子,他們答應了。

養(yǎng)父母是辦過收養(yǎng)手續(xù)的,大年的戶籍在他們家。他們視大年如己出,領大年上街時,他們總是理直氣壯,不,豪情萬丈地對別人說:“這是我的兒子!”八年來,大年已成了這個家不可或缺,不,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們對他既寵愛有加,又管教嚴厲。他們不在家時,不許他到外邊去玩。可是,對一個孩子來說家不過是吃飯睡覺的地方,怎么有外邊精彩呢,外邊才是他們的天地,有著不可抵擋的誘惑。

誘惑大年的有家門前的草坪,大男孩會在那兒踢足球,馬戲團偶爾也會在那兒搭棚表演。大年是個活潑、調(diào)皮的淘小子,爸爸媽媽不在家他就偷偷跑出去玩。遠遠看見爸爸推著廢品回來,他就趕緊跑回家?;蛟S爸爸年老眼花,或許假裝不知,總是笑呵呵地夸獎他一番,讓他出去玩一會兒。媽媽很忙,起早貪黑地在工廠打工,禮拜天都不休息,大年上學大多是爸爸接送。

或許答應后就后悔了,媽媽在給大年穿鞋時,把他緊緊摟在懷里,悄聲說:“大年,媽媽在你的鞋里放了法郎。到馬賽你就想法逃跑,買張火車票回家。”

火車“嗚嗚”吼叫幾聲,像老牛上山似的呼哧帶喘地跑了將近一天,在馬賽站16停下。大年一上火車就開始想爸爸媽媽,想巴尼奧雷的家,想那片草坪了。終于到了馬賽,可以逃跑了,他卻發(fā)現(xiàn)鞋里的法郎不見了。在火車上,他怕法郎丟了,不時脫下鞋來看。看到了,心里踏實了,過一會兒心又懸起來,再脫鞋看,那幾張法郎關系到他能不能回到巴尼奧雷的家,能不能見到養(yǎng)父母。他不知看了多少遍,它們像丟在儲蓄罐里的零錢,老老實實藏在鞋子里,偏偏到了馬賽就不見了。

丟在哪兒呢?他想不起來。

會不會被他拿走呢?他不敢問。

張月富在馬賽的朋友很多,都是溫州人。他們輪番請張月富吃飯,說著大年聽不懂的溫州話,有時說著說著就潸然淚下了,哭得一塌糊涂,也不怕大年笑話。大年不愿跟他們在一起,太不好玩了。他要出去玩,張月富的三兩個朋友會緊緊跟著,似乎怕他跑掉。

他們在馬賽等了數(shù)日,可以登船了,張月富長舒口氣,志得意滿地牽著大年的小手登上輪船。哇,這船太大了,大年疊過無數(shù)小紙船,還沒見過真正的輪船。他興奮地跑上跑下,東看看,西看看。孩子的好奇心就像大海,無風三尺浪,有風浪滔天,大年玩得開心極了,在甲板上跑著跳著,喊著叫著,終于跑累了,也喊乏了,突然想起養(yǎng)父母的話:“千萬不要上輪船,不要坐船離開馬賽,離開馬賽你就找不回家了!”他慌忙尋找舷梯要下船,卻發(fā)現(xiàn)碼頭的影子比指頭還小,船行駛在一片汪洋之中……

第二章

家鄉(xiāng)讓漂泊已久的游子找到種子入土的感覺

1947年7月,艾德蒙在溫州生下女兒林美香。林揚·杰讓已按林家的家譜改名為林加長。在溫州話中“長”與“者”諧音,后來辦護照時被誤寫成“林加者”,他沒改回來,隨遇而安地成為林加者。

家鄉(xiāng)也許讓漂泊已久的游子找到種子入土的感覺,林永迪想像家門口的榕樹那樣在這片土地上地老天荒,不再離去了。他把帶回來的錢全部拿了出來,在家鄉(xiāng)河頭村置地建房,在溫州小南門的米篩巷跟朋友合開一家印染坊,在旁邊建了三幢房子,仨股東一人一幢。

艾德蒙生下女兒后,印染坊經(jīng)營不善,關門大吉,林永迪賣掉米篩巷的房子,舉家搬回河頭村。河頭村在麗岙的南部,西鄰后中村,北連下呈村,南接五社村,因洪殿溪自西向東穿村而過,村位于河口,取名為河頭村。艾德蒙在鄉(xiāng)下跟妯娌學會了“吃飽了嗎”“好吃嗎”“再吃點”等日常溫州話。

可是,她很孤獨,也很寂寞,林永迪法語不好,她會的溫州話十分有限,夫妻溝通有障礙,尤其在表達細膩情感或復雜問題時,即便輔以肢體語言也講不清楚。不過,在她的心里,這個比她大8歲的男人是可靠的,待她是很好的,從不跟她吵架。在中國人心目中,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水要繞山流,山不會圍著水轉(zhuǎn)。或許21歲的艾德蒙已開始接受這種觀念了,或許她的原生家庭也是如此。人是強大的,也是渺小的,有時隨便一場風就會把人吹離原有軌道,不知墜落何處。1949年的一天,艾德蒙突然接到法國領事館的撤僑通知,要求在華的法國公民離境歸國。

艾德蒙看了看懷里的孩子,又看了看丈夫,徹底蒙了。

是走是留,艾德蒙想從丈夫的臉上覓到答案,她希望的是夫妻一起走?;蛟S她知道他不想走,這是他的家鄉(xiāng),人只有待在家鄉(xiāng)才是舒展的,才會如魚得水、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才會笑得像溫州茶花那么粲然。他去了法國就像她在溫州一樣,生活像井,天地被裁剪得很小。另外,他在法國16年的血汗都已變成了不動產(chǎn)——房子和田地,這是沒法帶走的。還有,他想跟她走就走得了嗎?她要搭乘的是法國政府接僑船,他是中國人,上得了船嗎?他回國時買的是單程票,在中國待了兩年多,法國居留證已失效。

一家人都不走,守在一起呢?或許她希望他還能像相識時那樣,像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把她和孩子命運的小船拴在自己的身上。他卻讓她失望了。按中國的說法“三十而立”,再過一年他就“而立”了,可是在這傳統(tǒng)的大家庭,有父母在兒子就別想“立”起來,何況他排行老二,上有兄長。長兄如父,他什么時候“立”得起來呢。

他在村里建的兩幢小洋樓,三兄弟平分了;置辦的60畝地,留給父母和祖父母幾畝后,三兄弟也平分了?!盀槭裁茨??”來自法蘭西的戈凡·艾德蒙搞不明白了,瞪著藍色的眼睛望著丈夫。他告訴她,當年出國的錢是家里借的,那是一筆家債,那么他在法國賺的錢也就不是“私產(chǎn)”了,要跟兄弟平分。她也許想房子和地是身外之物,分就分了吧,丈夫是她的,總不會跟他們平分吧?

出乎意料的是他告訴她,家里決定讓她帶孩子回國,他留下。為什么?她又搞不明白了,你是我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你應該屬于我們,我們才是一家人,怎么能為那個大家庭留下?

不,不,這是中國,我和孩子都屬于這個家,一切都要聽從父母的。

艾德蒙沒轍了,這是中國,這是溫州,這是麗岙,他們要按這里的規(guī)矩辦,這該死的規(guī)矩!她無可奈何地跟丈夫抱著孩子到溫州拍全家福,作為離別紀念。長發(fā)披肩的戈凡·艾德蒙身著帶有樹葉圖案的連衣裙,深凹的眼窩,隆起的鼻梁,嘴角微微上翹,苦澀而無奈地笑著。林永迪的白短袖襯衫扎在腰帶里,下穿淺色西褲,也許清楚這場結(jié)局,生離死別似的板著面孔。他們3歲的兒子杰讓像洋娃娃似的梳著小分頭,穿著像連衣裙似的短袖連體衣褲,腳穿帶毛邊的小皮鞋,垂著兩只小手,站在緊靠父親的高凳上,睜著像母親似的大眼睛望著鏡頭。兩歲的林美香剛會走,穿著布娃娃似的連衣裙,端著兩只小胳膊,叉著兩只小腳,站在靠著媽媽的高凳上。

初春的上海,草木煥發(fā)出勃勃生機,草綠了,樹枝吐出鵝黃嫩葉,大街小巷的行人脫去笨重、呆板的冬裝,像從冬眠的洞穴鉆出來,變得靈動起來。

十六鋪碼頭旁,艾德蒙緊緊地抱著兒子,用水汪汪的藍眼睛瞪著丈夫,氣惱地說:“你不是說好讓兩個孩子跟我一起走,為什么又變了?”

“杰讓是長子,我父親要把他留下,我有什么辦法呢?再說,你帶兩個孩子回去也很辛苦,不如帶女兒先走,等我說服了父親就帶兒子去法國找你。”

或許這是早已作出的決定,只是艾德蒙不知道罷了。林永迪那天還特意讓杰讓和美香拍張兄妹分別照,美香坐在前邊臺階上,杰讓坐在妹妹的身后,他們還懵懵懂懂,不知道拍完這張照片后就要分離。

或許艾德蒙信了,或許不信,可是事到如今,信與不信有什么兩樣呢?用丈夫的話說,這是中國,這是溫州,這是麗岙,這是河頭村。去他的規(guī)矩!艾德蒙抱起兒子親了又親,淚水像斷線珍珠似的流下,不知下多大的狠心才把兒子交給丈夫,抱起女兒,拎著箱子,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輪船。媽媽不見了,杰讓大哭起來,林永迪也流下眼淚,艾德蒙是他的結(jié)發(fā)之妻,還有她懷里抱著他的女兒美香。

一家人像剝皮雞蛋,被命運細線一剖為二,一半留中國,一半去法國,不知何時團聚,團聚時還會是一家人嗎?或許戈凡·艾德蒙沒想到這一點,林永迪卻十分清楚,這一別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不僅艾德蒙走了,那些跟中國男人回來的法國女人幾乎都走了,她們的丈夫留下了。邵炳柳的妻子雷蒙也帶著女兒走了,留下生在巴黎的第一個大年——邵大年。

溫州解放了,林永迪為印染坊的倒閉、河頭村的房子和土地分給兄弟而慶幸,土改時他家被定為富裕中農(nóng)。他父親百思不解:“奇了怪啊,我們家好歹也有50多畝地、兩幢房子,怎么連個地主都沒輪上?地主輪不上也就算了,起碼富農(nóng)得給吧?”

是啊,他苦苦盼了一輩子,總算有了兩幢房子、50多畝土地,擠進地主、富農(nóng)之列,怎么又被擠出來了呢?他心有不甘。接著,河頭村走上合作化道路,土地歸了集體,林永迪下地種田了,讀過書的邵炳柳當上小學教師。

艾德蒙走后不到半年,林永迪就再婚了。女方家距河頭村不足5公里,是比較富裕的農(nóng)家女兒,她沒讀過書,也不認識字。

“她家有好幾十畝地,有5間像我老房子一樣的房子,(當時)我的后母20來歲,還沒嫁(過)人,脾氣有點兒壞,手腳有點笨,不大聰明?!?0多年后提起后母17,林加者說道。

邵炳柳也再婚了,娶的也是溫州人。20世紀50年代,中國人對跨國婚姻是排斥的,尤其是溫州地區(qū),他們的擇偶對象首選溫州人。林永迪他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同法國女人結(jié)婚也是無奈之舉,不得已而為之。歸國了,像被石頭壓歪的小樹遇到陽光,會自然矯正。

下呈河上有一簡陋碼頭,碼頭對面是幢低矮平房,坐西朝東,三間。

麗岙不通公路,確切說連一寸公路也沒有。麗岙人出行一是靠腳,步行;二是靠水,坐船。河道在麗岙乃至溫州許多鄉(xiāng)鎮(zhèn)相當于公路,你要去溫州嗎?要去瑞安嗎?或自己劃船,或搭別人船。房前有條河,河邊有個碼頭,那就相當于70年后的公交站或地鐵站。

張大年和張月富乘坐的輪船駛過蘇伊士運河,看到一艘艘在二戰(zhàn)中被炸沉的艦船,看到無際的沙漠,也看見奔跑的野駱駝;輪船駛過開羅,駛過中東,駛過印度洋,駛過新加坡、越南,經(jīng)歷翻江倒海的臺風,28天后抵達了香港。大年絕望了,他知道自己像法國父母說的,再也回不到巴尼奧雷的家,見不到養(yǎng)父母了。他很傷心,想流眼淚,又怕被阿爸看到,只好憋了回去。

現(xiàn)在,他只有死心塌地地跟阿爸走,生怕被丟了。他們父子從深圳到廣州、金華,一路舟車勞頓,最后抵達溫州。劃著小木船接他們的是個30來歲的男人,阿爸讓他叫哥哥。哥哥劃了四個多小時,船漂到麗岙,阿爸長舒口氣,好似那口氣是從巴黎、從馬賽帶回來的。船進下呈村時,大年算了一下,離開馬賽已45天。

從溫州回麗岙時天下著雨,河兩岸的樹木、莊稼和房子都被澆得濕淋淋的。下船時,穿著小西裝和小皮鞋的大年望著泥濘的、汪著水洼的小道蒙了,這可怎么走?哥哥善解人意地彎下腰,把他背進了家。

“怎么這么黑,還潮乎乎的。”

那房子又老又破,沒有木地板,是泥土地面,很潮濕。

“習慣就好了?!睆堅赂徽f道。

燈點著了,這是什么燈?一根棉繩像蟲子似的躺在小碟里,探個頭兒,吐出豌豆大小的光亮。那光亮很不安分,上下跳動著,左右搖擺著,有點風就把它嚇得要趴回碟里。它的光線很昏暗,卻把人影投射到墻上,像童話里的巨人。

燈下有個女人,長長臉,瘦瘦的,好像比養(yǎng)母還老。

張月富讓他叫媽媽。他叫了一聲。在他的心目中媽媽就是管他吃飯穿衣,對他很好的女人,像阿姨一樣,可以有很多。

這個媽媽說什么,大年聽不懂;大年說什么,這個媽媽也聽不明白,得張月富給他們翻譯,到底是這個媽媽說的,還是阿爸說的,大年不知道。

媽媽好像特別歡迎他們的到來,燒很多菜,滿滿一大桌,有的大年跟阿爸在中餐館吃過,有的沒有。最吸引大年的是那盤海蜇,很脆,嚼著咔哧咔哧響。大年愛吃,也就不想吃別的,把海蜇當飯吃了。

家里有兩個房間,一個廚房。一間是哥哥一家的,一間是媽媽的。他和阿爸住在媽媽的房間里,三個人睡在一張床上,他睡中間,他們睡兩邊。他躺在床上,往這邊一翻身,看到的是阿爸,往那邊一翻身,看到的是這個媽媽,很有意思。在巴尼奧雷,養(yǎng)父母睡在房間,大年睡在客廳,有張小床,那是他的。

過后,大年才知道這個媽媽是阿爸的原配。這個媽媽比他的生母萊奧卡迪·格蘭德還要命苦,6歲就沒了母親,跟著僅有一只眼睛的父親做小生意,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她長大后嫁給阿爸,生了個兒子。1934年,阿爸丟下他們母子,和同鄉(xiāng)去了法國。在鄉(xiāng)下,男人就是頂梁柱,沒了男人家就塌了。為了生存,媽媽像她父親似的做起小生意,賣螺螄肉、南瓜子和雞蛋。她不識字,卻極其聰明,16兩1斤的秤,1斤8兩多少錢,許多人算不上來,她卻能馬上說出來。

兒子一天天長大,能幫她做事了,卻掉進河里淹死了。相依為命的兒子沒了,她像失去根系的秧苗一夜間就枯萎了,她不吃不喝,想到另一個世界去陪伴兒子。村里人勸說不了,只能陪著落淚。她的姐姐和姐夫來了,還領來了自己兒子,說過繼給她。這個孩子就是哥哥張蔭旺,他原來的家在溫州梧田鎮(zhèn)蟠鳳村,過去叫蘇蔭旺。

哥哥在原來的家里排行老二,下邊還有三個弟弟,上邊有個哥哥叫蘇蔭生,16歲那年去了法國,跟阿爸腳前腳后。

哥哥讀完小學就跟媽媽做生意了。媽媽在家把螺螄肉挑出來,哥哥挑到瑞安陶山去賣。陶山離家很遠,哥哥挑擔走兩個多小時,要翻過一座山才能到。為趕早賣掉,哥哥凌晨四點起床,挑擔出門?;貋頃r已是掌燈時分了。

土改時,哥哥出身貧苦,又為人可靠,還識文斷字,被選為下呈村村長,那年才23歲。阿爸和大年回來時,哥哥已調(diào)任麗岙信用社副主任,成了國家干部。

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家,大年跟媽媽叫“媽媽”,稱阿爸為“阿爸”;哥哥稱媽媽“阿姨”,稱阿爸是“阿爹”。對大年來說,阿爸是親爸,媽媽不是親媽媽,哥哥也不是親哥哥。

這個家有點兒沉悶,阿爸和媽媽都少言寡語,笑容像清明的陽光,難得一見。家里最歡快的是哥哥剛滿一周歲的女兒秀燕。大年想念養(yǎng)父母,想念巴尼奧雷的家,想念門前那片草坪,想念用清水沖洗得干干凈凈的馬路。那馬路是柏油的,每當環(huán)衛(wèi)工人用清水沖洗柏油路時,大年就和小伙伴把疊好的小船放在水里跟著跑。

麗岙的孩子連柏油路什么樣都不知道,這里只有“水泥路”,下場雨一片泥濘,孩子上學用草繩在鞋底綁塊磚頭,拽著繩頭往學校挪。夜晚,巴黎巴尼奧雷的燈光比星星還亮,麗岙卻像掉進萬丈深淵,漆黑和寂靜無邊無際。這里的人連鐘表都不認識,只知道天亮是卯時,接著是辰時、巳時、午時,天黑就是酉時,這是什么鬼地方?

“你為什么非要把我?guī)У竭@里來?”他問阿爸。

阿爸說:“你已經(jīng)9歲了,再過幾年就要服兵役,法國在跟阿爾及利亞打仗,當兵回得來回不來,誰說得清楚呢?我要把你帶回來傳宗接代?!?/p>

阿爸在海外漂泊十幾年,仍然是傳統(tǒng)的、100%的溫州人。他想讓大年像地瓜似的在家鄉(xiāng)繁衍一大群后代。不過阿爸法語不好,大年又小,對阿爸的話聽不大懂。另外,世上沒人會把自己所思所想和盤告訴別人,兄弟間不能,父子間也不能。阿爸已到落葉歸根的年紀,他怎么能把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的兒子留在法國?

阿爸還說,他不想讓自己的兒子變成一個不會講中國話的、純粹的法國人。他說他已經(jīng)失去一個兒子,不想再失去這個兒子。

當林加者穿著帶補丁的衣服,背著書包上學,拎著鐮刀和小伙伴上山割草時,隔壁村的張大年正穿著瀟灑的背帶褲、锃亮的小皮鞋,腕上還戴一塊亮晶晶的手表,在下呈村孤獨一人,優(yōu)哉游哉轉(zhuǎn)悠著。手表是養(yǎng)母給買的,也是他最喜愛的。在法國讀書時,班級的同學也沒戴表的。村里的孩子又跟過來,在他的身后喊著:“小番人”18“外國人”。他轉(zhuǎn)身以唾沫還擊?!皼_突升級”了,他便掏出一把從法國帶回來的野餐刀一通狂舞,那群孩子嚇得一哄而散。他收起刀還沒走幾步,后邊又喊起來:“小番人,小番人!”偶爾還會有幾句他聽不懂的麗岙“鄉(xiāng)罵”。

大年對他們是不屑一顧的,看看他們穿著破衫襤褸,鞋露腳趾,跟法國乞丐似的,他們有啥,會玩啥?是泥巴,“跳房子”“擠油渣”19“石頭剪刀布”。大年玩的是啥?除法式野餐刀外,他還有他們沒見過的小船兒,那也是他從法國帶回來的,上緊發(fā)條可以魔幻般地在門前跑好幾圈兒。

麗岙好像是另一個星球,既讓大年孤獨、寂寞和煩悶,偶爾也會給他以驚喜。麗岙的房子是一塊塊石頭壘起來的,這是巴尼奧雷沒有的。鄉(xiāng)下沒有電,沒有收音機,也沒有影劇院,村里有個小賣店,晚上人們聚集在那里,聊天、講故事,好不熱鬧。在法國時,大年在家洗澡,在麗岙可以到家門前的河里去洗,阿爸還教會了他游泳。侄女秀燕過周歲生日時,她的外婆送她一頭小牛,那可不是玩具,是會吃草、會拉牛糞的小牛。秀燕對小牛不大感冒,大年卻喜歡得不得了,天天趕牛上山吃草。鄉(xiāng)下最熱鬧的莫過于過年,村里要做戲,小孩穿新衣,誰家年糕出鍋了,一群孩子圍過去,主人就笑呵呵地給每個孩子分一小塊,那可太好吃了。

阿爸到家很忙,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找上門來,有打聽家人在法國的情況的,有來取錢的。原來阿爸回國前把認識的人問個遍,要不要捎個口信,要不要給家里捎錢。他們捎的錢都不多,最多100美元,最少兩美元。那位老華僑還特意叮囑:給老婆1美元,兒子和女兒各0.5美元。阿爸回到溫州,要去中國銀行把外幣兌換成人民幣和外匯券,然后再分發(fā)給他們的家人。溫州交通落后,許多地方不通車,那時又沒電話,只有托人捎話讓他們的家人過來取。

阿爸請來一位老先生,教大年漢字和溫州話。老先生教他的第一個詞是“飛機”。那天,大年在外邊玩時,突然看到天上有架飛機,他就跟著跑起來,邊跑邊喊:

“飛機來了,飛機來了,我要回法國去了!”

回國后的第二年春天,阿爸把大年送到下呈村小,插班讀一年級,從第二冊課本學起。

這是什么學校???上課在鄭氏祠堂,黑板不像黑板,桌椅板凳破破爛爛,千奇百怪,學校還沒操場,全校僅三四個老師。課堂上,老師講什么大年聽不懂。他聽了一節(jié)又一節(jié),厭煩了,在本子上胡亂涂起來。

期末考試,大年的算術得100分,語文0分。大年越來越懷念法國的蒙特維爾維尤爾小學了,那里有寬敞明亮的教室,有整齊的書桌和椅子,有真正的黑板,還有講課他能聽得懂的老師。在那所學校,大年每次月考都是全班第一,考第二的同學總是第二。大年患闌尾炎住院手術那個月考了第二,“第二”考了第一。到下個月,大年就“撥亂反正”,奪回了第一,“第二”繼續(xù)第二。學年考試,大年還是第一,為此學校還獎勵一本童書?,F(xiàn)在自己被阿爸“綁架”到麗岙,“第二”可能老是第一了。自己在這么個破學校,只有二三十人的班級連“第二”都當不成了。

在上世紀50年代的溫州鄉(xiāng)村,七八歲的孩子已算是半勞力了,要幫助媽媽帶弟弟妹妹和做家務,還要放牛放豬,下田干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他們白天不能上學,老師只得晚上給他們補課。大年白天上學,晚上沒什么事兒也去聽課。課上多了,慢慢地溫州話他聽得懂了,也就會說了,課本的方塊字也變得友好起來。第三學期的期末考試,大年的算術還是100分,語文考了80多分。

大年漸漸熟悉下呈村的生活,跟媽媽、哥哥也越來越親近了。他們待他很好,他下雨天嫌村路泥濘,哥哥就背著他滿村轉(zhuǎn)悠。媽媽見他的西裝小了,就起早貪黑紡紗織布,請裁縫來給他做套西服。媽媽知道他愛吃水果,每次買菜都會特意買點水果給他吃。一次,他感冒了,發(fā)高燒,媽媽一夜沒睡,坐在床邊照顧他。他不會溫州話,媽媽跟他學法語,他教她內(nèi)褲、襯衫、筷子怎么說,從1到100的數(shù)字怎么讀,手表怎么看,太陽出來時,他給媽媽看看手表,太陽落山時,他再給媽媽看看,慢慢媽媽就學會了看鐘表。媽媽的記憶力很好,幾十年后,大年帶孫子從法國回來,她還能跟重孫子講幾句法語。

媽媽很擅長理家,把日子打理得很好,村里分的口糧,鄰居沒過幾個月就缺米少油了,端盆拎瓶到他家來借了。他們家什么都沒缺過,也沒斷過。媽媽跟大年常說的一句話:精打細算。媽媽還有一手好廚藝,做的飯菜別具風味。大年最愛吃的是媽媽做的炒米粉,那就是媽媽做的味道,百吃不厭。大年也愛吃媽媽做的米糕。每當媽媽做米糕時,鄰里十幾個孩子像一群蜜蜂似的跑過來,圍繞灶臺看。米糕下鍋了,熱氣冒出來,他們瞇縫著眼睛,像饞貓似的嗅著香味。米糕出鍋了,媽媽給每個孩子都分一點兒。那群孩子嘴里吃著米糕,開心地跑開了。

媽媽做過生意,見多識廣,有人請戲班子在祠堂做戲,那邊鑼鼓一響,她就知道今晚演的什么戲。沒戲的夜晚,媽媽就是村里的核心人物,鄉(xiāng)親搬著板凳坐在她的身邊,聽她講故事,讓她出個謎語給大家猜。媽媽心里像有個魔盒,藏有許多財富。有時,媽媽出的謎語鄉(xiāng)親猜好幾天都猜不到。

……

節(jié)選,全文見《北京文學》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