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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2期|張永中:時光瀏亮
來源:《芙蓉》2024年第2期 | 張永中  2024年05月20日08:30

夏 日

正夏午間的風,并不是很急。只把屋邊的那叢芭蕉隨便翻了翻,像一個倦讀者的瀏覽。棕樹葉像排出的劍,稍有點硬,風翻不動它,只是不停地抖閃著,把一扇一扇的綠扇往空氣里。

樹蔭下,連空氣都是綠的。珍珍放著羊。一只母羊和剛剛生下來的一只羔。小羔,白茸茸,軟綿綿的,在青青的草上,像落下的一團云。有羊羔子在,母羊并不會走遠,再說,還有一根繩子牽著。珍珍就可以安心看一下書什么的了。這個時候,除了停不住的知了,沒有什么打擾她的。

說是沒有什么事打擾她,她還是有點煩,眼睛在書本上捉不住字。其實,她是和母親賭著氣,才出來放羊的。本來,母親要她陪著一起去清水溪趕場的。趕場就趕場,臨了,母親又添了句,還要去姑姑家吃飯,說,二表哥也復員回來了。

二表哥,三年前去當?shù)谋?。她認識他,從小走親戚。姑姑帶著他來她家,母親帶著她去他家,他們一起玩。后來,她就不愿與他玩了,二表哥總愛對別人說,珍珍是他的媳婦。珍珍就罵他,誰是你媳婦呀,做個“家家曼”你就當真了?二表哥就觍著臉壞笑。二表哥喜歡她生氣的樣子。珍珍生著氣就長大了。

不管珍珍生不生氣,姑姑來她家里,越走越勤了。一次,母親和父親,在隔壁輕輕講話,是在夸二表哥什么的,說,姑姑早有那個意思,什么親上加親。按照當?shù)亓晳T,姑舅表是可以開親的,說的是,“姑舅要,隔河叫”。父母親的悄悄話,珍珍都聽到了,心里就怕起來。這怎么成呢?都進了高中的她懂得這個,這是違法的,就算二表哥人不錯,也不能這樣呀。這個事,后來不提了。今天,母親又提這么一出。珍珍真生氣了,背起背簍,牽著羊就往山上走。

珍珍有了心思,做什么就專不了心??囱蛞殉燥枺栆参畡萘撕枚?,風也停了,有蜻蜓浮在稻田上,紅的、藍的都有。天有點悶。要下雨。珍珍就牽羊下山回家。

母親見珍珍回來還噘著嘴巴,就笑,沒作聲。父親走過去,遞了一個小紅包給她,說,這是二表哥定親的喜糖,幫你帶的一份,你那未來的表嫂子是個城里人呢。珍珍看那糖果,接不是,不接也不是。扭過頭,說了句,誰拿的誰吃。進屋把木門重重地閂上了。

珍珍讀完高中,沒有去復讀、考大學。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做不了重活。珍珍就邀著姐妹倆進城打工。

那年冬天,二表哥結婚了。珍珍隨了一份禮過去。

初 冬

晚秋的風是吹往初冬的。它來得又高又遠。先把長天打掃干凈,再將漫山的林子清空。亮坨寨子,就在這干凈的天幕下,清空的林子里,從秋入了冬。

落葉蕭蕭,蕭蕭落葉。一程風過,一層落葉。風一程一程地吹,葉一層一層地蓋。不幾天,就積到了半尺厚。地面上,屋瓦上,到處都是。積葉填平了溝坎,掩埋了路。去水井邊的路不見了,要用笤帚掃一掃才能找到。水井邊,立著幾棵大楓香樹,落葉就都集中在那里。

樹葉一落,林子就亮起來,連對門坡上竹山寨的黑瓦背都可看到,瓦背上直著的青煙也能看到。林子一亮,穿過林子的聲音也亮了許多,連平時被濃葉遮擋住的狗吠,也響亮了起來??諝饫锵癖谎b了擴音器。對門寨子的狗叫,一下子就傳到這邊寨子來了。黑狗在叫。黃狗在叫。大狗在叫。小狗也學著叫了。一會兒,大大小小,汪汪嗡嗡地就連成一片。聲音連成了片,就什么也聽不見了。這種無事瞎叫,很快就沒了意思。山寨又寂寞起來,把聲音讓給了山下溪谷里的流泉,芭茅叢的小葦鶯。

這節(jié)候,說是秋,實際上已入冬了。再過幾天,柿餅樹上最后那幾片葉子就會脫光,剩下一枝一枝的明黃黃的柿果,把冬陽照著。

明黃黃的太陽還高高地掛在半天上。珍珍和貴貴,正從盤山坳上那條路往回走。這條路,是珍珍回家的路,又是貴貴去珍珍家的路。

路,正穿過一片松林,松針落了一地。路邊的大石頭上,也蓋了不少。松針被太陽曬出了香味,鋪在地上軟軟的,有點滑。

珍珍抬頭看看樹,林子有點空。平時濃濃的樹冠,現(xiàn)在只剩了稀疏的枝丫,可以直接看到頭頂上的太陽。太陽那么高,還早。珍珍就說,還早,反正回去沒有什么事,坐坐吧。貴貴不熟悉這地方,就都聽她的。他們就坐下來了。

珍珍和貴貴在路邊一起坐著的事,比他們先進了寨子。是先前從他們身邊走過的人傳過去的。寨子里姑姑嬸嬸們知道了,就早早邀著去珍珍家看新姑爺。這新姑爺就是貴貴。

珍珍知道她們會這樣干的。她們要看新姑爺不自在的樣子,也看珍珍紅著臉不好意思的樣子。珍珍當年也是這樣看她們的,現(xiàn)在輪到自己了。她并不是累、想休息,她是故意想挨點時間。讓愛湊熱鬧的她們等去,鬧去。反正與貴貴在一起,時間過得快。

坐著坐著,樹的影子就斜了,長了。太陽已經(jīng)在往下落,快碰到那后山山頭了。太陽變得紅了些,又大了許多,那明黃明黃的發(fā)毛的光,像是被蒙了一層紅紗。珍珍感到,這時的太陽,像新娘的臉,紅撲撲的,羞答答的。她知道,可以起身走了。再不走,太陽一掉到山背后去,光就會被收走,只剩下青藍藍的山影子。珍珍擔心,再不趁著天黑之前進屋,別人會說閑話的。珍珍才不是那樣的人哩。

于是,一對背影起身,朝寨子里走去。

這時,寨子的瓦背上起了炊煙。珍珍家的煙火最旺。小屋前坪,果真熱熱鬧鬧地擠滿了人。

秋 瓜

小妮妮又想吃那瓜了。是昨天珍珍在水竹街街邊買的那種。

小瓜,只比拳頭大一點點。賣家是把它和一把嫩瓜葉扎著一起賣的。那是鄉(xiāng)里的秋瓜,珍珍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小秋瓜,還帶著花蒂兒呢。珍珍把它做給小妮妮吃,愛挑食的小妮妮比平時多吃了半碗飯。小妮妮媽媽很高興。珍珍差點笑出來了,城里人真是怪,大魚大肉不愛吃,鄉(xiāng)下爛賤的瓜葉、苞谷、紅薯,城里人把它們當成寶貝美食。見這東西小妮妮愛吃,全家人又都喜歡這個。珍珍就對小妮妮媽媽說,姐,等我回去,幫你們背一背簍來。

珍珍果真得回去一趟,家里催她好幾次了。翻年就進二十四歲,這個年歲,媽媽已經(jīng)生她了。她出去打工已經(jīng)六年多,再不回去把這場親相了,媽真的會生氣的。何況,貴貴也答應回來了。

珍珍是被一陣雞叫吵醒的。這雞就在隔壁,先是用力地撲棱一下翅膀,然后就咯咯咯地叫起來,從叫的聲音估量,是那只四五斤重的大紅雞公。昨天下午,和大黃狗迎她進屋的就是它。

晨光,透過一層薄霧,從空空的樹林子里面斜過來,空氣里透著新鮮的潤意。珍珍走在去園圃的小路上,輕露打濕了她的褲腳,有絆落的小山菊花瓣沾在腳背上。這正是十月后的小陽春。媽媽種在地里的苞谷、黃豆、紅薯都陸續(xù)收完了。收完莊稼的地,有點空。那樣子是累壞了,正歇息著。地角邊的瓜們好像沒有這個意思,又在長新蔓兒了,還結了小瓜兒,有的雞蛋大,有的都拳頭大了,頂著個花帽兒。冬瓜、絲瓜,更放肆一點,鋪了一架的花,明黃黃的,把秋都點燃了。有的花蒂下還翹著茸茸的才拇指粗的小冬瓜。絲瓜,是不會結瓜的,純粹是開著花,和秋天玩玩。有時,梨花也開點出來,像是怕負了這好天氣,誤了陽春。梨花一開,有點甜味,引來了幾只不怕凍的蜂兒嚶嚶嗡嗡的。這時節(jié),花的主角是山菊。小朵朵的山菊替代了春天里的油菜花,把漫山遍野都染成了金黃。風,順著凈廓的長天,從山那邊吹來,空氣里都是清苦微甘的氣息。

答應回來只住三天的,城里的小妮妮還等著吃那秋瓜哩。鄉(xiāng)里人相個親,不像城里。鄉(xiāng)里人相親,多是親人們在忙乎,關鍵是要把人情媒合的禮數(shù)走完。家族親戚得要團攏來一下,吃個飯,喝個認親酒。這個環(huán)節(jié)完了,接著就是過春節(jié)時,等著男方背豬腿臘肉來拜大年。一般拜完大年,就可以迎親進屋了。

昨天的相親宴,鬧歡一寨子,放醉了好幾個年輕人,像是他們自己做新人樣的。也不知道他們是真醉,還是裝醉。反正,媽媽高興就是,爸爸聽媽媽的。

珍珍趁著早,要背幾個秋瓜進城去,她答應過小妮妮媽媽的。

珍珍要急著回城里去,貴貴要回工地趕工。他們約好了,明天出發(fā)。

甘 溪

這塊地方,生長生命。生命中的一切形態(tài)它都有。

溪溝里有水,水中有魚。山上有樹,樹上有鳥。地上有草糧,草糧上面有蚱蜢、飛蟲。人用溪里的水洗塵,炊食,釀酒。用樹木建房子,搭樓子,生煙火。用草糧喂牲口,喂出牲口,娶媳婦,過日子。

媳婦初娶進門,別別扭扭,不可早睡,不能晚起。三天三夜不習慣,還在想著娘家。姑子陪了,嫂子陪,有時嬸娘也來。婆婆不慣著這些,都是這樣過來的。婆婆把雞都養(yǎng)好了,新出了三抱雞崽。等新媳婦喜歡吃酸李子時,雞就快一斤多了。八九月間,兩到三斤一只。剛好,三籠雞吃完,吃得媳婦又白又胖,奶水豐盈,孫子就滿月了。婆婆是這樣過來的,婆婆的婆婆也是這樣過來的。

這里陽光好,雨水多,巖頭、樹干動不動就長了一層菌斑,地上生重苔,一兩寸厚都有。樹多,山就深。山深,泉就旺,水就好。清澈透亮,泉是溪的源,溪是泉的流,溪是泉匯流出的,溪水流泉是一個意思。這里的水終年甘甜清冽,人們叫它甘溪。甘溪里有娃娃魚、溪石斑、巖蛙,到處爬的螃蟹。珍珍懷著一個大肚子,有時瞞著婆婆,一個人往溪溝里走。她喜歡看浮在水里的魚兒,紅翅膀,白條魚在水里追嬉。喜歡光著腳踩水。這水是她在城里沒見過的。她笑那些城里人,水要一道一道地過濾,再燒開,才敢喝的,還有一股藥尾子味。

珍珍十幾歲就在城里給人家當保姆,都到二十好幾了,才被母親喊回來結婚。結婚就結婚,總會有這一天的。嫁過來,她沒有什么不習慣。出娘屋時,只哭一下下。離不開老家寨子是假,舍不得娘是真,好在不遠。婆家、娘家雖屬兩個縣,一個沅陵,一個古丈,兩個寨子卻只隔一條溪溝,叫酉溪。貴貴家在上游,她家在下游。那年,他寨子在溪溝里澇(方言讀如“nào”,下同)魚,投了十擔籮筐的茶枯水從上游擺下來,澇翻的魚一直可以撿到她寨門口。這種澇魚方式,很傳統(tǒng),澇翻的魚,人們沿河撿,見者有份。撿不及的魚,對著石縫泉流,啜幾口清水,又會活過來,留在溪里繼續(xù)生長,不像用農(nóng)藥,一放就絕殺。

珍珍家和貴貴家不是親戚,她家的親戚和他家的親戚是親戚。他們倆是經(jīng)親戚介紹認識,好起來的。她不在乎嫁過來,反正他們不會在這寨子住一輩子的。這山太大了,擔心兒孫們走不出去。他們倆在城里已訂好房子,首付都付了。還是學區(qū)房。她當保姆時就留了個心眼,學著城里人帶孩子的方法。好在,他和她的想法一致。

她看上他,是那次介紹后,剛好春節(jié)假滿,她要回城繼續(xù)當保姆,他要回工地繼續(xù)打工。就邀好一起走。一起走完二十里山路,再一起坐汽車。坐火車時才分開走的,方向不同了。一路上,他說,那年酉溪里放大澇,他沿河撿魚撿到了她寨子下。說,她寨子里的狗好兇的,見人就吠。小男孩們也兇,不但不趕狗,還唆狗咬人。是一個小女孩,出來幫他解圍的。她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他說,還記得,那個女孩,穿一件紅衣服,前面還繡了個大癟嘴唐老鴨。她噗地又一笑。她決定跟他好,是在山路上。口渴時,他跟她要水喝,她說,只半瓶了,她喝過的,他沒說什么,就把水要過去,一口喝了。那一刻,她感覺到,他的嘴對著她喝過的瓶口時,就像對著她自己的嘴一樣。他們加了微信,他稱她“唐老鴨”,她稱他“瓶嘴子”。

入冬了。風,碰響了對面的崖壁,彈回坡地上,從屋檐下掃過,再竄到山背后的林子里,把樹丫梢抽出咻咻的聲音。

風,把門和窗打得吧嗒吧嗒的,屋后面的那芭蕉葉都吹破了。一夜不停的風,讓她整夜沒有合眼。小貴珍在她懷里卻睡得那么香,她才來這個世界幾個月,睡著時都在夢中笑。她不知道,外面正刮著風。她不知道,是不是這風把她的父親從城里的樓上刮下來的。工地上出事了。連跌兩層樓。他的腰摔壞了。

山上的芭茅,溪邊的蘆葦又揚花了。原來三兩步就能跨過的窄窄的邊龍溪,現(xiàn)在在珍珍和貴貴面前,成了一道鴻溝。

珍珍想到了一個人,是她想見又不愿去見的二表哥。一提到他,她就會記起,兒時他要娶她做媳婦的戲語。他當了鎮(zhèn)長。珍珍真是遇到了溝坎,生活上的大溝坎。得有人推他們一把了。想到這里,珍珍和貴貴商量到半夜。那天早上,趁著鎮(zhèn)上趕場,珍珍去了二表哥的辦公室。二表哥見她來,先是一怔,接著就是倒茶,讓座,熱忱得都讓她有點不好意思。當了鎮(zhèn)長的二表哥,知道貴貴的情況。那次,貴貴摔下樓時,順勢把一名五十多歲的老工友墊了一把,要不會出更大的事。這是珍珍不曉得的。

珍珍回家,把這次去鎮(zhèn)上的事說給貴貴聽了。像這種情況,鄉(xiāng)里一定要幫扶的。

鄉(xiāng)村振興,新下來了一批支持項目,利用山水資源,就地開發(fā)養(yǎng)殖和農(nóng)家樂。這和貴貴的想法也正合拍。珍珍見貴貴難得開笑臉,就逗著貴珍親了一下,順便又把嘴遞給了貴貴。

他們退掉了城里的預購房。退掉了城里過日子的計劃和方式。退掉了進城的夢。他們用所有的積攢把溪坎邊上的木樓子打點起來。領了特種水產(chǎn)養(yǎng)殖許可證,掛了生態(tài)農(nóng)家的牌子。

新農(nóng)家,新農(nóng)村。日子如溪水瀏亮。沒有一絲雜塵。

【作者簡介:張永中,1964年生,湘西古丈人。大學學歷,副編審職稱。曾在州縣從事過行政工作,曾任高校學報編輯?,F(xiàn)任職于湖南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