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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中國文體學興盛,標志著古代文學學術界的兩個回歸”
來源:文藝報 | 胡大雷  2024年05月22日09:50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文體學研究逐步興盛,文體學已漸成顯學。當我們在課堂上講授中國文體學研究時,學生們往往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怎樣入手進行文體學研究?有時,我會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當然要從文體形態(tài)研究入手。但細細想來,一開始最有感覺的東西,一開始最先接觸到的東西,不見得就是自己的入門之處。每個人的生活道路、學術積累、思想個性等有諸多不同,學術研究的入門契機不同,路徑也有所差異。那么,有志于文體學研究,可選擇什么樣的入門路徑?懷著這樣的問題,我好奇地想看看中山大學文體學研究團隊是怎樣進行文體學研究的。

文變?nèi)竞跏狼?,以風格論文體

當前的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當屬作為國家級重點學科的中山大學古代文學學科的影響最大。正巧,手頭有該學術團隊主編的“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叢書”,于是,想從他們的研究成果反向追溯其研究的入門路徑,首先琢磨的就是領軍人物吳承學教授的幾本著作。關于他的文體學研究,我曾以《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的現(xiàn)代視閾》為題,做過自以為全面的總結概括,如今,想談談吳承學教授怎么開始自己的中國文體學研究,或者說,他是從什么路徑進入中國文體學研究的。

吳承學有總稱為“文體學研究”的著述,也有論述“文體形態(tài)”“文體觀念”等專著,現(xiàn)在來看,他的文體學研究是全面鋪開的。但他的文體學研究的第一本專著是博士論文《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甫一出版,在學界產(chǎn)生廣泛影響。該書引人入勝,第一章講中國古典風格學的形成及特色,先論中國古代風格學是在魏晉時代人物品評的直接影響之下形成的,人有“氣”,文章也有“氣”;人有“體”(首、身、手、足),文章也有“體”,“氣”“體”本質(zhì)的整體性、表現(xiàn)性,在人與文章,也是共通的。其第二章講“體”與“性”,這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上一對非常重要的美學范疇。體,指體貌,即作品的體制風格;性,指作家的個性、才性。本章講才性與風格的關系,講何謂“文如其人”。第三章接著講“文如其人”,講人品與文品,講人品諸要素對文章藝術品格的影響及深層關系。前三章講人的因素與風格,第四章講文變與世情,時代、世情與文風的關系,如時代治亂與文風、時代俗尚與文風,如此文風就是時代風格,最后落實到時代風格及其成因,所謂“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文心雕龍·時序》)。第五章講文風嬗變的內(nèi)部規(guī)律,論述文學發(fā)展應十分注意文學風格內(nèi)部的因革變化規(guī)律,文學新變的出現(xiàn)必然伴隨著流弊,而流弊之積又必然催生新的變化來改進。紀昀在《冶亭詩介序》中提出:“夫文章格律與世俱變者也,有一變必有一弊,弊極而變又生焉?;ハ嗉?,互相救也?!彼^弊而變、物極必反、因革損益,這是批評家們用辯證哲學的觀念根據(jù)文學史的實際情況加以總結和推導的,文風演變具有必然性。第六章講文體風格學的歷史發(fā)展,此時,吳承學提出了“文體風格”。他說:“文體風格,即相同或相近的體制、樣式的作品所具有的某種相對穩(wěn)定的獨特風貌,是文學體裁自身的一種規(guī)定性,古人文體風格問題是文體學的中心。”這是《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一書論證的高潮。談文體風格觀念的起源,就要論及文體學的萌芽,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文體學產(chǎn)生的前提是眾多文體的分工。文體的興盛與完備導致了文體風格學的興盛與完備,想談清楚文體風格學的深化與論爭,就要更深入細致地區(qū)分各種文體的體制,包括詩文之辨、詩詞之辨、曲與詩詞之辨等文體體制。第七章講辨體與破體。第八章講文體品位與破體為文之通例,以及以詩為詞與以詞為詩、以古入律與以律入古、以文為詩與以詩為文。第九章講文體風格與文體的語言形式,其中包括體格聲調(diào)與興象風神、格律聲色與神理氣味。作者以風格入手來講文體,越講越細,越講越深入,越講面越廣。

體有萬殊,以風格立文體

在《中國古典文學風格學》中,吳承學把風格學與文體學緊密聯(lián)系起來論證。習風格學者,從文體學中看到了風格學;習文體學者,從風格學中看到了文體學。吳承學曾在《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緒論》中說:“中國文體學興盛,標志著古代文學學術界的兩個回歸:一個是對中國本土文學理論傳統(tǒng)的回歸,二是對古代文學本體的回歸?!庇纱丝芍?,中國本土文學理論傳統(tǒng)、古代文學本體具有整體性、表現(xiàn)性的特點,風格學、文體學以及其他“學”共同構成的“整體”,而具體研究則注重于具體“表現(xiàn)”出來的具體之“學”。

以風格立文體,這是古代文體學的較早做法,曹丕說:“徐幹時有齊氣”,“孔融體氣高妙”“應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等等,都是就風格立人?!兜湔摗ふ撐摹钒讯喾N不同體裁的作品歸納為四種風格:“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辈茇О阉姆N風格歸納為不同體裁的作品,是以風格立“文體”。陸機《文賦》列舉了十種重要文章體裁的風格特征,如“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zhì),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把十種風格歸納為不同體裁的作品,也是以風格立“文體”。文章的體貌千變?nèi)f化,所謂“體有萬殊”,而每一文體的體貌則有相對的規(guī)定性,是以風格來規(guī)定的。古代文體學的“辨體”之說,其中一個方面便是對于不同時代文體體制的辨別和評價,每個時代的文學由于處在大致相同的政治文化背景之中,有某些相同的審美趣味,所以其作品呈現(xiàn)某種相似的風貌。

形似與神似:辨別文體要看本質(zhì)

古代有這樣的觀念,判定文體,文體形態(tài)固然重要,但文體風格亦不可缺,所謂文體學上“形似”與“神似”的問題,徒具文體形態(tài)的作品,或不被社會所認可為此一文體。如北魏末年,崔巨倫被葛榮叛軍俘獲,因為他文采很好,叛軍要起用他為黃門侍郎,崔巨倫十分畏懼成為偽官。五月五日那天,葛榮會集官僚,令巨倫賦詩,巨倫乃曰:“五月五日時,天氣已大熱。狗便呀欲死,牛復吐出舌?!彼源吮砻髯约翰粫懺姡瑳]有文采,于是獲免。崔巨倫的作品不能算詩,只是徒具詩的文體形態(tài)而已,是所謂“形似”。又,北魏高敖曹曾經(jīng)作《雜詩》三首,其一云:“冢子地握槊,星宿天圍棋。開壇甕張口,卷席床剝皮?!币馑际堑厣系膲烆^好像博戲的布子,天上的星宿好像天人在圍棋,打開酒壇是甕子大張口,卷起席子如睡床剝層皮。隋時《啟顏錄》把它當作笑話記載,宋時《太平廣記》記載了它,把它入《嗤鄙》門,視之為供人譏笑鄙視之物,都沒有歸為詩。又如試帖詩、應制詩,說它是詩,也可以,說它是“制科”體,不是“詩言志、詩緣情”的詩,也是有道理的,沈德潛重訂《唐詩別裁集》,其序里說:“五言試帖,前選略見。今為制科所需,檢擇佳篇,垂示準則,為入春秋闈者導夫先路也?!边@幾句話清楚地說明了前人選集不錄“五言試帖”即不認為它是正宗的詩,現(xiàn)在錄入,也只是“為入春秋闈者導夫先路也”。因此,在南朝后期區(qū)分文體上的“文、筆”問題,蕭繹《金樓子·立言》說:“至如不便為詩如閻纂,善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謂之筆。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筆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神其巧惠筆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逯欽立《說文筆》認為,這是“放棄以體裁分文筆的舊說,開始以制作的技巧,重為文筆定標準”,意謂不以文體形態(tài)區(qū)分文體了,而重在以具有風格意味的“制作的技巧”來區(qū)分文體。這些是說,判斷文體,須注重其本質(zhì),形態(tài)只是外在的標準,其內(nèi)在的風格、體制,或許更為重要。反過來說,文體的影響力,也是以文體風格為著的,程千帆《賦之隆盛與旁衍》有:“兩京之文,若符命、論說、哀吊以及箴、銘、頌、贊之作,凡挾鋪張揚厲之氣者,莫不與賦相通。”賦是以“鋪張揚厲之氣”引發(fā)著其他文體向自己學習的。

稱吳承學以風格學入門研究文體學,或許并不合他的本意,作者之“如此”這樣說,而讀者之“如彼”那樣接受,也是可以的。我只是想通過他的研究,講一講從風格學入門進行文體學研究的合理性。也是想證明,條條道路通天,對有志于文體學研究的青年學者而言,從任何學問、任何路徑入手作文體學研究,都有其合理性。從“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叢書”看,中山大學的文體學研究學者各有自己的研究路徑。但是,我更想說的是,文體學研究的入門,一來要學習成功者的經(jīng)驗,二來更應該自創(chuàng)新路。文體學研究的入門,應該是五花八門的,應該是各種各樣的,青年學者應該努力去開拓,其努力的結果,也成就了自我的文體學研究成果?;蛟S你的文體學入門之路,是前人所未關注到的,當然這是學界更為鼓勵的,這就是為學術界開拓出一條新的文體學研究路徑,這就是學術創(chuàng)新,屆時,這樣研究路徑也更將沾溉學人、沾溉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