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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繪制民族革命的歷史畫卷 ——讀《春度龍崗》
來源:作家出版社 | 唐小林  2024年05月14日09:31

《春度龍崗》最先發(fā)表在《民族文學》2023年第7期,由作家出版社年底推出單行本。總體上講,《春度龍崗》在重大題材的寫作上有所突破,它真實再現(xiàn)了彝族地區(qū)推進民主改革的歷史過程,繪制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民族革命的歷史畫卷,呼應了民族融合與和平發(fā)展的時代大潮,是近年來一部難得的關于民族變革的長篇歷史小說。

這部講述新中國成立之初彝族地區(qū)民主改革的作品,妙就妙在“春度”上?!褒垗彙笔呛谝痛箢^人、外號飛天螞蟥的阿爾哈鐵盤踞的地方,是彝族奴隸制社會的頑固堡壘,也是國共兩黨和多方勢力爭奪的政治場域,更是“涼山一步跨千年”的最后障礙。擺在作家李美樺面前的敘述難題是:他不僅要重返歷史現(xiàn)場,讓小說虛構(gòu)盡可能揭開歷史真相,又要回應民族融合的時代主題以及和平發(fā)展的世界主潮。照理,在那時“拿下”龍崗毫無問題,共產(chǎn)黨已經(jīng)取得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決定性勝利,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正在絕大多數(shù)地區(qū)蓬勃開展。但“如何拿下”龍崗,早已不是一個武裝力量的對比問題。多元一體的中華民族,是包括彝族在內(nèi)的五十六個民族認同的政治和文化共同體。在這個意義上,“春度”既是歷史的必然選擇,也是這部小說務必遵循的“敘述政治”。

這就決定了《春度龍崗》在小說敘述上的難度?!按憾取币辉~,在小說文本中意義豐贍,既可以理解為春風吹拂龍崗,改天換地,萬象更新;更可理解為和平解決龍崗,實現(xiàn)民主改革,彝區(qū)一“度”千年,從奴隸制的嚴冬邁入新社會的春天。但和平解決龍崗談何容易?這中間橫亙著太多難以逾越的難題。首先紅軍游擊隊的幸存者楊黑子就不同意,阿爾哈鐵手上沾滿紅軍的鮮血,欠下了一百多條紅軍戰(zhàn)士的命債,一想到龍崗,楊黑子就想到復仇。而以省黨部馮正和主任為代表的國民黨殘余勢力,早把龍崗作為反攻大陸的重要據(jù)點,暗自勾結(jié)阿爾哈鐵,送槍送炮,許官諾爵,瘋狂煽動抵抗,作垂死掙扎。在彝族內(nèi)部,頭人與頭人之間、黑彝與白彝之間、主人與娃子之間,雖然存在非常復雜的矛盾和階層歧視,卻又一致對外,關鍵時刻萬眾一心,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尤其是阿爾哈鐵“神”一般的存在和威力,在那個特定時期可以左右龍崗地區(qū)的命運和走向。何況還有游匪的騷擾,以及漢彝之間千百年來形成的民族隔閡;更何況哪個奴隸主愿意自動退出歷史舞臺,拱手交出槍支,“把娃子解放出來,把土地牲畜分給娃子”?所以,“春度龍崗”就遠比“智取威虎山”更加困難,意義也更為重大。“春度龍崗”涉及的是民族翻身和制度變革,是一場深刻的社會革命,是艱苦卓絕的“攻心”戰(zhàn),是人心人性的較量。

這樣,小說敘述的難度不僅大幅度增加,而且不得不轉(zhuǎn)換為觸及人心、人性的難度。像鐵桶一樣,“針插不進,水潑不濕,連外面的蒼蠅都休想飛進去”,被“國軍一次又一次圍剿,成師成團的人人馬馬開進去,機槍大炮架起轟,表面上燒了些寨子,殺了些娃子,但始終拿他沒辦法”的龍崗寨,也就相應轉(zhuǎn)換為一座只能被人心人性所“度”、所攻克的堡壘。歷史的秘密就隱藏在這里,小說能否成功的秘密也在這里。而挑戰(zhàn)這一高難度的小說敘事,正是彝族作家李美樺的優(yōu)勢所在,他就置身在這個民族中,身上流淌著他們的血液,不僅能夠與他們的喜怒哀樂共情,會心于他們符號內(nèi)外的表意,而且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者,還能在自己的生命體驗中,反思關于這個民族的每一個主語和謂詞后面的深意。

由此,穿越既往的語詞幻象,返回彝族頭人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重塑民主改革時期彝族人心人性的現(xiàn)實,是《春度龍崗》在藝術(shù)上最為成功之處。這里的人心人性不是西方啟蒙意義上的觀念之物,而是一個樸素的常識:人的心理和人的本性。《春度龍崗》寫出了人心人性的辯證法及其幽微之處。彝族頭人,哪怕是阿爾哈鐵這樣的大頭人,并非生來十惡不赦、惡貫滿盈,他的人心人性也是由其社會身份建構(gòu)的。他有奴隸主專制、剝削、殘忍、反動、罪惡的一面,但作為那個民族的“雄鷹”“領頭人”,也有顧及蕓蕓眾生的向善之心。小說寫到,當爾布“按老祖宗的規(guī)矩”,非人道地懲罰幾個娃子的時候,阿爾哈鐵騎著棗紅馬飛奔而至,以“渾厚有力”“滾滾春雷”一般的聲音禁止了這一惡行,理由是不能為了幾個娃子“傷了這么多老人的心”。最后,到要不要下山的關鍵時刻,阿爾哈鐵想到的也不是個人的生命安危和前途命運。他對力勸他不要下山的當家娃子阿力次吉說:“是的,我要保自己的腦殼不假。但是,和全寨子老老小小的腦殼相比,我阿爾哈鐵這顆腦殼算什么?”他還說:“我都這把年紀了,我怕啥?只要咱們龍崗寨平平安安,山上山下的兄弟姊妹平平安安,我這個腦殼就算掉了,也值!”正是有了“平平安安”這個和平觀念的基礎,阿爾哈鐵下山投誠,擔任新政府的副縣長,才有了人心人性的根據(jù),才符合歷史和文本邏輯,也使小說有了堅實的藝術(shù)說服力。

《春度龍崗》是一部現(xiàn)實題材力作,它精妙地把握了環(huán)境的變動和各方力量的消長對人心人性變化所起到的巨大作用。更準確地說,它把對人心人性的刻畫交給了人物所在的“社會關系的總和”,交給了人物的思想矛盾和現(xiàn)實行動,交給了故事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洞憾三垗彙肪W(wǎng)織了當時可能存在的各種政治力量,集合了各種社會矛盾,在成功再現(xiàn)當時復雜的社會形態(tài)和斗爭形勢的情形下,在日益變動的具體情景中,去揣摩和描繪各色人等的內(nèi)心波瀾,去處理阿爾哈鐵人心人性的細微變化,揭示他必然走向和平道路的心理邏輯。在工作隊的廣泛發(fā)動、深入動員和重點擊破下,再加上擊潰了兇惡殘匪的襲擊,不僅彝區(qū)民眾心向民主改革,而且飛云鋪的黑彝頭人阿爾拉則、茲茲烏日的黑彝奴隸主勒伍爾甲也先后交出槍支,當上新政府的副區(qū)長,雖然后者最終叛變身亡,卻無疑撼動了阿爾哈鐵拒不下山的心理基礎。阿爾拉則和勒伍爾甲都與阿爾哈鐵沾親帶故,他們棄他而去的行為,本身就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的結(jié)果。后來楊黑子仇以恩報,飛身擋住射向阿爾哈鐵的子彈,也在一定程度上擊潰了阿爾哈鐵的心理防線。這顆子彈沒有打中阿爾哈鐵的身體,卻擊中了一個男人隱藏最深的柔軟情感。工作隊的陳達五不攜帶任何武器,和烏嘎惹騎馬上龍崗,以朋友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身份,與阿爾哈鐵掏心窩子長談,解開了阿爾哈鐵“擔心總有一天,有人會跟我這個黑彝頭人算總賬”的心結(jié),使他最終走出“心獄”,實現(xiàn)人心人性的根本性轉(zhuǎn)變,擁抱和平,積極投身新社會的革命和建設。

以“在場”的外在行動敘寫“不在場”的內(nèi)在心理,在“外”與“內(nèi)”、行為與心理的觀照、呼應與書寫中,《春度龍崗》既獲得了現(xiàn)實的根據(jù),又獲得了心理的支持,塑造出阿爾哈鐵、阿爾拉則、烏嘎惹、陳達五、沙阿果、俄狄伙子等一批血肉豐滿、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煥發(fā)出充沛的現(xiàn)實力量。換言之,正是在觸及彝族地區(qū)民主改革進程中人心人性的真實圖景的廣度和深度上,《春度龍崗》展現(xiàn)出一幅廣闊的彝族地區(qū)民主革命的歷史畫卷,拓展了紅色歷史的文學表現(xiàn)空間,呈現(xiàn)了新的藝術(shù)經(jīng)驗,成功實現(xiàn)了歷史題材的當代轉(zhuǎn)換。

值得一提的還有《春度龍崗》的敘事藝術(shù)。小說不回避矛盾,迎難而上,正面強攻,之所以能有如此出色的藝術(shù)效果,首先得力于巧妙合理的結(jié)構(gòu)布局。小說的結(jié)構(gòu)有一個硬核:拿下黑彝大頭人阿爾哈鐵占據(jù)的龍崗山。小說以“上山下山”為脈絡,“山”成為敘事核心,其他血肉都是從這個“硬核”中長出來的。小說敘事有了一個總“綱”,其他的“目”都圍繞這個“綱”展開。這個“綱”正是彝族地區(qū)民主改革的難點、要害和關鍵,抓住了這個“綱”,也就能夠起到綱舉目張的作用。再加上阿爾拉則和烏嘎惹這兩個“串線”人物在主要對立兩方的“走動”,在歷史與現(xiàn)實間穿梭,使得小說的敘述在圍繞龍崗山這個硬核展開時,顯得骨架堅固,經(jīng)緯交織,肌理結(jié)實,情節(jié)生動,既重點突出、線索清晰,又舉重若輕、枝蔓纏繞、細節(jié)豐富,表現(xiàn)出作者的藝術(shù)匠心。其次是小說厚植文化土壤,大量運用彝族民間廣泛流傳的古話、格言、諺語、典故、山歌等,原汁原味表現(xiàn)出彝族的事理德行、生存經(jīng)驗、生活智慧、生命形態(tài)、文化習俗,給小說人物以文化根脈,不僅讓讀者能夠迅速代入彝族的文化場域,而且很好地塑造了彝族的民族文化心理和文化性格,對于打撈彝族文化記憶意義非凡。再次,小說的語言干凈漂亮,畫面感、可視性強,景物描寫極富詩意,庫史新年等風俗鋪陳頗具特色,瞎眼的木洛老漢摸地等細節(jié)都給人以深刻印象。

(作者系四川大學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