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找回失落于塵土中的故事——讀元渠姨墓志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單敏捷  2024年05月27日15:15

編者按:近日,羅新主編《彼美淑令——北朝女性的個體生命史》由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侗嗣朗缌睢匪帐黄恼拢眯鲁霰背怪?、石刻史料和傳統(tǒng)文獻史料,盡力描摹北朝女性的個體生命史。通過一個個具體的故事,講述不同社會階層和不同人生際遇的北朝女性,也從生命史書寫出發(fā)力圖展現(xiàn)不同以往的北朝歷史畫卷。經(jīng)出版方授權(quán),中國作家網(wǎng)遴選其中《找回失落于塵土中的故事——讀元渠姨墓志》一章發(fā)布,以饗讀者。

《彼美淑令》,羅新 主編,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24年6月

史書中有不少這樣的人,他們驚鴻一瞥,留下讓人印象深刻的言行,隨后無聲無息,消失于歷史長河中,再無蹤跡可循。《北史·后妃傳·段昭儀傳》就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

段昭儀,(段)韶妹也?;橄?,韶妻元氏為俗弄女婿法戲文宣,文宣銜之。后因發(fā)怒,謂韶曰:“我會殺爾婦!”元氏懼,匿婁太后家,終文宣世不敢出。昭儀才色兼美,禮遇殆同正嫡。后主時,改適錄尚書唐邕。

段昭儀是這篇傳記的主角,可是傳文講述的段韶妻元氏與高洋結(jié)仇的故事,占去了全傳的大半。故事中的主角并非傳主段昭儀,而是她的嫂子元氏。段昭儀嫁與北齊文宣帝高洋,婚禮當(dāng)晚,元氏按當(dāng)時婚俗中戲弄新郎官的慣常做法折騰高洋,沒想到得罪了他,一直懷恨在心。后來高洋有一天想起舊事,怒從心頭氣,惡向膽邊生,對元氏的丈夫段韶說,一定要殺元氏。段韶把話傳給妻子,嚇得她只好跑進婁太后宮里躲藏,再不敢出來,一直到高洋死。

元氏肯定沒有死在高洋手里,因為《北史》記她“終文宣世不敢出”。但是,高洋駕崩之后,她的命運如何呢?史書全然不提。不僅如此,她的信息也非常殘缺,我們只知道她姓元,是段韶的妻子,她的父母家世、個人生平甚至名字,史書只字未提。這個在乖戾無常的文宣皇帝恐嚇下?lián)@受怕好久的可憐女人,就這樣在史書里驟然一現(xiàn),留下了一個充滿戲劇色彩的故事,又悄然消失了。

2004年,《碑林集刊》第10輯發(fā)表了王其祎先生的《新發(fā)現(xiàn)〈隋元妃渠姨墓志〉跋》。據(jù)跋文,作者本人并未看到碑刻原物,所據(jù)只是友人提供的拓片,“亟披讀一過,知為隋志新品,未見著錄”。作者根據(jù)拓本志題“隋故左丞相平原王元妃墓志銘”,又志文中出現(xiàn)“年十有七娉于段氏”,推知段氏即北齊重臣段韶,指出志主即是前引《北史·后妃傳·段昭儀傳》中段韶的妻子元氏,感嘆“不意以元氏之長壽,入隋又活了十八年”。2007年,王其祎、周曉薇編纂的《隋代墓志銘匯考》(以下簡稱《匯考》)由線裝書局出版,書中對這方墓志給出了完整的錄文。

2013年冬,北京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部分師生前往河北正定墨香閣考察,我作為研究生有幸參與。墨香閣主人劉秀峰先生向我們展示了他的藏品,數(shù)百方中古墓志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嘆為觀止。沒想到,王其祎所跋的元氏墓志的原石,竟“藏身”于這數(shù)百塊碑刻之中!其后,我們在葉煒老師主持下開始整理這批珍貴的碑志材料,根據(jù)劉先生提供的拓片,結(jié)合《匯考》錄文,我們整理的元渠姨墓志錄文如下:

齊故左丞相平原王元妃墓志銘

大妃諱渠姨,河南洛陽人也。即魏照成皇帝/玄之孫,定州使君蒲仁之元女。長灡與浴日徂遠,層構(gòu)與極天比峻。南宮滿其故事,東觀煥其余美。妃稟華蘭畹,分秀朱庭,凝質(zhì)自然,柔姿且韻。年十有七,娉于段氏。既而作合君子,和如琴瑟,藻成德,綺練增華。豈止女則嬪儀之間,習(xí)禮聞詩而已?既而趾著美,珪璋特秀,溫其誘訓(xùn),教以義方。故得冠冕二京,羽儀一代??N紳資其領(lǐng)袖,月旦以之標榜。方當(dāng)終美長世,貽范后昆,而閱水不休,徂光奄謝。以大隋開皇十七年歲次丁巳終于長安,春秋八十有二。以開皇十八年歲次戊午正月十八日歸葬舊塋。地久天長,山空海化,若不勒銘泉隧,無以永播芳塵。其銘曰:

淑光之精,咸池炳靈,芬芳間出,秀祉羅生。惟祖及父,乃公且卿,誕茲懿淑,寔擬娥英。其一:如彼珪璧,譬斯蘭芷,學(xué)盡嬪風(fēng),言成女史。鉛華不御,徽猷自己,居高不危,慎終如始。其二:依此之從,諧斯二族,窈窕容止,紛綸/器局。播以椒蘭,成此姻穆,上壽未盡,逝川從速。其三:去此城邑,適彼松楊,風(fēng)云凄斷,原隰悲涼。卜山多險,窮/隧余香,永言終世,空悲夜長。

王其祎先生2004年跋文將志題中的“齊”字誤作“隋”,今據(jù)拓片,該字雖已頗為漫漶,但仍可辨識為“齊”字。其余錄文雖與《匯考》略有出入,但信息基本一致。至此,雖然墓志出土?xí)r地與出土后的輾轉(zhuǎn)流傳情況仍屬未知,墓志提供的信息亦頗為有限,但我們?nèi)钥筛鶕?jù)史書中零零散散的相關(guān)信息,嘗試大致勾勒出元渠姨的一生。

據(jù)《北齊書·段韶傳》,段韶于文宣帝天保年間受封平原郡王,后主天統(tǒng)三年(567)拜左丞相,與元渠姨墓志志題之“齊故左丞相平原王”相合,參以前引《段昭儀傳》稱段韶妻為元氏,故可斷定元渠姨即段韶之妻。“渠”字并非女性常見名字,或本作“蕖”。墓志云渠姨為“魏照成皇帝玄之孫”,“照成”一般寫作“昭成”,即拓跋什翼犍,“玄之孫”應(yīng)作“之玄孫”。元渠姨父蒲仁,蒲仁之名不見于史。渠姨死于開皇十七年(597),享年八十二歲,則當(dāng)出生于516年。元蒲仁的定州刺史一職或是贈官,并非實任。墓志雖然記載了元渠姨父親的姓名官職,但無從考證。渠姨死后墓葬所在,雖然沒有直接的墓志出土信息,而志云“歸葬舊塋”,當(dāng)指段韶家族墓地。我們知道,段韶之父段榮墓志出土于河北曲周縣北油村,段榮墓志亦稱“改葬于鄴城東北一百五十里,斥章城西南三里”,那么元渠姨墓志也應(yīng)出于此地。

元渠姨十七歲嫁給段韶,那一年正是532年。前一年高歡大敗爾朱兆,是年進入洛陽,擁立孝武帝。段韶自從高歡起兵之初就以親信都督的身份跟隨左右,后來參與了廣阿之戰(zhàn)、鄴城之戰(zhàn)、韓陵之戰(zhàn)等關(guān)鍵戰(zhàn)役,一路擊敗爾朱氏,532年隨高歡入洛,不久便和元渠姨成親。

據(jù)各種史料記載,高歡部下不少親貴娶宗室女子為妻,甚至為此發(fā)生過一些糾紛。如高歡子高澄娶北魏孝靜帝妹馮翊長公主,高演娶元蠻之女。高永樂墓志也記永樂妻系元淵之女。據(jù)《北齊書·孫騰傳》,封隆之無婦,欲娶魏京兆王元愉之女平原公主,公主時寡居,亦欲嫁隆之,可是孫騰也看上了平原公主,心懷妒忌,于是間構(gòu)封隆之??雌饋?,這些北魏皇族女子,無論待字閨中者,還是寡居者,對于出身行伍、戎馬多年的六鎮(zhèn)漢子,還是有著特別的吸引力。一方面,六鎮(zhèn)新貴擺出蔑視元氏王公的姿態(tài),極力壓制他們的政治地位,但另一方面,并不妨礙他們爭先恐后想要得到一個姓元的妻子。

當(dāng)時失去政治保障的元氏成員正江河日下,六鎮(zhèn)功臣武將輕易能娶元氏女子,便是一個證明。如平原公主,甚至主動想嫁給封隆之,大概也是要給自己和家人找一個靠山。加入新貴家族的元氏女子后來確有不少得到了保護,如元渠姨能夠逃脫高洋的毒手,還是靠了段氏父子與婁太后的親戚關(guān)系。高洋在位時大肆屠殺元氏,元氏有些人就因家中有女子嫁到新貴家族而幸免于難,如元蠻,他的女兒嫁給了后來成為北齊孝昭帝的高演,高演為元蠻苦苦哀求,使他最終躲過一劫。盡管多數(shù)人在高歡入洛時并不能預(yù)想到元氏成員的處境惡化到被屠戮殆盡的地步,但河陰之變以來的一系列政治發(fā)展推動了元氏地位逐漸下降的過程。

嫁給新貴的女子們可以說是“幸運”的,她們中有很多躲過了即將到來的對元氏的大屠殺,有的還能讓家人一同免禍。但這種“幸運”的背景基調(diào)又是相當(dāng)悲慘的。一方面,她們的“幸運”依賴夫家的庇佑,整個政治氛圍和國家機器對元姓人物已經(jīng)變得毫無尊重與憐憫,她們只能依靠夫家的保護才能勉強求得平安,否則,她們的命運會變得毫無保障。例如高澄妃馮翊公主,是北魏孝靜帝之妹,在高澄死后遭到高洋萬般羞辱。高演雖然極力營救元蠻,但高洋并不因他是北魏皇族就有絲毫的敬意。高演保護了自己的妻子和岳父,但等他死后,他的弟弟高湛成了皇帝,元妃很快再次陷入苦難與折磨。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針對一個家族的屠殺,對于每一個家族成員都是一場災(zāi)難,即便那些勉強逃過一劫的人,也無法享受安寧與喜悅,而是不得不面對僥幸逃脫后的不安與恐懼。元渠姨盡管已經(jīng)是段韶之妻,卻還要緊張不安地東躲西藏過日子。拿到諾亞方舟船票而幸免的人,也毫無理由對大洪水造成的災(zāi)難而感到欣喜。

其實,對于使用“幸運”這個詞,哪怕是加上引號表示反諷,我仍然是比較遲疑的。政治婚姻本來就沒有多少幸運可言,更何況元渠姨等很多人是以類似于戰(zhàn)利品的方式進入新貴家族的。古人有時會把這種故事渲染成佳話美談,比如我們都很熟悉的大小喬與孫策、周瑜的故事?!度龂尽ぶ荑鳌纷⒁督韨鳌罚骸埃▽O)策從容戲瑜曰:‘橋公二女雖流離,得吾二人作婿,亦足為歡?!笨赡苁鞘堋度龂萘x》等文學(xué)作品的影響,人們喜歡將大小喬與孫策、周瑜想象成恩愛夫妻,如孫策所說“亦足為歡”,然而二喬在整個故事中是失聲的。她們本在江北的廬江居住,孫策攻破廬江,將二喬作為戰(zhàn)利品擄至江東,使之流離他鄉(xiāng)。歷史沒有記錄下她們的恐懼與淚水,只見勝利者的得意和自以為是。元渠姨與二喬所謂的“幸運”,其底色是悲慘的,而這悲慘的直接締造者,正是那些給她們帶來所謂“幸運”的人。

高歡入洛兩年后,孝靜帝天平元年(534),魏遷都于鄴。遷鄴之初,元魏宗室的地位還沒有立即一落千丈。如《北齊書》本傳載元坦“歷司徒、太尉、太傅,加侍中、太師、錄尚書事、宗正、司州牧……為御史劾奏免官,以王歸第。尋起為特進,出為冀州刺史,專復(fù)聚斂”;元韶“歷位太尉、侍中、錄尚書、司州牧,進太傅”。高洋稱帝后,尤其是天保后期,元氏處境迅速惡化?!侗饼R書·元韶傳》:“文宣帝剃韶髯,加以粉黛,衣婦人服以自隨,曰:‘我以彭城為嬪御?!I元氏微弱,比之婦女?!庇钟洠骸埃ㄌ毂#┦?,太史奏云:‘今年當(dāng)除舊布新?!男^韶曰:‘漢光武何故中興?’韶曰:‘為誅諸劉不盡?!谑悄苏D諸元以厭之。遂于五月誅元世哲、景式等二十五家,余十九家并禁止之。韶幽于京畿地牢,絕食,啖衣袖而死。及七月,大誅元氏,自昭成已下并無遺焉?!笔费浴罢殉梢严虏o遺焉”,并不確切,如孝昭皇后父元蠻、元文遙以及元永、元景安父子等幸免,而蠻改姓步六孤氏。除了肉體消滅之外,高洋似乎還有意在屠殺時給部分人留一線生路。據(jù)《北齊書·文宣紀》,在屠殺與迫害進行了數(shù)月以后,高洋發(fā)布了一道詔書:“諸軍民或有父祖改姓冒入元氏,或假托攜任,妄稱姓元者,不問世數(shù)遠近。悉聽改復(fù)本姓?!边@道詔書雖然聲稱只針對本非姓元者,但對于劫后余生的元氏成員,除了那些實在無法謊稱自己并非元氏皇族者,其他很多人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撇清與元魏宗室的關(guān)系,從而躲避政治迫害。這樣一來,宗室近屬已被屠戮殆盡,旁支疏宗自會全力抹掉對元氏的認同,元魏宗室集團就這樣在肉體和心理兩個層面都被瓦解了。

針對元氏的屠殺始于天保十年(559),即高洋在位的最后一年。從他對元渠姨的威脅以及元韶受到的侮辱來看,這位以狂悖著稱的皇帝對元氏的壓制乃至殘害實久已有之。了解了以上歷史背景,元渠姨僅僅因為婚禮上戲弄高洋便受到死亡威脅,又因這個威脅而深藏不出,段家與婁太后為了保護她煞費苦心,這些便都容易理解了。

據(jù)《北齊書·段韶傳》,在屠殺中,元氏“前后死者凡七百二十一人”。不管是不是屠殺的結(jié)果,此后元氏人物的確未曾對北齊政權(quán)構(gòu)成威脅。文宣帝高洋暴崩,針對元氏的屠殺隨之終止,一個對于元魏宗室來說彌漫著恐怖氣息的時代結(jié)束了,元渠姨也終于可以結(jié)束躲藏逃命的日子。后來的皇帝不再像高洋那樣熱衷于瘋狂屠殺,政策有所轉(zhuǎn)變。到了乾明元年(560),也就是高洋死后第二年,“詔諸元良口配沒宮內(nèi)及賜人者,并放免”,見《北齊書·廢帝紀》。以后不再能見到北齊有專門針對元魏宗室的迫害活動,從天保劫難幸存下來的元氏子孫多少改善了處境。盡管如此,天保屠戮對元氏的影響,不僅僅是生命損失,還有社會地位的急驟下跌。

天保屠殺以后,元渠姨已經(jīng)四十多歲,之前的變故給她留下什么樣的影響,我們已無從知曉,創(chuàng)傷自不必說,會不會劫后余生,反而徹悟、淡然?逃脫高洋的毒手之后,相對于之前膽戰(zhàn)心驚的經(jīng)歷,接下來她可能過了近二十年“平淡”的生活,當(dāng)然我們不知道她個人經(jīng)歷了什么,只好暫且這么推測。因為除了后主武平二年(571)段韶去世,這十幾年的歲月里“似乎”沒有發(fā)生會對她生活有較大影響的事件,尤其是再也沒有迫害屠殺元魏宗室成員那樣的政治事件,而且段氏的地位并未因段韶之死受到太大影響。

可是,平靜生活還是被打破了。北齊武平七年(576),北周武帝率大軍攻破晉陽,次年周師入鄴,不久俘獲齊后主及幼主,北齊王朝驟然崩坍。周軍將齊后主、幼主與太后、諸王公大臣遣送長安,元渠姨一家很可能也在其中。北齊滅亡了,這個朝代曾經(jīng)顯赫的家族與核心人物在新的王朝已不再重要。一個家族脫離了權(quán)力核心,一方面意味著失去了許多資源,失去了顯赫地位,另一方面也意味著遠離旋渦中心,遠離了政治動蕩帶來的風(fēng)險。對于元渠姨來說,好像更是如此。遠離政治斗爭,也許反而更容易過上淡然、平和的生活。

不過命運卻另有自己的打算。

《北齊書·段韶傳》末尾附了段韶子孫的事跡,韶第三子德業(yè)在北周建德七年參與了高元海反周的活動,被處死。另外,第二子深在入周后拜大將軍、郡公,最后“坐事死”,未言所坐何事。北齊滅亡后周武帝很快死去,北周政權(quán)不久也被楊堅控制,緊接著就是“楊隋代周”。既然史書說段深入周后“坐事死”,而自入周至周亡時間很短,那么所坐之“事”很有可能就是段德業(yè)參與叛亂的事件。段深是段韶第二子,其長兄段懿在北齊時就已死去,周滅齊后,段深與段德業(yè)成為段氏男性中最年長的兩位。很可能,段德業(yè)參與叛亂,北周并沒有誅滅段氏全家,只殺掉了德業(yè)之兄段深。

段深和段德業(yè)之死必然給這個家族帶來不小的影響。本來段氏就是北齊勛貴,他們在北周是被防范監(jiān)視的對象,段深、段德業(yè)二人的死更會惡化段氏的處境。他們二人也許都是元渠姨的兒子,如果是這樣,二人之死對于元渠姨來說可謂巨大打擊。元渠姨經(jīng)歷了魏齊禪代,逃過了天保屠殺,目睹了周滅齊的戰(zhàn)爭,至花甲之年,又陷入失去愛子的悲痛和艱難時局的雙重不幸之中。墓志稱她“冠冕二京,羽儀一代”,自然是虛詞套話,當(dāng)我們了解了故事的背景,再來讀這一句話,不能不感到諷刺和辛酸。

周滅齊后,為了安撫齊人,尤其是北齊的衣冠顯貴,很多齊的高官子弟仍被任以官職,授以爵位。《周書·宣帝紀》宣政元年八月詔:“偽齊七品以上,已敕收用,八品以下,爰及流外,若欲入仕,皆聽預(yù)選,降二等授官?!睆摹侗饼R書》的記載看,這條詔令確實是實行了。如《北齊書·厙狄干傳》附《厙狄士文傳》:厙狄干之孫厙狄士文,周武帝“授開府儀同三司,隨州刺史”?!抖紊貍鳌酚浧渥訉O多有北周或隋的官爵,故而元渠姨墓志言“冠冕二京”。

大概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入隋以后,北齊勛貴家族受到的猜疑防范會慢慢淡化,雖然不可能再有昔日的榮光,最終還是安定了下來。起初他們和北齊皇族一起遷到長安,除了會受到監(jiān)視之外,還不允許自由移徙。到后來這些都有所改變。如孝昭元皇后在北周晚期被放還山東,文宣李皇后在隋代回到趙郡。元渠姨卒于開皇十七年,應(yīng)該有足夠的時間返回山東,而她后來死在了長安,死后才葬回鄴城。這應(yīng)該是因為段氏子弟還有一些在各地做官,把家留在長安,沒有遷回鄴城。段氏家族的興盛與否完全依托于北齊政權(quán)的盛衰,而不像趙郡李氏等家族,在故鄉(xiāng)有著深厚的根基與長期的影響力。不過,元渠姨死后,段家還是有能力將她的靈柩運回鄴城舉行葬禮,還制作了一方墓志。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方墓志,我們才能更多地了解這位在正史中被一筆掠過的女性。然而這方墓志的疏簡也讓人失望。她明明是一個很有故事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時代變遷一定會在她身上留下烙印,但是在墓志套話敷衍、冠冕堂皇的敘述里,她一生活潑潑的愛恨情仇都被隱去了。

元渠姨墓志的發(fā)現(xiàn),讓我們了解《北史·段昭儀傳》更多的后續(xù)信息,從而有可能試著講述這位元魏宗室女子一生的故事。她的故事一定程度上也是當(dāng)時眾多元氏女子人生遭遇的縮影。她們出生時地位高貴,卻在青少年之時經(jīng)歷了魏末的戰(zhàn)亂與分裂。她們既要面對政治巨變帶來的社會地位和心理落差,又要在元氏已然開始沒落之時,繼續(xù)被新貴們榨取仍存的可資利用的價值,還要在動蕩時局中小心翼翼地躲避各種艱難危險。她們的事跡雖然零零散散地保存于傳世史籍之中,但真正的故事早已被遺忘。元渠姨墓志能提供的新的歷史信息雖極為有限,卻提醒我們,還可以試著去找回關(guān)于她的,以及像她一樣經(jīng)歷了那個時代的元氏女子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