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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敝帚自珍”——知堂譯事閑話
來源:文匯報 | 朱航滿  2024年05月17日09:50

鍾叔河先生主編《周作人散文全集》,收錄一篇周氏的生前未刊稿《敝帚自珍》,談?wù)撈渖阶顬檎渲氐姆g作品,故而很值得留意。周作人在這篇文章中寫道,他這里所說的“敝帚自珍”,并不是想要侵犯別人的著作權(quán),將其認作自己的作品,而是翻譯和抄錄這些作品,令他感到很大的愉快,由此“表示一種珍重之意”。又說:“本來翻譯的工作有如積薪,后來居上,不是憑空所能霸占得了的,日后有更適當?shù)淖g文出來,在前的自當欣然隱退,有如古代火把競走的人等接力的人上來,便可以將火把交出,退到黑暗里去了?!边@段話,很能體現(xiàn)知堂對于翻譯的態(tài)度,而此段文字借用了他最為喜歡的靄理斯的一句話,不妨抄在這里:

“在一個短時間內(nèi),如我們愿意,我們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們路程周圍的黑暗。正如在古代火炬競走——這在路克勒丟思(Lucretius)看來,似是一切生活的象征——里一樣,我們手里持炬,沿著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從后面來,追上我們。我們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樣的將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遞在他的手內(nèi),我們自己就隱沒到黑暗里去?!?/p>

這篇文章中所謂“敝帚自珍”的翻譯工作,其一是希臘對話選集的翻譯,其二則是關(guān)于《日本狂語選》的翻譯。對于前者,實則是他對路吉阿諾斯用希臘古文所寫的對話集的翻譯。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我的工作·六》中寫道,完成了出版社交給的日文翻譯任務(wù),他決心要全力以赴翻譯路喀阿諾斯(Lukianos)對話集,并表示“是值得努力一番的”。對此,他還特別寫道:“以炳燭的微光,想擔負這工作,似乎未免太不自量了,不過耐心的干下去,做到哪里是哪里,寫成功了一篇,重復(fù)看一遍,未始不是晚年所不易得的快樂?!庇终f:“我以前將他的名字寫作路吉亞諾斯,從英文譯出過他的兩篇文章,便是《冥土旅行》和《論居喪》,這回卻有機會把它來直接改譯,這實在是很好的幸運,現(xiàn)在最近已經(jīng)譯出《卡戎》和《過渡》兩長篇,后者即是《冥土旅行》,至于那位卡戎,也是與那旅行有關(guān)系的人,便是從前譯作哈隆,渡鬼魂往冥土者也?!辈橹苁先沼洠宋囊痪帕昃旁露兆?,可見此時希臘對話集才剛剛起步。

《我的工作·六》介紹路吉阿諾斯,“這人生于公元二世紀初,做了許多對話體的文章,但他不是學(xué)柏拉圖去講哲學(xué),卻是模仿生在公元前三世紀的犬儒墨涅波斯(Menippos)做了來諷刺社會,這是他的最 大特色?!蔽纯?稿《敝帚自珍》亦有介紹,“這位夷人所用的卻是數(shù)世紀前的正統(tǒng)古文,說的盡是些諷刺譏笑的話”。他在未刊稿中談及翻譯路吉阿諾斯,其時已完成大半。他在文章中寫道:“近年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決定選譯此書,由我擔任這一件愉快的工作,一年多以來的工夫陸續(xù)譯成了三十萬言,大約再有三分之一,這事便可以成功了。這件事擱在我的心上,歷五十年,不料在垂暮之年得此機會,得以完成夙愿,安得不加珍重,看作比自己的文章還重要呢?但是雖然鼓足干勁的做去,只是炳燭之明,不能達到多快好省的理想,所以常懷杞憂,生恐一旦溘然,有不能完成任務(wù)之慮。假如我能預(yù)先知道,我定要懇求活無常老爹為我轉(zhuǎn)請冥王寬限一年半載,俾得譯完對話,實為公便。若是我寫的是自己的文章,那時我就二話不說,擱筆就走,不誤刻限的?!?/p>

《路吉阿諾斯對話集》一九六二年六月十八日起手翻譯,一九六五年三月十五日全部譯完,前后歷經(jīng)近三年時間。待到他的這冊譯作大功告成,可謂如釋重負,正如他在《敝帚自珍》中所說的,乃是可以隨時“擱筆就走”了。全書譯完二十余天,一九六五年四月八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過去因翻譯路吉阿諾斯對話集,此為五十年來的心愿,??稚硐瘸叮胁患巴瓿芍畱?,今幸已竣工,無復(fù)憂慮。既已放心,便亦怠惰,對于世味漸有厭倦之意,殆即所謂倦勤歟。狗肉雖然好吃(厭字本意從甘,犬肉),久食亦無滋味。陶公有言,聊乘化以歸盡,此其時矣?!贝四晁脑露?,周作人又寫了一篇《關(guān)于盧奇安》,介紹這位他所佩服的古人,特別提及了早年在東京讀書時,偶然在舊書店購得一冊叢刊,其中有兩篇英文舊譯,他根據(jù)英譯本譯成了漢語,直到一九六一年,才托一位在國外大學(xué)工作的朋友購得了希臘原文。六天后,他又寫了《遺囑》,其中特別強調(diào):“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心愿,識者當自知之?!?/p>

另一個可以“敝帚自珍”的事情,是《日本狂言選》的翻譯?!吨没叵脘洝の业墓ぷ鳌ち分杏浭隽怂畏g日本狂言的事情,“民國十五年(一九二六)我 初次出 版了一 冊《狂言十 番》,如這書名所示里邊共包含狂言的譯文十篇。到了一九五四年我增加了十四篇,易名為‘日本狂言選’,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刊行,算是第二次版本。第三次又有一回增補,尚未出版,唯譯稿已于一九六○年一月送出,除增加三十篇計十二萬字,連舊有共五十九篇約二十八萬字?!睂τ凇翱裱浴?,周作人是頗為喜愛的,早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寫成的《狂言十番·序》中就曾寫道:“我譯這狂言的緣故只是因為他有趣味,好玩?!庇衷凇犊裱允じ接洝分刑貏e寫道:“狂言是高尚的平民文學(xué)之一種,用了當時的口語,描寫社會的乖謬和愚鈍,但其滑稽趣味很是淳樸而且淡白,所以沒有那些惡俗的趣味。”又說:“狂言中的公侯率皆粗俗,僧道多墮落,即鬼神亦被玩弄欺騙,與能樂正反,但其滑稽趣味很是純樸而且淡白,沒有那些惡俗的 后味?!庇终f:“狂言重 在演作,文句只是一種臺本,唯因滑稽之輕妙,言辭之古樸,在后世看來也是很好的文學(xué)作品。”

周作人翻譯很注重版本,對于路吉阿諾斯對話集的翻譯,是在他最終覓得了希臘文的版本才動手的,而對于日本狂言的翻譯,則是更為注重各版本的選擇??裱宰鳛橐环N日本民間文學(xué),流傳派別主要有大藏流、和泉流和鷺流三種,但周作人認為最古的《狂言記》雖說是和泉流,但不大靠得住,他最早購得的一冊芳賀矢一的《狂言二十番》,系采用鷺流,則是很有一種特色。在《敝帚自珍》一文中,周作人特別強調(diào)了兩個事情,其一是一九六○年他曾收到一冊友人寄贈的《狂言之世界》,系日本狂言研究專家古川久的著作,此書的附錄《在海外的狂言》對周作人的譯作大為稱贊,認為周作人譯文甚早,當時日本還不大有人注意,這令他很是得意;另一則是關(guān)于版本的選擇,古川久列舉英法德各國以及最近蘇聯(lián)的譯本,大抵都采 用《狂言記》,只有周作 人采用的是鷺流及大藏流。一九五九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請周作人增譯《日本狂言選》,給其用來參考的便是蘇聯(lián)的譯本,而這個蘇聯(lián)譯本參用的卻是“日本文學(xué)大系”中的《狂言記》,對此周作人說他“覺得不滿意,便徑自盡可能的改用別派作底本了”。

除去《路吉阿諾斯對話集》和《日本狂言選》的翻譯之外,周作人在《敝帚自珍》一文的結(jié)尾處又寫道:“我的敝帚自珍的故事是說完了,此外還有一個人的著作,我本來也是想去弄,但那人的著作是英文寫的,這使我沒有勇氣去動手了。此人便是斯威夫特,他的大著《格里佛游記》全譯總已有人搞出來了吧,我只譯了他一篇《育嬰芻議》和十幾節(jié)的《婢仆須知》,他的那一路深刻的諷刺也是我所喜歡的,所譯雖然只是點點滴滴,附記在這里,于我也是與有光榮的?!标P(guān)于斯威夫特,他在《知堂回想錄》中回憶自己寫過的一篇文章《吃烈士》,實際是“諷刺”,但“不能正說,只好像是開玩笑似的,可見這事的重大了”,又說,“我遇見同樣事情的時候,往往只有說玩笑話的一法,過去的寫《碰傷》和《前門遇馬隊記》,便都是這一類的例子”。對于這種特別的寫法,他談及自己的師承:“我寫這種文章,大概系受一時的刺激,像寫詩一樣,一口氣做成的,至于思想有些特別受英國斯威夫德(Swift)散文的啟示,他的一篇《育嬰芻議》(A Modest Proposal)那時還沒有經(jīng)我譯出,實在是我的一個好范本,就只可惜我未能學(xué)得他的十分之一耳?!?/p>

《格里佛游記》的翻譯雖未能如愿,但早年翻譯的《育嬰芻議》和《婢仆須知》也是他“敝帚自珍”的作品。此外,周作人還有兩種未能如愿的翻譯工作,也都是他所珍重的。《知堂回想錄·學(xué)日本語(續(xù))》中寫道:“我曾經(jīng)計畫翻譯 出一冊《日本落語選》來,但是沒有能夠?qū)崿F(xiàn),因為材料委實難選,那里面的得意的人物不是‘長三倌人’便是敗家子弟,或是幫閑,否則是些傻子與無賴罷了。”又說:“落語則在雜耍場里每天演著,與講談音曲同樣的受人歡迎,現(xiàn)代社會的人情風(fēng)俗更是它的很好資料,閑來到‘寄席’去聽落語,便是我的一種娛樂,也可以說學(xué)校的代用,因為這給予我語言風(fēng)俗的幫助是很大的?!痹凇段业墓ぷ鳌ち分幸鄬懙溃骸斑€有一種《日本落語選》,也是原來日本文學(xué)中選定中的書,叫我翻譯的,我雖然愿意接受,但是因為譯選為難,所以尚未能見諸事實?!庇终f:“落語是一種民間口演的雜劇,就是中國的所謂相聲,不過它只是一個人演出,也可以說是說笑話,不過平常說笑話大抵很短,而這個篇幅較長,需要十分鐘的工夫,與說相聲差不多。長篇的落語至近時才有記錄,但是它的歷史也是相當?shù)挠凭玫?,有值得介紹的價值。”

對于自己的日本文譯作,周作人在《學(xué)日本語(續(xù))》中有所總結(jié),并提及一件未能如愿的翻譯工作:“倒是狂言,我卻譯了二十五篇,成功了一冊的《日本狂言選》,滑稽本則有式亭三馬著《浮世風(fēng)呂》(譯名《浮世澡堂》),和《浮世床》(《浮世理發(fā)館》)兩種也譯出了,便是還有十返舍一九著的《東海道中膝栗毛》(膝栗毛意云徒步旅行)沒有機會翻譯,未免覺得有點可惜,因為這也是我所喜歡的一冊書。”其他的日文翻譯,周作人多認為是“不愉快的工作”,即使后人多有稱贊的《枕草子》,他卻認為“始終覺得不滿意,覺得是超過自己力量的工作”。文潔若曾在《晚年的周作人》中回憶:“他曾向 我表示,譯完《平家物語》后,日本文學(xué)當中他還有一部感興趣的作品:十返舍一九的《東海道徒步旅行記》??上в捎凇母铩平伲坏眯杏洝茨荛_ 譯,連已經(jīng)動手的《平家物語》,他也未 能譯竣?!辈贿^,周作人未能譯出 的《東海道 徒步旅行記》,由與他有忘年之交的香港鮑耀明譯出,山東畫報社二○一一年八月出版;未能譯完的《平 家物語》則 由翻譯 家申非予以續(xù)譯,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六月出版。

2024年4月18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