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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藍:三蘇與寶月大師惟簡
來源:川觀新聞 | 蔣藍  2024年05月24日09:44

蘇東坡兄弟與成都大慈寺的佛源甚深。究其根底,除了他們自幼受蘇洵影響,雅好佛畫藝術(shù)以及青年時代在青神中巖寺讀書之余耳濡目染,加之母親程夫人本就是虔誠的佛徒,還有一個重要原因:蘇軾兄弟與大慈寺勝相院的住持惟簡(1012—1095年)堪稱為生死莫逆之交。

惟簡俗姓蘇,眉山人,是蘇軾的宗兄。古人稱之“無服兄”?!盁o服”,古喪制,五服外無服喪關(guān)系者稱“無服”。他9歲出家,19歲得度,29歲被宋仁宗賜紫袈裟。唐宋時,三品以上官公服為紫色,五品以上官為緋色,官位不及而有大功或為皇帝所寵愛者,特加賜紫或賜緋,以示尊寵。僧人亦有時受紫袈裟。

到36歲時,惟簡又被賜號“寶月”大師,直到84歲圓寂,從未離開過大慈寺。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蘇軾和父親、弟弟,到成都拜謁益州知州張方平,利用機會又拜會了大慈寺的文雅大師惟度和惟簡,他們均為同門。

嘉祐四年(1059年),蘇軾在眉州服程氏母喪期滿,到成都與惟簡過往較多,關(guān)涉佛事者如“要繡觀音”“借浮漚畫”等。他離開成都返回汴京時,惟簡還遠山相送,“至刻厚意?!?/p>

后來,蘇軾、蘇轍隨父舉家離蜀北行赴京,與惟簡相約在嘉州(今樂山市)相會,“及至嘉州亦五六日間,延望不至,不知何故爽前約也。”(蘇軾《與寶川大師三首》)對這次未能與惟簡見面,蘇軾感到非常遺憾,悵惘之情溢于言表。

1816年《華陽縣志》所繪成都大慈寺

幾年后,蘇軾應(yīng)惟簡之請,為大慧寺勝相院(原名中和院)寫了一篇《中和勝相院記》。記中回憶說,蘇軾游歷成都大慈寺,見到他所愛戴的兩位高僧:文雅大師惟度,氣質(zhì)高尚,純樸忠厚,他還能回憶唐末、五代史書沒有記載的許多史事;寶月大師惟簡,精明敏銳,禮敬佛祖,管理僧眾嚴厲謹慎而頗具威望。記中又說,勝相院壁上,有唐僖宗和陪同他西遷而來的文臣武將共75人的畫像,畫中人物精妙絕倫,栩栩如生,令人神往。這里最早的住持,是京兆長安人廣寂大師希讓。希讓傳了六代衣缽,傳到惟度和惟簡。惟度圓寂后,惟簡擔任大慈寺勝相院住持。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三月二十八日,蘇軾與弟弟蘇轍再游成都大慈寺極樂院。這次成都之行是觀賞壁畫,蘇軾對唐代著名佛畫家盧楞伽的絕作備加贊賞,稱其為“精妙冠世”。

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年),蘇軾在川居父喪。惟簡前往造訪,恰遇到蘇轍出示唐人摹本《蘭亭》,惟簡大喜過望。九月十五日,蘇軾為蘇轍送給惟簡的唐人摹本《蘭亭》書寫了一篇跋語《書摹本蘭亭后》。蘇軾早對《蘭亭》爛熟于心,對唐代書法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是指盛唐以來重“法”的風(fēng)氣。黃庭堅《山谷題跋》卷五曾指出:“東坡道人,少日學(xué)《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乃似柳誠懸。中歲喜學(xué)顏魯公、楊風(fēng)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边@一論斷是基本符合事實的。

這一唐人摹本,系蘇轍從河北帶回蜀中。惟簡見后愛不釋手,持歸成都,特請綿州僧人意祖摹刻于石碑。同年,蘇洵逝世,蘇軾、蘇轍自開封扶父以及蘇軾妻子王弗靈柩歸眉山可龍里安葬。喪事完畢,兄弟二人專程到成都大慈寺拜謁惟簡,捐贈蘇洵視為至寶的四菩薩門板像。

對這一稀世之寶,惟簡許諾:“以身守之。吾眼可霍,吾足可斫,吾畫不可奪。若是,足以守之歟?”

《府治三衢九陌宮室圖》有大慈寺

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年)十月二十六日,蘇軾撰《四菩薩閣記》,敘述了四菩薩像的來歷和建閣的曲折:長安有唐明皇時建造的藏經(jīng)龕,經(jīng)龕四方開門,八扇門板上都是吳道子的親筆畫作,正面畫菩薩,背面畫天王,一共16幅。在唐僖宗廣明元年(880年)“廣明之亂”之際,藏經(jīng)龕毀于兵燹。

當時有一位僧人,深知吳道子畫作的無上價值,在亂兵大火中拆下4塊門板出逃。門板木料厚重,他背不動,又怕賊兵追上,于是將門板挖孔做成一副擔子,最終流落到陜西鳳翔府。這個僧人在烏牙僧舍(南山又名烏牙山,亦名南烏崖。山上建有峰頂寺,又名靈峰寺,是圓證祖師手建的說法道場)圓寂。180年后,有一位古董商人花10萬錢將門板畫買下,并以原價轉(zhuǎn)賣給蘇軾。蘇軾知道父親深愛古畫,就把板畫獻給父親。蘇洵大喜,在他收藏的上百幅古畫里,這4塊板畫無疑是他的最愛。

蘇軾把板畫捐給大慈寺后,惟簡大師籌集了100萬錢,還不夠,蘇軾又捐了5萬錢,才建造了一座樓閣,特意繪蘇洵像于其上,名之為“四菩薩閣”,專藏四菩薩像。

蘇軾與惟簡,在俗家為同鄉(xiāng)宗族,在佛門為度誠信徒,族誼深厚,志趣相投。蘇軾宦海沉浮,無論官居禮部尚書,還是被貶為瓊州別駕,都與惟簡長期保持書信往還。蘇軾給惟簡送去吳道子所繪的四菩薩像后不久,又慨然相送出吳道子的另外一幅絕作:絹畫釋迦佛像。這是他在黃州期間得到的寶貝。

蘇軾在致惟簡的信中寫道:“某有吳道子絹上畫釋迦佛一軸,雖破爛,然妙跡如生,意欲送院中供養(yǎng)。如欲得之,請示一書,即為作記,并求的便附去。可裝在板子上,仍作一龕子。此畫與前來菩薩、天王無異,但人物小而多爾?!?/p>

蘇軾《寶月帖》行書 書于治平二年(1065年)

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為惟簡撰《勝相院經(jīng)藏記》。當時,蘇軾因反對王安石推行的“新法”,以作詩“謗訕朝廷”之罪,被貶謫為黃州團練副使。因此,蘇軾在此記中隱去了名字,說:“有一居士,其先蜀人,與是比丘(指惟簡),有大因緣。去國流浪,在江準間,聞是比丘,作是佛事,即欲隨眾,舍所愛習(xí)。周視其身,及其室廬,求可舍者,了無一物。”尤其是“求可舍者,了無一物”一句,極為形象地敘述了當時的生活處境以及心情。

在這篇院記中,蘇軾對當時佛禪界魚龍混雜的現(xiàn)狀作了較為嚴厲的批評,此文一向被學(xué)界認為是“蘇軾前期一篇重要的辟佛名作”,也是“蘇軾辟佛文章中最尖銳的一篇”。其實,蘇軾在這里主要是批評偽劣之僧,而非一般意義的“辟佛”。

宋哲宗紹圣二年(1095年)六月二十二日,寶月大師惟簡在成都大慈寺圓寂,享壽84歲,戒臘(受具足戒以后之年數(shù))六十五夏。六月二十六日,惟簡的靈骨被奉入成都城東智福院之壽塔中(現(xiàn)在的塔子山公園區(qū)域內(nèi))。當時,蘇軾謫居惠州,惟簡的弟子士隆、紹賢派他們的徒孫法舟、法榮,不遠萬里從成都赴嶺南惠州,請?zhí)K軾為惟簡撰寫塔銘。

此刻,蘇軾已年近花甲,連續(xù)遭到貶謫,親友遽亡,倍感悲傷。乃用當時最名貴的紙、筆、墨書寫《寶月大師塔銘》。蘇軾《題所書<寶月塔銘>》曰:“予攝《寶月塔銘》,使澄心堂紙,鼠須筆,李庭珪墨,皆一代之選也。舟師不遠萬里,來求予銘,子亦不孤其意。紹圣三年正月十一日,東坡老人書?!?/p>

《寶月大師塔銘》撰寫完成,蘇軾又請法舟、法榮給惟簡的弟子士隆、紹賢帶回《慰疏》。疏中有云:“某謫居遼瓊,無由往奠,追想宗契之深,悲愴不已。惟昆仲節(jié)哀自重,以副遠誠。謹奉疏慰?!?/p>

同時,他再致書一封。書云:“舟、榮二大士遠來,極感至意。舟又冒涉嶺海,尤為愧荷也。寶月塔銘,本以罪廢流落、悲玷高風(fēng),不敢輒作,而舟師哀請誠切,故勉為之也。海隅漂泊,無得歸望,追懷疇昔,永望凄斷。”

紹圣二年(1095年),惟簡被葬于成都城之東塔子山。蘇東坡為之作《寶月塔銘》,其中有“錦城之東,松柏森森”之句。這也證明,塔子山自唐代以來,一直是東郊佛門重地。2003年,在成都塔子山公園地界相繼出土“三蘇”殘碑三通,即蘇洵《提舉監(jiān)臣帖》、蘇轍《雪甚帖》和蘇軾《中山松醪賦》,勾起人們對“三蘇”的無盡緬懷。經(jīng)有關(guān)專家考證,石碑約雕刻于清代,屬于“三蘇”的刻貼,字跡也屬于原帖臨摹。雖是殘碑,也屬罕見之物。

紹圣三年(1096年),61歲的蘇軾再被貶崖州、儋州。直到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方獲赦罪,得以北歸。同年七月二十日,蘇軾病逝于常州。推算起來,他比惟簡多活了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