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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 《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馬睿真真:考古
來源:《青年文學》2024年第5期 | 馬睿真真  2024年05月30日08:06

本期《青年文學》“現(xiàn)在出發(fā)·小說專號”的十一篇小說可以看作今天大學青年寫作的十一個觀測點。讀這十一篇小說,能夠讀到許多親緣近親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在努力辨識青年人對過于容易習得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等的警惕和克服。十一篇小說,是寫作者向這個世界確認他們認為仍然重要的和可以放下的。幾乎所有“青春期”寫作都可以被定義成不同的“惘然記”。這十一篇小說也不例外。我只有唯一的一個問題:在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如此自信地宣告可以教授有寫作理想的青年人“怎么辦”的時刻,青年寫作者是不是需要自我覺悟到所謂寫作恰恰應該從“不這么辦”開始?今天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迷之自信的觀念、知識、風尚、路徑和技術,也許正是寫作的天敵。

那種奮不顧身確鑿不易的愛的信仰卻往往只能轉(zhuǎn)成冷淡克制的低語與懷疑,年輕的寫作者們在奉行“不相信”、保障“不受傷”的當代世界吸收不到浪漫熱力的質(zhì)素,于是“小說里的愛情”走向疲憊和疏離的面相。馬睿真真的《考古》對于愛情的敘事游弋出了舊有的邏輯通道,對于現(xiàn)代情侶之間本質(zhì)的陌生刻畫得細膩幽微。

——評論家,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何平

如何完成一個故事?

梁 鴻

【梁鴻,學者,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出版非虛構(gòu)文學《梁莊十年》《出梁莊記》《中國在梁莊》,學術著作《黃花苔與皂角樹》《新啟蒙話語建構(gòu)》,學術隨筆集《歷史與我的瞬間》,小說集《神圣家族》,長篇小說《梁光正的光》等作品。曾獲“全國先進工作者”稱號,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人民文學獎、文津圖書獎等獎項?!?/span>

一個故事究竟在何種意義上稱得上完成了敘事?

也許,最重要的不是故事講得是否完整、是否曲折,而在于作家究竟想借助故事傳達給讀者什么樣的氣息。

這一點,在馬睿真真的小說《考古》中非常明顯。作者以一種淡淡的、無可追尋的語氣講述相親,講述過去的戀愛,講述一次旅行。有對前男友的埋怨,有看到嶄新風景的好奇,但更多的卻是一種疏離??此圃谥v愛情,其實在講不夠愛,時空的距離其實是心靈的距離,各種事情的牽絆其實只是借口。即使是和認識多年的同鄉(xiāng)女友相約一起飛往意大利過圣誕節(jié),也只是結(jié)伴而已,并無親密的情感,甚至連更親密的情緒都沒有產(chǎn)生。

《考古》好像窺探到了某種人生的真相,或者某種人性的本質(zhì)。尤其在小說的最后,主人公曾經(jīng)以為在意大利見到的廢墟是龐貝古城的某一角落,但實際上,它就是城市非常普通的廢墟而已,沒有歷史,沒有記憶,沒有過去的美好或豐富,只是一片現(xiàn)實的、瑣碎的垃圾,就像現(xiàn)實的人生。

但非常奇怪的是,在這樣的敘述下,小說意外地呈現(xiàn)出一種美,或者說一種美學意味,淡然的疏離感,好像一首散文詩。人孤獨地行走,偶爾的匯集和溫暖,如一杯奶茶,又分開各自前行,這是人的常態(tài),是人類情感的常態(tài),當然,也可能僅僅是青春淡淡的哀愁。但都沒有關系,它讓人懷著一種難以敘說的意味久久回想,從而達成了某種詩性。

小說無定法。真真找到了自己擅長的并呈現(xiàn)出來,讓我們看到小說復雜的維度以及此維度下的美。當然,也還有些遺憾,《考古》中主人公和相親對象之間的關系或許可以更好地進入小說結(jié)構(gòu)。但是,她還年輕,還有充分的時間可供探索,未來的路還很長。

考 古

馬睿真真

【作者簡介:馬睿真真,一九九九年生,本科畢業(yè)于北京外國語大學芬蘭語專業(yè),中國人民大學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作品及評論散見于《小說界》《山西文學》。】

鈴聲一躍而起。

麻雀慌張地從玻璃窗邊跳開,窗簾搖動起來,漏進一陣撲簌聲。車輪卷起的灰塵穿過樓棟,風穿過綠化帶,卷著毛毯翻身的聲音穿過墻板,世界逐漸醒來,只有冷空氣一動不動,灰蒙蒙地凍在臉上,將我往被窩更深處壓。我閉上眼,電子數(shù)字在視網(wǎng)膜里猶有殘影。手指按住手機側(cè)邊的靜音鍵,做好隨時關閉下一個鬧鐘的準備,我想寬限自己五分鐘的睡眠。如果放棄美瞳,放棄在眼球表面追逐滑動的硅膠片,那么可以再久一點。安吉還沒有見過我戴框架眼鏡的樣子,我們在公司很少見面。手機邊框烘得溫暖,硌在手掌邊緣,循環(huán)著我的體溫。十五分鐘吧,我慢慢地陷進枕頭般蓬松的睡意里,反正在公司之外也從未見過面。我聽到麻雀又飛回來,氣流撲棱棱地送進縫隙里,也可能是墻漆在鳥喙下剝落的聲音,被窩外面越冷,越令我覺得安心。

樓房早已上了年頭,不是什么精致的裝修,物業(yè)幾乎沒有。讀書時我常常路過這樣的小區(qū),越是歷史悠久的景點附近,越容易見到。磚紅墻面,土黃陽臺,七層封頂,不論在幾環(huán)都大體相似。在漫長的玩樂與歡聚后,在橘子水色的路燈下,它們看起來平穩(wěn)而寧靜,像是本地人會住的房子。人行道邊緣封著色系相似的紅磚,書包和掛在上面的小玩偶在我背后甩來甩去。我玩跳格子,一邊等出租車來,遠遠地想象那些窗戶里的人都在做什么。他們會挑晴朗的時候買門票,會在景區(qū)拍很多照片,然后發(fā)到社交媒體上嗎?在隔壁街區(qū)長大的朋友會點贊嗎?會排隊去吃獲得五星推薦的熱門飯店嗎?他們大概正在做飯,窗簾上映出走來走去的側(cè)影。游客和居民眼中的城市不可能相同,游客沒有不在飯店用餐的特權(quán)。外地來的學生介于兩者之間,我對這種狀態(tài)感到滿意,相信自己終將去往更遙遠的地方。是向西還是向南,古城還是海岸,地名有多長,我沒有確切的設想,以后自然會知道吧。

后來我知道,離地鐵站足夠近的范圍內(nèi),這類房子租金最低。距離不遠,我就能跑到地鐵站。公司有寬闊的健身房,可惜從沒去過,對跑步的抗拒比對美瞳更甚,自學生時代延續(xù)至今。兩居室或者三居室的布局比開間更宜于合租,掏得起四千塊的人比帶小孩的父母更適合住進主臥。我會和這個被中介稱作次臥的地方相處尚可,甚至有點依戀。霧白的呼吸在羽絨被和墻壁間回蕩,好像能夠看到熱量一點點地聚集。喉嚨被冷空氣劃破,鐵銹味燒燎著鼻腔,從前我無法承受這種狼狽,但現(xiàn)在我選擇再睡半小時。

如果有人分擔,事情會好得多。本科一年級的秋天從聯(lián)誼晚會開始,那是我第一次摘掉框架眼鏡。為了將睫毛夾成向斜上方舒展的角度,必須將眼睛露出來,站到離鏡子很近的地方。唐嘉沒有去碰我顫抖的手臂。她將椅子轉(zhuǎn)向我,問:“敏敏,你要不要試試這個?”

唐嘉和我認識許多年,我們報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專業(yè),近視度數(shù)也接近。唐嘉座椅上的坐墊綴滿白色長絨毛,始終保持潔凈,就連護理液打翻在上面也是如此。我手忙腳亂去撿掉落的透明薄片,但每個看起來相似的東西,都只是燈光在地磚上反射的斑點。我快要哭了。唐嘉把我從地上撈起來。

她說:“不要了敏敏,臟。我還有很多。”

我們一只接一只地拆包裝袋,然而它總會從我搖晃不停的手中滑落。聽說人無法將自己掐死,那么同理,當一根指頭在視野中急速放大時,沒有誰能忍住合上眼簾的沖動。舍友接起電話,請司機師傅稍等。唐嘉捻著紙巾邊角,一點點從我眼尾的赭石色眼影粉末上吸走水珠,我沮喪地看著她。

“好,就這樣。堅持一下?!碧萍文托牡卣f,忽然用右手撐住我的眼皮,左手毫不猶豫地戳過來。

她原本已經(jīng)近在咫尺,一瞬間變得格外清晰,那是點擊屏幕以后聚焦的感覺。我從手指交叉的縫隙里再次找到唐嘉,吸頂燈在她身上灑滿毛茸茸的光暈。她抿嘴,端詳我的臉?;谧阕憔牌諕伿诫[形眼鏡的遺跡,我們終于完成這項“壯舉”,此時,盒子徹底空了。舍友提醒我們,再不出發(fā),司機師傅恐怕要因違規(guī)停車被罰了。頂著間隔越來越近的電話鈴聲,唐嘉問我,真的沒關系嗎?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看清,真的沒關系嗎?要不要我?guī)湍阆日簦课艺f,不要。當時我看著唐嘉似遠似近的臉,感覺很奇妙。走廊呈現(xiàn)出細微的輪廓,人和衣服拖著流星的尾巴,像膠片重復曝光,前一秒和此刻都存在于眼前。如同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但還未醒來時的感覺……第二次響起的鬧鐘,不知道已經(jīng)叫了多久。

室友更加用力地翻身,被角似乎摔在了地板上。我按下靜音,靠著枕頭坐起來,這口氣一直憋到浴室,我在溫暖的水聲里大口喘息,鏡子里的自己看起來更加模糊。熬夜這件事情總是到處留下痕跡,遮也遮不住。按照記憶輪流使用粉色、黃色和紫色的遮瑕膏后,我戴上眼鏡,看到烏青從粉膏凝結(jié)的紋路下面透露出來,好像被熒光筆強調(diào)過一樣。水流個不停,我把臉洗回本來的顏色,希望這些黑眼圈們能夠放過我,去嚇唬安吉。

安吉。唐嘉肯定會重復一遍這兩個字,尾音上揚,眉毛也是。

那確實只是他在辦公軟件上使用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在勞動合同上簽署的落款是什么,我們還沒有那么親密。反過來想,這樣輕松些,越熟悉的同事相處起來越像在加班。只要他不令我聯(lián)想起工位深處機箱交互回響的嗡鳴,我倒還可以接受,哪怕這是相親。但不知道為什么,這種聲音總在我耳蝸里響個不停,又找不到來源。我被人迎腰攔住。

安檢員拿探測器虛敲我的口袋:“女士,麻煩配合一下。”

他在皺眉頭。

“不好意思。”

我打起精神,把手機和鑰匙掏給他看,一整串反射著細碎光芒的水晶和卡通塑料大頭叮叮當當?shù)氐舫鰜?,先是甩在探測器上,然后打在我自己的腿上。旁邊的隊伍有人看我。

“不好意思……”

我在對方的眼神里連連低頭,小聲重復著,從機器旁離開。那是為數(shù)不多從以前保留下來的習慣。如果不是因為類似的鏈條會在玩手機時發(fā)出響聲,會隔著五個座位向領導匯報,剛才也許還會給人家添更大的麻煩。

這團東西還在我手掌里嗡鳴。輕微的震顫從金屬背板傳導到鑰匙鏈上,一串接著一串。我站在墻角,點亮屏幕,想要和安吉解釋自己馬上就到,未讀消息已經(jīng)爭先恐后跳出來。

“我快到了?!?/p>

“不好意思,路上堵車?!?/p>

“要喝點什么?咖啡還是奶茶?”

“你能喝冰嗎?”

“我到了。你在哪兒?”

北京常常堵車,可是他沒有車。或者可能是從八號線出站口到博物館的這一段路太堵,掃不到共享單車,這種情況倒是常常在公司樓下發(fā)生。我不知為何松了口氣。我打字回復道,剛過檢票口。然后謝謝他的好意,我說安檢可能不許帶飲料進來,要不要在護欄附近先碰個面。

“對方正在輸入”的字樣閃了一下,又一下。片刻之后,他說,沒事,已經(jīng)丟掉了。

然后他又問,你在哪里?

我低頭打字,感覺屏幕上方淺淺落下陰影,男人站在幾步開外,風把圍巾吹向我這邊。我們互相點點頭,誰也沒有問對方等了多久。不斷有人繞過我們,他猶豫了一下,從報刊架上抽出兩本宣傳彩頁,分一張在我手里:“這個展覽最近在網(wǎng)上蠻火,聽說從意大利借來很多文物原件?!?/p>

原來今天要看的展覽是以羅馬為主題啊。盡管我不想表現(xiàn)得像是年年都活在留學那一歲的人,但還是回應:“說起來,我以前去意大利旅游過?!?/p>

我的聲調(diào)是否太過昂揚?我的表情有沒有流露出炫耀?安吉將視線從我臉上移開了。他的肩膀放松,羊毛大衣垮下來一點,在門廳與長階漸變的燈光間,看起來格外明顯。他輕松地接住這個話題。羅馬怎么樣?好玩嗎?好吃嗎?意大利和羅馬是兩件事情。我雖然想要糾正安吉措辭上的細微差別,但卻不好意思開口。他用更加隨意的語氣問,是報了旅行社嗎?跟團通常玩不痛快吧?原來是自由行。攻略做起來是不是很辛苦?

“還好?!蔽艺f。關于要去意大利這件事,直到臨近放假才定下,差不多只買了機票就出發(fā)。幾乎沒什么計劃好的事情。

安吉點頭:“太厲害了,想想就覺得精彩。旅伴是誰呢,前男友?”

唐嘉的名字對他來說不可能具備意義。但我在這場約會之前夢到唐嘉,這有沒有意義?再猶豫下去會顯得失禮。

我輕聲說:“是和朋友一起。好朋友?!?/p>

但我的回答淹沒于跨過廊柱分界線的那個瞬間。橘黃色的室內(nèi)燈終于沖破磚瓦,高高地升成了太陽,從大塊玻璃拼接制成的透明天花板上照射進來。陽光冰冷而開闊,落到白茫茫的大理石磚間,在大廳不斷地撞出回響,踢踢踏踏,有種鐘磬般恢宏的余韻。如同一縷光投進白晝里,人全都變得微小起來。玻璃大廳里到處都是小小的觀光者,連同我和他,芝麻碎似的撒在地板上。我的聲音消失在一陣嗡鳴深處。漸漸我意識到,是這么多人忽漲忽落的呼吸、這么一些似是而非的話題,逐行逐列,排成編鐘,被中央空調(diào)里送出的涼風吹動起來。

離開意大利后,我確實再也沒有游覽過博物館。城堡、博物館和教堂,像打包盒般標準的歐洲城市三件套,曾經(jīng)令我厭煩無比,直到我發(fā)現(xiàn)厭煩是另一種特權(quán)。只有住在第勒尼安海邊的人,才可以滿不在乎地說,海有什么好看的?其實就那樣。厭煩的感覺已經(jīng)變得陌生,陌生的感覺令我回想從前。

也許是怕我聽不清,安吉低下頭,呼吸有一瞬間靠得很近:“不想說就算了,當我沒問,別往心里去。你沒有生氣吧?”

我不可能對見過兩面的人生氣。同樣,只是見過兩面,我們也不該如此接近。但我奉勸自己不要想下去,這樣的事遲早難免。難道領導笑著介紹他的學弟時,我不知道接下來要主動添加好友嗎?難道二十八歲的通信錄里多出一個異性名字時,我不知道接下來會聊什么話題嗎?二十八,我不得不在十八歲上添加十年,痛苦地清算自己的年齡。一半同齡人都在辦喜酒的年齡;隨時可能被公司優(yōu)化的年齡;工資看上去像西瓜般飽滿,也像西瓜般充滿水分,還要不斷切出紅包的年齡;再不留在北京,就要灰溜溜回家的年齡。到了這樣的年齡,留在北京、保住工作、收回禮金,說到底是同一件事情。

在這一點上,我羨慕唐嘉。不是因為她與男友維持著戀愛長跑,而是因為她不必面對新人帶來的新麻煩。是不是一起旅行過?這是他喜歡的館子嗎?當時的窗戶也是像這樣朝東開,對不對?只是想想,就感到鬧鈴穿破太陽穴般的痛苦,為什么十年前會將這些追問當作愛的證言?

等到一塊空白的階梯慢慢浮現(xiàn)出來,我才靠近安吉身后,踏上扶梯。中央空調(diào)送來他身上九塊九的拿鐵氣息。至少半個辦公區(qū)的人都點這家咖啡,至少一半連鎖店都喜歡加這款糖漿。相差無幾。如果遲早要步入婚姻,那我選擇承擔坦誠的后果。

“沒有不想回答。沒什么不能說的,前男友當時很忙?!蔽艺f。

“所以你比較喜歡在戀愛中黏著對方?”安吉說。

“沒有,那只是個事實,他確實比較忙。”我說。

我們靜靜地從鋸齒形的平臺上跨過去,順著指示牌穿過走廊。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玻璃穹頂已經(jīng)消失了,色調(diào)均勻的混合光打在頭頂,過渡得很自然。

我就是在這樣的燈光下選擇了意大利。

那時,我還在英國讀研。宿舍樓下的超市和我資歷差不多深淺,一切都新鮮而空曠,燈管緩緩地散開潔凈的光。雖然價格比兩站開外的那家要貴,但我從不記賬,也就不知道究竟高出多少。我享受這種無知的慵懶,買很多巧克力薯片,還拿了廣告圖上肉最多的速凍比薩和最大桶的花生醬布朗尼冰激凌。起床的時候,我就決心要瘋狂地采購:一來,也該開始囤積圣誕節(jié)物資了;二來,甜食會讓人心情變好。

男友一直忙著協(xié)調(diào)各種關系,和要他去當伴郎的大學舍友,和打算趁著短假旅游的父母,和在年終時不斷修改方案的甲方。在視頻電話里,他溫柔地嘆息,再等幾天好嗎?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在異鄉(xiāng)跨年。倫敦始終繃著陰沉沉的天。我蜷縮在宿舍里,分不清時間,但能看到手機對面的夜景日漸暗下去。直至日歷撕到即使開始遞簽也完全來不及的地步,耳機里傳來男友的聲音,仿佛貼著耳垂呢喃:“敏敏……等你回國,我們會有很多時間。等你回國,我們結(jié)婚,每天都去小區(qū)樓下散步,好嗎?”

我氣沖沖地說隨便,掛斷電話,揣進兜里。才拿起一袋長得像餛飩的凍品,兜里又震,手機悶悶地響了兩聲。我不禁心有雀躍。也許男友之前故意瞞著想給我驚喜,此刻已經(jīng)突然出現(xiàn)在機場了。但是不想顯得太過期待,我先裝模作樣打量幾眼包裝,才取出手機來看。

唐嘉:“敏敏,圣誕節(jié)安排好沒有?”

唐嘉:“要不要一起旅游?”

很奇怪,世界上竟然會有奶酪餡的餛飩。布拉塔奶酪、檸檬、蝦,多么難以令人信服的組合啊。我的視線落在屏幕上,后知后覺地理解了剛才看到的文字。就算是來自意大利的餃子,聽起來也還是不好吃。手被冰得有些麻,我慢慢地打字:“你家那位不來看你嗎?”

唐嘉說:“他忙得很,別管他!”她快速地敲了個感嘆號,“你家那位要來嗎?我打擾你們了嗎?”

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件事變得比較容易說出口了。我沒有忘記強調(diào)一下男友的忙碌,然后立刻歡欣雀躍地遐想起來。太好了,我不再是被丟下的那個人。太好了,我的旅伴是唐嘉。

“咱們?nèi)ツ膬??過年要吃餃子。”

“親愛的,你想不想去意大利?”

假期將從都靈開始,沿路向東,穿過米蘭抵達威尼斯,再離開亞得里亞海南下,經(jīng)行佛羅倫薩,最后在羅馬結(jié)束,從意大利最大的國際機場各奔東西,回到我們原本的學期里去。這是我想要待在唐嘉身邊的原因嗎?她擁有那樣一種語氣,能夠讓所有事情都變得簡單起來。根據(jù)手機所記載的電子日期來看,我們上次對話還停留在生日祝福,但是她可以跳過聊天框里窄窄的空白,直接發(fā)來邀請,唐嘉就是這樣的人。不用開場感言,不用詢問近況,只要拖著拉桿箱,跟在唐嘉后面,旅行就開始了。

我和唐嘉的交情到底是不是以同樣的緣由建立起來,時至今日已經(jīng)講不太清楚。相比而言,完全在成年后所結(jié)識的朋友們要更容易分類。院系同學、社團伙伴、實習搭檔、工作同事,認識的人、熟悉的人、下班后還會聊天的人,成年人的記憶力足以支撐友情里的各種來龍去脈。

唐嘉是學校里和我結(jié)伴去洗手間的人,卻不是會和我手挽著手的人;她是和我一起看木偶劇的人,卻不是散場后還會發(fā)短信討論劇情的人。我們的關系一直介于這兩層無形的膜之間,像跳跳糖那樣來回跳躍。升入六年級之前,夏天格外悶熱,媽媽把我從唐嘉家里接回來,我們在夜色里興高采烈地道別,飛蟲嗡嗡地繞著路燈聚成圓圈,如同一個浮動的光環(huán)。唐嘉的媽媽說,要不就讓敏敏住一晚吧,孩子們這么好,難免舍不得。我媽有點為難,不是因為阿姨這樣講,而是因為我聽到阿姨的話以后,才意識到唐嘉真的要去北京讀書了,雖然想忍,卻沒有忍住,反倒因為將眼淚憋回去的努力而打了個噴嚏,抱著唐嘉哭起來。

明明要離開的人是唐嘉,但那天是我坐在車上,一直遠去,一直回頭,一直沖路燈下顯得很朦朧的唐嘉揮手。那時候家里還沒換車,底盤很低,在小區(qū)的減速帶上震來震去,我被安全帶綁在座位中間,可是心里的“跳跳糖”高高地蹦起來,就快要沖破那無形的膜。等到唐嘉從倒車鏡里完全消失,我才將胳膊從車窗邊收回來,上面被蚊子叮了一排包,我也哭得更傷心了。唐嘉站在燈光正下方,一定被蚊子咬得特別兇。

對于簡短得像是縮句練習的回答,安吉顯然在心里劃自己的重點。他說:“你的朋友也在北京?那太巧了,得認識一下。晚上一起吃個飯吧?”

安吉談論唐嘉的語氣,似乎我和安吉已經(jīng)很熟。

唐嘉應該還在北京吧?她結(jié)婚了嗎?我不知道。我們已經(jīng)走到很深的地方,這里幾乎沒有信號。我要問問她嗎?如果我是唐嘉,我會直接問。唐嘉身上缺乏那種久別重逢的氣息。本科畢業(yè)后,我們沒再見過,但我當年還是一眼就可以在異國的街頭認出唐嘉。

就是那年,我記得我們是分開起飛的,歐洲的冬天充滿雨水。即使是午后,機場仍然將地燈全都打開,跑道上水光粼粼,交錯著星星般的光影。也許是因為看到只有電影鏡頭里才會出現(xiàn)的場景,于是產(chǎn)生成為主人公的錯覺吧。當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的時候,我非常開心地舉起手機拍攝。城市在舷窗里流動,舷窗在相機里流動,經(jīng)過兩層裝裱后,畫有黃色線條的機場地坪退到比想象中更遙遠的地方。好像不是現(xiàn)實中的飛機在上升,而是看著一部視角逐漸抬升的電影。旅途就這么開始了,明明是要去往隔著一片大陸的遙遠之地,卻只需要給自己打開飛行模式,坐好。簡單得不可思議,而我總是緊張是不是忘帶什么東西。

我給男朋友發(fā)消息報平安。

“我真的要起飛啦!”

“要關網(wǎng)了?!?/p>

“找不到我也別擔心,等我落地就和你講?!?/p>

話雖然這么講,可我感到男友并未擔心。自從聽聞這趟旅行計劃后,他抱有和我相同的看法,似乎也非常期待。我得意揚揚地宣稱,會盡量不因為旅游而冷落他。但是男朋友并不為此感到困擾。他善解人意地說:“敏敏,放開去享受現(xiàn)實吧,不要局限在手機里,我真的沒有關系?!?/p>

這樣的飛行一定用了很久。廉價航空在冷氣流里歪歪扭扭,廣播不情不愿地說,飛機已經(jīng)到達高空,您可以打開小桌板了。我轉(zhuǎn)動旋鈕,把手機放在桌板上面,低頭更換電話卡。等網(wǎng)絡信號完全充滿時,我已經(jīng)作為旅行者期待起來,對于出現(xiàn)和缺席的消息都頗具耐心。唐嘉發(fā)來的信息最多,先是貓咪哭泣的圖片,然后是一串感嘆號,遺憾地講:“敏敏,可能要你等等我了?!?/p>

最后是一張機場電子屏的照片,上面有延誤標識,盡管并不顯眼。

她說:“這里還在下雨?!?/p>

“沒關系。那我先將東西放下,然后去接你。”

我很高興,感覺自己終于成了照顧唐嘉的人。我不在意慢吞吞的行李傳送帶,不在意時??ㄟM石縫里的滾輪,不在意狹窄街道角落里朝向怪異的小樓。我在大廳寄存好行李,將酒店拍下來發(fā)給唐嘉,又轉(zhuǎn)發(fā)給男友。前臺的服務員坐在高腳椅上慢悠悠地翻書,沒有看我。我把這件事也講給男友聽,他讓我記得拿傘。

站在路口等人的時候,我感覺好極了,我立刻就找到她。

盡管唐嘉把頭發(fā)漂成紅茶色,從高馬尾換成法式卷,穿著灰撲撲的羽絨服、水洗牛仔褲和長筒靴,但這些改變沒有讓唐嘉變得陌生,只是更加顯眼了。市區(qū)里不知道什么時候下過雨,如同海草般茂盛的圣誕彩燈交錯懸掛,水漬金燦燦地印在石頭縫里,像是魚鱗。風攜帶水汽,被公交車卷起的氣流斜向拉開,她推著行李箱朝我走來。

總是這樣。不論唐嘉出現(xiàn)在哪里,都好像事情本應如此。我第一次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是在高一開學那天,在滿屋嘰嘰喳喳、面色淡紅的新生里,我顯得目瞪口呆,應付似的回答了同桌幾句話,目光卻始終停留在門口。唐嘉撥了一下頭發(fā),走過來,拉開我前面那張空著的椅子,抱著椅背,反方向坐下,說:“你在這兒啊。”

因為戶籍限制,不得不回到家鄉(xiāng)參加中考,這就是唐嘉和我分離的四年。四年只有她一句話那么寬,我們甚至不用抬腿,就已經(jīng)從上面邁過去,又開始一起走路了。去洗手間的路、去選修教室的路、去看籃球比賽的路、因為討論男孩子而充滿竊竊私語的路、參加會考和升學考試的路、逛街和享受假期的路,從少女變成大人的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是我和唐嘉肩膀挨著肩膀走。那意味著你總能找到一個人,一個總是坐在你旁邊的人,一個能夠讓你坐在旁邊的人。

幼兒園時我還沒有遇到唐嘉。美術老師讓大家畫蝴蝶,然后彼此交換。我看過關于蝴蝶的相冊。在那些略帶驚悚的記憶里,蝴蝶扇起灰黑色的翅膀,猶如無數(shù)雙眨動的眼睛。沒有小朋友愿意收下我的蝴蝶。一半人涂藍色,一半人涂粉色,我是唯一拿著黑蠟筆上色的人。不知從誰開始推搡,大家擠來擠去,尖叫、跺腳,把蝴蝶卡紙向?qū)Ψ缴砩先?,我像一顆紅小豆那樣從綠豆中被推了出來?!澳莻€畫黑蝴蝶的人!”無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地向我轉(zhuǎn)動。睫毛撲閃著,他們都在看我,笑個不停。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愿意在喊數(shù)抱團的游戲里接納我了,我總是一個人站著。

于是,我如此依戀唐嘉。不知道蝴蝶該涂什么顏色的時候,不知道班級捐款掏多少錢合適的時候,不知道該走特長保送還是高考的時候,不知道“課程論文三千字”是最多三千還是最少三千的時候,不知道該出國、考研還是找工作的時候,總能找到一個人,跟著她走就對了。

即使懷有坦誠的決心,我也不知道如何和安吉談這些事情。還好他也并沒有在聽。他一邊翻找電子票,一邊若有所思地問:“都靈是不是離羅馬很近?——你有電子票根嗎?要不要提前準備好?”

我說:“沒有信號?!?/p>

他說:“沒事,我來開熱點?!彼麖奈覕傞_的手掌里抽走機子,這次我們手指相碰。在一觸即發(fā)的剎那里,我感受到他的皮膚很燙。不知道為什么,這一點體溫黏著在我身上,拿回手機時總覺得別扭,好像坐在別人坐過的馬桶圈上。我更喜歡和肌膚泛涼的人牽手。以前的男友和安吉完全不同,但說回結(jié)婚這件事,好像又如出一轍。只要結(jié)婚,就算完成,至于完成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

工作人員正在打呵欠。沒有看我特意調(diào)暗的屏幕,他擺擺手,讓我們都出示身份證。綠色的提示燈在陰影中嘀嘀響過,工作人員放開隔離帶,允許通行。

安吉把屬于我的那張證件遞過來,不經(jīng)意般掃了一眼:“你的本名倒是很好聽?!?/p>

“謝謝,”我接得飛快,“你本名叫什么?也姓安嗎?”

“你真想知道?”他反問。

“不能說嗎?”我問。

“安吉尼爾?!?安吉說。

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他看起來很希望自己顯得嚴肅些,卻又仿佛生怕我捕捉不到這幽默得近乎廉價的諧音。他的手指還在空氣中揮動,表現(xiàn)出一副敲鍵盤的架勢,嘴角已經(jīng)不由得咧開,露出黑隆隆的空洞來:“是不是特別符合我的工作?Engineer,一聽就知道我在哪個組,對吧?哈哈哈哈哈……”

工作人員讓他小聲點。

他大約是看到了我的表情,收住笑,指了指我握在手里的證件:“照片挺好看的?!?/p>

我說:“讀書時拍的,該換了。”

其實還有兩年零三個月,我記得清楚,因為害怕無法再拍出這樣的照片,所以祈禱更換證件的那一天能夠晚點到來。我再一次想起在鏡子里看到的那張臉。我已經(jīng)變成這個樣子了嗎?我放棄周末和懶覺,再次回到羅馬,就是為了和這樣的男人約會,趕在二十九歲前結(jié)婚嗎?在低亮度的環(huán)境光下,手機屏幕曖昧地倒映著我的影子。我們默然相對。

安吉沒有再尋找新的話題,向我比了個“女士優(yōu)先”的手勢,我和他一前一后穿過轉(zhuǎn)角,走進完全以灰黑主題色布置的展廳。

不愧是能夠在社交媒體上引發(fā)熱議的展覽,處處都陳設得精心。迎接我們的是云朵形狀的看板,云與海洋交錯的花紋里,露出大屏幕,上面播放著黑白視頻。安吉側(cè)頭看了很久,久到沉默已經(jīng)比我們的對話還長。

“現(xiàn)實里的羅馬還是如此嗎?”安吉問。

就像我所說過的那樣,旅行先從都靈開始。在那個時候,意大利真是理想的旅行地。我們誰也沒有來過這里,沒有居住、沒有求學、沒有歷史,懷揣同等分量的期待,在博物館和皇宮里慢吞吞地走路,彼此都不感到著急。留在相冊里的照片比想象中更多,我將手機遞給唐嘉,請求她幫我拍出電影女主角的感覺。抱著牛皮紙袋穿過卡斯特羅廣場,在弧形電線切分的天空下回頭,跟隨廣場上起落的鳥群奔跑,在都靈定居的主人公有朝一日感到疲憊,停留在灰鳥棲息的彩繪電線桿前,默默地祈禱安寧降臨。

唐嘉說:“電影般的場景和畫面,果然還是要在羅馬才能看到?!?/p>

高中班主任是一位擁有浪漫理想的中年女性,在考試結(jié)束后的晚自習上,總是默許我們用教室的投影儀放映電影。那時候電影品味還沒有變得私人化,比起用想看的電影填滿時間,大家更喜歡體驗浪費時間的感覺,只要不用學習,我們就對所有鏡頭都看得津津有味。就算是《羅馬假日》這么老的片子,心照不宣卻又裝作害羞的笑聲還是會從第一排傳到最后一排,人們捂住眼睛,躁動感像安妮公主的裙擺那樣旋轉(zhuǎn)起來,明明承載著滿屋子對于未來的想象,但卻依然如此輕盈。在黑白交替的光影下,我看不清自己的筆跡,龍飛鳳舞地寫:好想談戀愛??!戀愛是女高中生胳膊上挽挎的最百搭的時尚單品。

唐嘉沒有回復紙條,放學的路上,她說:“雖然我已經(jīng)幫你扔掉了,但下次能不能別把用完的草稿紙丟給我?”

那不是草稿紙,明明是羅馬。唐嘉聽到了我嘟囔的聲音,最后也頗為認可,羅馬畢竟是能夠用黑白兩色展露晴天的城市。想去羅馬的念頭不是從都靈才開始,而是從高中起延續(xù)至今。只不過等到我們坐上前往米蘭的火車時,這份心情像雨水一樣越積越多,在車窗里泛濫著。我們默默無言地分著薯條,土豆已經(jīng)變皮了,鹽粒黏糊糊地攀在手上。我把手機倒扣在餐桌上。唐嘉用紙巾擦手,接起男朋友的電話,把一只耳機伸到車窗外,讓他聽七個時區(qū)以外的雨。

雨季循環(huán)往復,薯條難吃極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原本想過帶著更友好的心情進入米蘭,因為這里有男朋友喜歡的球隊,要么是AC米蘭,要么是國際米蘭,總之必定屬于二者之一。積雨順著石板路兩側(cè)的溝槽排入地下,在磚面上拉出長長的水痕,聽說古羅馬的排水系統(tǒng)發(fā)達,至今仍在沿用,我不知道將我淋濕的雨是否正在流向過去,總之傳聞讓人提起了一些興趣,可以暫時忘記隨行李箱滾輪而不斷濺在腳后跟上的泥。

陰雨天不適合觀景。到處都是蔫耷耷的時尚,紅綠相間的圣誕特賣宣傳紙被風卷起一角,搖擺不定地挽留行人。裝飾彩條被泡發(fā)了。像大部分不得不趕行程的游客那樣,我們直奔米蘭大教堂,哥特式的尖頂插進云深處,雨簾嘩啦啦地瀉下來。從里面看,天空似乎比外面高一點。方磚嚴密地摞起來,形成具有古典氣質(zhì)的紋理,支撐起恢宏穹頂,四面玫瑰彩窗環(huán)繞著我和我在心里所許的愿望,一切都巨大到難以想象。

面對著這樣巨大的世界許愿,可能要很大聲才能讓神明聽到。可是我變矮了,唐嘉也變矮了,我們說話的聲音已經(jīng)矮得快要聽不見,但呼吸落在八瓣花鋪展的地磚上時,好像還是會滾出細微的動靜。

唐嘉小聲地問:“敏敏,你想拍照嗎?你要再做一下那個動作嗎?”

我雙手合十,仰望著繁復如玫瑰叢的彩繪玻璃。雨水靜靜地從外側(cè)落下,映射出繽紛變幻的光暈,如同天外回音。照片很好,一點都看不出來我的腳后跟落滿泥點,襪子濕透了。

唐嘉在電話里和男朋友講述我們?nèi)绾闻胖L隊爬上教堂屋頂,我趴在床上修飾照片。如果只看社交媒體上的發(fā)布記錄,那么圣誕節(jié)正在干燥、晴朗、熱鬧地向我們靠近著。高中時代的同學陸續(xù)留下評論。男友用很多愛心回復我的游記,發(fā)照片的時候,他會多說幾句。我不斷地修圖、發(fā)送,沉浸在旅行的興奮中,以至于早上醒來的時候,因為從窗簾頂端褶皺里流露出的顏色而沮喪,像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天氣預報有下雨這回事。

“只能這樣去佛羅倫薩了嗎?”

“算了,沒關系,至少還有羅馬呢。”

我們互相打氣,義無反顧地沖進佛羅倫薩的雨里。盡管每個冠以佛羅倫薩名義的旅游小鎮(zhèn)都讓人失望,但它本身卻在這些失望上還要多累加一筆。積雨云像是飽蘸墨水的筆,將所有東西都染得灰蒙蒙起來。粉綠相間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也好,以磚紅與米黃連綴的城市天際線也罷,最后都氤在雨里,從調(diào)色盤變成被黑色入侵的洗筆水,嘩啦啦往下水道里一倒,半點蹤影不留。

這樣的天氣讓人無處可去。圣誕節(jié)也讓人無處可去。店鋪都已關門休假,我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給舊照片添加濾鏡,試圖讓背景看起來像是晴天,難以相信節(jié)日將要如此度過。從知名店鋪買來的帕爾瑪火腿攤在盒子里,雖然冠以如玫瑰般柔嫩的噱頭,但眼下卻慢慢地在旅館陳舊的木桌上枯萎。粉紅色的紋路不斷風干,像神經(jīng)元一樣勒進肉里,讓人看了毫無食欲。我不知道唐嘉是否擁有同樣的感受,甚至也不知道她有沒有餓。她把聲音放得很輕,耐心地朝向耳機說話,語調(diào)猶如吟游詩人,改編講演著我們乏善可陳的暴雨之旅。從間隔的時長里,我知道對面那個人有很多問題、有很多好奇。

我發(fā)消息給男友:“要不要打個電話呢?”

男友和我之間有時差。經(jīng)過衛(wèi)星漫長的中轉(zhuǎn),他跋山涉水地回復道:“前天不是打過了嗎?”

“啊……那是因為想讓你聽圣誕市集上的音樂?!蔽艺f。

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話變得難以吐露,似乎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已經(jīng)打擾過男友。

男友有些為難:“但是我在看比賽啊?!?/p>

“沒關系,”我說,“可以接通電話,什么都不說,就讓我陪你一起看比賽吧。”

男友果然什么都沒有說。唐嘉打電話的聲音像水一樣匯入房間的沉默里,男友的沉默也像水一樣匯入房間的沉默里。氣壓因為降雨而變低,緊緊地繃在頭頂,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公園里見到的水上游樂設施。孩子們被放進透明的氣囊球里,在湖上翻滾玩耍,從那時起我就在擔心,如果透明泡泡破了怎么辦?人會不會掉進水里?

“啊……不知道?!?/p>

聽到男友心不在焉的聲音,我意識到自己也正在走神,把腦海里的句子都說出來。唐嘉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露出微笑,似乎在為我的戀愛有所進展而高興。這是我七天來和男友講過的最長的句子。她知道,我也知道。從那個時刻起,我決定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佛羅倫薩很漂亮,圣馬可廣場上到處是人,大家都在逛圣誕集市。有適合送給小孩的糖皮蘋果,也有適合贈送長輩的裝飾品。這里有很多教堂,舉辦婚禮會很漂亮,不過似乎需要預約。在意大利長大的小孩,會不會從來沒有坐過透明氣囊球?

唐嘉從她那張床上坐了起來,不安地看著我。

我之所以想起兒童公園,不是因為我想坐那個球,而是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坐過。我害怕那個泡泡會破,所以只坐鴨子腳踏船,沒有人打理的楊柳從鴨子船篷頂敲過去時,聽起來就像下雨。

我不知道唐嘉是否掛斷電話。在降噪耳機的保護下,我無法將她的口型和字義對應起來。我只能更加清晰地聽到進球時的歡呼聲、如同雕版一樣傾倒出來的不停歇的解說、手捶桌的巨響,以及帶著老家口音的臟話,混有男人在劇烈情緒波動下咳痰的聲音。

“你去兒童公園玩過嗎?那里確實離你家很遠,好像快要拆遷了,回國以后我們……”我無法再說下去。但這些話還在自發(fā)地從喉嚨里往外冒,枝繁葉茂,四處生長,懷抱著填滿沉默的好意,但卻將透明的泡泡從邊緣戳破,雨水傾盆而至,將我從頭到腳淋得透濕,衣服貼在后背上。

在火腿片被烘得甜膩的香氣里,我打了個寒戰(zhàn),像懇求好心人收留的落湯雞那樣柔聲問道:“別看了,好不好?理理我。好不好?”

我希望唐嘉已經(jīng)掛斷她的那通電話,盡管我也不知道我這通電話是什么時候掛斷的。一種巨大的恥辱感將我擊倒,從鼻梁開始,沿著脊柱流到尾椎,我不停地發(fā)抖,感覺鼻頭紅彤彤地發(fā)亮。我又一次被從篩子中央遠遠地丟出去。我拼命想把自己從地上撿起來,先是穿上還未完全烘干的襪子,然后套上雪地靴,把羽絨服套在胳膊上,拉起箱子;懷疑世界還在下雨,洪水將電梯和門廳淹得像海,聲音隔著海水,光線經(jīng)過折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溫柔。

火車開動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買了去哪里的票,但是雨滴在窗戶玻璃上拉出的斜絲令我感到安慰,放逐已經(jīng)開始,佛羅倫薩正在被我向身后拋去,曠野迎面呼嘯而過,只留下寂靜。

下車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就是羅馬。站臺很小,設施很久,墻漆泛黃的感覺像家鄉(xiāng)最老的那座火車站,唐嘉去北京前,那座車站就已經(jīng)停用了。我一點兒都沒有感覺到甩手就走的灑脫。我以為能夠把自己徹底打碎,鮮血在瓷片上染出玫瑰刺般的花紋,永遠扎在男友——前男友的心上。我以為能夠懲罰自己,然后懲罰他,懲罰唐嘉,懲罰每一個丟下我的人。但事實上,我只是像一卷摔散的衛(wèi)生紙,不管看起來多么七零八落,但連得很緊實,而且到處都被泥水泡得臟兮兮的。卷發(fā)一綹綹地黏在我灰黑的額頭上,隱形眼鏡不知什么時候被我揉掉,靴子里的水叮咣作響,行李箱像槳那樣不斷把雨水又舀進去。兩個精瘦而靈活的黑發(fā)男人路過我,警惕地插住口袋。我不在乎了。在羅馬預訂的酒店還未到入住時間,何況我完全看不清路,更不認路。我一瘸一拐地走著,不斷擦去從額角流下的污水,痛恨雨不夠大,而且還愈發(fā)顯得淅瀝。

我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但一定很遠。跟腱傳來撕裂般的痛楚,起碼有二十輛車按喇叭催我快過馬路。我挑選人少的路口轉(zhuǎn)彎,再轉(zhuǎn)彎,直至看到對面鋪開一片凹陷的裂痕,墻壁殘破地交錯著。是被拆掉的房子,還是原本就作為廣場修筑?一個死去的村莊?一個等待發(fā)掘的遺址?我不知道。太陽從未消散的云層邊溜出一線紫羅蘭光。我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覺得那里荒蕪。滾輪在破舊的地板路上骨碌碌地轉(zhuǎn)動,我靠著破損的石塊慢慢坐下,慶幸這里一個人都沒有。沒有電話,沒有電話那頭的人,也沒有電話那頭的人的生活,什么生活都沒有。暮光細細地流淌下來,遠山無數(shù)。

我對天地的靜默心懷感激,終于有了想要聽到一點兒聲音的力氣。手機早已經(jīng)關機,我重新按下電源鍵,瞇起眼睛等待著。消息提示音果然接連不斷地響起。

大部分是廣告和新聞推送,少部分來自家人和唐嘉,前男友的名字沒有出現(xiàn)在提示欄里。我把用于聊天的軟件一個個點開,看到更多的廣告、新聞、群聊消息和訂閱郵件,不耐煩地將它們刪除,然后又涌現(xiàn)許多條。我全都沒有點開看。

“今天是好友唐嘉的生日,快來祝她生日快樂吧!”

當信號恢復滿格的時候,手機震動幾下,彈出了最新收到的一條。

那種聲響不只源于手機。地面仍有轆轆聲,從土地深處傳來原始的震動。沙粒在細細地嗡鳴,石板在低沉地共振,無數(shù)回音壁反復折射著,聲音奔騰起來,如同千萬只蝴蝶打開翅膀,翕動古老的嘆息。那是比我沉重千百倍,也寬容千百倍的嘆息,像雨水從土壤顆粒里一滴滴蒸騰而出的聲音。石子隨風滾到我的鞋邊。唐嘉推著箱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手里提著一個牛皮紙袋。她蹲下來,遞給我一杯已經(jīng)不算太熱的奶茶,右手緩緩地撫摸著我因為哭泣而戰(zhàn)栗不停的脊背,什么都沒有說。

在她身后,是像迷宮般擴散的矮墻。有空蕩的門框,有垮塌的柱子,有露天的走道,但是沒有別人;風和雨水侵蝕的痕跡斑駁可見,深深鑿進石頭里。圣誕離我們很遠,羅馬很近,太陽緩緩地墜落下來,水波向上蕩漾,照亮金色的平安夜。

這是我對羅馬唯一的印象。

那種嗡鳴聲仍然環(huán)繞著我,同我們前后腳進來的游客已經(jīng)走遠,不知何時入場的人們在展柜前分散,玻璃、地毯和噴繪展板將空間切分開,傳遞著無數(shù)竊竊私語?;旌隙啻魏?,那聲音聽起來稠密、蒼老,仿佛祭祀儀式上的咒語,或是那些雕像從古老的過去帶來的一次呼吸。它們充斥了我的感官,以至于忘記我們的對話已經(jīng)暫停太久。

“現(xiàn)實里的羅馬還是如此嗎?”安吉用手指關節(jié)敲了敲電子相冊旁邊的展板,又問了一遍。

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耐心,看著安吉身后那塊小小的注釋板說:“大概是這樣吧?!?/p>

他瞇起眼睛,看了一眼最上方的標題,說道:“你確定?這可是龐貝古城啊?!?/p>

那是我慌不擇路時闖入的地方嗎?我難道曾經(jīng)在如此巨大的悲劇下為了自己哭泣嗎?我真希望能給出確切的回答,好像只要抓住一個名字,就能覆蓋那趟旅行全部的細節(jié)。但我只能搖頭,而保安將我們分開,擋住安吉的手,讓他小聲。安吉意興闌珊地看著我,他對這次相親似乎也已經(jīng)失去興趣。

我們沉默地離開了在視頻中循環(huán)倒塌的古城,展柜林立,動線曲折,在黑暗的環(huán)境里,要走散很容易。等我一件件展品看過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安吉不見了,我找不到他,或許他已經(jīng)離開,我松了口氣。

站在出口邊緣,我閉了一會兒眼睛,等待身體慢慢適應明亮的光線。視野穩(wěn)定下來后,我向地鐵站走去。垃圾桶還未被扔滿,里面堆滿衛(wèi)生紙團、紙質(zhì)票根和宣傳彩頁,沒有看到咖啡杯的痕跡,或許他丟到其他垃圾桶里,或許根本沒有買過那杯咖啡。手機上的地圖軟件正在為我導航,羅馬距離龐貝大約二百四十公里,那是不可能依靠人力走完的路程。我磕磕絆絆地讀著羅馬每條街道的名字,但怎么也找不到類似的地址。

事實就是這樣。年輕的時候,我曾遇到一處廢墟,以為那就是龐貝古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