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的人生舞步——讀唐穎《淑女》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唐穎以上海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美國來的妻子》《上東城晚宴》《個人主義的孤島》等長篇小說，還有難以計數(shù)的中短篇小說和影視作品，塑造了眾多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闡釋著歷史與人性，女性與認知，以及各種的欲望和欲念所帶來的掙扎、痛苦，抑或是成功和毀滅。
最近唐穎在《收獲》（2024年第3期）上發(fā)表了長篇新作《淑女》，它的結(jié)構(gòu)布局，主要采用“現(xiàn)在——過去——現(xiàn)在”的時間順序，通過回憶打破線性時間的順序，使之主線和副線穿插而行，達到敘述故事的完整性。
與從前略微不同的是，唐穎在小說中涉及到了“農(nóng)場”這一以故為新的視角和創(chuàng)作手法?！稗r(nóng)場”這詞，在別樣的年代有特殊的涵義。隨著時代的變遷、歲月的流逝，今日的農(nóng)場，已不再是從前的農(nóng)場?！妒缗分修r(nóng)場這一主線，就是唐穎對那個時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最好闡釋。
當然唐穎在《淑女》中也不僅僅寫農(nóng)場，重要的是寫從農(nóng)場回歸家園的年輕人，如何面對城市，如何拿到簽證出國走向海外，以及人物各自的遭際變化都在她文字細膩、寓意深遠，帶有溫度的細節(jié)描寫中，顯現(xiàn)出時代滾滾向前的氣息和人物成長的精神脈絡(luò)。
黎朶和小米是一對頗有情緣的閨蜜。她們從農(nóng)場到城市、再到美國是那個時代的先行者，但彼此的個性又是截然不同的。如果說，黎朶是一個沉穩(wěn)的頗有智慧、才華和美貌的勇敢實踐者，以買第一套別墅為日后炒房積累了原始資本；那么小米就像是黎朶的一個陪襯，從農(nóng)場回到上海后按部就班地上大學、做老師、結(jié)婚生子，然后辭職干起了自由職業(yè)，在民間小劇場當制作人，或者給影視編劇當“槍手”，收入難免不穩(wěn)定。因此兩個經(jīng)濟懸殊，思想深度不同的女人，意味著兩種不同的階層，為日后的“疏遠”埋下了伏筆。
唐穎筆下的愛情是多種多樣的，有愛而不得，也有愛而得到的；但無論哪一種愛情，幾乎沒有詭異恐怖的、也沒有為愛而死亡的沖動行為。他們是理性的，克制的，精明務(wù)實的，也是有著宿命的悲劇色彩的。無論是《紅顏》里的愛妮，還是《麗人公寓》里的寶寶，都有對愛情的清醒認識，同時也認識到生命的脆弱與人生的虛無。比之愛妮和寶寶，黎朶的愛情就復雜多，也純粹多了。
可以說，黎朶早期的愛情是奔著出國夢的。中美建交后她的美國親戚為她申請赴美簽證，但無論是申請移民、探親、乃至留學簽證均被拒絕。簽證無果，過程卻是美好的。因為不是她一個人去申請簽證，而是一群人在北京的美領(lǐng)館門口排起了長隊。無意間，他們成了引領(lǐng)出國潮的先鋒人物。然而盡管簽證被拒，可天無絕人之路，黎朶心中的夢想總是要通過行動來達到目的。因此，黎朶和小米這對閨蜜最大的不同便是行動。行動之于黎朶既是過程，又是邁向新生活的階梯。終于黎朶通過相親嫁給在唐人街開事務(wù)所的律師，成為了兩個孩子的母親，也成為了美籍華裔。不能說這個婚姻里完全沒有她的愛情，淺層次的愛也是愛，只是沒想到過上美國郊區(qū)生活的黎朶，一方面要受丈夫的頤指氣使、看婆婆的臉色行事；另一方面美國郊區(qū)家庭主婦的生活有如軟禁乃至沉淪。這對黎朶一個重于行動、有著欲望的女人來說是不甘心的。
熬過十年，首次回上海探親，讓黎朶發(fā)現(xiàn)九十年代中期的上海已繁華似錦，有著各種機會等著創(chuàng)業(yè)者們?nèi)ゴ箫@身手，豈是美國郊區(qū)鄉(xiāng)下能比的？如果說，黎朶第一次從農(nóng)場回歸上海的夢想是出國辦簽證；那么已經(jīng)成了美籍華裔的黎朶，第二次海歸上海的目的，便是尋找屬于自己的人生舞臺。因此這段婚姻當黎朶第一次回到上海在家族公司上班，再到房產(chǎn)公司老總幫助下炒起房產(chǎn)賺得第一桶金后，離婚便是注定的，也是水到渠成的。
瞬間是一個時間的概念，黎朶在坐飛機的旅途中，與“他”瞬間相遇，并且還比肩而坐。黎朶感覺遇到了心儀的男人，有了與他交往的打算。之后她知道他叫費恩，一起去了普陀山。這時愛情在她心里倏然而至，火焰騰騰地竄上來，遺憾的是他在美國有家室是個有婦之人，并且不打算離婚；而她已是單身。但憑黎朶的性格，遇到“對”的人就要抓住他，暫且不管兩人的關(guān)系是否平衡。
這許是唐穎在處理愛情問題時，有意讓人物置身在創(chuàng)痛的記憶中。想當年逃離農(nóng)場后的精神依托是申請簽證出國，那么如今逃離婚姻的羈絆后誰能拯救她的精神？顯然不是金錢，也不是閨蜜小米；而是愛情的燃燒。這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由于現(xiàn)實中兩個人關(guān)系的不匹配，黎朶注定是要受委屈的。這就需要一個傾訴對象。小米能為她的“地下關(guān)系”嚴守秘密，正是合適人選，以解她心理的不平衡。先前在唐穎的筆下，無論是青春期的愛情，抑或是婚外戀情，無疑都在指涉性愛的墮落；而《淑女》中賦予黎朶的性愛追求，作者卻沒有什么描寫和解說，無疑是寬容的。
從新鮮期，過渡到穩(wěn)定期，五年的地下情人，或者說地下夫妻關(guān)系，黎朶真正喜歡男友什么呢？為什么當黎朶偷看男友的手機，得知他另有新歡，卻不敢直言？只求他能回到她的家，這就夠了。連自己受的委屈，也不覺得是委屈了；反倒抱怨小米建議她偷看男友的手機是別有用心，惹她不愉快。
可想而知，維持黎朶和男友繼續(xù)地下夫妻關(guān)系的，不是男友的“讀書多，涉獵廣”，也不是男友的“能說會道”，而是黎朶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血脈相溶，靈魂相依的性愛。這樣的性愛，才使黎朶對男友有如此容忍的態(tài)度。
如果說，先前唐穎的作品從人物身上折射出來的愛情觀，是沒有愛情可言的；那么此次在《淑女》中塑造的黎朶形象，卻是為了愛情可以忍受不公平條約。直至男友回滬不上她的家，差助理聯(lián)系她要回了留在她家的箱子等物品時，她才恍惚大悟地意識到自己失戀了。男友費恩只不過把她這里當作一個可以?？康捏A站，現(xiàn)在連這個驛站也不需要了。這給她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仿佛瞬間就把她的精神徹底摧毀了。
作者唐穎在黎朶失戀后的敘述是通過阿蘭給小米的電話，而使小米的第一個念頭說出：“黎朶吞藥自殺嗎？”這種不確定的猜測維護了淑女的尊嚴，而阿蘭這個下崗女工對黎朶呵護備至，讓黎朶的情緒暫時穩(wěn)定下來。雖然這只是一種假象的穩(wěn)定?？梢哉f，男友費恩的消失使黎朶喪失了自己的內(nèi)在軸心，同時也喪失了她的精神支點。她再也不能如從前那樣正常的生活，工作，與朋友聊天和閨蜜傾訴了，她已病得不輕。然而誰能懂得她呢？小米不能，阿蘭更是不能了。
黎朶第二次去菲律賓，是與她的司機和公司財務(wù)夫妻為伴的。這三個人與她是同事關(guān)系，只知道她喜歡浮潛看魚。誰也不會敏感地關(guān)注到她的內(nèi)心掙扎和痛苦，誰也沒想到這是她告別人世的一種方式。當昔日的閨蜜小米得知黎朶出事后，雖然恨自己遲到?jīng)]見到她，但小米非常清楚，她們之間的疏遠，再也回不到從前。一種悲傷，讓小米躺在床上透不過氣來。
如果說，唐穎對黎朶這個淑女形象的塑造有所克制，那么對小米的敘述就是放開手腳的。當然《淑女》中的敘述是多層面的，僅在最早的出國潮中就有妖頭、姚哥等眾多栩栩如生的人物，唐穎面對每個人物的個性和特點，通過他們的情感表達，上升到對人生的、社會的、哲學的、文化的，以及人類普遍意義上的深層思考，這或許就是她寫這部小說的意義所在。
2024年5月26日于華盛頓特區(q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