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4年第5期丨馬語:雨雪里的歲月
雨
午后,從馬頭山東旁那邊翻上來的黑云疙瘩一朵一朵往山神墕飄移過來,我們還是挎著筐子出村打草,結(jié)果是在半路上走著,銅錢一樣大的雨點就砸下來了,一群泥娃子四散著跑向路邊土崖上打下的避雨窯。在山嶺上打草時,黑云重重地從青山廟梁那邊壓過來,我們還在堅持著割上最后幾把草。長長的一道閃電從大山嶺上劃過,再跟著一聲炸雷,我們趕忙用鞭子趕起羊向村里跑,不斷加鞭,但再跑也跑不過雨線,常常在半路上就被淋成個落湯羊。
那時雨真大,暴雨澆打在身上,衣服全裹貼在身體上,張不開口鼻,看不清面前的路,雨瀑是白色的,就是故鄉(xiāng)馬家坬那瓢潑大雨。
從鄉(xiāng)野大地上來的孩子,不是怕雨。是喜雨!
來到現(xiàn)在生活的塞上的這座城市工作之初,才接近三十歲,那時候,外面雨要下得不太大,沒有雨傘也直接就走了;那時,外面下雨了,即使在房屋里,我也會披上衫子,出來在雨中走步,不打雨傘。
我看見,沒有帶雨傘的人,是我……還有一些扛著工具從樓沿下走過的民工。
一年一年城市不停步地擴(kuò)張,干硬的水泥板街道上,只有越來越豪華的轎車車輪擊水的聲音,污濁的泥水,不斷被擊揚(yáng)落下。雨打在五彩繽紛的霓虹燈、廣告牌上,打在滿大街河流一樣花花綠綠的雨傘上,戴望舒式的憂傷與浪漫是找不到了。人群,匆匆而行;越來越高檔的雨傘,只是一個工具。
后來,就不斷地買雨傘,我買得全是那些中小的、普通的,要那么大的雨傘干什么?
這幾年,已有好幾次了,打著家中放著的我那些中小的雨傘,走在上班的路上,不行,褲腿都被打濕了。雨并沒有過去的大,塞上這大地上,一年也是下不了多少雨的。
這個星期六早上,一樣忙著往單位去,這才是早春二月,拉了一把過去的中小雨傘就下了樓,到院子里時雨還不小,差不多中雨,又返回上到高樓上的家里,找了一把大雨傘,往單位走。
樓下車庫停著車,公共交通也很方便,大清早這樣步行去單位,還是想去雨里走。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雨。
星期六的清早,路上不見什么人,我卻是想起那些孩子們,騎著自行車或背著書包,就那樣行走在雨中,毫不管顧雨……
不用說這春夏的雨,那已是秋后,下過一場雨,小區(qū)院子里那個涼亭旁邊地板磚鋪筑的小水洼,幾個小孩子,兩個大點的下去了,那個才三五歲的小的也急火火地往下去,都穿著鞋子和衣服,積水淹到了膝蓋下的褲腿。天氣已有些涼,我站在水洼不遠(yuǎn)處的道路上愣了好一陣子……
走在上班的路上,想起童年故鄉(xiāng)青楊樹坡下那水壩,一場大暴雨過后,山洪從坡梁上下來順溝谷沖到那座小土壩中,比籃球場大的小土壩一下就涌滿水,有二三尺深,還是渾泥湖的洪水,小拐、三娃、牛牛和我就跑到水壩,像一伙小獸一樣,跳了進(jìn)去暢游,用不了幾天,水壩前的水就會干涸……
雪
星期六,中午下班時間,我從單位大樓下來,外面的雪不小,我還是步行回家,從那個學(xué)校的校園外走過,前面一個背著書包的大男孩,從馬路邊停著的那些車的車窗上用手指在落雪的玻璃上劃拉,然后把手指上的雪放口中抿,再走到一輛車邊又一樣在玻璃的雪上劃幾下,再放到口中抿一抿……
我放慢了腳步在不遠(yuǎn)處的雪地上走著,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似的……
想起來,七八年前我在榆陽區(qū)政府掛職的時候,也是一個星期六上午,那天我在外面辦事時就把車停在大院外的馬路邊,下班從大院里出來,到馬路人行道邊的泊車帶上找我的車,雪花還飛舞著,看見我的車后擋風(fēng)玻璃上有幾個字:天道酬勤。是用手指頭在玻璃上落上的雪上畫下的。是誰畫上去的呢?是大人?還是那些從這里路過的孩子們寫上去的?
這多年,落雪車窗玻璃上劃畫下的那行字:“天道酬勤”,一直沒融化。也許永不融化。
最懷念的還是童年那雪。
故鄉(xiāng)在陜北高原窮山深處的一個山坳上,那時雪下得很大,常常是一場還沒消融,另一場就又趕來了,鵝毛般的大雪在這個群山中的小村紛紛飄落。多大的雪花都罩不住清脆的人語,雞鳴犬吠;大的拉著小的,小的拉著更小的,一村的孩子聚在一起滑雪、堆雪人、打雪仗,滿村道全是我們這些孩子們被雪花擦的纖塵不染的歡笑打鬧聲……
不管下多大的雪,次日天亮,紅日照大地,溝這邊、溝那邊,村道四面的山梁上,都有掃路的村人。瑞雪兆豐年,天那么凍,掃雪的爺孫叔伯們卻渾身冒著熱汗。
這一生,對雪的想象就定格在了這一幅風(fēng)景畫中:大雪掩埋了一切,唯獨剩下美麗和寧靜;小村、山峁、干草垛、人家石頭院墻與紐結(jié)在一起的伸向山外那幾條破草繩似的村路……
我知道,我是想從雨雪霏霏的時光中找到曾經(jīng)的那個我。
那片后棗林
時常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兩株棗樹,它們并不只是在秋夜里。這本紙質(zhì)泛黃的《野草》與另外幾位大家的經(jīng)典小說放在我日日寫作的案頭已有十多年了。累了歇下,靠在椅子背上抽支煙的時候,它們總在前方很遠(yuǎn)的地方鐵似的刺向煙霧繚繞的天空……
被我留在了身后的是故鄉(xiāng)東溝岔那片棗林,與馬家坬的前榆嶺、桑溝岔、青楊樹坡一樣,它的正式名字叫:后棗林。
大山小峁,溝溝岔岔,這是一座大山的山腰窩,三四十戶人家,石頭的窯院參差錯落。人家根底下是一條數(shù)十丈寬、數(shù)十丈深、六七里長的藍(lán)灰色的石溝,一直通向黃河。村東頭一個大山峁子上是農(nóng)業(yè)社的打谷場,打谷場起身一條彎的黃土公路從東北坡底那幾戶人家的窯垴畔上頭繞過折向北又東去山神墕的三岔路口,是馬家坬出村的大道。未到山神墕,就在這條黃土公路的半坡右下的坡坬上,也是打谷場那邊進(jìn)去的東溝岔里,是一片棗樹林,有祖上栽下的老棗樹,有自己生長出來的小棗樹,大大小小幾百棵,這“后棗林”是農(nóng)業(yè)社的。
六七月,青棗開始泛出紅點的時候,農(nóng)業(yè)社就會派專人照看棗林,即使這樣,我們一群泥娃子也時有溜進(jìn)后棗林的時候。打草、放牛羊,摘棗更是短不了的。除過這個季節(jié),后棗林依然是全村孩子的樂園,主要是在棗樹底下打草、放牛羊。從東到南的山巒上投射過來的陽光打在后棗林上,新長出來的棗葉綠的油光;棗花開的時候,滿溝谷無數(shù)燦黃的小花兒,我們伸上舌頭舔食那小小的花蕊。中秋過后,打了棗子,棗林更成了我們一群猴娃子的天然牧場,我們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樹上的,爬在枝頭給地下的羊兒往下抖落葉,斜臥在枝杈間看小人書,也有雙臂吊在橫枝上打秋千的;小蟬、娥子、麗麗,女孩子家當(dāng)然只能是在樹上拴了繩子來蕩秋千。那是怎樣的情態(tài)?你可以用野生動物園那些猴山的情景來想象。滿溝谷的棗葉打不完落不盡,直至小雪節(jié)令,殺了羊后,我們便不用再放羊,那時,一家一年喂養(yǎng)一只羊,需來年春來草長時,再進(jìn)棗林。
包干到戶后的不久,那些棗樹也就成個人家的了,好像是以祖上說,誰家栽起來的就歸了誰家。分劃成個人家的棗樹地,就不會有一村的孩子們?nèi)ツ抢锓叛?、打鬧了。
就在那時,我到鎮(zhèn)子上念初中,回來的就少了。從小鎮(zhèn)初中畢業(yè)考到外地上師范學(xué)校,那就只有寒暑假才回村里。后來,一村的孩子上學(xué)、不上學(xué)的都離開了村莊,進(jìn)了城里。
只有那后棗林,還那樣在農(nóng)歷四月的微風(fēng)與陽光里,枯枝上吐出點點鮮嫩的葉、燦黃的花,五六月結(jié)青棗模,七八月棗兒開始紅,到中秋滿枝滿樹的棗子幾乎全紅了……起先的一些年,那些棗樹的主人還去樹上打棗收回來,后來紅了也沒人收了,就在樹上結(jié)著,再自己落入塵泥……
以前,一年至少也是要回一次村莊的,都是來去匆匆,沒去過一次后棗林。從山外開車回來過了山神墕從半坡上下來,黃土公路底下東坡上就是后棗林,似乎就沒有把車停下、或把頭伸出窗外看上一眼后棗林……
父親去世后,我將母親接到城里生活,回馬家坬就少得多了。到現(xiàn)在,幾年也可能才回上一次。童年時留下無數(shù)歡樂的后棗林,更是再未去過一次,其實是幾十年都沒有再去過一次。
今年過春節(jié)的時候,說村里只剩下了六個人?,F(xiàn)在又是農(nóng)歷四月,后棗林的棗花又開了吧?在那亙古的陽光中,山風(fēng)輕拂,雨線斜織,老小的棗樹枯枝上油綠的葉子剛吐出一丁兒來,棗花也就開了,那燈芯簇一樣燦然的小黃花!從青山廟梁、馬頭山投射過來的陽光,灑在后棗林上,到了七八月,一株株棗樹那婆娑虬曲彎彎地垂下來的枝條上,萬千綠葉間,還是那樣綴滿青里泛紅、燦燦的果實吧……
馬語,本名馬建緒,1972年春天出生于陜北神木鄉(xiāng)村。中國作協(xié)會員,三秦優(yōu)才,陜西省委高層次人才特支計劃入選者。在《人民文學(xué)》《新華文摘》《人民日報》《北京文學(xué)》《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散文選刊》等知名雜志多次發(fā)表作品,多次入年度選編。散文《一言難盡陪讀路》獲老舍散文獎、《千年河山,風(fēng)卷云未散》入圍第十九屆百花文學(xué)獎。2016年起到政府掛職至今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流過大河的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