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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干:編輯如云
來源:《隨筆》 | 王干  2024年05月11日09:27

云聚云散,花開無聲。

——題記

說說何銳

《山花》這本刊物應該是在何銳的手上“翻身”的。

《山花》是貴州文聯(lián)辦的,貴州出了很多的作家和詩人,早一點的有何士光、石定、李發(fā)模、唐亞平等,近期則有歐陽黔森、肖江虹、姚輝等,但之前的貴州沒有特別重要的文學刊物,何銳當時在刊物當理論編輯,雖有抱負,但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有大展宏圖的那一天。

我和何銳相識在一九八五年三月《文學評論》辦的高級進修班上,這個進修班后來出了很多高人,記得當時《文學評論》招生的時候,他們要求的是社科院的研究人員、高校教學人員和編輯人員,而我與這三者都沒有關系,我在高郵縣的黨史辦工作,與文學研究、文學教學、文學編輯沒有關系,我擔心自己不夠格,還委托丁帆寫信給《文學評論》推薦我,因為丁帆是《文學評論》的老作者了,所以我收到了錄取通知之后很興奮。

進修班班上共有四十多人,高校的老師占了大部分,還有一些是文學編輯,何銳就是其中的編輯之一。何銳戴一副眼鏡,講話很快,在分組發(fā)言的時候,經(jīng)常滔滔不絕地發(fā)表一些觀點,但他的口音太重,很多人聽不太懂,何銳當時關心的是新詩潮的研究動向,而我當時正迷戀朦朧詩,所以對他的發(fā)言很感興趣。感興趣就很認真地聽他的川東普通話,私下也有些交流??梢哉f,我對西南普通話的了解是從何銳開始的,當然如果碰到他講得太快或者方言密集的時候,我只能似懂非懂,根據(jù)前后語境來推論他的語義。

一九九四年以后何銳當上《山花》的常務副主編。主編何士光是個神仙一樣的作家,基本不過問具體的編輯事務,何銳有了大展宏圖的空間。因為之前我在《山花》經(jīng)常發(fā)表文章,除了評論,還化名發(fā)表過小說,加之我在《鐘山》工作聯(lián)系的作家比較多,何銳就邀請我在《山花》開辟一個欄目,專門發(fā)表當時有影響力作家的小說。何銳當時就希望《山花》能夠從貴州的大山深處走出去,走向全國,我主持的欄目叫《山外山》。每期由我組稿、約稿,稿件到了之后再寫一段主持人的話,不知道這種專欄方式是否文學刊物第一次使用,但當時效果不錯,普遍的反應是,原本不出名的《山花》也開始面向全國辦刊評了。這個欄目(第二年改名為《新向度》)持續(xù)了兩年,發(fā)表了蘇童、葉兆言、朱蘇進等名家的作品,邱華棟、朱文等新人也在這里露面。

一些作家也與《山花》建立了良好的關系,何銳則是一個非常敬業(yè)的編輯,為了約到好稿子,隔三岔五就與這些名作家通電話。他講話快、口音重,一些作家也不能聽清楚他說的全部內容,但知道是約稿,就表態(tài)愿意寫稿。葉兆言曾經(jīng)問過我一件事,他說何銳打電話,他基本聽不明白,有一次終于聽明白了。他寄了一篇稿件給何銳,何銳收到稿件以后,就打電話說,稿件收到了。兆言問:稿件怎么樣?何銳說:可以?!翱梢浴边@個詞在江蘇等地語境中,是勉強、將就、差強人意的意思。因而葉兆言見到我時說,如果何銳覺得稿件不好,《山花》可以不用,不要勉強。我告訴葉兆言,何銳的“可以”就是“好”“不錯”的意思,不是勉勉強強的意思,兆言這才釋然。那一陣,何銳幾乎天天給我打電話、談稿件、說評論。我女兒都熟悉他的腔調了,有時候我不在家,女兒接了電話,告訴我,“降調”來電話了,何銳的川東口音,把很多字發(fā)成第三聲,女兒剛上初中學英語,諧稱為“降調”。

一九九四年夏天,《山花》還召開了一次筆會,他們編輯部稱之為“八面來風”。與會的作家有林斤瀾、蘇童、葉兆言、趙玫、畢淑敏、羅強烈……我?guī)椭麄冄堃恍┳骷摇:问抗庥H自到機場去接我們,會議內容也非常豐富,圍繞如何培養(yǎng)跨世紀的文學新人的討論很熱烈。當時正是中國大眾傳媒興起的火熱時期,各種紙媒蓬蓬勃勃地發(fā)展,晚報、都市報、快報、時報,在各地創(chuàng)辦,且?guī)缀蹀k一家火一家。而原先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經(jīng)具有大眾效應的文學期刊則顯得有些“門前冷落鞍馬稀”,發(fā)行量呈斷崖式下跌。文學期刊的影響力開始式微,而文學期刊的單打獨斗,很悲壯,獨木難成林,尤其是文學新人的成長堪憂。與其孤軍奮戰(zhàn),還不如聯(lián)網(wǎng)合作。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當時貴州作協(xié)的主席、《山花》主編何士光聽了我的發(fā)言,大加肯定,并提出了一些具體的建議。

何銳的眼神在鏡片后閃閃發(fā)光,他說,文學期刊的聯(lián)網(wǎng)正是處于邊緣刊物向中心邁進的最佳途徑,《山花》愿意舉辦第一次聯(lián)網(wǎng)聯(lián)席會議。我回到南京以后,把文學期刊聯(lián)網(wǎng)的創(chuàng)意向《鐘山》的領導趙本夫和徐兆淮做了匯報,得到了他們的充分肯定,他們則把具體聯(lián)絡的工作交給了我。這在當時,他們是非常有遠見的,一般來說,期刊之間是競爭作家稿件的,現(xiàn)在一起聯(lián)網(wǎng)則是“合為貴”,再一個就是《鐘山》相對于其他刊物,其競爭力應該更強,現(xiàn)在愿意和兄弟刊物聯(lián)手,也是一種胸懷和氣度。

領導的支持,為聯(lián)網(wǎng)工作的展開奠定了很好的基礎。我聯(lián)絡了《大家》的李巍、《作家》的宗仁發(fā),他們二位聽說這個創(chuàng)意之后,也樂意一起聯(lián)網(wǎng),這樣就有了文學刊物東南西北的聯(lián)網(wǎng),南京位于東南,貴州位于正南,云南位于西南,吉林位于東北。形成了南北合作、東西聯(lián)合的一個文學期刊的共同體。在刊名中,兩家?guī)А吧健?,《鐘山》《山花》,兩家?guī)А凹摇保洞蠹摇贰蹲骷摇?。我們曾?jīng)開玩笑說,這是“家山聯(lián)盟”。

聯(lián)網(wǎng)的創(chuàng)意雖好,但落實起來并不是那么容易,因為四個刊物之間并沒有行政隸屬關系,相互的合作完全靠默契和自覺。何銳是對聯(lián)網(wǎng)最熱心的,他提出由《山花》做東,召開聯(lián)網(wǎng)的第一次聯(lián)席會議?!奥?lián)網(wǎng)四重奏”第一次正式啟動會議于一九九五年三月在貴陽花溪召開。會議由何士光主持,我在會上做了“聯(lián)網(wǎng)的意義和可能”的發(fā)言,會議確定了聯(lián)網(wǎng)的一些基本原則和操作程序,并采用輪流做東的方式來召開年會,依次順序是《山花》《大家》《鐘山》《作家》,我作為總聯(lián)絡員負責刊物之間的協(xié)調,因為這三個刊物的主編都是我的熟人和朋友。山東作協(xié)的《作家報》也主動聯(lián)系我們,為聯(lián)網(wǎng)的作家發(fā)表評論,用他們的話說,是伴奏。而在“聯(lián)網(wǎng)四重奏”中做工作最多的是何銳,他熱心、專注、大度,為聯(lián)網(wǎng)工作的順利展開起了關鍵的潤滑作用。

“聯(lián)網(wǎng)四重奏”的名稱也是何銳逼出來的,當時我們稱之為文學聯(lián)網(wǎng),或者叫文學期刊聯(lián)網(wǎng),但顯得過于寬泛而不精確,那天夜里,何銳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能不能起一個比文學聯(lián)網(wǎng)更好的名字?你是命名的高手啊!我之前也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空洞,但沒有人提出異議,我也覺得這名字將就用吧,因為聯(lián)網(wǎng)本身在當時就是一個新詞,文學聯(lián)網(wǎng)更是前所未有的,但作為一個刊物的欄目其實是有局限的,何銳打電話給我時,我正在閱讀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便脫口而出:聯(lián)網(wǎng)四重奏。何銳這一次沒有說“可以”,而是連連說:妙,妙,太妙了!

其實當時互聯(lián)網(wǎng)還沒有進入中國,我們使用的“聯(lián)網(wǎng)”一詞,只是聽說有互聯(lián)網(wǎng)這個玩意兒,但沒見過什么模樣,只是隱隱覺得它對信息的積攢、放大、增容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當時文學期刊處于信息傳播的冷角落,單個的文學刊物的影響力已經(jīng)不足以對抗日益興起的大眾傳媒,一個作家的成長又離不開文學期刊的助推和擴散,而一個作家的定型則需要一定數(shù)量的作品來完成,但這些作品如果分散在不同時段、不同刊物來展示,與集中展示、高密度的集成效果是不一樣的。“聯(lián)網(wǎng)四重奏”就是把原先的線狀信息處理成塊狀信息,讓人們過濾信息時,在記憶的篩子上留住,或多停留一陣。人們在同一時間讀到同一個作家的不同作品,會加深對這個作家的印象,強化對其作品藝術風格的理解,從而“記住”這個作家,“被記住”在一個信息爆炸的大眾傳媒的時代,文學期刊努力的目的也就實現(xiàn)了。

記得當時“聯(lián)網(wǎng)四重奏”第三屆年會的口號叫“為跨世紀文學新人鼓與呼”,當年在“聯(lián)網(wǎng)四重奏”展示身手的作家邱華棟、東西、魯羊、朱文、徐坤、丁天、李馮等已經(jīng)成為文壇的重要力量,而之后將聯(lián)網(wǎng)擴展到青年評論家的舉措,也推出了吳義勤、施戰(zhàn)軍等一批評論家翹楚。

何銳將《山花》帶到了全國文學期刊的前沿,“聯(lián)網(wǎng)四重奏”是一個巨大的催化劑,因為當時《鐘山》和《作家》已經(jīng)是文學期刊的名牌,而《大家》于一九九四年以“黑馬”姿態(tài)爆冷文壇之后,也有一定的知名度?!奥?lián)網(wǎng)四重奏”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山花》不僅團結了一大批作家,還聚集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評論家,這讓一個刊物如鳥之雙翼,騰飛起來。

何銳,本名何順安,重慶萬州人,一九四八年出生,二〇一九年三月病逝。

再聊李巍

李巍的一位同事告訴我,李巍八十歲了,我心里一愣,有這么大嗎?再想想,也是,他退休二十年了,應該八十歲了。十年前,他還有短暫的復出,重新出山擔任《大家》的主編,之后又銷聲匿跡。

李巍重新出山不久,就帶著原《大家》編輯部的項萬和來到北京,第一時間找到我。我在《小說選刊》編輯部接待了他們。他這是找熟悉的路徑,因為當初《大家》從創(chuàng)刊到走紅,他一直在和我合作,《大家》的創(chuàng)刊號印著“特邀策劃王干”的名字。這一次復出,理所當然地第一站就找到我,用他的話說,我是他的幸運之神。不過這一次,我冷冷地回絕了他。我說:“時過境遷了,現(xiàn)在的文學刊物生存的土壤和當年不一樣了,而且《大家》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了的刊物,哪有那么容易復活??!我建議你也不要再當主編了,時空在變,一個人不可能踩入同一條河流,我們《小說選刊》那么大的品牌,也是慘淡經(jīng)營,《大家》要再現(xiàn)輝煌,幾乎不可能?!?/p>

李巍眼巴巴地說:“那怎么辦?我已經(jīng)都接受了?!?/p>

我說:“早點請辭,還可以落個好名聲,要不一年后會很慘?!?/p>

李巍張大眼睛,吃驚地問:“為什么?”

我說:“很簡單,一年辦不好,當然下課,換人。辦好了,也不能讓你七十歲的老人再超期服役。”

李巍垂下了頭。

我說話很直爽,和李巍更是不客套。

李巍的復出源自莫言二〇一二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當時《大家》的口號就是打造中國的諾貝爾文學獎,當時程志方社長在新刊發(fā)布會上發(fā)出這個豪言壯語的時候,京城的記者都在竊竊私語,那表情是可以想象的。

一九九五年一月,“大家·紅河文學獎”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頒獎,莫言獲得了十萬元大獎。這十萬元大獎在全國是第一次,也是最大的獎。當時魯迅文學獎只有五百元,茅盾文學獎也只有五千元,《大家》的舉動,備受媒體和文學界的關注。當然,大獎也引起很多的議論,莫言一度被卷到風口浪尖。《大家》后來也更換了評委,將大獎化為小獎,讓諸多的獲獎者分擔“責任”。第一屆的評委陣容的“顏值”還是可以的,評委會主任徐懷中,評委汪曾祺、謝冕、李銳、劉震云、蘇童等,我手上還存有當年的照片。

二〇一二年十月,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人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當年《大家》的“打造”并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有預言性和前瞻性。而此時,率先為莫言頒大獎的《大家》卻陷入了??L波。這樣一個好的文學品牌不能就此銷聲匿跡,云南省領導經(jīng)過調研,決定復刊讓其“重整雄風”,經(jīng)了解,發(fā)現(xiàn)當初《大家》“火”的原因就是有李巍這樣的主編,故此打破常規(guī),讓已經(jīng)七十歲的李巍重新出山。

李巍為什么第一時間找到我?因為《大家》的創(chuàng)刊起初,我是有參與的。一九九三年,云南人民出版社將一本原先叫《紅藍黃》的綜合性的期刊改為《大家》這個文學期刊,這在當時有點逆流而動的意思,因為當時整個文學期刊“流量”不景氣,一些文學期刊在“改制”的要求下,紛紛改變辦刊方向,將純文學的定位改為大眾文化消費的類型,貴州的《花溪》改刊,上海的《文學角》改名為《海上文壇》,而《大家》這個時候逆流而動,確實反映了當時云南出版人的文學情結。當然,當時《大家》編輯部的幾個編輯海男、潘靈、韓旭也起了很多促進作用,海男是詩人、小說家,潘靈是小說家、編輯家,韓旭則是激情澎湃的詩人,而美編西里是一個無限向往先鋒藝術的畫家。

這樣一個青春與激情混合在一起的編輯部,也讓主編李巍變得年輕而有青春,他稱自己是“唐·吉訶德”,在名片上還印有一個斗篷與風車。

和很多刊物的主編一樣,李巍也是個工作狂。他是軍人出身,精力旺盛,每天洗冷水澡,睡眠時間極短,在籌劃《大家》刊物期間,他幾乎每天給我打電話。當時,電話資源匱乏,沒有一定級別的領導,是不能裝電話的,我是一個普通編輯,家里裝不上電話,只能通過鄰居的電話和他聯(lián)系。沈喬生當時是《鐘山》編輯部主任,家里裝了電話,我就經(jīng)常跑到沈喬生家去接李巍打來的電話。

那時電話一般都裝在臥室的床頭柜上,我每天大清早就到人家夫妻倆的臥室里去接李巍的電話,而且他又特別能聊,有時候一聊能聊一個多小時,人家都要上班去了,這樣時間長了,都影響到人家的正常生活了,李巍每次都是哀求著請人家轉電話,沈喬生兩口子好脾氣,但我不好意思再打擾人家了。后來就換一戶人家打,幾乎是把我們那棟樓凡是裝了電話的人家都騷擾了個遍。后來我就找人申請了一個號碼裝上了電話,這下好了,李巍早上打完電話,晚上打,聊刊物創(chuàng)意,聊定位,聊組稿。但很多事情在電話里是說不清楚的。李巍便邀請我到昆明去。我當時到昆明就帶了三本刊物,一本《鐘山》,一本《21世紀》,還有一本《東方明星》,我去的時候,腦子里對于《大家》這個刊物怎么辦已經(jīng)有了一個大致的構架,到昆明之后,與他們的想法不謀而合。

《大家》之所以產(chǎn)生了那么大的影響力,成為文學轉型時期最具代表性的雜志之一,主要融合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因素:一、借鑒了《鐘山》《收獲》等刊物的辦刊定位。記得中國作協(xié)原黨組書記唐達成看到《大家》創(chuàng)刊號之后,說,這不都是《鐘山》的作者嗎?二、《大家》的版式采用了《21世紀》這個刊物的板式,大十六開,當時的文學期刊基本是普通十六開的開本,《大家》首次用大十六開。在視覺上有沖擊力,引發(fā)了文學期刊的改版熱潮,很多刊物都變成了大十六開。三、率先引進主持人。我們傳統(tǒng)的觀點,主持人向來都是出現(xiàn)在動態(tài)媒體上,比方電臺、電視臺的一檔節(jié)目、一臺晚會需要主持人,《大家》把主持人引到了靜態(tài)媒體上,這是一個創(chuàng)新之舉,王蒙、汪曾祺、謝冕、劉恒、蘇童和我率先出任《大家》的欄目主持。當時汪曾祺對主持散文還有些情緒,我說您的短篇肯定是大師級的,但散文沒有比您更合適的了,老頭兒也覺得有道理,同意了。其他的主持人也是由我推薦落實的。這些主持人的照片整幅用在刊物上,像明星似的,也是第一次。以前文學刊物登作家的照片都是小照片,像證件照似的,《大家》登作家的照片就跟畫報登明星的照片一樣,作家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明星,只是這種明星有別于影視明星。作家是文化人,是知識分子,照片不可能像其他明星那樣濃墨重彩,所以就采用黑白色。黑白照片給人的感覺是厚重、沉淀、永恒、純凈,符合知識分子的氣質。就這樣,《大家》首開先河把明星要素和知識分子要素融合起來,既有趣味,又有品位。四、大獎?!洞蠹摇放c紅河卷煙廠聯(lián)合設立中國文學第一大獎“大家·紅河文學獎”,獎額高達十萬元人民幣。十萬元的重獎在當時震動了文壇,而且第一屆大獎是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頒發(fā)的,設這樣一個大獎就是為了激勵中國作家向世界文學巔峰發(fā)起沖擊。當時《大家》的口號,就是“走向諾貝爾”,恰巧第一個大獎是給了莫言的《豐乳肥臀》。實踐證明,也是很有眼光的。

《大家》在短短的時間內成為國家核心中文期刊、全國“百佳社科期刊” ,在全國的文學期刊中排名第五,作為一本橫空出世的雜志能做到這一步非常不容易。俗話說,創(chuàng)業(yè)難守業(yè)更難,《大家》后來的道路并不平坦,一度還被??6柀柖?,當時云南人民出版社的社長胡廷武還誠邀我加入《大家》,擔任主編,并答應我在北京購買房子。但時過境遷,我婉拒了。我深知收拾破舊的河山比新建一個王國還要難,要想把《大家》恢復起來,讓枯木再逢春,談何容易,因為屬于文學的那場季候風已經(jīng)過去了。

作為編輯,李巍辦過《大家》,此生足矣。

關于王安憶,關于《長恨歌》

我至今仍然認為,《長恨歌》是王安憶的代表作,也是寫舊上海的代表作,王安憶自己也很難超越。

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觀點,很多人也未必同意,甚至王安憶自己也不見得同意,一個作家最喜歡的作品往往和外界的評價不太一致。比如,人們都認為《受戒》是汪曾祺的代表作,而汪曾祺自己喜歡的小說則是另一篇名不見經(jīng)傳的《職業(yè)》。我沒有和王安憶交換過看法,但如果說很難超越《長恨歌》,王安憶肯定不會同意。王安憶是一位在不斷尋找創(chuàng)新、不斷在突破自己的作家,讓她說現(xiàn)在的作品不如以前,不是她的風格?!堕L恨歌》之后,王安憶又寫了很多的長篇小說,她很勤奮,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巔峰在未來。對于這樣一位不斷攀登高峰的作家,我從內心里表示真誠的敬意。

我在《鐘山》當編輯多年,最初是理論編輯,后來也編一些作品。《長恨歌》的組稿有點偶然,王安憶與《鐘山》的關系一直密切,她不少有影響的中篇是在《鐘山》發(fā)的,“三戀”之一的《崗上的世紀》也是在《鐘山》發(fā)的。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我到上海是去參加中國文藝理論學會的年會,當時學會的秘書長張德林先生邀我與會,我也想和上海的評論家交流信息,順便組稿。我向編輯部請假的時候,當時負責編輯部工作的副主編徐兆淮就抓我的“差”,說,你去組一組王安憶、陳村、李曉、孫甘露、格非等人的稿件,最好是中篇。我自己也樂意和作家交往,就爽快答應了。

原以為這次年會只是一般的年會,到會之后,發(fā)現(xiàn)這就是后來人文精神大討論的原點。會上,我認識了新朋友,郜元寶、楊揚、陳福民、羅崗等,格非是之前在《鐘山》的鎮(zhèn)江筆會上就熟悉,通過格非,我又認識了上述這些年輕的評論家,幾天的會上大家不斷在討論各種話題,大組之外,還有小組,小組之外還有私下里的交流,那幾天,睡眠嚴重不足。

白天開會,晚上我去組稿,去了陳東東家里,去了朱大可家里,還去了巴金先生的家里。

和王安憶的見面是在陳村家里,王安憶是一個非常體貼人的女性,她在電話里聽說我要先去陳村家,再去她家,她說:“你不要跑兩趟了,我到陳村家和你會合,上海的路不好找?!薄吧虾5穆凡缓谜摇?,我深有體會,頭一天晚上去巴金先生家,我前前后后問了近十個人,還是一位熱心人帶我過去的。我從心眼里感激王安憶的細心和周到。

和陳村聯(lián)系上之后,陳村告訴我,你找到婦女用品商店之后,就好找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是媒體發(fā)達的年代,也是小品文流行的年代,當時陳村寫了大量的隨筆在晚報上發(fā)表,深受讀者的喜歡,尤其是女性讀者的喜歡。陳村有一次在電視臺做節(jié)目,開玩笑說:“我家住在婦女用品商店的后面,我自己也是婦女用品?!?/p>

我到陳村家不久,王安憶就來了。這里摘錄一段二十一年前我寫的文字,記錄了當時我們交談的內容:我把來上海找她的意圖說了,希望她能幫我寫中篇小說。她說,不行,她在寫長篇,我問她寫什么內容,她說是部關于舊上海的小說,她說她要寫一個上海小姐的故事。王安憶說,有三十萬字,能發(fā)嗎?我說,能。其實,我當時只是一個普通編輯,按理說,應該請示一下領導,但當時的氣氛不容你請示,你請示這部小說就飛了。王安憶說,不能刪,《紀實與虛構》在《收獲》發(fā)時刪了,效果不好。我說,不刪。我當時一口氣答應下來,是因為我剛剛看過她的長篇《紀實與虛構》,非常喜歡這部小說。王安憶知道我喜歡《紀實與虛構》,仿佛考驗我似的,又說了一句,和《紀實與虛構》風格不一樣。我笑了起來,你每寫一部小說都會有變化的,我希望比《紀實與虛構》要好。她保守地說,那很難說。

當時,我從內心里也覺得很難超越《紀實與虛構》,因為《紀實與虛構》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也是王安憶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近乎難以逾越的高度。但后來的《長恨歌》出來以后,不僅刷新了王安憶長篇小說的高度,也刷新寫舊上海小說的高度。陳思和認為,《長恨歌》的出現(xiàn),說明王安憶的成就已在張愛玲之上。當然,對這樣的評價,當時也是有爭議的。

我問王安憶什么時候能交稿,她說明年(一九九四年)上半年,并承諾說,不會給其他刊物的。到一九九四年八月,我打電話催稿,王安憶說,才有十萬字左右,我說,去年見你的時候不是已經(jīng)有了十萬字嗎?她說,我不滿意,重新寫了。我被她的認真和勤奮感動了。多年之后,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約蘇童的長篇小說《河岸》時,也碰到類似的情況,他當時也是寫了十萬字之后,推倒重新再寫的。他們的認真和嚴謹,確實是大師的風范。編輯部知道這個情況以后,曾希望先連載一部分,但王安憶否定了:那也太缺少照應了。

到一九九四年底,王安憶寄來了《長恨歌》的第一部,當時她還沒有用電腦寫作,還是手寫的,字跡娟秀而清爽,幾乎沒有錯別字和差錯,編這樣的稿件太舒服了。小說也是徐徐展開,主人公王琦瑤出場前的鋪墊,讓我極為驚訝,至少當時的小說家沒有那么從容展示場景的,之后,我見到王安憶盛贊這偉大的開頭時,王安憶漫不經(jīng)心地說,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就是這么寫的。

第一部讀完以后,我連連稱道:經(jīng)典!經(jīng)典!編輯部也是一致好評。她隨后寄來了第二部和第三部,我們分三期連載完。但奇怪的是,《長恨歌》發(fā)表一段時間之后,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很多作家和評論家甚至不知道王安憶有這樣一部新作。我也有些納悶,好不容易組到一部多年難遇的好小說,如果被埋沒了,不僅對不起王安憶,也對不起《鐘山》雜志。好在《鐘山》當時的領導也覺得這么好的小說應該讓更多的人知道,他們決定開研討會讓更多的人來關注這部長篇。

研討會于一九九五年十月十日在上海召開,當時上海的一位評論家還跟我開玩笑說,《鐘山》有錢啊,還幫他們上海作家開研討會哩!我說,確實寫得好,不開沒人知道。當時,《長恨歌》已經(jīng)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按照常規(guī)是由出版社來舉行這樣的活動,也能起到促銷的作用,《鐘山》開研討會是沒有經(jīng)濟效益的。研討會以極樸素的方式舉行,沒有會標,沒有橫幅,也沒有領導致辭,甚至沒有合影。大家的發(fā)言圍繞《長恨歌》和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展開了熱烈而富有學術性的討論。王安憶在會上也做了發(fā)言,針對有人說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已經(jīng)超過張愛玲的說法,王安憶說:“我不覺得我比張愛玲好,但我和張愛玲不一樣,張愛玲是進入了虛無的境界,而我比她有理想,我在《長恨歌》中用最寫實的內容表達最抽象的東西?!?/p>

研討會的報道發(fā)出之后,還引起了一些爭論,陳村在《新民晚報》發(fā)表文章,調侃有人說王安憶的作品超過了張愛玲,相當于說浦東的地產(chǎn)直逼徐家匯似的。這就是陳村的“毒舌”和口無遮攔,對好朋友王安憶也“下得了手”,不過時過境遷,如今浦東黃金地段的房價真的趕上徐家匯了。年輕的一代來看陳村的調侃就一點不幽默了。

我在會上的一段發(fā)言也被另一個“毒舌”韓石山在《文學自由談》撰文質疑,認為前無古人尚可,后無來者就不免夸大了。我當時是說,《長恨歌》出現(xiàn)之后,寫舊上海的小說可以畫上一個句號了。我本意是“李白題詩在上頭”的意思,但現(xiàn)在看來還是有些絕對了,人家沒有寫出來,怎么可以知道不如王安憶呢?

爭論引起了關注,好酒不怕巷子深,好酒更不怕品嘗,《長恨歌》得到了讀者的喜愛,也受到業(yè)內行家的好評,在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中,《長恨歌》和《白鹿原》《塵埃落定》《抉擇》一起上榜。這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品也是歷屆茅盾文學獎中銷量最多的作品。獲獎時,我已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鐘山》雜志社依然將獎金分給我一部分,讓我感到很溫暖。而王安憶也在一篇文章中說到《鐘山》為《長恨歌》開研討會一事,可見王安憶也是一位大情懷大格局的作家。

那次研討會還有一個花絮,我記得開完會,晚上孫甘露來招待所看我,我們聊得很投機,不知不覺已過了十二點,招待所大門已鎖,孫甘露就留宿住下,我們繼續(xù)聊,聊著聊著,發(fā)現(xiàn)窗戶發(fā)白,孫甘露趕緊回家。我在寫此文時,竟想不起來聊了些什么,之后多次再見到孫甘露,再也沒有那么深入持久地聊文學了,難道那一晚關于文學的話說完了嗎?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