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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慕津鋒:講不出再見
來源:《延河》 | 慕津鋒  2024年05月17日11:36

2024年,農(nóng)歷甲辰,是金庸與梁羽生兩位武俠小說大師誕辰百年,這一年,還是“新派武俠小說”開創(chuàng)70周年。1954年1月20日,隨著一個筆名叫“梁羽生”的人在香港《新晚報》開始撰寫小說《龍虎斗京華》,直至同年8月1日刊載完畢,一個文學新流派悄然出現(xiàn)于香江。誰也沒有想到,正因這部小說的橫空出世,為無數(shù)中國人帶來了一個“夢幻世界”。此后的短短幾年,一批新派武俠小說作家如雨后春筍般不斷涌現(xiàn)。香港有金庸、梁羽生、倪匡、林夢、高峰、風雨樓主等人,代表人物為金庸、梁羽生;臺灣則出現(xiàn)了陳青云、臥龍生、云中岳、諸葛青云、蕭逸、古龍、上官鼎等作家群體,代表人物為古龍、蕭逸。他們所創(chuàng)作的武俠小說最初在港澳臺傳播,后來蔓延至東南亞,再后來更是席卷全球華人世界,該浪潮整整持續(xù)了四十多年。直到現(xiàn)在,他們眾多的武俠小說還被不斷地搬上熒幕(尤以金庸、梁羽生、古龍為多),由此可見新派武俠小說的藝術(shù)生命力是多么的旺盛。

正是因為他們的聯(lián)袂創(chuàng)作,在中國文學史逐漸形成了一個以梁羽生、金庸為代表的虛構(gòu)歷史武俠故事為內(nèi)容的“新武俠小說流派”。該流派開風氣之先者是梁羽生先生,將其發(fā)揚光大者則為金庸。該流派提出了全新的“以俠勝武”的理念,它所講述的“俠行”是建立在正義、尊嚴、愛民的基礎(chǔ)上,這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舊派武俠小說,舊派武俠小說過多渲染了復(fù)仇與嗜殺。梁羽生對于該流派的“俠”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認為“新武俠小說中的俠,是為社會除害的英雄;俠指的是正義行為——符合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的行為就是俠的行為,所謂‘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倍鹩箤τ凇皞b”的解釋是:“我推崇俠士,大俠。大俠的俠,不是為自己的權(quán)力,是為大眾服務(wù)的,奮不顧身去主持正義的。”“新派武俠小說”自誕生之日已70年,其在華人世界影響至今未衰。金庸先生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更是成為經(jīng)典詩句。

對于該流派的新,北大知名學者、教授嚴家炎先生有一段中肯的評價:

新派武俠小說是武俠文學史上的新階段。它突破了舊武俠小說內(nèi)容上的種種局限,在根本精神上與“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一脈相承,異曲同工。它不但能夠存活在現(xiàn)代人中間,也已經(jīng)正式贏得了現(xiàn)代讀者的喜愛。

我,有幸生在了武俠小說在大陸最流行的時代。

作為一名武俠迷,“梁、金、古”是我永遠無法忘記的作家,他們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云海玉弓緣》《白發(fā)魔女傳》《七劍下天山》《武林天驕》《狂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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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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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萍蹤俠影錄》、《楚留香傳奇》《多情劍客無情劍》《陸小鳳傳奇》等等作品對我影響至深。因為它們的陪伴,讓我從少年時便開始擁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夢”,一個注定會陪伴我一生的多彩世界——“江湖”,并留給我一段難以忘情的學生時代。

自我接觸到武俠小說后,發(fā)現(xiàn)它們完全迥異于之前看過的任何一本書,著了魔般地開始了閱讀。那時都是窮學生,這些小說大多是借來的,因為太過搶手,借書人要在限定時間內(nèi)看完,且不得劃線和批注,因為書已經(jīng)破爛不堪。時間緊,任務(wù)重,我常常廢寢忘食、一目十行,利用一切有利時間地看。一是上課時,在桌上擺一本書當掩護,低著腦袋 “偷偷摸摸”地看。既要保持流暢的閱讀,又要時不時與老師有眼神交流,表明自己在聽課;二是躲在自己家外的公廁放心大膽地看。那時,上大號成為我 “屢試不爽的”借口,常常蹲到雙腿酸麻,快站不起來了;第三種情況比較少見,就是晚上鉆進被窩里翻讀。這種情況,要么是故事太精彩,要么是“書主”催得急,要趕緊還。于是,我在晚飯后寫完作業(yè),便借口有點困,早早鉆進被窩。然后,用下頜夾著手電筒,照著手上的書,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看一會兒換一回氣。但過早入睡,容易被充滿愛心的母親發(fā)現(xiàn)。一次,我在讀古龍先生的《多情劍客無情劍》時被抓包了。從沒讀過武俠的母親,以為我陷入了早戀,非常生氣。直到我發(fā)誓以后再也不看這類武俠小說,才勉強平息了這次風波。

正是在初中時期的大量閱讀,讓我對武俠小說有了自己的理解:金庸的小說最精彩,古龍的最奇絕,梁羽生的則透著淡淡的書卷之氣。在眾多作家中, 無疑金庸的作品最好看,他的作品大氣磅礴,義薄云天、從不“小我”,讀后讓人熱血沸騰,整得我總想跟書中主人公一樣仗劍走天下,去追逐大漠落日,去攀登雪域高原,去踏激流險灘,去江湖圓一個武俠夢、英雄夢。他的武俠小說不僅給年少時的我一個大大的“武俠夢”、“江湖夢”,同時它讓我知道作為一個中國人,要“忠、孝、信、誠”,心中要有“禮、義、廉、恥”,對家人、朋友要“有情有義”,對社會要有一種“俠義情懷”。他讓我很想成為一個有著“俠骨”、“俠情”之人。

初中之后,我的武俠閱讀少了許多。那時,更多的是觀看武俠影視劇。1994年上高三時,臺灣馬景濤版《倚天屠龍記》正在熱播。害怕影響學習,父母對我觀看的時間做了限制。我在自己房中坐臥不安之際,無意中發(fā)現(xiàn)門上有一個小小的洞,通過這個洞,電視機里的畫面竟然一覽無遺。我通過這個小洞追完了整部劇,獲得了巨大的滿足,成績也沒有受什么影響。直到大學畢業(yè)后,在一次聊天中,我才跟父母坦承了這次“武俠劇之旅”。

20世紀80、90年代,大量的港臺片涌入,我看到了一部又一部精彩的武俠影視作品?!渡竦駛b侶》《笑傲江湖》《東方不敗》是我最喜歡的,我在現(xiàn)代的光影中對新派武俠有了更新的了解。也因為這些武俠片,世界開始認識神奇的東方,認識中國功夫。

大學畢業(yè)后,因為工作原因,我有幸見到一些作家,他們要么是對武俠小說的出現(xiàn)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要么是曾創(chuàng)作過經(jīng)典武俠小說。

我最早見到的是臺灣武俠小說家蕭逸,他的《飲馬流花河》《馬鳴風蕭蕭》是我比較喜歡的。他的小說讀起來典雅婉約、飄逸流暢,他與諸葛青云、臥龍生、司馬翎、古龍曾并稱“臺灣武俠五虎將”。在他的武俠創(chuàng)作巔峰期,曾與金庸齊名,江湖人稱“南金北蕭”。后因定居洛杉磯,北大教授孔慶東又稱他為武林中的“美洲豹”。

我和蕭逸先生相識于2008年12月3日,那天晚上,我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訪美代表團參加了在洛杉磯舉行的“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座談沙龍”。十二月的北京早已寒氣逼人,而萬里之外的洛杉磯卻依舊陽光明媚、溫暖如春。在沙龍上,我結(jié)識了一位四川老鄉(xiāng),女作家劉加蓉。當我和她談興正濃時,沙龍主持人拿著麥克風向全場講道:“我們現(xiàn)在邀請北美洛杉磯華文作家協(xié)會前會長蕭逸先生致辭。”

我一下子被“蕭逸”這個名字吸引了,“蕭逸,是那個寫《飲馬流花河》《馬鳴風蕭蕭》的武俠小說家嗎?”我低聲問劉女士。

“是的,他是我們前會長。”

天哪!我居然在這里能見到這位武俠大師,這于我而言簡直太不可思議。對于蕭先生的致辭,我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他最后說了一句“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起飛,文化也日益繁榮。相信一場炎黃子孫的文藝復(fù)興即將到來?!?/p>

當我看到蕭先生致辭結(jié)束回到座位時,趕忙起身,穿過大半個會場,走到他的身邊,恭敬地向先生致意:

“蕭老師,您好!我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小慕,慕津鋒,很高興能認識您。您的《飲馬流花河》《甘十九妹》《馬鳴風蕭蕭》《無憂公主》,我上初中時便讀過,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君無忌這個名字,‘一個無忌天下的君子’,這名字夠氣魄!”

當我講完,蕭先生高興地站起來:“慕先生,你好!歡迎來到洛杉磯,謝謝你喜歡我的這幾部作品,這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作品了,沒想到你這么年輕還會喜歡?!?/p>

“蕭先生,我們這代70后的男生,大都是讀著武俠小說成長起來的。武俠小說給了我們這些男孩子一個豪情美麗的武俠夢。這個夢指引我們要做一個心有俠義的有情之人:對國家要忠,對父母要孝,對家人要愛,對朋友要義。武俠對我們影響太大了。謝謝您們創(chuàng)作的這些武俠小說,讓我們的學生時代多姿多彩。謝謝!”我越說越有些激動。蕭逸先生聽得也很感動。隨后,蕭逸先生熱情地邀請我站在他身邊合影留念,并承諾有機會再到北京,一定到現(xiàn)代文學館來看。

2009年4月下旬,蕭逸先生應(yīng)約來到北京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捐贈他的文學資料,其中就包括他的武俠小說《西風冷畫屏》和《七道彩虹故事》等手稿,《馬鳴風嘯嘯》等武俠著作15部,還有《飲馬流花河》等作品連載時的早期報紙。這些文獻資料的入藏,對于國內(nèi)研究蕭逸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那次蕭逸先生來京,我全程負責陪同。在聊天時,蕭逸先生對我談起了自己的武俠創(chuàng)作,說自己的武俠創(chuàng)作其實很偶然的。1958年父親蕭之楚將軍去世后,臺灣當局給的撫恤金很少,家境一下子變得并不是太好。自己在臺北建國中學畢業(yè)后,先后進入臺灣海軍軍官學校和中原理工學院化學系學習,但自己都不喜歡便輟學了。當時,臺灣社會受香港影響很流行武俠小說。當時的臺灣也有很多人在寫武俠小說。那時的他也喜歡看武俠,看到那么多人在寫,而且稿酬也很可觀,便也想試試。1960年,他悄悄地創(chuàng)作了一部武俠小說《鐵雁霜翎》。寫完后,他便試著給出版社投稿,出版社很快就與他簽了合同,出版了該書。不久,大名鼎鼎的香港邵氏影業(yè)公司竟然看上這部小說,迅速與蕭逸簽約后很快拍成了電影。看到自己的武俠小說如此受歡迎,而且還有不菲的稿酬,年輕的蕭逸很是驚喜。從此,蕭逸便開始了長達20多年的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

在與我談起的武俠小說作家中,蕭先生特意和我講起他與古龍年輕時的一段趣事。那時他們都已經(jīng)開始寫武俠,但古龍的名氣還不大,而蕭逸的文章在臺灣、香港、東南亞都很受歡迎,很多報紙向他追稿,那時的他必須天天寫稿,否則那些報紙就要開天窗。蕭先生說那時他寫稿很快,稿費也相當可觀。有一天,他和古龍都剛拿到稿費,便相約著晚上一起吃飯。一見面,古龍豪情萬丈地說,今天咱倆不管拿了多少稿費,都拿出來放在一起,今晚找一家高級館子,咱一頓飯全部花出去,來它一個不醉不休。你把錢交給我,我來買單,如果錢不夠,差多少我來補。聽古龍這么說,想到自己今天剛拿到的不菲稿費,蕭逸想可能古龍今天拿到的稿費也不低,否則他不會這樣主動大方地說。蕭逸便把自己的稿費全部交給了古龍,想那就今天晚上好好吃一頓,大不了吃光了這些稿費,回去繼續(xù)寫。那晚,古龍和蕭逸可真是海吃海喝了一頓,什么貴點什么。等吃完古龍結(jié)了賬,蕭逸才知道,其實那天古龍根本沒拿到多少稿費,但他的大口氣“唬住”了自己。好脾氣的蕭逸除了心底一聲嘆息外也沒再說什么,畢竟這筆稿費對他而言,也沒那么重要。只是以后,古龍不再好騙蕭逸了。每當古龍說一起掏錢吃飯時,蕭逸便說那大家把錢都拿出來,看清楚了再吃。而古龍先生呢,好像有一陣不再說大話了。當然,后來古龍的小說越寫越好,市場也越來越大,直追香港的金庸和梁羽生。

談到古龍的英年早逝,蕭逸先生很是感傷。我能感覺到這位已經(jīng)離世近24年的朋友,在蕭逸先生心中有著怎樣的位置。

“古龍這個人對朋友還是不錯的。但他太喜歡酒了,嗜酒如命。為此,我勸過他很多次,說你是不想活了還是怎么的?他說,沒有酒還有什么意思,死了算了。有一次,古龍都喝到胃穿孔,從醫(yī)院剛出來,又喝。古龍很有才氣,這一點我必須承認。他寫的小說很精彩,可惜他太不愛惜自己了。如果他能珍惜自己,他一定會創(chuàng)作出更多精彩的武俠小說。他太可惜了?!闭f到這兒,蕭逸先生無限感傷地搖頭。

是呀,天才需要勤奮,但更需要自律。

有一次,我跟蕭先生談起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武俠世界,現(xiàn)在只剩下金庸、蕭逸和溫瑞安三個人了,而且都是封筆多年,其他的武俠大師都已駕鶴西去。屬于武俠的黃金時代,也許真的過去了?,F(xiàn)在的年輕人大都不看武俠。蕭逸先生倒還很樂觀,他說:“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武俠,只是表現(xiàn)方式發(fā)生了變化?,F(xiàn)在,香港黃易創(chuàng)作的新武俠就有不少的擁躉。不管怎樣,武俠不是低俗,武俠不僅僅是打打殺殺,它有它的精神,它的精神就是‘俠義’。這是中國人幾千年來一直傳承下來的,是從儒家思想轉(zhuǎn)化過來的。中國人的‘俠義’不同于西方和日本人的武士道,它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這種情懷要求“俠者”要有對弱者的同情心,對權(quán)勢敢于抗爭的魄力,要有自己的良知。要敢于殺身成仁,而絕不助紂為虐。”

我第二個見到的與武俠有關(guān)的作家是香港的羅孚先生,他是梁羽生、金庸當年的領(lǐng)導、好友,兼武俠小說出現(xiàn)的推動者。正因為他“綁架”了陳文統(tǒng)、查良鏞,逼著他們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中國文學史才有了后來的梁羽生、金庸,他也被稱為“新派武俠小說的催生婆”。

2011年,我有幸與羅孚先生有了“一面之緣”。

那年的6月下旬,當時我的老領(lǐng)導劉屏主任讓我聯(lián)系一位叫羅海雷的先生,與他商議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領(lǐng)導去他家中,拜訪從香港來京的羅孚先生的事情。如可以,最近可否安排拜訪時間?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羅孚”這個名字。憑直覺,我想“羅孚”先生應(yīng)該是一位歲數(shù)很大的老先生吧。我很快就按照劉主任給的電話聯(lián)系了羅孚之子羅海雷先生。7月1日,我陪文學館領(lǐng)導前往海雷先生位于麗都某小區(qū)的家中,拜訪羅孚老先生。

7月1日一大早,我先開車去了花店和水果店,為羅孚先生精心準備了一個鮮花籃和果籃,而后到單位接上吳義勤館長和劉屏主任。在路上,劉屏主任跟我們講起了這位老先生的傳奇故事。尤其談到,正是羅孚“催生”了華語世界兩位新派武俠小說作家:梁羽生和金庸。說兩人都曾是羅孚在《大公報》的下屬。(1954年,太極派掌門和白鶴派掌門由報紙上的論戰(zhàn)轉(zhuǎn)移到擂臺上,引起港澳武術(shù)熱。)羅孚為了吸引更多的讀者來看左派報紙,請梁羽生在報上連載武俠小說,于是便有了《龍虎斗京華》。一年后,因梁羽生當時無法抽身繼續(xù)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羅孚便又鼓動金庸在《新晚報》上“開打”。金庸一開始是拒絕的,因為梁羽生的武俠已經(jīng)很成功了,而且自己的興趣也并不在此,但架不住羅孚的“軟磨硬泡”、“軟硬兼施”,“趕鴨子上架”的金庸便硬著頭皮寫出了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此后梁、金的創(chuàng)作一發(fā)不可收,終成新派武俠小說的泰山北斗,風靡整個華人世界。因為我自己從小就是個武俠迷,梁、金兩位武俠大師在我心中有著崇高的地位,他們的武俠小說,我?guī)缀跞孔x過,聽到劉屏主任這么講,我對這位老先生充滿了的好奇心。

走進海雷先生家的客廳,我看見一位頭發(fā)花白、身穿T恤、短褲的老先生正坐在沙發(fā)上,微笑著向我們打招呼。我趕忙快走幾步,把文學館精心準備的花籃和果籃送到羅孚先生面前,并送上我們的祝福。羅孚先生笑著點頭示意,并與我們一一握手,表示感謝。在領(lǐng)導與羅孚先生談話時,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催生新武俠”的老先生。羅孚先生個頭不高,帶著一個略微有些大的眼鏡,說話的語速不快,說話時總是帶著微笑??吹贸鰜?,他是一個非常謙和的人。

那天拜訪即將結(jié)束時,羅孚先生為每人贈送了一套自己的文集,揮手與我們告別。

回來后,我認真地拜讀了先生送我的文集。在他的《文苑繽紛》一書中,羅孚先生有4篇先后談到金庸、梁羽生和武俠小說:《兩次武俠的因緣》《香港文學和武俠小說》《金庸小說,革命文學?文學革命?》《金庸的治學和辦報》。也許是武俠迷的緣故,我非常喜歡讀先生談他與香港新派武俠淵源的文章。羅老先生的行文,正如聶紺弩所說:“惜墨如金金似水,我行我素我羅孚?!?/p>

我第三位見到的是武俠小說家溫瑞安先生。他的代表作有《四大名捕》《殺人者唐斬》《布衣神相》《游俠納蘭》《說英雄誰是英雄》等。2013年9月27日,我曾有幸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見到溫先生。我早年看過他的作品《四大名捕》和《布衣神相》。在那天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舉辦的“溫瑞安手稿資料捐贈儀式”上,溫先生講了一段自己對“武俠”的理解。他認為“武俠”是中國人特有的一種文化:“武是止戈,俠是明知不可為。武俠就是要達到一個維持和平的力量。止戈為武,止戈就是停止干戈。以和為貴,只有和,人們才能穩(wěn)定、奮揚、上進;遭受毀壞、破壞,戰(zhàn)火蔓延的情況下,人們沒法得到充分的發(fā)展?!涫且环N手段,俠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武而沒有俠,純粹在暴力讓觀眾得到感官上的刺激,就是比較落伍的了。而俠呢?俠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義所當為者為之。……這個義本身就是禮儀、俠義、正義、情義、公益,而義所當為之,你覺得這件事情是要做的。例如有老人倒下,到底還扶不扶?在一些公共的場合里面,我們做了一些事情,幫了一些人,可能挨了一身打,甚至麻煩后來多的是,可是往后想沒有后悔。兩體結(jié)合,就是武俠的一個本意。這就是我寫武俠時必須要堅持尋求的意義?!?/p>

那天在會議中途,我抽空與溫先生有過簡單交流。我對溫先生講,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對我一生影響很大,甚至對我的世界觀、價值觀都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他的武俠小說給了年少時的我一個大大的“武俠夢”“江湖夢”,它讓我知道做為一個中國人,要“忠、孝、信、誠”,心中要有“禮、義、廉、恥”,對家人、朋友要“有情有義”,對社會要有一種“俠義情懷”。當我談到這些時,溫先生點頭表示贊同。他講他和他的武俠小說最早也是深受金庸影響。對于金庸先生,他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他是集各家之大成。他在,武俠在。他把武俠小說寫成了一種文學殿堂的境界,把武俠小說文學化,讓武俠小說在教科書上都能看到。謝謝他的努力。” “我與金庸先生是忘年之交,我自己曾在很多寂寞、輝煌燦爛的日子里,跟朋友談起他的人、他的小說、他的機構(gòu),都充滿了敬意和誠意。有時候,心里跟這位大我近三十歲的長者很親近,就像我父親一-樣,在苦難的歲月中我會在心里低訴,就像書里的作者跟自己早就相知一般,但有時候卻又不怎么服他,覺得他太多的約制與距離,忍不住要跟他沖撞、頂撞一下?!?/p>

因為還有眾多記者、書迷在等著采訪溫先生,我不便再耽誤他更多寶貴時間。當我與他握手告別時,我拜托他回到香港,如再見到金庸先生時,送上我這位金迷對老人的祝福。溫先生笑著說:“一定!一定!”

我見到的第四位作家是將金庸先生小說向大陸學術(shù)界鄭重介紹的北大知名教授嚴家炎先生。20世紀90年代,嚴先生率先把金庸的武俠小說搬進北大課堂,并從嚴肅的學術(shù)角度對金庸武俠小說進行了一系列的闡述,這在當時的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正因他的積極推動,國內(nèi)學術(shù)界對新派武俠小說逐漸開始接納與認可,金庸及其作品也慢慢走入中國當代文學史。我和嚴先生因征集相識于2014年,但有機會和先生認真探討金庸武俠則是在2020年初。

在那次見面中,我與先生聊到自己對金庸及其武俠小說的推崇?!皣览蠋?,很可惜,我沒有見過金庸先生。但我非常同意您的觀點,我也認為金庸的武俠小說不能簡單地歸為通俗武俠小說。我們這一代70后,在成長中,深受金庸武俠小說的影響。金庸先生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部部都是經(jīng)典。金庸先生通過他塑造的人物形象、描述的紛擾復(fù)雜的江湖,向我們講述著他所要表達的中華民族一直傳承了兩千多年的中國精神。而恰恰是這種精神,直到現(xiàn)在還在支撐著我們這個民族、這個國家傲然地屹立在世界。這種異于其他民族的獨特的民族精神,其實與我們現(xiàn)在所講的‘文化自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我想這也是為什么在金庸先生去世的當晚,整個華人世界、所有人的朋友圈都在哀悼這位老人,因為他的作品影響太大了,凡有華人的地方,一定有金庸的武俠。”

聽我談完金庸,嚴老輕輕地說了一句:“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金庸武俠小說的價值和意義會被中國當代文學史認可。他是一位極具才華的小說家?!?/p>

2021年8月底,我收到嚴先生托新星出版社寄來的十卷本《嚴家炎全集》,其中第六卷《金庸小說論稿》是我最為關(guān)注的,我認真地將這本書收錄的全部文章讀完。在文中,先生談到了自己當年在北大開設(shè)“金庸小說研究”課的初衷,他認為此舉完全是“出于文學史研究者的一種歷史責任感”,他堅定地認為像金庸這樣杰出的作家“更應(yīng)入史并可開設(shè)課程”,因為金庸的武俠小說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不僅是“一場靜悄悄的文學革命”,同時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更是“使近代武俠小說第一次進入文學的宮殿”。他通過親身閱讀,真切地感受到金庸的武俠小說充滿了“神奇的想象力,豐富生動的情節(jié),多姿多彩的人物形象?!彼J為金庸小說能夠讓人拿起來就放不下,甚至令人廢寢忘食,靠的就是“藝術(shù)想象的大膽、豐富而又合理,情節(jié)組織的緊湊、曲折而又嚴密。在敘事藝術(shù)方面,金庸將大仲馬式西方小說開門見山地切入情節(jié)以及倒敘、插敘、閃回、推理的手法,戲劇中“三一律”式的嚴整結(jié)構(gòu),電影中鏡頭推移、組接的方法,與中國傳統(tǒng)小說講究伏筆、懸念、轉(zhuǎn)折、一張一弛的節(jié)奏起伏等技巧融合在一起,中西合璧而又渾然一體,兼有多方面的妙處,這就使他的情節(jié)藝術(shù)具有極大的魅力。

嚴先生的夫人盧曉蓉老師,還給我講了金庸先生的“送藥”故事。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盧老師在北京大學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工作,該公司那時剛剛生產(chǎn)出一種降血脂的藥。這種藥既傳承了中華醫(yī)藥的特長,又添加了現(xiàn)代科技的要素,具有良好的療效。但因為還沒有走完所有報批程序,當時這個藥還是“內(nèi)部藥”。因知道金庸先生患有高血脂,盧老師在一次陪同嚴先生去看望金庸時,特意帶上了幾盒。見面后,盧老師將藥送給金庸先生,并講了此藥的一些特點,金庸先生聽后高興地收下了。盧老師當時覺得金庸先生不大可能會服用這個還沒正式上市的新藥。過了有一段時間,盧老師與金庸先生在北京港澳中心不期而遇。金庸先生告訴盧老師:“你那個藥不錯?!北R老師聽后非常高興。金庸先生告訴盧老師,以后這個藥要是打廣告,你們可以直接打上這段話,就說是金庸說的。后來每次見面,金庸都很關(guān)切地問盧老師有關(guān)這個藥的情況,問長問短,令盧老師很受感動。在去北大參觀訪問時,金庸先生還特地前往盧老師所在的公司拜訪,并親自題詞。金庸先生不僅自己試服,他還多次向親友推薦,他有一句很形象的廣告語“它可以將好的膽固醇升上去,將壞的膽固醇降下來”。聽著盧老師的講述,我能感受到她對金庸先生那份“俠義之情”的深深懷念。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在香江悄然離逝。他的離去,在華人世界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很多武俠迷紛紛表達自己的哀痛之情,都說金庸先生的離去,標志著自己的“青春時代的結(jié)束”。對于生死,金大俠自己看得比較開,他曾說過“人生就是大鬧一場,然后悄然離去?!?/p>

我曾看過一個視頻,金庸先生在一次接受采訪時,主持人突然問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百年之后,在那個時候到來之前,我們大家能不能聽到您自己的自我的評價?”

先生靜靜地聽完這個問題,而后認真地回答道:

“百年之后,我現(xiàn)在快八十歲了,到100歲不過才20年了,我寫的那些武俠小說,有的武俠小說沒有什么文學價值,但娛樂性很強,至少有3億人看了之后,覺得很好看,是提供一種很好的娛樂,我最初的《書劍恩仇錄》到現(xiàn)在有五十年了,寫了五十年還有人在看,至少五十年的價值還是有的,現(xiàn)在我希望,我希望百年之后,還有人看金庸小說?!?/p>

金庸先生離去后,我們更加感受到他的價值與影響。他的武俠作品影響早已跨越文本本身,成為了一種現(xiàn)象,一種獨屬中國人的“情懷”。1979年,臺灣歷史作家柏楊就曾說金庸的小說已成為“另一時代的尖端”?!凹t學大師”馮其庸這樣評價金庸的作品:“金庸小說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是非常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我敢說,在古往今來的小說結(jié)構(gòu)上,金庸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004年當金庸在成都與90歲的“中國文壇常青樹”馬識途見面時,馬識途特作詩《七言四句 贈金庸》“凡有井水唱‘三變’,今日到處說金庸。新聲本自俚歌出,繆斯殿堂拜查翁?!苯鹩箒砣兀f人空巷。席間有感,立就順口溜一首,并書以求教。在隨后的發(fā)言中,馬識途更是提出倡議:“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這樣的‘金庸現(xiàn)象’,在文學上,在中國產(chǎn)生如此大的影響,四川作家應(yīng)該從他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何種啟示?”馬識途認為金庸的成功處,在于對中國歷史、文化、傳統(tǒng)、思想等各方面有深刻的表現(xiàn)和承載。

金庸先生去世后,我曾翻箱倒柜想找找自己有幾本先生的著作,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手邊只有一套剛畢業(yè)時買過的盜版《神雕俠侶》,這實在有些對不起先生。自己寫作之后,更深刻地理解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不易,明白了盜版的危害。為了向先生致敬,我去買了一套完整的正版《金庸作品集》,整整齊齊地放在了我的辦公室。閑暇時,我會拿起曾經(jīng)讀過的武俠小說再次細細品味。我發(fā)覺10多歲時讀過的書,跟現(xiàn)在再讀真的不一樣了。那時讀的只是熱鬧、新奇,而現(xiàn)在讀的,感覺是人生、是歷史,是一段段漫長的“征程”。

正如當年自己讀《神雕俠侶》時,看到絕世劍客獨孤求敗去世前在劍冢石上留下的幾句話,并沒有什么太深的感觸,只是覺得這位劍客名字很奇特,他的武功很高而已。等到不惑之年再讀時,似乎讀懂了一些蘊含其中的人生況味。

“劍魔獨孤求敗既無敵於天下,乃埋劍於斯。

嗚呼!群雄束手,長劍空利,不亦悲夫! ”

獨孤求敗,一生劍術(shù)已近絕頂,無敵于天下,何其幸矣??此玫膸装褎Γ鋵嵅徽侨艘簧?jīng)歷的不同境界嗎?

第一柄劍:無名利劍,“凌厲剛猛,無堅不摧,弱冠前以之與河朔群雄爭鋒?!?/p>

第二把劍:紫薇軟劍,“三十歲前所用,誤傷義士不祥,乃棄之深谷?!?/p>

第三口劍:玄鐵重劍,“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四十歲前恃之橫行天下?!?/p>

第四支劍:木劍,“四十歲后,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

“自此精修,漸進於無劍勝有劍之境。”

作為“武俠迷”,我非常遺憾沒有見過金庸先生,但我確有幸走進過金庸先生一生最為看重的刊物中。自2019年10月到2024年3月,我在金庸先生創(chuàng)辦的《明報月刊》上發(fā)表過幾篇小文,這也算是與先生的另一種“交集”吧。《明報月刊》所堅持的辦刊信條“獨立、自由、寬容”承載了金庸先生的一種夢想,他認為:只有獨立的意見,才有它的尊嚴和價值。在此原則下,只要是言之有物、言之有理的好文章,《明報月刊》都愿意刊登。也正因如此,創(chuàng)刊近半個世紀,《明報月刊》在世界華人中有著重要影響力。金庸先生將“俠肝義膽”的情懷深深地植入了這本刊物。作為一名寫作者,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一位鐵肩擔道義的俠客,以筆為劍,“秉筆直書”,“仗義執(zhí)言”,為歷史留下一些有益的文字。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2024年3月10日,是金庸先生百歲誕辰。這一天的凌晨,在湖北襄陽古城墻上,有人用蠟燭擺出了“100 俠之大者”的圖案,他們用這種方式默默地向先生表達他們的敬意。因為是他,讓襄陽這座古城在中國人心中有了一份特殊意義;因為是他,讓大俠郭靖在這里踐行了自己的誓言:“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因為是他,讓這座古城成為國人心中一道難以逾越的長城。

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早已超越文學的范疇,其所塑造的人物早已深入人心。但先生卻一直很謙虛,在20世紀60年代撰寫的《一個“講故事的人”的自白》,他只是這樣評價自己:“我只是一個‘講故事人’(好比宋代的‘說話人’,近代的‘說書先生’),我只求把故事講得生動熱鬧……我自幼便愛讀武俠小說,寫這種小說,自己當做一種娛樂,自娛之余,復(fù)以娛人(當然也有金錢上的報酬)……”。

正是這個善于講故事的人,以自己的方式將“俠”一次又一次植根于無數(shù)中國人心中。對自己在書中所講的“俠”,金庸先生有這樣的解釋:“我推崇俠士,大俠。大俠的俠,不是為自己的權(quán)力,是為大眾服務(wù)的,奮不顧身去主持正義的?!?/p>

我要感謝金庸、梁羽生、蕭逸、羅孚、溫瑞安、古龍等作家,是他們所創(chuàng)作的武俠小說讓年少的我有機會走進一個充滿瑰麗色彩的“童話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有武、有俠、有情、有義”;讓我有機會看到我們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在歷史上曾經(jīng)歷過的那些血雨腥風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讓我在書中人物哭與笑、血與淚中領(lǐng)略到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和信仰。正是這種文明與信仰,支撐著我們這個民族,一直屹立在世界的東方。

前不久,我曾看到一幅金庸先生寫給好友潘耀明的書法,讓我很有感觸:

看破、放下、自在

人我心,得失心,毀譽心,

寵辱心,皆似過眼云煙,

輕輕放下可也。

新派武俠小說作為中國當代文學花園中的一支,為中國文學的普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推廣,做出了重要貢獻。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作為中國最大的現(xiàn)當代作家文學資料博物館,武俠小說家一直也是我們關(guān)注的重點。2006年7月26日,“新派武俠小說開山鼻祖”梁羽生先生在悉尼將自己珍貴的手稿、書信、字畫和藏書,以及楹聯(lián)、翰墨、家具等無償捐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同年年底,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專門成立了“梁羽生文庫”,這也是文學館目前唯一的一個武俠小說家文庫。2009年5月,美國華裔武俠小說家蕭逸先生,在北京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捐贈了其武俠文學資料。2013年9月27日,香港武俠小說家溫瑞安在北京將其30余件與武俠有關(guān)的手稿捐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三位武俠小說家捐贈的文物文獻資料,對研究中國新派武俠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很高價值。

只是甚為遺憾的是,因與金庸先生家屬一直沒有更好的溝通渠道,他的資料文學館極為稀少。這對于一個武俠迷和曾經(jīng)做了24年的征集人,我內(nèi)心感到甚為遺憾。

2024年3月27日,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承辦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金庸先生百年誕辰紀念座談會”。希望以此為契機,我們能有機會讓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文學資料同樣走進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這座豐富的寶庫。

我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