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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彬《袒露在金陵》:西塘月·金陵渡·三昧茶
來源:《鄂爾多斯》 | 張永軍  2024年05月13日08:15

 

捧讀王彬先生的散文集《坦露在金陵》,筆者正從古鎮(zhèn)西塘旅游歸來。西塘,古名斜塘、平川,是江南六大古鎮(zhèn)之一,位于江浙滬三地交界處,隸屬浙江省嘉興市嘉善縣,為吳越文化發(fā)祥地之一的千年水鄉(xiāng)古鎮(zhèn)。此次游程,令筆者由衷感到,選在國慶長假后出游,或許是最佳時節(jié)。冬寒尚遠,旅游旺季剛?cè)?,但一切的精心布置猶新,行程里顯得格外愜意、清閑。

古鎮(zhèn)西塘,白水繞城,柳色如煙,人游其間,儼然畫中。當筆者走過她的街巷、水梁,小鎮(zhèn)中留存的古樹、老宅院隨處可見。它們是古鎮(zhèn)悠遠歷史最真實的見證,更是古鎮(zhèn)人生生不息、代代相承最鮮活的印證。所有這些,都令筆者一再駐足,更不止一次遐想:同一個地方,可以邂逅許多人,甚至是隔以時空;因為同樣的抵達、同樣的寓居,甚或同樣的遙望、羈牽。于是,這個地方就能夠成為一個“圓心”,輻射出一種可能性,將此地與彼時、彼岸的人物、事跡結(jié)合起來,該會呈現(xiàn)出一種怎樣樣的奇妙和瑰麗呢?更何況,在抵達中,想到的比看到的,每每還要贍麗精彩。只是,這需要一種打通,畢竟“同來望月身非是,風(fēng)景依稀只去年”。將不同世的人、不同時的事、不同際遇的感念安置到一處,必需一種參悟,更需要一份筆力。

夜宿西塘,一夜無夢。但筆者知道,古鎮(zhèn)夜空那一輪照耀古今的明月,將所有仰望她的人也映照成了風(fēng)景。

旅程里,容不得深思。甫一歸來,便收到王彬先生的大作,是一層驚喜。細細讀過《坦露在金陵》集中的每一篇,益發(fā)震撼于先生的才氣、學(xué)養(yǎng)和優(yōu)渥。收獲的通徹感、諧和感,成為了又一層驚喜。

王彬先生的文章,向以善于發(fā)見、機杼別出而見長。兼之學(xué)養(yǎng)厚重、史料豐贍,更增可讀性?!短宦对诮鹆辍芬宰髡咦约旱挠污櫼只蜻b望延引起興,將地理與人物結(jié)合,述及有關(guān)此地的歷史人物、文化人物及其遺蹤,吟哦他們經(jīng)過的湖海山川,使對古今、對人性、對自然的觀照及種種濃烈的思緒貫穿起來,藉以展示出“對生命的一種凝望”(王彬《<三峽書簡>序》),在世界萬物的本性之中探尋真誠而自由的靈魂。使人一致百思,感念諸般,不覺情動于衷而形于外,各以其情而自得。這是真正的散文筆法、大家手筆。

這種筆法的妙處,筆者以為,最在于將空靈的思考、深刻的思想傍以現(xiàn)實的支點、獨特的視角,實現(xiàn)了文章隨意而真摯、贍麗而精深的增容。謹以《六詔》和《袒露在金陵》兩篇為例略述。六詔,在浙江的嵊州與奉化之間,奉化境內(nèi)。據(jù)說東晉的王羲之曾經(jīng)在此隱居。文章以六詔為引,述寫了隱居于此地的王羲之的無奈、生長于此地的王謝子弟的不才,燕歸于此地的謝道韞的遭遇。六詔,成為了這些歷史人物愛恨情愁、輝煌與沒落的見證。從而使作者因各個歷史人物生發(fā)的不同感識,甚至佐以的美國作家德萊塞《珍妮姑娘》中的摘引的名言和東漢才女蔡文姬的哀怨幽曲,完美地收束到一處,巧妙地成為一篇,實現(xiàn)了對人性更深度的觀察、更深切的詮釋?!短宦对诮鹆辍分?,作者將燕子磯、中華門、掃葉樓、清涼寺、崇正書院、雞鳴寺、中山陵這些金陵名勝舊跡和史可法、沈萬三、龔自珍、杜少卿、姚鼐、、陳后主、朱元璋這些生于金陵、寓于金陵、至于金陵、卒于金陵乃至發(fā)達于金陵、落魄于金陵的歷史名人、文化名人甚至是小說中的人物,并收于一篇,使其得失袒露于金陵、人性于袒露金陵、生命袒露于金陵。由此,作者追隨的腳步、探尋的深摯、柔曼的妙筆、豐厚的學(xué)識、豐富的想象力并各種強烈的思緒貫穿了起來,落腳于金陵,散而不散。

筆者一直認為,一部好作品所能帶給讀者的,不止是情感的共鳴、思想的點悟,還會是寫作能力的取鑒和提升。文學(xué)作品的價值,一在于提升認知,一在于提供借鑒。優(yōu)秀作品的價值,當在我們與作者的“互動”中,感受其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豐實自我,藉此促成自己之進益為上。如果說,《史記》中,太史公創(chuàng)用的“豫讓敘事”筆法,選人物為綱,巧以牽連,完成宏大敘事,啟迪了后輩的史官、文學(xué)家。那么,《袒露在金陵》中,王彬先生開辟的這種“地理敘事”模式,取勝地為脈,沉吟萬象,則向我們提供了散文寫作的另一可能抑或又一范式。錢穆先生說:中國文學(xué)的可貴之處在于“親附人生,妙會實事”。攬萬物于懷,將思想融注,進入無意求奇而奇思自現(xiàn)的境界,必然能夠得之以博大。筆者真誠地希望,在今后的創(chuàng)作中,更多的人能夠鍛造、提煉、展現(xiàn)這種直抵內(nèi)心、并合萬物的敏感和能力。文學(xué)本與人生同體,與生命合流。她本是心靈的寧靜之所,文學(xué)寫作并非不可言說的“秘語”,其本是人的精神活動,是人心靈所向的寄予,也是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可能達到深度和廣度的期冀。進入日常,但有非凡,精彩就在此處。我們應(yīng)該學(xué)習(xí)“站上巨人的肩頭”,相信,一定會有嶄新的開始。

王彬先生曾根據(jù)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提出“漫溢”觀念,筆者一直別有推許。盡管,這是他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考訂方法對小說進行研究所提出的觀念,但敘事學(xué)中詮釋的共性,是有普遍借鑒價值的。套以散文,散文是“我”的世界,“我”的介入,實現(xiàn)著對生活的深度觀察、深切體驗,以致從人性的角度、生命的本質(zhì)意義上的理解、感受和把握。而這種“介入”,可能致使某些內(nèi)容貌似旁逸于正題之外,但這些漫溢出的文字,如能成為一種自然地延展、切意地發(fā)揮,若風(fēng)之拂岸、水之流下,就會增添文章的質(zhì)感,更綻放出審美的絢爛花朵。漫溢的文思,捭闔的文筆,或許正是寫好文章的一處法門。但“漫溢”,絕非機械的“植入”、穿鑿的“搭構(gòu)”。就此而言,王彬先生文中的“漫溢”,筆者非常推賞。這些的文字,不管是寫人論事,還是記景談物,不限篇什,均能從“此處”出發(fā)、至“彼岸”發(fā)微,圍繞述及的話題,信手拈來,看似淡淡的一筆,卻不滯不礙,蘊意十足。較之于曾盛極一時的余秋雨先生的“文化散文”,筆者以為,“余氏散文”太失之于機械、刻意了?!拔摹迸c“道”相連,“文”與“情”相副,這是通義。論情感,論發(fā)見,如果沒有真實生命從內(nèi)部涌現(xiàn),即皆淪為不真。沒有內(nèi)在的光源,只會成為一時光景。光景炫目,徒亂方向耳。

《袒露在金陵》中的文章,有的改定竟耗時幾近三紀,如《我笑青山》(作于1984年,2015.7.3改定)、《袒露在金陵》(作于1984年,2019.12.18改定)。至若幾經(jīng)修改以逾年月的,更不乏多篇,如《瓦當,或涂滿蜜和蠟的蜂房》(作于2010.8.20,2019.5.22改定)、《野狐嶺》(作于2019.5.29,2020.2.4改定)、《兄弟》(作2017.8.20,2017.11.12改定)。作者的勤勉和付出,令人感喟?!短孤对诮鹆辍返钠鸸P處,王彬先生引用了乾隆帝的一首詩:“當年聞?wù)f繞江瀾,旱地洪濤足下看。卻喜漲沙成碧野,煙村耕鑿久相安?!惫P者一時手癢,把末兩句點化成“天心最許金陵寓,更渡千帆萬里船”,送給曾在南京寓居幾日的作者,和那幾天他滿滿的收獲。也讓我們借助閱讀《坦露在金陵》,提升自己的認知和寫作,渡好千帆萬里船。

前文提到了敘事學(xué)。王彬先生的“漫溢”觀念,是對敘事學(xué)研究的一大貢獻?!皵⑹聦W(xué)”這個詞,最早是由托多羅夫提出的。他在1969年發(fā)表的《〈十日談〉語法》中寫道:“……這部著作屬于一門尚未存在的科學(xué),我們暫且將這門科學(xué)取名為敘事學(xué),即關(guān)于敘事作品的科學(xué)。”敘事學(xué)不是一個顯學(xué),但是敘事學(xué)我們本身就離不開,已經(jīng)是一種文化了。王彬先生的《從文本到敘事》,一共十章,整整寫了十六年。這種“十七年禪”的修養(yǎng)和積淀,難怪他能寫出如此精彩的作品。

散文家和散文理論家王克楠先生說:“散文的第一層境界是自我宣泄,第二層境界對于日常生活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第三層境界是對他人、對國家和民族的公共心理有所關(guān)注。第四層境界是對人類無法克制的劣根性感到悲哀……”做人的境界,決定著作者的題材選擇與思想情緒表達。文學(xué)雖以美為基,但并不止于純粹的美;人生誠以真為本,卻是賦予了詩意的真。誰說風(fēng)景都在遠方?寄念中,依聲定墨,自有人世萬象可賞。誰說生活都是茍且?沉吟中,文字暖心,更有塵世中的幸福。好的文章,使人慰懷,更別“于我心有戚戚焉”。

在作者的“自序”里,王彬先生提到了雪嶠和尚的“苦茶”。其實,謙師的“三昧茶”,也很有名。元祐四年(1089),蘇東坡第二次來杭州任上,這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他游覽西湖葛嶺的壽星寺。南屏山麓凈慈寺的謙師聽到這個消息,便趕到北山,為東坡點茶。蘇軾品嘗謙師的茶后,感到非同一般,專門為之作詩一首,記述此事,詩的名稱是《送南屏謙師》:

道人曉出南屏山,來試點茶三昧手。

忽驚午盞兔毛斑,打作春甕鵝兒酒。

天臺乳花世不見,玉川鳳液今安有。

先生有意續(xù)茶經(jīng),會使老謙名不朽。

謙師治茶,有獨特之處,但他自己說,“烹茶之事,得之于心,應(yīng)之于手,非可以言傳學(xué)到者?!彼牟杷囋谒未苡忻麣?,不少詩人對此加以贊譽,如北宋的史學(xué)家劉攽有詩句曰:“瀉湯奪得茶三昧,覓句還窺詩一斑”。是很妙的概括。后來,人們便把謙師稱為“點茶三昧手”。

筆者也很想“在雪花紛飛的日子,吃一兩盞自己喜歡的茶,看一兩冊自己喜歡的書,寫一點自己喜歡的文字,與遠方的朋友說些心思散漫的閑話”(《坦露在金陵》“自序”)。其實,王彬先生的文章就是這樣一盞“三昧茶”。能讀到他的文字,對于真正的讀者,亦是難得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