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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鬼金:被虛構(gòu)的人(節(jié)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 | 鬼 金  2024年06月06日08:03

宗明奇從卡爾里?;氐酵?,剛下火車,就被火樣的空氣包圍住,把他要點(diǎn)燃似的。那也許是一個不錯的畫面,他曾經(jīng)涂鴉過一幅頭部燃燒起來的畫。日光辣辣的,混合著塵土的腥味兒,灼得人臉緊。日光和皮膚糾纏起來,皮膚感到疼痛,大汗淋漓。也許是日光覺得自己勝利了,變得頑皮了,臉上的汗珠顫動著,閃爍著,和日光玩起了游戲似的。他疾步從站臺下來,沒乘電梯,隨著人群快速鉆進(jìn)地下通道。通道的墻上是各地的旅游宣傳廣告。有一座寺廟的廣告,是他知道但沒去過的,在另一座城市。他還記得以前那個寺廟的香火旺盛,商業(yè)營銷得很好,各種小廣告,并且在望城站前,每天都有去那里的大客車。地下通道的潮濕陰涼,讓他感到舒服,皮膚也不那么緊了,而是松弛,整個人都從一種緊繃繃的狀態(tài)中出來了。站臺和地下通道成了兩個世界。他用鼻子深呼吸了一口,雖然聞到污穢的臭味兒,但他還是吸進(jìn)身體里了。

在望城火車站下車的人,不多。

宗明奇用眼睛數(shù)了一下,正確說應(yīng)該是用目光,輕飄飄地掃著。他心里跟著記數(shù)。十三人。對于這個數(shù)字,他心里還是咯噔一下,但也只是咯噔一下。他并不迷信。他還沒有把自己算進(jìn)去。

其中一個外地口音的男人,在不停地打電話,聲音很大,在地下通道里回響著。甕聲甕氣的。不是宗明奇喜歡偷聽,而是那些話灌進(jìn)了他的耳朵里。其實,宗明奇因為拍照,把自己的感官訓(xùn)練得很敏銳,他覺得不僅僅要眼睛看到,耳朵也要聽到,甚至還有嗅覺……

宗明奇聽到那外地男人說,我剛從卡爾里?;貋?,對,但并不成功。沒有觀眾。經(jīng)濟(jì)都不景氣,沒人看??!我這剛回城里,再看看吧。你說那誰??!他和馴獸員跑了,而且還是帶著我們的獅子跑的。我已經(jīng)報案了,但沒有任何消息。什么魔術(shù)師啊,我看就是個騙子。他根本不是南方人,而是冒充的。其實,他就是個北方人。現(xiàn)在好了,他連我們美麗的馴獸員和那頭獅子,也拐走了,你說……如果找不到的話,我們這個馬戲團(tuán)還能撐下去嗎?我們的節(jié)目中,也就這個魔術(shù)和獅子是重頭戲啦?,F(xiàn)在,沒了,更沒人看了。我找了很多地方,可你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領(lǐng)著一頭獅子,能去哪兒呢?還是他們根本就沒離開卡爾里海,而是一起帶著獅子走進(jìn)大海里殉情啦!你信嗎?殉情。我是不信。都什么年代啦,還有人殉情嗎?這事兒,把我搞得焦頭爛額了,你說怎么辦吧?

宗明奇看到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有些禿頂。宗明奇對他的話表示懷疑。他在卡爾里海呆了近半個月,每天都在海邊游蕩,他并沒有看到什么馬戲團(tuán)。倒是有個騎馬場,但那不是馬戲團(tuán)。可那南方口音的男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這讓宗明奇也開始自我懷疑了,難道是他疏忽了馬戲團(tuán)的存在嗎?他腦中閃過海邊的一草一木,根本就沒什么馬戲團(tuán)。他這時候聽到南方口音的男人罵了一句,都是垃圾,垃圾。垃圾。他的謾罵聲,在地下通道里回響著,仿佛那一刻整個地下通道里的人都是垃圾,是垃圾。他的謾罵,滋生了一絲惡意和詛咒。

男人仍在說,什么?魔術(shù)師叫什么?不是你招來的嗎?叫陳佛。我懷疑他連名字都可能是假的。怎么?身份證也是假的。讓我來說,我更懷疑他可能是一個在逃的犯人,到我們馬戲團(tuán)里,冒充魔術(shù)師。從他來到馬戲團(tuán)那天起,除了簡單的撲克牌魔術(shù),就沒見他表演什么大型的魔術(shù)。什么大變活人、隔空取物、海水倒轉(zhuǎn),都是扯淡。幾次他都借口說,條件不成熟,都沒表演?,F(xiàn)在倒好了,他把我們的女馴獸員和獅子,一起變沒了。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沒必要騙你。騙子是那個叫陳佛的人。你如果不想辦法的話,我過幾天,也帶著殘兵敗將回去了。我本來就不是管理馬戲團(tuán)的料,只是幫你忙而已,你現(xiàn)在病快好了吧?那我還是去做我的養(yǎng)蜂人吧,和那些蜜蜂、花花草草在一起,才讓我覺得世界是安全的。你馬戲團(tuán)里的那些動物都垂垂老矣,說不定哪天就都死翹翹了,讓我時刻都處在死亡的恐懼中。倒是那頭六條腿的山羊,又生了兩只羊羔,但都是正常的四條腿……你那個女馴獸員,成天搔首弄姿的。這次她和魔術(shù)師一起消失,倒是把侏儒于給閃了一下,傷心了好幾天,茶不思飯不想的,連他在扮演小丑的時候,都沒心思了,偷偷哭了幾次,在舞臺上,還呼喊著女馴獸員的名字,把小丑都演成愛情悲劇了。你打電話勸勸侏儒于,他也要走。他執(zhí)拗起來,你應(yīng)該是知道的。如果這馬戲團(tuán)再少了小丑,可能連一個孩子都不會來看了。什么?我現(xiàn)在干什么?啊,地下通道信號不好,等我出站再說。

宗明奇跟在那個男人身后,對他打的電話感到好奇。如果那人打的電話是一場杜撰,就更有意思了。地下通道旁邊通往其它站臺的門口,柵欄門緊鎖,給人一種監(jiān)獄的幻覺。從站臺上透過來的光是傾斜的,宗明奇抬起右手腕上懸掛的微單相機(jī),按了下快門。因為光線和晃動的問題,整個地下通道里的人都變得恍惚,不真實,讓人感到眩暈,他們看上去像一群被虛構(gòu)的人。當(dāng)然,也包括他自己。他窺看了下屏幕,雖然人像模糊,但還是十三個人。宗明奇跟著那十三人走出地下通道。有人已經(jīng)刷了身份證,出站了。宗明奇仍舊注視著那個打電話的男人,他又在打電話了。他說,我啊,我來望城給龍馬買藥。龍馬病了,獸醫(yī)說卡爾里海沒有那種藥,說望城有,我就來了。買完藥,我就回去。我之前說的事情,你都記住了嗎?先給侏儒于打電話,你也再安慰安慰飼養(yǎng)鱷魚的大劉。我啊,還真沒有管理馬戲團(tuán)的能力,你到底啥時候出院?我如果再管理下去,你的整個馬戲團(tuán),就要被我敗壞掉了。我當(dāng)初就說我沒這個能力,你偏偏要我……我的能力就適合養(yǎng)蜂。和人打交道,我不行的。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年這北方比南方還熱,每天都三十多度,簡直了……什么?龍馬會好嗎?獸醫(yī)說,只要能買到他說的那種藥,就沒事兒。什么藥?他給我寫了個名字,都是外文,我也不認(rèn)識。你到底是啥病?。靠靸蓚€月了吧。別在縣城的醫(yī)院里待著啦,去北京、去上海、去天津,那些地方的大醫(yī)院醫(yī)療水平比縣城強(qiáng)……反正,我再給你管理一個月馬戲團(tuán),如果你再不出現(xiàn)的話,我就解散馬戲團(tuán)。我這不是嚇唬你啊,我說的是真的。再說,我老婆一個人放蜂,我也不放心啊!你我要不是從小光屁股一起長大的,我也不會幫你……一個月,就再替你管理一個月。對了,你也要給陳佛那個騙子打電話,如果他愿意回來,還有那個女馴獸員,他們能回心轉(zhuǎn)意的話,我還是可以接受他們歸來的。畢竟,他們帶走了我們唯一的一頭獅子。哪怕是把獅子還給我們也行……對了,之前的兩只八哥,死了一只。獸醫(yī)說是熱死的。另一只也不愛說話了,還臟了口,莫名就會冒出來一句臟話,我都不好意思和你說。也不知道誰教的。說不定就是那個騙子魔術(shù)師陳佛。咋辦吧?要不,放生得了。就這臟了口的,放出去,也活不了幾天,誰抓了,都會把它弄死……

男人撂了電話,刷身份證,出站。

宗明奇小跑了兩步,連忙追上去。出站口,有很多出租車停在那里,司機(jī)都在喊活兒。男的,女的,司機(jī)的嘴里發(fā)出,坐車嗎?坐車嗎?坐車嗎?他們的身體和聲音像一堵墻,擋住了宗明奇的視線。那個男人丟了,從他眼前丟了。

宗明奇尋找著,路邊一個司機(jī)跟過來,問,坐車嗎?先生。宗明奇看了看他一眼,眼睛一亮,說,這不是雷二嗎?叫雷二的男人看了眼宗明奇,也認(rèn)出了他,說,明奇哥,你這是做什么?找什么呢?聽說你不是從工廠辭職了嗎?現(xiàn)在做啥呢?宗明奇說,剛才在下火車的時候,聽到一個男的打電話,說什么馬戲團(tuán)的事兒,我覺得很有意思,想打聽打聽。雷二說,哪有馬戲團(tuán)???我在城里跑活,沒聽說有什么馬戲團(tuán)。宗明奇說,在卡爾里海??晌以诤_叴私雮€月,根本沒看到什么馬戲團(tuán)。所以聽到他打電話,我就好奇了。雷二說,你啊,真是悠閑。去海邊做什么了?不會是找艷遇吧?宗明奇說,去你的,你以為我悠閑??!雷二說,你一天不愁吃穿,還到處玩兒,不悠閑是什么?哪像我,跑個出租,活也不好,白班連三百塊錢都跑不出來,去掉油錢,份子錢,我再抽盒煙,吃個盒飯,剩不下幾個子兒了。有一次慘到只剩下五塊錢。你說,從早上四點(diǎn)多就出車,跑到下午三點(diǎn)交車,只剩下五塊錢……宗明奇跟雷二說話,但目光還在尋找著。他是失望的。那打電話的男人竟然消失了。這還是近年來,唯一勾起他好奇心的事兒。是幻覺嗎?是他潛意識里的虛構(gòu)嗎?他懷疑著自己。一趟火車過去后,喊活的出租車司機(jī)們并沒喊到活兒,都臉色灰突突地回到車內(nèi)。雷二說,哥,我送你吧。宗明奇說,你忙你的吧,我還要去照相館洗照片。這時候,雷二注意到宗明奇手腕上懸掛的小相機(jī),說,咋,哥又開始玩攝影啦。宗明奇說,什么攝影啊,就是瞎拍。這不,我爸一個老戰(zhàn)友,在卡爾里海那邊住,在朋友圈看到我爸轉(zhuǎn)我拍的照片,就讓我過去給拍幾張,說做遺像用。我剛開始是拒絕的,我又不會拍,只是按快門而已,可我爸生氣了,說我裝什么的,我只好去給他那老戰(zhàn)友拍了幾張,這不,我要去給洗出來,給那位老人送去。拍完照片后,我覺得海邊還不錯,再加這幾年我也沒外出,看到個民宿不錯,就待了快半個月。

雷二哦了一聲,說,太熱了,都要把人曬化了,我進(jìn)車?yán)锎龝?。你聽新聞?wù)f了嗎?這是地球上最熱的一個夏天。地球不會因此而毀滅吧。要是真那樣的話,我可就不用開出租車?yán)?!他壞笑著,拉開車門,躲進(jìn)去,立馬就把車門關(guān)上。車門的響聲很大,令宗明奇很不舒服。

宗明奇又四處看了看,根本不見之前打電話的那個男人。他轉(zhuǎn)身要離開的時候,敲了敲雷二的車窗說,我走了。對了,你哥去世的時候,我沒能去,因為當(dāng)時正發(fā)燒呢。雷二說,都過去了。我嫂子領(lǐng)著我大侄子去沈陽了。宗明奇能感覺到雷二目光中的異樣,但他沒再說什么,進(jìn)入過街的地下通道。

雷二剛才異樣的目光,還是令宗明奇心里面很不好受,像被撒了一把沙子。那是一種厭惡和拒絕,甚至是鄙夷,還帶著一絲窮人的傲慢,把宗明奇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這多少令宗明奇感到傷心。他不能明白,一個為了生存已經(jīng)如此的人,為什么如此不懷善意呢?敵人,都是敵人。比他強(qiáng)的是敵人,比他更弱的,也是敵人。這多少讓宗明奇看清了什么似的。

宗明奇扭頭離開,進(jìn)入到地下通道,朝著商業(yè)街的一家能洗照片的地方走去。這處地下通道是地下商場的一部分,通道兩邊也是攤位,有擦鞋的、賣茶葉的、賣帽子的、賣電子設(shè)備的。一個盲人坐在角落里拉小提琴。那個盲人好像有白化病,整張臉像脫了層皮似的,墨鏡鏡片像兩個黑洞,猛一瞅,給人一種恐懼感,但那低沉的琴聲,卻讓人忽略了他的那張臉。宗明奇往盲人腳邊的鐵皮盒子里扔了個硬幣。硬幣和硬幣碰撞的聲音,多少破壞了那低沉的琴聲。盲人說,謝謝。但手并沒有停下來。盲人又說,先生可以點(diǎn)一首你喜歡的歌曲。這時候,宗明奇才注意到盲人正在演奏的是《梁?!?。宗明奇說,能演奏一首《甜蜜蜜》嗎?我可以給你五塊錢。宗明奇蹲在旁邊,看了下盲人的墨鏡?!读鹤!逢┤欢?,盲人醞釀了一下,開始演奏《甜蜜蜜》。剛開始幾個音符沒在調(diào)上,過了一會,他慢慢找到了調(diào)。

盲人的手拉著琴弓,整個人都變得甜蜜蜜了似的。他的表情,讓宗明奇相信盲人是甜蜜蜜的,是喜悅的。他笑了笑,心想,也許一個看不見這個世界的人,真是樂觀的,是充滿甜蜜蜜的。隨著《甜蜜蜜》的響起,多少讓宗明奇忘記了剛才雷二帶給他的那種傲慢之霾,但那琴聲也只是飄浮在地下通道里。有行人停下來,聽了一會兒,又走了。只剩下宗明奇還蹲在那里,他輕輕按下相機(jī)的快門。因為光線暗淡,他看到的影像猶如一個恍惚的鬼魂。那近乎白色的光影跟隨著音樂流淌起來,涌入到宗明奇的心里。他注視著盲人的表情。盲人整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琴聲中,成了琴聲的一部分。那一刻,宗明奇并沒有完全融入到那琴聲中。是啊,甜蜜蜜,真的是這樣子的嗎?如果他可以像盲人這樣,是否就會甜蜜蜜了呢?可是,那盲人就真的甜蜜蜜嗎?他注視著那兩個洞穴般的墨鏡鏡片,掏出五塊錢,放到鐵皮盒子里,沒有聽完,就站起身,往通道外面走去。盲人并沒有停止演奏,《甜蜜蜜》的旋律,還在波動著,仿佛在跟隨著他。如果沒事兒的話,宗明奇寧愿坐在那里聽盲人演奏。起碼把自己點(diǎn)的《甜蜜蜜》聽完。但他在按快門拍下那恍惚的盲人的時候,他知道,這世界上的糖并不是甜蜜蜜的,而是更加殘酷。所以,他才沒有聽完。那更是一種自我的暗示,是他厭惡的。是那被他拍攝下來的靈魂出竅般的影像驚嚇到他了……他不能沉迷在虛幻中。雖然,不是演奏中那樣,但他還是接受,或者說,那琴聲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抵抗,或者說他之前演奏的《梁?!泛螄L又不是一種對于悲劇情感的悼念呢?是啊,他和那個盲人都感覺到了孤獨(dú),還有隨時都可能降臨的巨大悲慟。但那悲慟又可能是一種活下去的力量,是一種抵抗。是??!一個盲人的生難道不是一場和暗黑的搏斗嗎?

這時候,宗明奇覺得之前聽到的那個南方男人在電話里講述的關(guān)于馬戲團(tuán)的事情,是來自他內(nèi)心的虛構(gòu),是的,虛構(gòu)……那么南方男人說的他自己的身份是個養(yǎng)蜂人,也是虛構(gòu)的嗎?養(yǎng)蜂人。蜂蜜。還有盲人演奏的《甜蜜蜜》,這一切到底是什么?虛構(gòu)的同時,也讓宗明奇有了一種空心人的苦痛,他是在自我空心化??!其實,這個問題宗明奇在這幾年中,已經(jīng)意識到了,他也深深地痛苦著,但他還不能從苦痛中走出來,他找不到一種方式,去填充他的“空心”。當(dāng)然,這種“空心”狀態(tài),不僅僅是來自他的生存,還有情感方面的。當(dāng)然,還有他對所處世界現(xiàn)實的感受……一種更大的空,幾乎可以說在吞噬著他,讓他也成了空。是的,空心人。他無人訴說他的孤獨(dú),和那“巨大悲慟”。他幾乎能感覺到自身體內(nèi)部開始的坍塌……是緩慢的,而不是轟的一聲……他更像一個溺水者,連一根水草都抓不住,最后的結(jié)果也許會被垂釣者的魚鉤牽引,上岸。濕漉漉的,在水中被拽著,失去了生命體征……他如此還行走在這世界上,更是他的天真和感傷,在支撐著他,是一種未知,在引領(lǐng)他。他抓著一根叫做未知的繩子,走在懸崖邊上……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喪失了他的天真和感傷,那么如果他還活著的話,他也許真的就成了行尸走肉。是的,行尸走肉。死亡是道路之?dāng)?,他記得這句話,在某本書中看過。那未知的繩子又何嘗不是道路……劊子手已經(jīng)等候在路上的某個角落里。

那么,我呢?我是否也是來自我的虛構(gòu)?宗明奇想,已經(jīng)走在向上的臺階上,出了地下通道。

在出口的臺階上站著一對孿生兄弟,也是盲人。他們沒有小提琴,手里握著竹杖,腳前放著一個體重秤,上面貼著個紙條,上面寫著,一次一元。其中一個盲人嘴里還哼著小曲,具體是什么,宗明奇沒聽清。兄弟倆有說有笑,他們的樂觀多少影響了宗明奇,他想稱一下,看看自己這些日子在卡爾里海是不是又長肉了。他自我判斷是長肉了,但他還是更相信體重秤。

宗明奇站上去,他看到的數(shù)字竟然是“零”。他扔下一枚硬幣,連忙逃開。

宗明奇還在路上,馮蕓打來電話說,明奇,你干什么去了?我睡醒,就沒見你。你在海邊散步嗎?宗明奇這才想起來,自己走的時候,沒和馮蕓打招呼。他能聽出馮蕓的語氣里,明顯是生氣了。宗明奇找了個陰涼的角落,是一個廣告牌旁邊。廣告牌上是一輛汽車的廣告。宗明奇說,馮蕓,你知道卡爾里海有馬戲團(tuán)嗎?馮蕓問,沒聽說啊。咋啦?幾個月之前,倒是來過一個馬戲團(tuán),可是沒待幾天就走了,好像是他們內(nèi)部出事兒了,有人把女馴獸員給拐跑了,好像還帶走了一頭獅子。你問這事兒干什么?宗明奇說,回去再跟你說。我回望城,把祁光山的照片給洗出來。馮蕓說,誰是祁光山?宗明奇說,就是我爸那個戰(zhàn)友。你也見過的,那次在海邊趕集,我和一個穿著青色中山裝的老頭說話。馮蕓說,沒印象了。你說的馬戲團(tuán)到底怎么了?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嗎?宗明奇說,我就是好奇。如果像你說的,那么我今天可能遇見鬼了……馮蕓說,別嚇唬我,我膽小。到底怎么回事兒?宗明奇說,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清楚的。我回去說給你聽。馮蕓問,那你啥時候回來???我想你。宗明奇說,辦完事兒我就回去。我還想約我爸吃個飯,畢竟有半個月沒見了。再說,我還要去銀行一趟,看看醫(yī)保的基數(shù)出來沒,我得把醫(yī)保繳上。馮蕓說,如果你晚上還不回來,我就開車去接你。宗明奇說,有火車,很方便的。馮蕓說,不,我就要去接你。宗明奇說,好吧。你要來望城的話,我們可以回我家住一宿。你還沒看到我那個“窩”呢。你先聲明,看到我那個“窩”,你不能笑話我。馮蕓說,笑話什么呢?一個孤獨(dú)的中年男人的房間,用腳后跟都能想象得出是什么樣子。但你可能是個例外……宗明奇說,你什么意思?馮蕓說,你是那個埋汰的。他聽見電話里馮蕓在笑。宗明奇說,都說不許笑我,你還笑。馮蕓說,我沒笑你。不是還有我嗎?我就是你的清潔工,我可以幫你,讓你那個“窩”變得清潔明亮起來的。

馮蕓說,不和你說了,我得起床了。今天馮軍帶他朋友過來,馮軍不是二胎生了個胖小子嗎?要擺兩桌。我得張羅了。親我一下。宗明奇在電話中親了下她。

這時候,宗明奇看到一個年輕的女人,穿著短裙,赤裸雙腿,腳上是水晶涼鞋,腳趾甲染成綠色,右腳踝處,還文了個圖案,宗明奇銳利的眼睛,看見那是一條張著嘴的鱷魚。鱷魚。他因為拍照看到過很多女人裸露出來的文身,有蝴蝶、有魚、有骷髏,但鱷魚,他還是第一次注意到。年輕女人從宗明奇眼前經(jīng)過,站在馬路牙子上,等著過馬路。她的背影是那么迷人,宗明奇更愿盯著她的背影,同時目光落在那白皙腳踝右側(cè)的鱷魚上。細(xì)高跟的水晶涼鞋,還有膝蓋后面的腘窩,吸引著他。他上前幾步,對著她的背影按了下快門。女人好像聽到了快門聲,猛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以為被發(fā)現(xiàn)了,連忙把相機(jī)隱藏在手掌里,整個人變得局促和不安起來。那竟然是一張和背影一樣美麗的臉,簡直是完美,翩若驚鴻,讓他深深呼吸了一口。當(dāng)宗明奇想再次按下快門拍下她扭頭一瞬間的時候,女人開始過馬路了。就在這時候,一輛出租車不知道是失控還是怎么的,從其他禮讓的車后,沖過來把年輕女人撞飛了。出租車來了個急剎車,只見那年輕女人從半空中落在地上,發(fā)出啪的一聲巨響,震顫得周圍的空氣都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宗明奇站著沒動,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他才意識到剛才那瞬間,他是快速按了幾下快門的。女人躺在地上的姿勢,同樣透著優(yōu)雅,他遙望著,按下快門。她是面朝下趴在地上的,而宗明奇舉著相機(jī),踮起腳,從上往下,拍了一張,又連忙把相機(jī)收起來。他的街拍總讓他覺得自己像做賊似的,他就是街道上的一個竊賊。竊賊。之前,他更喜歡把自己稱為是街道上的拾荒者,現(xiàn)在他覺得竊賊可能更準(zhǔn)確,至于竊取什么,他也不清楚。他不喜歡給自己的街拍定義,那樣只會增加束縛。他感覺到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連忙抹了一把。熱變成了桎梏,成了夏天的刑罰,令每個人大汗淋漓。當(dāng)然,不包括死人。比如,此刻躺在地上的那個被撞的年輕女人。

停下來的出租車司機(jī),面色蒼白地下了車,顫顫巍巍朝著趴在地上的女人走去。路人已經(jīng)蜂擁著圍了過去。宗明奇沒過去,而是把圍觀的路人和趴在地上的女人整個畫面收入鏡頭。沒想到年輕女人這時候竟從地上爬起來,顫抖的手試圖扶周圍的人。那些人卻連忙躲開。她的一只水晶涼鞋已經(jīng)不知去向。她手扶著地面,還是站起來了,看了看周圍的人,一瘸一拐地擠出人群,走了,仿佛她剛才經(jīng)歷的更像是一次表演,但宗明奇并沒有看到有攝像機(jī)存在。出租車司機(jī)喊著,要不要去醫(yī)院?我的車可以走保險的。年輕女人竟然沒有回頭。人群議論紛紛,作鳥獸狀散去。有人在路邊撿到了那只水晶涼鞋,喊著,那個女人的鞋,鞋……喊叫的人,見沒人搭理他,隨手又把鞋扔到了地上,離開了。宗明奇走過去,對著那只水晶高跟涼鞋,按了下快門。他隨手又抹了下臉上的汗水,感覺自己隨時都可能濕透似的。

今天這是怎么了?宗明奇想,這一切都是虛構(gòu)的嗎?那么相機(jī)里記錄的,又是什么呢?處于社會底層的他,同時也是一個失敗者。他突然感到整座城市令他充滿了恐懼,甚至是虛無,隨時都可能把他也吞噬了。他目光朝著年輕女人消失的方向看了看,什么都沒看到。他嘆息了下,朝洗像店走去,整個人陷入到不安之中。這令他在心里默默詛咒了一下這個灼熱的夏天,甚至后悔今天回來了。要是在馮蕓的民宿里,吹著海風(fēng),喝著茶水,眺望無盡的大海,也許就不會遇到這些令他不安的事情了。但他的心里還是蕩漾著對那年輕女人的一絲想象。這讓他在心里面對馮蕓有了愧疚。他自我安慰這是一種美好的,甚至是高級的情感。好在那個年輕女人沒有死。如果她死了,可能就敗壞了整個夏天。起碼,在宗明奇的心里,他是這么認(rèn)為的。但之前那個消失的南方男人還是多少令宗明奇覺得這個夏天已經(jīng)被敗壞了,是的,一個被敗壞了的夏天中的一天,偏偏被自己撞到了。

馬路上,連著過去兩輛救護(hù)車,不,在宗明奇確定是兩輛的時候,又出現(xiàn)一輛。

這應(yīng)該是宗明奇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遇到的最熱的一個夏天。

對于不安,宗明奇突然想到一句話,墻上的面孔并沒有蘇醒,而是睡得更沉了。

宗明奇告誡自己,要回到平凡的平靜中去,哪怕是自我營造的,是虛構(gòu)的。其實,這幾年來,宗明奇都是作為一個寫作者,在自我虛構(gòu)中得以生存下來。當(dāng)然在供養(yǎng)沉重肉身的同時,他也聽到了隱藏在肉身中的靈魂在拍手作歌。是的,那又不同于生存本身的沉重,是輕盈的,構(gòu)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當(dāng)然,還有愛。

年輕女人被撞后,神奇地站起來,離開,如夢般不見了。宗明奇隱隱覺得這一切都和自己有關(guān)似的,他恍惚覺得身邊的世界,還有他身體的內(nèi)部,有什么東西在坍塌,并出現(xiàn)了一個黑暗的洞穴。那洞穴在擴(kuò)大,隨時變成更大的坍塌,讓他覺得世界可能還有更大的事情發(fā)生。在那一刻,宗明奇竟然想到了馮蕓。馮蕓讓他牽掛了。他總覺得這神秘的事件,是否也牽連著她呢?他拿出手機(jī),給馮蕓打了個電話,沒有明說,只是問,馮軍的宴席幾點(diǎn)開席。馮蕓問,咋的,你要回來嗎?我看,你回來也趕不上趟了,不過,有好吃的,我可以讓廚房給你留點(diǎn)兒。你想吃什么?海參,還是鮑魚?也給你補(bǔ)補(bǔ)。

宗明奇說,都不想吃。

馮蕓在電話里說,宗明奇,你咋啦?遇到什么事了嗎?宗明奇說,沒啥,就是想你了。馮蕓說,剛剛不是才打過電話嗎?再說,這才分開不到半天……你……你就是一件兵器。知道是什么嗎?宗明奇說,不知道。馮蕓說,劍(賤)啊!宗明奇說,你沒事兒就好,是我敏感了。馮蕓說,到底發(fā)生什么了嗎?你別嚇我啊!宗明奇說,沒事啦,回去再和你說。我撂了。對了,你晚上要是過來的話,把床頭的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帶給我。馮蕓說,你沒看完嗎?宗明奇說,沒。我看到消息說,那個作者去世了。馮蕓說,不是一個外國人嗎?宗明奇說,米蘭·昆德拉。馮蕓說,好。我要忙了。你晚上不回來,就告訴我一聲,我開車過去。宗明奇說,就差雇個私家偵探了。馮蕓說,我還不是想去看看你的“窩”嗎?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老版本,他家里的那本書名是《不能承受生命之輕》。那天,在海邊的集市上,看到有個舊書攤,宗明奇眼睛一亮,第一眼就看到了這本書,他連忙彎腰拿在手里,問,多少錢?攤主說,五塊錢。封面已經(jīng)曬白了,看樣子是擺了很長時間都沒人買。宗明奇沒有講價,掃了攤主的微信。這時候,他才有心思看還有沒有自己需要的。有幾本,他家里都有。有一本好像是美國人寫的《我反抗》,非虛構(gòu)文本。他只是對名字感興趣。他夾著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像買到了寶貝似的,沿著海邊走著,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翻了幾頁。那晚回到馮蕓的民宿,吃過飯后,他洗了碗,還擦了地,坐在沙發(fā)上,把回來就消過毒的《生命中能承受之輕》拿在手里,翻看著。馮蕓端著水果,放到茶幾上,說,看什么呢?宗明奇說,逛大集的時候買的。馮蕓說,舊書?。∽诿髌嬲f,這個版本,我沒有,就買了。馮蕓說,好看嗎?哪個國家的?宗明奇說,捷克,后來定居法國。馮蕓說,哦。咋去了法國呢?宗明奇想給馮蕓講講,但還是放棄了。他說,根據(jù)這部小說改變的電影也非常好看,我看過幾遍的。馮蕓停了,興奮起來,說,那你趕快找找,我洗過澡后,我們一起看,你可以投屏,就在電視屏幕上看。馮蕓洗過澡后,他們看了《布拉格之戀》。

回想起這些,宗明奇的不安多少緩解了一些。他沒想到的是,2023年7月12日,米蘭·昆德拉去世了。其實,對于米蘭·昆德拉,宗明奇認(rèn)為八十年代的“昆德拉熱”,也只是虛熱,人們并不能理解昆德拉的文學(xué)??粗笥讶锏牡磕?,他竟然沒有絲毫悲傷。94歲,算喜喪。他想。不久前聽聞美國作家科馬克·麥卡錫的死亡消息的時候,他心里面是悲傷的。為什么?也許在他膚淺的閱讀中,他更喜歡麥卡錫的小說。他還記得在麥卡錫去世那天晚上,他做了個噩夢,竟然是他的前女友死了。他在黑暗的廢墟中,被人追殺。來自北京的兩個陌生男人,其中一個男人個子很矮,戴著黑色禮帽。夢中那矮個子男人姓王。他在廢墟中倉皇逃跑著,躲進(jìn)一個隨時都可能倒塌的廁所里,他認(rèn)為這個地方是隱秘的,那王姓男人和他朋友不可能注意到這里,再說,那里散發(fā)著惡臭,也會成為一個保護(hù),讓宗明奇變得安全。那是一個廢棄的廁所,里面掛滿了蛛網(wǎng),他揮了揮手,蛛網(wǎng)都黏在手上,他看到一個蹲位,還真褪下褲子,蹲在那里。他想,如果他們真的追上來,他也好說自己在大便……蹲在那里,他之前的緊張,讓他忘記了前女友的死。他忍受著惡臭,還是被堵在了里面……

夢就醒了,宗明奇心里面有著雙重的悲傷,鼻子里還隱隱能聞到來自夢境中的惡臭。他掏出手機(jī),給前女友發(fā)了私信,問,沒事兒吧?但前女友沒回。他們已經(jīng)分手三年了。那個來自南方的女人。至于夢境中追殺他的王姓男人到底是誰,好像他現(xiàn)實生活中,從來沒有過這個人??磥?,夢境也開始了對他的虛構(gòu)。

其實,這還是宗明奇和前女友分手后,第一次夢見她。前女友一直都沒回信,他還是點(diǎn)開她的微信看了看。他之前設(shè)置了不看她的微信。她沒有更新。微信也是他們之間還保存著的唯一聯(lián)系方式。

……

(節(jié)選自《青年作家》2024年第4期)

【作者簡介:鬼金,小說家。生于1974年12月,遼寧本溪人。2008年開始小說寫作。作品發(fā)表于《青年作家》《上海文學(xué)》《花城》《十月》《山花》等刊。著有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長在天上的樹》《秉燭夜》,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等?,F(xiàn)為自由職業(yè)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