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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洲》2024年第3期|楊逍:煙柳白鴿
來源:《綠洲》2024年第3期 | 楊逍  2024年06月06日08:00

織錦臺的漢白玉護欄上時常站著兩只白鴿子,一左一右,就像早先鑲嵌在護欄上一樣。煙柳每次從將軍巷里出來,抬眼就能望見它們,而這二位卻永遠仰著頭望著人群熙攘的秦州城。陰雨天的時候,煙柳若是看不見它們,心里總會泛起一陣失落。有一回,她專門去看鴿子,往臺階上走,這二位絲毫不理她,可當她快要夠著它們了,它們卻呼啦一下飛走了。煙柳直愣愣地站在護欄旁,望著它們,竟又覺得這兩只鴿子不是她一直能看到的那兩只。

煙柳花店開在市三中的門口,左邊是王偉宇的頂上理發(fā)店,右邊是老蔡的秦州呱呱店,一排十幾個店面,生意都是沖著學生來的,當然,有些店面立住了牌子,便有了為全秦州人服務的自傲。也有好幾家店來來回回換了幾次招牌,直到現(xiàn)在最東頭還有一家在裝修,要將一個水果店改成牛肉面館。

老蔡的店起初是老兩口賣早餐給學生娃,等快手和抖音火起來,老蔡頭就將店里的事兒動不動拍個視頻發(fā)上去,沒想到關注的人越來越多,后來就重點拍蔡兒媽吃飯的視頻。蔡兒媽尚不到五十,年輕的時候略有風姿,現(xiàn)在雖然胖得有點走樣,但臉上一經(jīng)化妝,再用美顏濾一濾,竟有了搖人心旌的韻味。煙柳每次看完視頻,都要盯著蔡兒媽的臉出一陣神。蔡兒媽忙的時候,一邊戴著一次性手套抓捏著呱呱,一邊就自豪地對煙柳飛媚眼:“你個瓜女子,盯著我看什么?”煙柳說:“您年輕的時候到底有多美?。 辈虄簨屨f:“美不美,泉中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女子喲,那是你覺得姐姐親呀?!睙熈臀嬷烨把龊蠛系匾魂嚡傂?。蔡兒媽的店里只擺了三張桌子,來客大多都兩三份地帶走。早上馓呱呱的時候,老蔡頭來幫忙,等過了中午,老蔡頭就提著鳥籠上了南郭寺。早高峰過后,老蔡頭開始拍視頻,每個視頻的開頭,蔡兒媽都要用秦州話說:“我闊(又)來了。”然后其他的內(nèi)容就是各種吃,老蔡頭只拍蔡兒媽的上半身,背景也移來換去,在煙柳的花店里就拍了十幾次,王偉宇的理發(fā)店也是拍視頻的重要“陣地”。蔡兒媽成了秦州城的網(wǎng)紅后,就開始專營秦州呱呱。煙柳偶爾吃一次,覺得不好吃,她也弄不懂那些慕名而來的人到底是為了呱呱還是為了蔡兒媽,有時候她也能覺察到一些人眼里的失望,但過幾日他們照舊還來。

煙柳知道她夸蔡兒媽美的時候蔡兒媽不會意識到她的另一層意思,但她知道只要蔡兒媽高興,她的花店就能跟著沾光,有時候她也挺感激他們,要不是沾了網(wǎng)紅的光,花店估計早就關門了。

煙柳花店的生意主要還是針對三中的學生,她經(jīng)常會備一些單束的玫瑰、百合或郁金香。王偉宇給她出過主意,他說學生們買花圖的就是個姿態(tài),不講究品種,只要價格低,花束包扎有新意就有買賣做。所以每到花季,煙柳就把工夫花在了野花上。秦州城最不缺花,玉泉觀的丁香,南郭寺的玉蘭,胡家大宅還有繁盛的凌霄,女兒溝有大片的牡丹,等櫻桃花開了,她還會去中山梁折櫻桃花,順帶掐些她也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這些花花葉葉配起來,她再跟著抖音上的視頻學著包裝好,取個雅致的名字,遇上過節(jié),生意倒能紅火一陣。

有些膽子大的男孩子進店來叫她花兒姐,她也滿口答應。等買花的男孩走了,煙柳就一陣出神,她的兒子明年就要上高中了,也是這般年紀,不知道他聽見同學叫她花兒姐會怎么想。兒子的成績不怎么好,或許勉強能考上高中,煙柳從過完年就和老蔡頭他們商量著想辦法將來給轉(zhuǎn)到三中。煙柳倒也認識三中的幾個教師,但一提到轉(zhuǎn)學的事兒他們都搖著頭表示無能為力,后來還是蔡兒媽通過熟人聯(lián)系上了學校的一個領導,好歹算是答應下來了,但兒子一天沒進到學校,煙柳就一天也不安寧地擔心著。

蔡兒媽說:“男人既然不是一張好宣紙,總能當擦屁股紙用吧,這樣的大事,非得要你操心?!睙熈犃艘仓还苊蛑煨Γ睦飬s澀澀的。蔡兒媽又說:“男人既然沒個卵用,要男人作甚?!睙熈缓谜f:“蔡哥練書法,也沒個卵用,還不是要練嘛?!辈虄簨屨f:“你個死女子,倒在這頭兒等著我呢。”蔡兒媽因為老蔡頭心血來潮練書法的事兒和老蔡頭吵過好幾次,但蔡兒媽越是反對,老蔡頭越是上心,老蔡頭背著蔡兒媽報了一個書法輔導班,學了幾次,讓蔡兒媽知道了,硬是攆著書院將學費要了回來。兩口子做著呱呱,偶爾也會因為這事吵起來,老蔡頭說:“錢也賺了,就得培養(yǎng)點兒藝術氣質(zhì),將來在老家整個書院,蠻有情調(diào)的呀,你一個吃貨,懂個屁。”蔡兒媽一聽這話就高聲大嗓地吼:“你一個賣呱呱的呆貨,撐死了寫出來的字也還是呱呱樣,你看人家小賀,藝術氣質(zhì)是娘胎里帶來的?!辈虄簨屢惶崞鹦≠R,老蔡頭立馬就松懈了。老蔡頭不止一次在煙柳面前夸過賀曉峰,煙柳不知道老蔡頭練書法是不是受了賀曉峰的影響。

花店開了三年,老蔡頭兩口子吵架常常會落到煙柳身上,讓人覺得煙柳和賀曉峰才是一對天偶佳人,但他們誰都明白,賀曉峰其實就是一個影子——只能證明煙柳的兒子有個爸爸而已。老蔡頭說:“咱怎么能和小賀比,小賀一幅畫值五千塊呢,咱是啥,咱就是個呱呱么?!崩喜填^說著,傾著身子瞥一眼煙柳,煙柳知道他們會看她的臉色,就故意在他們吵架的時候埋頭專注地侍弄花草。賀曉峰什么時候來過花店,煙柳有點記不起了。賀曉峰的事,煙柳總是有點混淆不清,他像個游魂一樣飄蕩在她的生活里,落不到地上,也升不到天花板上。蔡兒媽隔三岔五問的時候,她往往前拉后扯,把去年的事兒說成今年的,又把今年的拉到前年去,蔡兒媽就說她腦子壞了,但煙柳知道,人一旦刻意疏遠一些事情的時候,事情本身往往會出現(xiàn)一些幻象。可當真記不清了么,那倒不是,只是她不愿意明明白白說出來。

那幅賣了五千塊的畫兒,也只有煙柳心知肚明,但賀曉峰卻一直覺得是自己的作品值那個錢。賀曉峰從不把他畫的東西叫畫兒,而叫作品,他總是說,這世上再沒有比繪畫這門藝術更難的了,所以他就建議老蔡頭練書法,千萬莫沾惹繪畫,他也從不在老蔡頭面前展露技藝,對他而言,“小兒科”的書法他只需隨口指點兩句,就足夠老蔡頭練上一年半載了?!皠e人的十年之功,我三年就超越了,等著瞧吧,不出五年……”賀曉峰與人喝酒,常常放出這樣的豪言壯語,但“不出五年”之后的話,早已經(jīng)變成了十多個版本在小圈子當成笑話流傳。

賀曉峰喜歡畫畫,他送給煙柳的第一件禮物就是賀曉峰畫煙柳的肖像畫,雖然并不太像,但是也有七八分神韻。因此煙柳對賀曉峰極是敬仰,她被他紅火的生意背后異于常人的藝術氣息所吸引??少R曉峰到底是因著什么而專心投入了畫畫,煙柳解不開這個謎底,但她能感受到,他其實并不是追著所謂的藝術去的。他混跡于家裝行列,不論怎么看,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生意人,是生意不景氣,還是他想著在藝術圈子里拓展他的生意,煙柳就有點想不透。他們究竟有多久沒有坐下來認真說一陣話了,這個煙柳實在記不起來了。他的聲音遙遠得像山中的野毛桃,像寺灣里的野瓢兒,像他們家菜園里那棵早已砍掉的甜核小杏兒,只能通過回憶,才能反芻出一點兒縹緲的余音。

荷花、牽?;āA竹桃、梔子花、茉莉花,還有丁香和玉蘭,它們一朵朵快要干枯的時候,煙柳就將他們做成干花。玫瑰和玉蘭這些大朵的花倒掛起來容易自然風干,風干不是暴曬,需要放在通風的背陰處慢慢干燥。煙柳將這些花兒在后窗掛了兩排。半個月或二十天后,花兒彈起來沙沙響,煙柳就將多余的花莖剪去,找一些各式的托盤,將花朵粘上去,再用玻璃罩子罩起來;或者是將木百合的莖稈配在荷花的干朵上,用一些漂亮的酒瓶做插花,而像丁香啊、茉莉啊、洋桔梗等一些繁盛的小花,她就在網(wǎng)上購買專用的透明盒子裝起來,學生們倒是喜歡干花,小女生們過生日,大都會買上兩三樣,在朋友圈曬出來,竟不像是煙柳這樣的人能做出來的。

有幾個年輕的女士喜歡做干花和插花,偶爾到煙柳店里來,買點煙柳做的花兒,或者和煙柳商討大半天,慢慢竟也形成了一個小圈子。王偉宇說煙柳做干花也是藝術,可煙柳不喜歡藝術這兩個字,她反駁:“隨便什么都叫藝術,那藝術就太不值錢了。”王偉宇說:“是在辯護咯?”煙柳就紅了兩邊的臉,她知道她不是在辯護,但又解釋不清。就說:“你一個名牌大學生,偏又學了理發(fā)的手藝,早知道是這樣,還不如不上那個學?”王偉宇說:“早點出來理發(fā),又有什么用?”煙柳想說可以多賺點錢,但轉(zhuǎn)念又想人家又不缺錢,便不知道如何作答了。只好專心做她的干花。

煙柳在網(wǎng)上買了干燥板、密封袋、海綿,她要將藍色的星空菊和粉色的非洲菊做成壓花?;ǘ湓缇图艉昧?,煙柳在干燥板先放上薄薄的海綿,再放一張襯紙,小心地將鮮嫩的星空菊間隔開來鋪好,再在上面鋪一張襯紙,放一片海綿,一張干燥板,然后又在上面鋪上非洲菊,這樣一層一層地鋪上去。王偉宇就在一旁安靜地看著,直到煙柳將做好的花層放在兩片模板之間,王偉宇才伸手過來給她穿螺絲,兩個人幾乎是頭碰著頭,煙柳能聞見王偉宇身上淡淡的類似于煙草的香水味,她瞥了一眼王偉宇,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正盯著她的胸:襯衫的口子敞著,深藍色的胸衣上有一只紅色蜜蜂的刺繡。她想和他開句玩笑,卻又覺得不好說出口,也真是詭異,她突然有種奇妙的好感,就像情竇初開的害羞和期待。她壓著花層,王偉宇擰第二個螺絲的時候,她手一松,花層就散落了一桌子,王偉宇說:“怪我,怪我?!睙熈涂粗鮽ビ钜魂嚢l(fā)笑。她想,多么好啊,三十歲的年紀,臉上既有少年的青澀,又有中年的沉穩(wěn),不抽煙,喜歡喝點兒小酒,但又從未見他醉過。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不怎么抽煙,謙虛而有禮貌,“真好?!睙熈f。王偉宇訝然地望著她,她又說:“我想起來了,正好在中間放一層薔薇。”

將墻角的薔薇搬出來,剪去莖稈的時候,煙柳就在心里問自己:“我三十歲的時候在干什么呢?”

煙柳對賀曉峰的三十歲倒是印象深刻。那時候,煙柳跟著賀曉峰在秦州城里做門窗生意。門店租在花鳥市場的西邊,一溜三間,過了馬路就是兮河風情線,站在臺階上,能看到不遠處巨大的趙充國雕像,時而有羊皮筏子慢悠悠地從下游上來,那時候她總覺得這個城市有股說不清的怪異,一切都像人工湖上漂著羊皮筏子一樣讓人莫名地惆悵而感到滑稽。那時候她不喜歡這里,聽著別人討論房價,她也會在心里暗暗地嗤笑,她隔三岔五老想著回到秦嶺鎮(zhèn)去,她覺得那兒的山才是真正的山,那兒的水才是真正的水,從不會有把眉毛畫在嘴唇上的輕浮。賀曉峰雇了五個工人干活兒,煙柳除了接送五歲的兒子上幼兒園,主要的工作就是給大家做飯和管賬,賀曉峰也一切由著她。有了錢,賀曉峰就在她的慫恿下在老家蓋了一院房子。她當時想著,秦嶺鎮(zhèn)距離市區(qū)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住在城里哪有住在鎮(zhèn)上舒坦。公公也贊同煙柳的想法,說他累了一輩子,臨老了哪兒都不愛去,就想著能在自己的老窩里安靜地死去。賀曉峰就遂了他們的意,說路得一步一步走,飯得一口一口吃。

新房子落成后,他們舉辦了盛大的喬遷儀式,鎮(zhèn)上來了不少親朋好友,四個姐姐、姐夫和外甥們也都來了,女人們在廚房里傳花接菜,男人們在上房里喝酒劃拳,一直鬧騰到深夜。煙柳把孩子們和姐姐們一個個安頓妥當,就在上房里給喝酒的人端茶倒水,大家都夸煙柳會持家。大姐夫說,曉峰這樣的人,就得煙柳這樣的女人管著,賀曉峰也說,這些年多虧了煙柳。大家就勸賀曉峰給煙柳敬酒,煙柳沒喝過酒,但經(jīng)不起一群醉漢的慫恿,就喝了兩杯,姐夫們借機不依不饒,也都一一給煙柳敬酒,十幾杯下去,煙柳就有些暈暈乎乎。深夜里,照看著大家東倒西歪地睡去了,賀曉峰就拉了煙柳的手出了院門,兩個人走到巷道外的槐花崖,在一摞摞麥草中間,在無盡撲鼻而來的槐花香氣中間,他摟住了她,他說高興嗎?她點了點頭,他說謝謝你,她也點了點頭。他們像初次見面的青澀少年一樣慌亂而緊張。他們躺在麥草里,滿天的星星看著他們……后來,煙柳總覺得他們在那一次將一生的話都說完了,那個夜晚就像他們新房子的房脊,左邊的檐水會從牡丹溪流到嘉陵江,右邊的檐水卻能從花石河流到渭河,煙柳時常想,或許就是宿命,一個匯進長江,一個卻要奔向黃河,兩不相干啊。

煙柳比賀曉峰小三歲,當她三十歲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去向長江和黃河的路上各自走了不遠的一程,回頭尚能望見背影,但賀曉峰再也沒回過頭。那時候賀曉峰已經(jīng)像個完完全全的中年人,總是斜叼著煙用切片機切割鋁合金,煙灰常常掉在褲子上。他的生意也開始走下坡路,工人只剩下兩個,賀曉峰不但要出去拉關系跑訂單,回來還要和工人們一起干活兒,空閑的時間越來越多,酒也喝得越來越多。每到晚上,他就約一大群朋友在房子里喝酒,喊聲震天,因為這個,他們常常吵架。有一回,煙柳當著七八個人的面掀了他們的桌子,賀曉峰上來就扇了她兩個耳光。每次想到這兩個耳光的時候,煙柳的心就會突然一緊,然后一陣心慌氣短。

花層又被煙柳弄亂了,幾朵非洲菊散了出來。王偉宇說:“這次怪你哦?!睙熈f:“不做了,不做了?!闭f著就松了手,剛剛壓緊的花層又一次散落開來。煙柳到花店后面去侍弄那一排倒掛的玫瑰,王偉宇隔著花架說:“有心事?”煙柳說:“你個小屁孩懂什么?!蓖鮽ビ钫f:“有什么不懂,懂也得裝不懂?!?/p>

王偉宇一個人整理花層,將煙柳之前沒分布均勻的又重新擺置,把一些薄的花葉挑出來,用襯紙兩面一夾,裝進密封袋。煙柳在花店走了一圈,又回到王偉宇身邊,看著他。王偉宇突然問:“你怎么想的?”煙柳“啊”了一聲,說:“什么呀?”王偉宇說:“你和他啊!”王偉宇抬起頭,盯著煙柳。煙柳紅了臉,愣了片刻,轉(zhuǎn)身拿了一個之前做好的玻璃瓶干花,說:“你看這個叫白芷,好不好?”王偉宇說:“這樣耗著,也挺沒意思的?!边@是王偉宇第一次正面和煙柳談這個話題。

其實,壓根兒就不需要想明白,這樣的日子確實過得挺沒意思,但又能怎么辦呢?將要四十的人,也不是誰離了誰活不下去,但離吧,帶個孩子要找個知己的良人就跟一夜暴富的概率差不多一樣低,而男人們一轉(zhuǎn)身就有年輕的女子牽著手,眼前的例子比比皆是,這世道不知怎么了,鄉(xiāng)下的男人荒草一樣長著,而城里的女子卻又一點兒不吃香,又有什么可離的資本。老蔡頭還說等蔡兒媽吃飯的視頻熱度減下來的時候,就再做一個“蔡兒媽說情”的欄目,指不定就又能火起來。老蔡頭兩口子倒從沒問過煙柳和賀曉峰的事,他們倒是看得明明白白,卻從不加一句意見。就像煙柳對老蔡頭兩口子的事兒也看得明明白白一樣:他們看起來和氣一團,但每月的流水兩個人都平分,老蔡頭在外面干什么事,蔡兒媽心里亮清,卻從不多問。日子到底該怎么過,煙柳看得明白,卻做不到。“路得一步一步走,飯得一口一口吃?!彼觅R曉峰的話回答了王偉宇。

“世上的路又不是只有這一條?!蓖鮽ビ钫f。

“人啊,走著走著其實就只有一條了?!睙熈f。

兩個人又頭對著頭一起做壓花,這一次是王偉宇壓著花層,煙柳在四邊穿螺絲。

“總能遇見對的人。”

“逢寺掛褡,那是野和尚?!睙熈f著,竟把自己也惹笑了。

“你說,怎么個逢寺掛褡?”

“一只腳在牡丹溪,一只腳在花石河?!?/p>

“那豈不就崩襠了?!?/p>

“你個小屁孩,別胡說?!?/p>

突然,一個聲音說:“說得好?!眱扇艘豢?,是老蔡頭正拍他們做壓花的視頻呢。老蔡頭說:“這個視頻肯定能讓花店火一把,逢寺掛褡也有妙處。”煙柳一聽就急了:“老蔡,老蔡,不要亂發(fā)?!崩喜填^說:“你怕呀?”煙柳說:“怕什么,我有什么怕的。”老蔡頭說:“對呀,人家小王都不怕,你怕什么?!蓖鮽ビ钫f:“有什么怕的?!睙熈f:“你個小屁孩,懂什么?!蓖鮽ビ钐岣吡寺曇粽f:“你真怕?”煙柳看著王偉宇,竟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老蔡頭最終還是將視頻發(fā)了出去。煙柳畢竟比蔡兒媽好看,老蔡頭的粉絲一下子增了三百多個,下面的評論一邊倒地說煙柳花店是夫妻店。老蔡頭也沒轍,只能任由大家瞎說。煙柳看著評論,心里慌了好一陣,但也有些評論惹得她忍不住發(fā)笑。

第二天早上,煙柳才看見賀曉峰在半夜一點多將這條視頻發(fā)在她的微信上,但沒多說一句話,煙柳能猜到他的意思,卻故意裝糊涂,也沒回復。煙柳打消了讓老蔡頭刪視頻的想法,也沒再看過評論,心里卻突兀地多了一點傲氣。

來買呱呱的人看見了煙柳,連女人們都說老蔡頭偏心,將人家水嫩嫩的女子拍土氣了,便有人到店里來挑些花兒,男人們發(fā)現(xiàn)并不是夫妻店,竟也有些無端的高興。煙柳的生意著實好了一陣。

第四天的下午,正下著小雨,一溜店面都沒什么客人,老蔡頭去不成南郭寺,就拉上煙柳和王偉宇打紙牌,老蔡頭喜歡“斗?!保蔁熈X得太費腦子,她其實早就學會了,但開牌了總說又忘了。比起打牌,煙柳更喜歡一個坐著發(fā)呆,尤其是這種雨天,天上地下都濕漉漉的,細細的檐水絲線一般落下來,街上安安靜靜,慵懶地坐在椅子上,盯著灰蒙蒙的南郭寺,煙柳就會想起織錦臺的那兩只白鴿子,棉花一樣白,比漢白玉還白。它們是一對兒嗎?應該是一對兒,她見過它們相互喂食,相互啄毛,但她憑直覺認定它們不是一個人養(yǎng)的一對兒,而是來自不同的方向,那么它們的主人想必也了解它們的愛情了。它們會不會有愛情呢,煙柳覺得有,鴿子比人要深情些吧。那么,王偉宇是深情的人嗎?就這樣想到了王偉宇,想到了他害羞的樣子,想到了他在理發(fā)店相親的時候被她撞見時的尷尬,想著想著,煙柳的心里就會泛起一股潮濕的溫暖,怎么說呢,就像是貓的尾巴輕撫在臉上,心里酥癢癢的,自然而然的,煙柳就會想起別的一些隱秘的事,那些事讓她臉色紅潤,皮膚發(fā)燙。

老蔡頭說:“那就抽王八吧?!?/p>

這種小孩子的游戲,煙柳知道王偉宇也并不喜歡,但兩人又不好拂了老蔡頭的意。三個人就在理發(fā)店里玩起牌來。老蔡頭問王偉宇:“電力公司那個梁家女娃兒怎么樣了?”王偉宇說:“還在聊?!崩喜填^說:“你小子別一山看著一山高,那個娃兒我看著蠻好的?!崩喜填^又問煙柳:“你覺得怎么樣?”煙柳說:“白白凈凈,只是兩個眼角下垂著?!薄斑@有什么,五官蠻整齊的,我看比蔡兒媽年輕的時候好十倍?!崩喜填^從煙柳手里抽了一張大王,說:“再漂亮點兒,保不齊要當一輩子王八?!睙熈睦锟┼庖幌?,想起去年她和兒子去賀曉峰的畫室,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看到地上一縷一縷的長頭發(fā),她故意將長發(fā)掃在賀曉峰的眼前,兩個人盯著頭發(fā)沉默了好一陣兒,煙柳最終沒有撿那些頭發(fā),但直到出門下樓的時候,她的腿還在發(fā)抖。

牌在他們手里抽來抽去,煙柳說:“不祥。”老蔡頭說:“你呀,人家小王都沒意見,每次都是你這一關過不了?!睙熈肓讼?,還真是的,王偉宇交的女朋友,她還真一個都看不上,不是個子太矮,就是走路不正,還有一個說話嗲聲嗲氣,一張口就讓人覺得是千萬只蚊子在頭頂飛。煙柳撲哧笑了一聲,對王偉宇說:“怪姐姐咯,打了光棍別算在我頭上?!蓖鮽ビ钚χf:“那就等煙柳姐離了,我娶。”老蔡頭突然尖叫起來:“好啊好啊,你小子是王八?!?/p>

王偉宇和煙柳都沒在意,老蔡頭一說才發(fā)現(xiàn)王偉宇抽到了王八。按規(guī)矩該打胳膊,老蔡頭豎直了大拇指和中指,將王偉宇的胳膊拉起來,擼起袖子,在王偉宇白白嫩嫩的胳膊上用狠勁打了三下,胳膊上登時就出現(xiàn)了一塊紅印。煙柳拉起王偉宇的胳膊失聲說:“老蔡,太狠了吧?!崩喜填^再看煙柳的臉,發(fā)現(xiàn)竟是煞白的憤怒。老蔡頭說:“不玩了,不玩了,打不疼又有什么意思呢?!崩喜填^丟下牌就賭氣出去了,邊走邊說,“這樣護犢子,老子還不如練字去。”

雨下得大了點,煙柳望著來來回回晃蕩著的玻璃門好一陣尷尬,她沒想到自己這樣失態(tài),更沒想到老蔡頭會因此而生氣。煙柳倒不為老蔡頭生氣擔心,只是想著她這樣太冒失了,她知道自己的臉又紅透了。王偉宇癡癡地笑著,也不把胳膊抽回去,任由煙柳那樣拽著。煙柳摸了摸那三道紅印說:“老蔡也真是的,對你這樣的娃兒下這樣的重手?!蓖鮽ビ钫f:“我這樣的娃兒又不是娘炮。你摸摸,起疙瘩了?!睙熈吤叴禋?,說:“疼不疼?”王偉宇笑著說:“又不是刀割?!睙熈f:“老蔡就是個呱呱,怪不得蔡兒媽防著他?!?/p>

這時候門外進來一個人,沒打傘,將黑色沖鋒衣的帽子扣在腦袋上,他站在地上,仰了仰頭,將帽子抖下去,煙柳才看清是賀曉峰。王偉宇像被針剜了一樣將胳膊抽回去,煙柳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兩只手就像雕像一樣懸在了半空。

“理發(fā)?!辟R曉峰說。

王偉宇慌慌亂亂站起來,問:“理個……什么樣的發(fā)型?”

賀曉峰坐在大鏡子前的轉(zhuǎn)椅上,抓了抓亂草一樣的頭發(fā),眼睛卻盯著鏡子看煙柳。煙柳拿起沙發(fā)上的手機站起來往出走。開門的時候,賀曉峰說:“就理個和你一樣的,毛寸?!?/p>

煙柳輕輕跳到臺階下,仰著臉任由那雨水流進嘴里,她想起了家里的房脊,想著自己的臉若是能將這雨水明明白白地分開,她就能知道自己究竟該要什么樣的生活。但晶瑩的雨水閃著銀光,硬硬地打在她的臉上,她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煙柳甩了甩頭發(fā),快步跑進了花店。昨兒剛買的梔子花就要開了。

煙柳拿了毛巾擦了擦頭發(fā),就坐在門口看雨。她這時候很想知道,賀曉峰是真的喜歡畫畫嗎?他說過路得一步一步走,飯得一口一口吃,可現(xiàn)在,他這是幾步并作一步,狼吞虎咽起來了。是那幅五千塊錢的畫兒惹的禍么?她覺得是,卻又覺得不是,她雖然不懂畫兒,但賀曉峰的所謂作品她覺得生硬,死板,太像印刷的塑料畫冊上的風景畫了。她專門去看過本地的畫家在萬壽宮的展覽,但觀展的人所說的工筆、大寫意、小寫意都和賀曉峰的畫完全不一樣,大寫意畫得稀里糊涂,她看不懂,可工筆那樣細膩,她倒是很喜歡,她記得有個女畫家畫的玉米,連那根須都清清楚楚,畫面又那么干凈,她說不上哪兒好,但就是讓人看了還想看??少R曉峰那張五千塊的畫兒,她看了就想起早些年淺淺的人工湖上漂著羊皮筏子的情景,她也說不上哪兒不好,但就是覺得俗氣,她決不會在房里掛上那樣的畫。王偉宇托了老蔡頭買了那幅畫,她一點兒都不知情,老蔡頭說賀曉峰也不知道誰是買主,還是有一次老蔡頭說漏了嘴,她才逼著王偉宇拿出來瞧了瞧,她說不值,非要讓老蔡頭給退了去,但王偉宇說他覺得值就值了,不是錢的事兒。她大概能猜透王偉宇的心思,卻又不好點破了說,那幅畫最后去了哪兒,煙柳也再沒問過。可賀曉峰卻把這件事當成了他畫畫生涯中的一件大事,逢人就說他的畫兒賣了五千塊?!爸灰髌泛?,還是有慧眼。”賀曉峰當時這樣給老蔡頭說,老蔡頭說:“只這一件精品就勝過了秦州城里百分之八十的畫家?!睙熈犓麄冋務摦媰旱臅r候,她就有點可憐賀曉峰。她不知道除了畫畫之外,賀曉峰用什么謀生,但給兒子的花費卻從沒少過,也時常聽說他請客吃飯,他過的什么樣的日子,煙柳一概不知。

兩個年輕的女孩將衣服頂在頭上,從馬路對面跑過來,煙柳看清了高個子的那個是電力公司的梁家女娃兒,叫梁小琪還是梁小齊,煙柳記不太真切。她們在理發(fā)店的門口站定,梁家姑娘側(cè)著身子向花店看了看,煙柳看到了她濕漉漉的眉眼,又覺得與上次見面的印象有點不一樣,倒是一個清俊的女子,完全配得上王偉宇。兩個女孩進了理發(fā)店。煙柳盯著即將盛開的梔子花蕾,順手一把掐掉了。

理了毛寸的賀曉峰從門口進來,人比先前精神了不少,煙柳就喜歡這種發(fā)型,想著一個過了四十的男人,就得這樣齊齊整整明明朗朗的清爽。煙柳將梔子花攥在手心里揉來揉去,目光落在藍色的花盆上,她喜歡藍色,也喜歡藍色的星空。

賀曉峰點了一根煙,站在門口將花店齊齊看了一遍,又轉(zhuǎn)身望向遠處的南郭寺。新修的南郭塔聳立在山頂,從花店的位置,他看不到骨瘦如柴的杜甫像。

煙柳起身到后窗去看倒掛的玫瑰,賀曉峰突然將她抱住,她無端地掙扎,他便越發(fā)粗暴起來,他將她抵在墻角,撕開了她的襯衫,兩顆扣子落在了地上。她說:“不,不能這樣?!彼麎焊宦牐褚粋€陌生的粗莽大漢控制著她,她大聲喊:“不,不,不……”一個裝置干花的玻璃罩子從花架上跌下來,啪地一聲碎了一地。他放開了她。他說:“回家?!?/p>

他們從沒有像這樣安靜地一前一后走在織錦臺的路上。雨下得小了,煙柳打著傘走在后面,賀曉峰依然將黑色的風衣帽子頂在頭上,他比以前胖了,走路的樣子還和以前一樣輕盈。爬山虎爬滿了織錦臺,綠油油的苔蘚順著墻根長了一片。賀曉峰的畫室是兩室一廳的樓房,煙柳和兒子住在平房里,進門的時候,煙柳又想到了淺淺的人工湖上漂著羊皮筏子的情景,她覺得可笑,竟笑出了聲。

煙柳系了圍裙在窗口做飯,賀曉峰坐在小凳子上抽煙,兒子小時候的獎狀貼了半面墻,桌子上還放著他們做門窗生意時一家三口在兮河邊上的合影,他摟著她,另一只手按在兒子的肩膀上。

賀曉峰不吃葷,煙柳的菜就只做了醋溜海筍、糖醋白菜、秦州酒碟三樣。做紫菜蛋花湯的時候,兒子放學回來了。小伙子長得和賀曉峰幾乎一樣高了,嘴唇上長了一層毛茸茸的胡子。他見到賀曉峰先是微微一驚,繼而又顯出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老練,也不說一句話,徑直拿起筷子吃飯。賀曉峰問他最近在學校怎么樣,他也只是嗯嗯地答應著。賀曉峰答應給他買一架無人機,假期的時候帶他到秦嶺去飛,他也不驚不喜。煙柳想,兒子畢竟是長大了。

吃完飯煙柳又去了一趟花店,一個熟人打電話說要四個花籃。老蔡頭的呱呱店和王偉宇的理發(fā)店都關了門。送走了客人,煙柳坐在花店里想給王偉宇發(fā)個信息,她想知道他在哪兒,在干什么。她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到孤獨,但字一遍遍輸上,她卻又一遍遍刪去了。她細細環(huán)顧了花店,又想起了白天的事,仍然感覺到不可思議,煙柳盯著那個墻角,身上竟出了一層冷汗。

煙柳估計著賀曉峰離開了才起身回家,她想要不是來一趟花店,她不知道該怎樣和賀曉峰困于一室。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織錦臺上的燈像浮萍一樣吐著銀光,煙柳終于撥通了王偉宇的電話,她突然緊張極了,連呼吸都粗重了起來,鈴聲響了三下,她又掛斷了。一只鴿子擦著柳梢,嘩啦啦地飛上了織錦臺,在漢白玉的護欄上落定,望著燈火輝煌的秦州城。

煙柳沒想到賀曉峰竟然還在,依舊坐在那個小凳子上抽著煙,他站起來,想說話,卻又什么也沒說,長出了一口氣又坐了回去。兩個人熄了燈面對面坐著,一個坐在小凳子上,一個坐在床邊上,有一會兒,外面的燈光照在煙柳的臉上,煙柳移了移身子。賀曉峰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頭照不亮他的臉。

兒子打電話說晚上跟同學去睡,煙柳掛了電話嘆了一口氣。他們又坐了一個小時,其間賀曉峰出去接了兩次電話。煙柳上床睡覺,賀曉峰低頭玩手機。后來煙柳迷迷糊糊地睡去了,被電話驚醒來,她看了看是王偉宇,就掛斷了。她發(fā)現(xiàn)房子空空蕩蕩,賀曉峰的氣息已經(jīng)散去了。

織錦臺上的燈依然亮著,那兩只鴿子早就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