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沈燁:去泰國騎大象
來源:湖州文學(xué)(微信公眾號) | 沈燁  2024年05月20日12:22

沈燁,1989年生于浙江湖州,2013年畢業(yè)于浙江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就職于杭州市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院。2020年開始發(fā)表小說,有作品見《山花》《青年文學(xué)》《百花洲》等刊?!逗贾荨冯s志專欄作者,著有《閑情娛事》一書。曾獲第四屆豐子愷散文獎·青年作家獎,第八屆、第十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xué)獎等,系浙江省“新荷人才”,杭州市高層次人次,杭州市青年文藝骨干。

王曉梅得知馬麗亞離婚的消息時,馬麗亞已經(jīng)離婚個把月了。信息時代對王曉梅他們來說,越發(fā)慢。這事要是放在早些年住職工大院時,馬麗亞兩口子還沒進民政局,半個廠的人準知道了。這一次,要不是在孫子幼兒園門口遇到老鄰居李愛玲,還以為馬麗亞仍是朋友圈里那個整天曬美照曬手工的幸福人呢。年齡往耳順趕,突然離了婚,怪不得李愛玲說起時激動不已,當然這其中肯定也飽含著終于碰到個熟面孔來說這事的興奮。白露剛過,小城蒙上了一層霜,身邊經(jīng)過的面孔匆匆忙忙,李愛玲的嘴張張合合,孫子和小朋友在欄桿盡頭蹦蹦跳跳,歡快的彩色一點點消失。

“你呢,都好嗎?”李愛玲明明還在說她兒子新買的房,話題已經(jīng)伸向王曉梅。

王曉梅笑笑,點頭:“好著呢!”右手在提包里掏著什么,她也不看李愛玲,身子已經(jīng)側(cè)向馬路,“愛玲啊,我還有點事,先走了哦!”

李愛玲目送她急急走開:“啥事啊,這么急?”她意猶未盡,不甘心明顯地掛在臉上。搬出職工大院的那天,人群的離散和今天一樣奇怪,告別的招呼缺了個角,直戳戳地裸在那兒,等著哪一天再填滿。等啊等,這個王曉梅怎么老成如今這個樣子了?年輕時候,她可是廠里的流行風(fēng)向標,墊肩絲綢白襯衫扎著一條彩色百褶裙一出場,廠里的蔣裁縫生意大好,愛美的姑娘人手一套,而她已經(jīng)喜滋滋地換上了電影里的其他同款。當年那姑娘要是回頭望望今天這發(fā)根微白的婦人,定是要被這微胖的身軀、隨意的穿著和過于“謙卑”的下頜給驚了神。想想有個快十年未見了,但是時間似乎隱形了,熟悉得就像秋日年年來而毫無新意,或許是因為相互都加著微信,話雖然沒說過,但對方擺出來的生活一覽無余。

早些時候,王曉梅遇到個熟人也愿意一個勁兒地說,說說嘛自己舒坦,若是有好事也值得炫耀一番,回到家又能當做談資全家共享。即使放在兩三個月前,她也特別愿意碰見李愛玲這樣吱吱喳喳的人,自己體面的讓人羨慕的生活就應(yīng)該得到宣揚。生命的暮色起,曾經(jīng)的埋頭變成了抬臉,曾經(jīng)的沉默變成了抒懷,人們好像都難逃這樣的規(guī)律。

秋風(fēng)拂面,雖然并不太冷,王曉梅卻一個勁兒地打著寒戰(zhàn),上下牙齒打起架,左下方的那顆壞牙險些殞命。她下意識地裹起外套。這天本該去看牙醫(yī),早上走得匆忙,只帶了醫(yī)??ā@與沒帶無殊,規(guī)定在那兒,醫(yī)??ㄅc證歷本缺一不可。每日出門前,前后檢查,生怕落了啥,特別是孫子幼兒園交代的。年齡不斷長,記性往下掉,世道從來不會同情落后者,必須使勁追趕。想來也是無趣,卻要不停地與這無趣相伴。王曉梅眼里發(fā)酸,她回過頭,李愛玲已不見影,小孫子的幼兒園恢復(fù)了寧靜。地上鋪滿了落葉,每走一步都有清脆的唱和。王曉梅特意往葉子堆得多的地方踩,酥麻的快感穿過身體,把她激靈到了童年時代,饑餓難忍的感覺竟被時間緩釋,只留下了天真快樂的幻影。真是奇怪,人到了這把年紀,還是會記掛著小時候的好。

公交車坐出三站,王曉梅才意識到自己上錯了車,也難怪,輕車熟路的烙印太深?;伊锪锏叵铝塑?,眼睛盯著站牌上下搜索。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小城這么大——七八個站牌,每個上面都擠得密密麻麻,有些地名從未聽說過。她瞇縫著眼,念念有詞,腦袋中的那張線路圖仍不清晰。她有點懊惱,又從包里掏出了老花鏡。從前遇到這種情況,給雅楠打個電話就行了,雅楠手機一點,立馬解決。她深諳那種心理,向兒媳婦求助,會妥妥地加深他們之間的情誼。然而,這種情誼說沒就沒了。

“王曉梅!”

她轉(zhuǎn)身,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擁抱團住。

“多久沒見啦,你這個大忙人!”馬麗亞湛亮的聲音在她爽朗的笑里亮晶晶的。

王曉梅驚了一下,順勢拉住了馬麗亞的手——她那神采飛揚的樣子一點兒沒變。前面剛剛提到馬麗亞,這會兒就碰上了,此地人常說的“風(fēng)水薄”大抵是這么回事,比“說曹操曹操就到”多出一點命定的倔強。

“上一次見面還是你們大寶結(jié)婚的時候呢!現(xiàn)在孫子都很大了吧?”馬麗亞笑得微妙,“當時,新娘子就大著肚子了嘛!”

一晃眼,四年多過去了,孫子已經(jīng)活蹦亂跳進了幼兒園。馬麗亞和王曉梅活在彼此的手機屏幕里,不言不語,相互關(guān)照。在工廠的時候,她倆一個車間,朝夕共處,知根知底。直到企業(yè)改制,各自出外謀生。人到中年,脫了鎧甲,背對著無需擔憂的過去,逐漸開始與日新月異的時代打交道,上有老,下有小,前有虎,后有狼,兩眼一抹黑。王曉梅在一間民營企業(yè)做到退休,馬麗亞因為身體不好偶爾打打零工。如今,她們已然忘卻過去十多年的煎熬。隨著孩子長大,順利退休,王曉梅覺得自己依然成為了少數(shù)幸運兒。

“孫子已經(jīng)上小班了?!?/p>

“所以說早點結(jié)婚還是好的嘛!”馬麗亞笑嘻嘻地說,“給我看看小家伙的照片!”

王曉梅掏出手機,開始翻相冊。

“曉梅,你很時髦嘛,蘋果手機!”

“兒媳婦淘汰的,”王曉梅把手機遞到馬麗亞面前,“不過,也蠻好用的?!?/p>

馬麗亞津津有味地翻著相冊,不吝夸贊這個陌生的小孩,把手機遞還給王曉梅的那一刻,她發(fā)覺王曉梅的眼睛紅了。她盯著王曉梅看,那雙眼睛好像又不紅了。

“曉梅,我離婚了?!瘪R麗亞用一種并非自己的聲音在說話,低沉,平淡。

王曉梅滿臉驚訝,手下意識地捏緊了手機,指甲蓋因為用力現(xiàn)出桃紅,她不明白馬麗亞為何要突然提起這事。

“離婚三個月了,”馬麗亞嘴角彎彎,“你知道的,我跟梁棟關(guān)系一直不好,離了也好。”

李愛玲的版本里,這件事是她在婚姻登記處的表妹告訴她的,那表妹看兩人戶籍所在地在那間倒閉的工廠,年齡又和表姐相仿,就記下了名字。因此,這樁新聞還只是個秘密。王曉梅喉嚨口堵著,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說啥。

“現(xiàn)在沒啥事吧,咱老姐妹一起走走吧?!瘪R麗亞挽住了王曉梅的手臂。

王曉梅像是被馬麗亞生拽著,但肢體和面部并沒有任何不情愿,嘴上卻是說:“待會兒還有事呢?!?/p>

“有啥事啊?”馬麗亞的手不放,側(cè)臉看著王曉梅,“孫子都送去幼兒園了,我們這年紀能有啥事?。俊?/p>

王曉梅不響,兩人走在街上,從退休工資差了幾塊錢開始算起,說了幾樁陳年小事,又交換了幾則八卦,二人的表情舒緩了不少。風(fēng)吹過樹梢,未落的葉擠在一起發(fā)出嘩嘩的聲音,昨夜的幾滴雨水飄在馬麗亞頭上,她發(fā)出“哇”的叫聲,仿佛未脫少女時的稚氣,她突然往前跑了兩步,搖動著銀杏細弱的枝丫,水滴混雜著黃葉落了下來,兩人哈哈笑起來,是未來可以經(jīng)常憶起的片段。“馬麗亞雖然老了,還是瘋瘋癲癲的?!薄巴鯐悦防隙祭狭?,學(xué)會了假正經(jīng)?!笨谏嗫偸潜粍e人嚼的。這一搖一動真把天上的雨給叫下來了,秋雨都在冰箱里住過,冰絲絲地往身體里去,王曉梅把圍巾攏了攏,豎起了衣領(lǐng),拉著馬麗亞坐進了街邊一間水吧。

王曉梅毫不含糊地要了兩杯飲品,利索地付了錢。

“喏,小年輕都這樣,喝一杯東西,坐半天。我們總不好學(xué)報紙上那些人,宜家坐坐滿聊天,肯德基里占位相親,一分錢不花,要被人罵的。”

馬麗亞吸了一口飲料,皺了皺眉:“太甜,我們年紀大了,不好吃太甜?!?/p>

王曉梅笑笑:“開心就好?!?/p>

“是的咯,肯德基里坐著,空調(diào)吹吹,又不花錢,自己開心就好,管人家怎么講!”

王曉梅拿著杯子撞了下馬麗亞的杯子,朝她努努嘴。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天暗了下來,有個沒帶傘的人在拼命向前跑。

“你看那人,屋檐下站著看看雨,等雨落完再說咯,跑嘛也跑不到頭,弄得濕噠噠的,還危險?!?/p>

“麗亞,你是心靈雞湯看多了,雨里跑跑也有這么多道理了?!?/p>

“我哪來的心靈雞湯?”

“喏,朋友圈里,每天早上兩條?!蓖鯐悦氛f著,點開了馬麗亞的朋友圈。

“活了大半輩子,道理仍然沒學(xué)夠,”馬麗亞一說話,法令紋變成一個夸張的“八”字,“不過,人就是這樣,學(xué)了再多道理,也沒用?!?/p>

王曉梅又沉默了,她用吸管攪動著那杯飲料,里頭瞬間飛女散花,卷起了各種故事。

“說了你也不相信,梁棟這樣的還找了個小的。”

王曉梅手里的吸管撞了一下杯子內(nèi)壁,滑了進去。

“罵了他快三十年,他終于回頭狠狠扇了我一耳光。這話是我兒子說的。梁棟找兒子談,說想離婚,兒子說沒意見。你看,我就養(yǎng)了這么個混球。”

王曉梅欲言又止,滑了滑手機,又放好:“梁棟這些年賺了不少錢吧?”

“估計也沒賺著錢,不然跟我談離婚的時候怎么死盯著我現(xiàn)在住的這套房?他這些年一直在西北做會計,每次過年給我兩三萬,我也不知道他的底?!?/p>

“那,這房?”

“他買的,歸他了,他什么時候從西北回來,我什么時候搬出去。”

“馬麗亞,你傻不傻啊,他要離婚,你讓他凈身出戶??!”

“曉梅啊,連你都說我傻,看來我是真傻,”馬麗亞的眼睛紅了,“在他面前,驕傲了一輩子,不想求一句。”

梁棟那個蔫蔫的樣子擋也擋不住地往王曉梅眼前來,從年輕時候起,他就一直這個樣——瘦、黑、歪著個腦袋,站在光鮮鮮的馬麗亞邊上,大家都在嘀咕:怎么讓這癩蛤蟆吃了天鵝肉?不過,說起來,梁棟家庭條件好,父母都是干部,家里就三個孩子,比起馬麗亞那個家——早早沒了媽、酒鬼爸爸拖著六個兄妹——好太多了。人間各種匹配就像拉拉鏈,你長一截,我短半分,怎么也拉緊實了,實在拉不動了,老底子弄根蠟燭擦擦,也湊活著拉,只不過,拉來拉去也不見拉上的情況也是常態(tài)。

“職工大院那套半產(chǎn)權(quán)的小房子歸我。”說出這話,似乎為了挽回一點尊嚴。

“那兒要拆遷了?!?/p>

“拆遷?”

“你不知道?”王曉梅賣了個關(guān)子,“我以為大家都知道呢?!?/p>

“曉梅,遇上你總能碰到好事。我摸獎中了一臺電視機那次,也是和你在一起吧?”

王曉梅點點頭:“那塊地被房產(chǎn)商看中了,這幾個月就要板上釘釘了。說是要集中建回遷房,換套小房子總是有的?!?/p>

馬麗亞掩不住喜色,似乎歷經(jīng)千險終于讓兩條腿安安穩(wěn)穩(wěn)落在了大地上。她不住地捋著頭發(fā),幾根銀絲刺眼地晃。

“曉梅,到時候咱們又能住一起了,”馬麗亞不住地搓著手,她在釋放那份感激,“不過,你們家房子多,東門一套小的,兒子一套大的,再多一套就好收房租了?!?/p>

王曉梅笑了笑,卻沒遮住尷尬,馬麗亞沒有注意到,她沉浸在舊房要拆遷的好消息里??赡?,她無數(shù)次在清晨醒來時設(shè)想過梁棟突然回來了,自己匆忙又卑微地整理著家當,揣著一個旅行箱,站在熟悉的城市街頭,紅綠燈交替閃爍,無處可遁。去哥哥家,姐姐家,還是妹妹家?老爹沒了,家就散了。她這個沒家的人,難道要去乞一份同情?這是萬萬不可的,兄妹六個,數(shù)她從前的日子過得最好,姊妹幾個都讓她三分。但那一天總會來啊,西北縱使有金子挖,衰老也撐不過惱人的風(fēng)沙啊,梁棟一回來,馬麗亞怎么著也得不拍屁股走人,哪怕是為了那點不羞不躁的驕傲。她也想過,去找個有錢的鰥夫,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輩子再也不能伺候男人了。對著王曉梅,馬麗亞一股腦地說,過去那點姐妹情總還存一點兒,她那人既明事理又不咋呼,是個合適的傾訴對象。

外面的雨小了下來,風(fēng)聲漸止,隔著玻璃,清亮亮的,仍能看出冷。

“曉梅,你兒子家就在附近吧,你和呂愛明還住在那兒,給他們當老媽子使?”

“我們前陣子搬回東門那套房了?!?/p>

馬麗亞驚訝地抬了抬眼,眼窩邊的皺紋更加明顯:“孫子也不管了?”

“他們要自己管了。”

“這是好事,你一退休,大寶就結(jié)婚生孩子了,你就圍著他們轉(zhuǎn),我都不敢給你打個電話?!?/p>

王曉梅嘆了口氣,笑了笑。

“大房子住慣了再回小房子住,習(xí)慣嗎?”

“有什么不習(xí)慣的,大寶讀書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住,也沒嫌小啊。”

“曉梅啊,我就喜歡你這個人,換現(xiàn)在的話說:充滿了正能量。以后經(jīng)常出來逛逛,跳跳舞。我和我妹妹準備報名去泰國玩,要不你也報個名?”

王曉梅想也沒想,答道:“好!”

“我們出去玩都報便宜的購物團,反正都是瞎逛,拍拍照。不買東西被罵幾句就當沒聽見!”馬麗亞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

王曉梅想起馬麗亞在朋友圈里的“瀟灑”,想起她每張照片上標志性的笑容,恍惚覺得二三十年前的光陰倏然而至。

“麗亞,你一年要跑多少地方啊?”

“跑不了多少地方,我那點退休金哪夠我到處玩。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這兒待著,隔三差五找點之前旅游的照片,在朋友圈發(fā)發(fā),看到你們點贊,我高興高興?!?/p>

馬麗亞還是那個一件衣服改五次還能穿出新鮮感的馬麗亞,她經(jīng)年不斷地紋著眉,那一層淡淡的藍為她那張逐漸枯萎的臉增添了一點飽滿。兩杯飲料都見了底,馬麗亞提議去小吃店吃個中飯,王曉梅沒有異議,兩人出了水吧,雨停了。

王曉梅回到家,呂愛明正在陽臺上洗衣服。告別馬麗亞后,王曉梅逛了幾間服裝店,但什么也沒買。

“今天這么早下班?”

“退二線了,哪有什么早不早的。”呂愛明繼續(xù)洗著衣服,每搓一下都很認真。他脾氣好,怪不得從前人人都羨慕王曉梅。

“馬麗亞和梁棟離婚了。”

王曉梅沒有等來呂愛明的詫異,他只輕輕說了個“哦”。

“你怎么一點兒都不驚訝?”

“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王曉梅放下了手里的東西,湊在呂愛明邊上,本來就不大的陽臺頓時緊張起來。

“上次梁棟回來——大概是去領(lǐng)離婚證吧,約我們幾個同學(xué)一起吃飯,他自己講的。我以為跟你說過呢。”

“梁棟真不是個東西。”

“不好說,馬麗亞也不是啥好東西。”

“呂愛明啊,瞧瞧你現(xiàn)在說話這樣兒,你變刻薄了!”

呂愛明擰干手中最后一件衣服,轉(zhuǎn)過身,王曉梅趕緊撤出陽臺,看著他曬衣服。

“從早上到現(xiàn)在,你們一直在嘀嘀咕咕?”

“沒呢,早上我去小寶幼兒園送被子——他們楊老師還是給我打電話。碰到李愛玲,她告訴我馬麗亞離婚了,沒想到我坐了趟公交車,真遇到馬麗亞了,你說是不是風(fēng)水???這事,是她自己主動告訴我的。”

呂愛明曬完衣服,往窗口上一趴:“小寶都好吧?”

“好!我去的時候,他們在操場玩,我就遠遠地看看他,”王曉梅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晚上吃點什么?要不我們下館子去,別管大寶了。”

“大寶的事你跟馬麗亞說了嗎?”

“沒說,沒什么好說的?!蓖鯐悦吠嘲l(fā)上一坐,再不說話。

呂愛明關(guān)了紗窗,也坐在沙發(fā)上,老舊的皮沙發(fā)發(fā)出“嘰哩嘎啦”的聲音,隨時要崩塌。皮面上多處裂開,在暗戳戳的屋子里如大麗花般綻放。他倆誰都沒想著要去開燈,通過陽臺射來的被雨水攪和過的弱光為他們帶來一點點希望。呂愛明雙手環(huán)在胸前,仰著頭,閉目養(yǎng)神。不多久,傳來了王曉梅的啜泣聲。剛開始,呂曉明還以為王曉梅看視頻收著聲笑,后來,鼻腔的堵塞越來越嚴重,他猛地睜開眼,望著他的妻子。放在別的夫妻身上,做丈夫的難免要數(shù)落幾句,又哭?哭什么哭?。〗又鹕碜?,或是想想也濕了眼。大寶的事差不多了結(jié)了,后遺癥卻是一道疤,永遠硬生生地留在那兒。

“愛明,我怎么也想不通,我們兩個好好的人,怎么就生了大寶這么個東西?”王曉梅壓著嗓子恨恨地說,面龐成了漫水的溝渠,在房屋的暗影里反射出幾個亮點。

“怪不得別人,他活該,我們活該,”呂愛明抽了幾張紙巾,遞給王曉梅,“再哭哭,差不多了?!?/p>

王曉梅坐著,也不接紙巾,任憑各種液體從臉上滑落。呂愛明向她靠了靠,用紙巾在她臉上印了印,摟住了她的肩,王曉梅呆了幾秒,往丈夫的肩上靠了靠。他們像兩座雕塑,在黑暗來襲前,奮勇護住那些光斑。他們像這樣坐了很久,可能在回憶他們共同度過的許多老時光,可能各自收納空氣中飄來的各種味道,可能只是放空。兩個人相互陪伴了二十多年,幾乎沒有這樣坐著的時刻,他們望向不同的地方,感受著彼此的脈搏和荒涼,稍有不慎便會決堤,而誰都不愿意打破這沉默。在灰暗里,看不出這間屋子的小,每一個轉(zhuǎn)角都很熟悉,王曉梅可以摸著準確地拿到任何一樣?xùn)|西。這幾年,一直空置著,她不舍得租出去,似乎也是給自己一個退路,沒想到,這么快,就退回來了。

暮色的顧慮中,沒有人是清醒的。在喜愛翻舊賬的年紀里,王曉梅不斷嘗試去忘卻,因為沒有什么真正值得記憶。即使想把自己打扮得不那么悲觀,也找不到可以用來打扮的化妝品。她只能緊緊拽著丈夫的衣角,用他們之間相伴的訊號給自己一點力量。

鑰匙摩擦防盜門的聲響串起了電燈開關(guān)急躁的開合,刺眼的光以不被察覺的速度晃著夫婦二人的眼。

“喲!你們干嘛,嚇人兮兮的?”是大寶,他已經(jīng)順手關(guān)上了防盜門,“我回來拿點東西,不吃飯?!?/p>

呂愛明摟著王曉梅的手落了下來,他往后一靠,看著兒子,王曉梅仍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

“今天,楊老師又打電話讓你媽送東西了?!?/p>

“哦,才一個禮拜嘛,還沒習(xí)慣呢?!贝髮毻现块g里走。

“跟你們說一下,方雅楠他們家把二十萬打給我了,這事也算了了?!?/p>

大寶說得輕輕松松,瞬間激怒了王曉梅,她抓起手邊的電視遙控器,狠狠摔在了地上。呂愛明深吸一口氣,把身子往邊上挪了挪。大寶待的房間也沒了動靜。整個屋子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連呼吸聲都被過濾掉了。

停了幾秒,大寶從房間冒了出來,徑直向大門走去。

“呂大寶,你過來?!蓖鯐悦氛{(diào)整著呼吸,她的聲音在顫抖。呂愛明朝兩人各瞅了一眼,仿佛又回到了大寶中學(xué)時家長會后的場景。

大寶停住了腳步,識相地往沙發(fā)上一坐,先說上了:“媽,我知道你有氣,但這一關(guān)咱們都要過啊。我也不想這樣……”

“呂大寶——”呂愛明叫住了兒子,向妻子投去征詢的目光。

幾道淚痕在王曉梅逐漸坍塌的臉上清晰地匍匐著,她的榮光、她的驕傲、她的青春連同她的無助、她的痛苦、她的不堪以相互妥協(xié)的狀態(tài)在她臉上的每一個被歲月打傷的紋路里共存,那些眼淚哆哆嗦嗦地終究是留了底。她這個樣子真是嚇人,呂大寶只看了一眼就縮回了腦袋。

“爸爸媽媽花了一百多萬給你買了房,現(xiàn)在好了,房沒了,老婆沒了,孫子也沒了,你拿著二十萬,很得意是不是?”每一個字,王曉梅都說得很輕,也很重。

“曉梅,這么揪著也于事無補啊。房是沒了,兒媳婦也沒了,但孫子還是我們的孫子嘛!”呂愛明瞧了瞧兒子那喪氣模樣,趕緊插了話。

“你怎么知道孫子還是我們的孫子,說不定哪天就改姓‘方’了!”

“改姓了,也是我們的孫子?!眳螑勖饕蛔忠活D。

王曉梅張了張嘴,無聲的淚水滾了下來,她捧著嘴近乎絕望地把頭彎進了雙膝之間。兩個男人默不作聲,等待著。罵也罵過了,哭也哭過了,這么大的兒子,總不能像小時候那樣一頓打,然而,打了又怎樣呢,都成了定局。就差扇自己兩個耳光了,王曉梅從搬回這間老屋時就灰了心,她就想躲開人群,躲得遠遠的,最好能去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墒?,人想逃的時候,總是邁不開腿,不是被灌了鉛,而是這雙腿只愿意聞腳下土地的味道。

“媽,我本來還想說,咱們把這房賣了,咱們?nèi)硕寄贸鳇c錢,湊一湊,再買套新房住。現(xiàn)在,我都不敢說了……”

“不敢說你還說,你這人是不是少根筋???”呂愛明一掌朝兒子頭上撲過去,如果動作再慢一點,會以為是嬉鬧和愛撫。

“哼,哼……”王曉梅看看大寶,又看看丈夫,“呂愛明,他是誰???”

屋子里又是一陣沉寂。魚缸里的兩只金魚戲弄著缸底的石塊,發(fā)出小聲的磕碰聲。從前,小寶負責給這兩條魚喂食,他喚它們“小紅”和“小橙”,大人從未分清過這兩條魚,小寶倒是“小紅”“小橙”叫得親熱,他還為他們編過許多故事,他盯著它們,毫不影響它們的游戲。

“我朋友在樓下等我,我走了。”大寶起身往門口去。

“晚上早點回來?!?/p>

呂愛明想了想,還是說了。大寶“哦”了一聲,穿上鞋,關(guān)上門。

“你去看看,是不是那個女的在下面?”王曉梅命令道。

呂愛明呼了口氣,站起身,往衛(wèi)生間去。他探出窗子,兒子剛出現(xiàn)在單元口,一個小巧的女孩迎上去,與他并排在燈下走。影子越拉越長,那女孩跳了幾下,他們的影子又逐漸變小,在拐角消失了?;氐娇蛷d,王曉梅似乎整理好了,開始刷著手機,呂愛明在猶豫要不要回她一句。

“他算盤倒是打得很好,把這套房賣了,再買套房,他再結(jié)個婚,再用我們幾年,反正那邊拆遷了也會分新房,到時再打發(fā)我們走?!蓖鯐悦纺樢膊惶?,手伸得老長,緩慢地滑動著手機屏幕。

“曉梅,什么都好商量,別瞎想。”

“呂愛明,我真是過不去啊,我一想到那一天我就惡心!我第一次看手機投屏到電視機上就看到那種東西!我的兒子,在自己的車里,摟著別的女的,干那種事。我們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家庭,他怎么就……”

王曉梅繼續(xù)說:“雅楠也夠狠心的,在車里裝攝像頭,還讓我們這么看著自己的兒子……”

王曉梅直直地盯著電視機,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過電視,從前,為了孫子少接觸電子產(chǎn)品,她很少打開電視,現(xiàn)在,電視屏幕的閃現(xiàn)都讓她感到心悸。

“雅楠也沒錯?!?/p>

“她是沒錯,她也是受害者,房子、車子、孩子,她都該拿著……可是,我就是堵著慌啊?!?/p>

如果說說能讓她舒服的話,呂愛明希望她可以說個不停。不過,即使說舒服了,恐怕未來某一天,她還會繼續(xù)提起,到那個時候,那會像發(fā)酵后的任何東西一樣,更加醇厚,這種醇厚也許會讓事實失真,也許會讓心情變糟。女人似乎擅長講述,她們圖一時的口舌之快,她們?yōu)榱诵念^一瞬間的舒爽,或者,她們只是想讓你永遠記住。人們對往事的回憶中,總是外婆或奶奶在寧靜的夜空下講著古老的傳說、家族的歷史和人間的是非。呂愛明慶幸,他獨特的共情能力讓他在這個家里坦率又合適地存在。

“曉梅,我們出去走走,吃個飯?!?/p>

王曉梅口里應(yīng)著,一邊又拿著手機,按下“按著說話”鍵,對著手機說:麗亞啊,我覺得騎大象這個行程不能刪,我孫子上次從泰國回來告訴我,在曼谷騎大象特別好玩,還能摸象鼻子攢好運呢。王曉梅放下手機,往衛(wèi)生間走。水嘩啦啦地流,她一遍遍把水撲在臉上。呂愛明穿上外套,站在門口等著。他習(xí)慣了等待,在可以看見的匆忙里,他感到安心。門邊的墻皮有了剝落的痕跡,本想把屋子再裝修一下,人倒先住回來了,呂愛明用手摁了摁墻皮,非但沒有按進去,貼著門框的墻皮反而一溜地落了下來。

王曉梅捯飭了一下,取上茶幾上的手機,開始穿鞋。

“曉梅啊,騎大象那條線要貴一點,不過也沒貴多少,你要是感興趣,我們就選那條線吧。”外放的語音里,馬麗亞的聲音像鍍了一層膜,呂愛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要跟馬麗亞一起去旅游?”

“嗯,不貴的,”王曉梅整了整褲腳,扣上了門,“上次,雅楠他們?nèi)ヌ﹪拔胰ノ覜]去,一方面我怕她只是客氣客氣,另一方面,我也怕花錢。我護照都有,泰國免簽,馬麗亞說只要三千多塊錢,出趟國,不是挺好?”

“團費我出!”呂愛明聲音亮堂,驚了樓梯間里的感應(yīng)燈。

王曉梅挽著呂愛明的手,笑了起來。這時候,王曉梅的手機響了,鈴聲是孫子小寶唱的《一分錢》,他把“一分錢”改唱成了“一元錢”。是幼兒園的楊老師,王曉梅接了起來。“哦”“嗯”“好的”“謝謝”說了一通,王曉梅掛了電話,呂愛明等待著。

“楊老師真是好心。她說,小寶今天哭著告訴她,奶奶生氣了,搬走了,她跟雅楠打了電話,才知道怎么回事。她來安慰我?guī)拙洌形蚁麓芜€去給他們包湯圓,她說,上次祖孫樂活動上,數(shù)我做得最好?!?/p>

“這個小姑娘情商很高的,小寶遇上這么個老師,也是幸運?!?/p>

王曉梅表示贊同。他們的臉上出現(xiàn)相互弧度的笑容,像許多經(jīng)歲月改造過的夫妻一樣,他們步伐一致,溫度一致,連面容都變得一致。

“呀!馬麗亞發(fā)來一張團費漲價通知,再過一個月就漲價了,”呂愛明湊上前看了看,路燈下,王曉梅停了下來,看看呂愛明,“那我就跟他們一起報下周一的團?”

“沒問題,來得及,反正免簽嘛!”

王曉梅邊走邊盤算著要帶哪些東西,要換多少泰銖,要帶幾條圍巾,她的心早已飛去那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朋友圈里的國度,她期待,也擔憂,興奮,也懷疑。一路上,她不停地跟呂愛明描述對這次旅游的設(shè)想,她不斷提起小寶騎過的那頭大象,她想象自己坐上了孫子騎過的那頭大象——長長的鼻子,粗糙的皮,毫不避諱地拉著大便——孫子說起時,捂著嘴哈哈大笑。孫子的繪本里說,那是亞洲象,相比非洲象,個子小,耳朵也小,可是,在孫子和大象的合影里,它是那么大。經(jīng)過一間賣手機配件的店,王曉梅進去選了一根自拍桿,呂愛明馬上付了錢。過去,她會學(xué)著雅楠的樣,在網(wǎng)上看看價格,再決定買不買。

“哦,想起一件事?!蓖鯐悦放e著自拍桿,“咔嚓”一按,滿腹狐疑的呂愛明表情十分生硬,襯托著王曉梅的從容,他在等待著妻子的“那件事”。

“我不在的時候,你可千萬別被大寶騙著把房給賣了。”

原來如此,呂愛明舒了口氣。

“賣也行,這套房賣個六十萬,我們拼拼湊湊還能買個一百多方的房子,不過,那房得寫我們的名字。”

“是。”

“老單位那房拆遷了,分房的話肯定還得補點錢,到時候,那房子給大寶,他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

“好?!?/p>

“終歸是自己的兒子?!蓖鯐悦氛f得很輕,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嘲諷,她收起自拍桿,遞給呂愛明,呂愛明會意接過。

“嗨,你看,”王曉梅指了指路邊一家童裝店,“有活動,我們進去看看吧,給小寶買幾件衣服?!?/p>

呂愛明抬腕看了看手表,王曉梅已經(jīng)走進了童裝店。在不大的店鋪里,她仔細地查看款式,比著大小,翻看標簽,詢問店員,沒一會兒,她就挑好了三件,付了錢,喜滋滋地走了出來。

“我去泰國給小寶買個大象公仔,回來以后,帶著這幾件上面有大象的衣服去看他,他肯定很高興?!?/p>

“嗯,高興。現(xiàn)在該去吃飯了吧?”

“走,我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