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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風云變幻中的涼州熱血——讀葉舟《涼州十八拍》
來源:《長江叢刊》 | 張?zhí)煊?#12288; 2024年05月14日09:35

在古代,涼州作為河西都會、天下要沖,被文人墨客爭相吟詠,僅全唐詩中以涼州為背景的詩作就多達百余首。隨著歷史上的數(shù)次遷都和經(jīng)濟文化重心的遷移,這個昔日的繁華都城逐漸被淡忘,落寞地埋入西北的風沙中。在今天,當“新南方寫作”“東北文藝復興”等地方性書寫漸成氣候,涼州這片承載著悠久歷史和繁榮文化的土地也亟待被書寫、被關注。在此背景下誕生的長篇小說《涼州十八拍》,是作家葉舟繼《敦煌本紀》之后的又一力作。葉舟以這部共計134萬字的三卷本鴻篇巨制為涼州著書立傳,試圖喚起人們對這片蒼茫大地的重新關注。

《涼州十八拍》以顧山農(nóng)和徐驚白這對郎舅為主要敘述對象,鋪設了兩條故事主線。一是顧山農(nóng)作為承平堡的當家人開設保價局,在此過程中繼承外父遺愿暗中保衛(wèi)銅馬;二是徐驚白的成長軌跡及其身世之謎的揭示。小說在二人與涼州各界人士的交往中,娓娓道出涼州在清廷滅亡后的時局更替。在風云變幻中支撐起涼州這片天的,則是根植于涼州子民心中的忠義精神。正是對這一中華民族精神的傳承,使涼州在救亡圖存中譜寫了一曲曲慷慨悲歌,歷經(jīng)劫難仍然生生不息。

在小說中,葉舟巧妙地將民族精魂外化為一座具體的器物——銅馬,將其作為一個重要的意象貫穿全書,連接起兩條故事主線?!般~馬者,天下良駒之總樞,涼州魂魄之所在”(葉舟:《涼州十八拍》,浙江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1287頁。后文同上,簡述為第X頁)。馬作為西北腹地舊時重要的交通工具,亦是涼州百姓眼中的天尊地靈。葉舟將銅馬刻畫為涼州城的圖騰,賦予它統(tǒng)領馬匹、攘外安內(nèi)的神性,為小說增加了傳奇色彩。于是,軍閥為奪取銅馬不擇手段,在涼州掀起血雨腥風。這是《涼州十八拍》中兩條主線共同的起點。銅馬并非葉舟的虛構(gòu),而是有其現(xiàn)實原型,即出土于武威的我國國寶級文物——馬踏飛燕。馬踏飛燕是東漢青銅雕塑的代表作,如今成為中國旅游標志,象征著中國幾千年來的輝煌文化,見證了涼州城漫長的歷史變遷。馬踏飛燕在小說中的出現(xiàn)昭示著《涼州十八拍》鮮明的地方性。葉舟在小說中寫道:“天馬一出,德潤涼州,法安天下。”(第1405頁)正是依靠續(xù)門和權(quán)家翁婿等忠義之士的傾力守護,銅馬才能在動蕩社會中流傳至今,庇佑涼州生靈,涼州的魂魄和民族的尊嚴得以維護和彰顯。葉舟賦予馬踏飛燕以豐厚的內(nèi)蘊,將它和“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劉躍進:《文學視野中的中華文明精神特質(zhì)》,《中國社會科學報》2022年7月11日)的中華文明的精神特質(zhì)合為一體。經(jīng)由《涼州十八拍》的恣肆想象,這座沉睡了千年的青銅器物在今天煥發(fā)出新的活力。

《涼州十八拍》以經(jīng)典劇目《趙氏孤兒》為內(nèi)核,借由徐驚白的身世之謎揭開了續(xù)門為守護銅馬慘遭滅門的真相。對于兩部作品的相似性,我們已有目共睹:都包含滅門、托孤、救孤和復仇的情節(jié),施暴者都為消除后患屠殺無辜幼嬰,都以強烈的戲劇沖突傳達悲劇色彩,都表達了對于忠義之士的贊頌……《涼州十八拍》對于《趙氏孤兒》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與改寫,也許更值得我們關注和體味?!囤w氏孤兒》按照情節(jié)發(fā)展順序,將趙盾一家被屠岸賈盡數(shù)誅殺和程嬰等人的救孤行動作為故事的主體展開講述,略去了趙武的成長過程?!稕鲋菔伺摹凡捎昧伺c《趙氏孤兒》不同的敘述方式,以孤兒徐驚白作為主人公,主要講述的是少年驚白的成長歷程,將驚白的身世真相后置,并且弱化了復仇情節(jié)在小說中的分量。敘述視角的轉(zhuǎn)變使少年的成長成為《涼州十八拍》著力展現(xiàn)的一個重要面向。

不過,《涼州十八拍》中的成長敘事不像亨利·菲爾丁的《湯姆·瓊斯》或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那樣,以整條線索聚焦個人的成長歷程,而是塑造了以徐驚白為首,包括脫可木、陳匹三、馬眉臣和侏儒阿骨里在內(nèi)的少年群像,寫出了他們每個人如何從稚氣未脫的調(diào)皮少年成長為深明大義的“兒子娃娃”,如何在彼此的協(xié)同下保衛(wèi)涼州,忠義精神也因他們的存在得以延續(xù)。由此,小說在對時局變幻的體察中完成對于個人命運的觀照。少年們的成長與涼州這片土地的命運緊密相連,這為小說的地方性注入了鮮活的血液。此外,作者也不吝筆墨描繪了北疆救孤團的各位成員,他們化身為游擊、護衛(wèi)、侍女等伏身于承平堡,一直在暗中保護驚白。葉舟以刻畫民間群像的方式,將不同地域、不同代際、不同性別、不同身份的人們匯聚在這部小說中,以白描手法將他們彼此迥異的形象和個性悉數(shù)呈現(xiàn),在對地方和民間的書寫中建構(gòu)了一種民族寓言。

相比于《趙氏孤兒》,《涼州十八拍》將故事的敘述時間重新布排,從而凸顯出情節(jié)的戲劇性。對于驚白的出場,葉舟顯然經(jīng)過了一番精心設計,將這一場景設置在驚白的姐姐權(quán)達云與姐夫顧山農(nóng)接驚白放學時。作者先從權(quán)達云與顧山農(nóng)的對話中大致勾勒出驚白的形象特征,又在鄉(xiāng)學娃娃們的嬉笑中道出驚白性情的與眾不同。于是,一個膽小、羞澀、略帶陰柔的少年尚未出現(xiàn),就通過旁人的只言片語給讀者留下了印象。接下來,作者借達云之口暗示讀者驚白并非權(quán)家血脈,驚白的身世之謎則作為草蛇灰線鋪墊于文中。插敘被頻頻雕刻和纏繞在直線時間之上,真相在顧山農(nóng)、北疆死士和土匪柴漢忠等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回憶中逐漸清晰。最終,續(xù)家滅門之仇與北疆救孤團的由來被和盤托出,這也是驚白蛻變?yōu)椤皟鹤油尥蕖钡闹匾D(zhuǎn)折點。保羅·利科對這種回憶中的敘述安排呈現(xiàn)出的效果有過較為貼切的表述:“提前、回顧和插入把篇幅很大的回憶時間納入短小的敘述序列,在打破年代順序的同時造成深遠的透視效果。給回顧加上回憶時間、夢幻時間和專述對話時間,如在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作品中那樣,就會與純屬時間長度之間的比較離得很遠,而給量的計量增加質(zhì)的張力?!保╗法]保羅·利科:《虛構(gòu)敘事中時間的塑型 時間與敘事 卷2》,王文融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17頁)借由對故事時間進行打亂和重組,葉舟完成了對于《趙氏孤兒》這一經(jīng)典作品內(nèi)里的重新講述,同時造就了《涼州十八拍》在時間上的厚度。

至于時間上的長度,則有賴于銅馬引發(fā)的歷史回溯和真實歷史事件的加入,相關敘述構(gòu)建了小說的時間跨度,使《涼州十八拍》形成史詩性的宏闊氣象?!稕鲋菔伺摹芳热灰庠跒闆鲋萘?,就需要植根于涼州的歷史。葉舟由一尊銅馬帶出了眾多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書中有關軍閥割據(jù)、國共斗爭以及鳩摩羅什寺的描寫部分來自真實的史料記述,如在講述鳩摩羅什寺的震毀時,即插入了《武威地區(qū)志》《鳩摩羅什逸聞集》的相關記載。朱繡在歷史上是西北馬家軍的軍事參事,另一郡老秦望瀾本是會寧進士。就連顧山農(nóng)的承平堡也有原型,即坐落在現(xiàn)武威市民勤縣的瑞安堡,它在民國時期曾是民勤縣保安團團長王慶云的宅院。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涼州十八拍》并非純?nèi)坏奶摌?gòu)之作,畢竟,過度的想象會讓小說的可信度大打折扣。為了防止真實與虛構(gòu)的失衡,葉舟將想象的血肉注入對于歷史事件的鉤沉之中,小說因此顯示出雄渾壯烈的史詩氣魄。在胡笳三節(jié)講述的“古今”中,有這樣一句別有深意的話,在冥冥中奠定了全書在時間架構(gòu)上的敘述基調(diào):“涼州境內(nèi)沒有時間,涼州人有的只是光陰?!保ǖ?2頁)這是故事中的袁炳成對于涼州的理解,也是《涼州十八拍》中地方性與歷史縱深感結(jié)合的生動寫照。

由此,我們回到小說的開篇?!稕鲋菔伺摹返闹v述起于發(fā)生在涼州境內(nèi)的三個故事,即閑草之災、楊照應滅門慘案與福音堂火災事件。它們作為敘述者口中的“古今”,具有借古諷今之意,與小說的主體情節(jié)有著密切關聯(lián)。這讓人聯(lián)想到興起于我國宋元時期的話本中常采用的“入話”結(jié)構(gòu):說書人在正式講演前,有時先以一則小故事吸引聽眾,引出所要講述的內(nèi)容?!稕鲋菔伺摹分械臄⑹鋈艘哉f書人的姿態(tài)進行講述,洞若觀火且扣人心弦。小說的架構(gòu)也類似于講史話本和古典長篇小說常用的“章回體”。從這個角度來看,《涼州十八拍》不失為一部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致敬之作。

采用說書人的敘述方式意味著敘述者居于全知視角,讀者則只能被動接受有限的信息。為調(diào)動讀者的閱讀興趣,這位說書人不僅有意打亂兩條主線的脈絡進行敘述,而且以多處“按下不表”“暫且打住”或是對于后文情節(jié)的提前透露設下重重謎團。一如:“恰是在這一夜,這個來自三秦大地的小買賣人,用了一句不經(jīng)意的話,做出了驚天之逆轉(zhuǎn),竟然在日后的廣漠光陰中,成就了一番慷慨大業(yè),由此挽救了武威城,也挽救了涼州,乃至于整個河西一帶的重大命運,功比日月,懸照西疆?!保ǖ?93頁)懸念的設置吊足了讀者的胃口。在后續(xù)的敘述過程中,作者通過補充情節(jié)原委,接應前文中的鋪墊,在文本的拼貼中完成對于多層次敘事空間的構(gòu)建。閱讀《涼州十八拍》,像是在拼補一幅巨型拼圖,其過程漫長卻不枯燥,因為每處情節(jié)都不可或缺,掩卷遐思時則不免驚嘆于作品的繁復和宏大。

然而,這種繁復和宏大不會讓人感到煩冗和散亂,因為《涼州十八拍》的審美韻味鮮明地呈現(xiàn)在小說的音樂性之中。這位歌聲動人的作家將他對于民族音樂的熱忱和他演繹西北民歌時的節(jié)奏感也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皼鲋菔伺摹边@一題名即來自書中顧山農(nóng)與沈閣蘭的唱和,一詠三嘆的唱腔配上胡笳愴然悲涼的音色,正是對涼州百姓在艱難時局中視死如歸、堅守民族道義的形象演繹,在對過往的追憶中雕刻出一個如泣如訴、飽經(jīng)滄桑的涼州。全書結(jié)構(gòu)整飭,共分為十八拍,其中包含胡笳一百三十節(jié),這一結(jié)構(gòu)設置是對我國古琴名曲《胡笳十八拍》的套用。葉舟曾明確提到《胡笳十八拍》對他創(chuàng)作《涼州十八拍》產(chǎn)生的影響:“《胡笳十八拍》給我的小說貫入了很輕盈的氣質(zhì),同時也給予了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保ㄒ娐菲G霞:《“寫河西走廊,是我的天命”》,《北京日報》2023年3月18日)同時,葉舟似乎對頗具地方性的傳統(tǒng)曲藝元素情有獨鐘,在小說的敘述中融入了《趙氏孤兒》、涼州賢孝和秦腔的唱詞,這讓作品在敘事節(jié)奏上更有彈性、強弱分明,也增加了小說情節(jié)的豐富性和傳奇性。如果說對于河西首郡的重新關注和書寫讓涼州恢復了它曾在盛唐詩詞中享有的地位和光環(huán),那么兼具民族性、民間性與地方色彩的音樂的加入則使《涼州十八拍》迥異于當代的其它西北書寫,顯示出獨特的美學價值和藝術(shù)魅力。

從《敦煌本紀》到《涼州十八拍》,葉舟一直以寫作進行著“除銹”的嘗試。一如《涼州十八拍》中的記述:

西北者,乃中國之心腹。尤其是河西綠洲,包括遠處的那一座祁連山,天馬怒龍,容儀豐偉,堪比一根挺立的脊梁骨,守正不阿。自古而來,從國家的氣象上勘察,必定是北勝于南,西勝于東。這一方水土,埋藏著我們民族的千經(jīng)萬典,圣言賢傳,一向是匡危扶傾的發(fā)源之地,猶如一尊金鼎,一座佛龕,令人敬畏。

……

只可惜,后來的政權(quán)分子們,要么鼠目寸光,要么勢孤力蹙,一方面鎖國,另一方面卻內(nèi)戰(zhàn)不休,取誚于列邦,讓這一片大好河山,見棄于世界民族之林,見輕于整個中國,成了一塊疼痛的銹帶,無人問津。

……

但是,它銹而不死,死而不僵,一直在等待著樸直壯烈、蹈死犯難之人,前來除銹,前來培根固本,重新讓它蘇息過來,挺直脊梁。(第367-368頁)

這是小說中張觀察在與顧山農(nóng)談話間發(fā)出的感慨。葉舟借這位來自上海灘的報界聞人之口,道出了自己書寫《涼州十八拍》的旨意所在,即為涼州、為河西、為西北“除銹”?!皼鲋菡?,乃百姓之故土、河西之鎖鑰、天下之糧倉”(第1496頁)。河西走廊在古代是連接內(nèi)地與西域的重要通道,在今天則成為一帶一路的關鍵地帶,幾千年來一直在不同文明的交融互通中扮演重要角色,卻在長久以來沒能受到應有的關注。對此,葉舟用筆墨小心地除去其上的斑斑銹跡。正如小說中來自上海的張觀察出現(xiàn)在民國時期的涼州,他和他帶來的照相機,連同他口中的“勞工”這類新式詞語和觀念,一并成為現(xiàn)代文明在河西走廊這片神圣古老的土地上釋放的信號。在顧山農(nóng)與張觀察的交往中,葉舟寫出了涼州在傳統(tǒng)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碰撞交匯中吐故納新的過程。葉舟筆下的涼州有其獨特的地方特色,但不是一處孤芳自賞的封閉之所,它更像一枚取景器,折射出整個中國的時代巨變和自我更新。

在今天,我們應當如何講好中國故事?葉舟以《涼州十八拍》向我們提供了一個深具啟發(fā)性的范例。講好中國故事,需要立足中國大地,在具有地方性和民間性的書寫中觀照和展現(xiàn)中國民眾的精神生活和豐富情感;需要以“除銹”為志業(yè),在寫作中完成對于中國文學文化經(jīng)典的傳承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同時,講好中國故事不等于“兩耳不聞窗外事”,而是要在對時代變遷的把握中記錄下不同文明與文化交融碰撞的過程,在對中國發(fā)展道路的記述中傳達和發(fā)揚中華民族精神?!岸嗄赀^去了,我愈發(fā)感到,最好的東西還是在我們身后,作家還是要反躬自問,向我們的文化、文明去尋找力量?!保ㄒ娐菲G霞:《“寫河西走廊,是我的天命”》,《北京日報》2023年3月18日)這是葉舟創(chuàng)作《涼州十八拍》時的感悟,也是在新時代講好中國故事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