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晚餐
一
羅雅芋這次來里斯本——是她老公出事故的一年后。
事先她未對我提及。想必,她是與范贈民約定好的吧。
羅雅芋老公我見過。那一年,我與老婆跑到島嶼度假,便是沖著羅雅芋去的。他們家在島上開中餐館,因是旅游地,夏季生意火爆,春秋季不咸不淡,冬季關(guān)門大吉。羅雅芋老公把自個武裝得像位在沙漠地帶作戰(zhàn)的美國大兵,他打個響指說道,這種生活節(jié)奏蠻符合我的,勞逸結(jié)合,簡直天衣無縫嘛。旅葡的絕大多數(shù)華人,余暇時間首選打麻將,次選喝酒K歌,皆屬室內(nèi)活動。羅雅芋老公大不相同,他駕駛一輛改裝過的四驅(qū)越野車,翻山涉水,勇往直前,探索罕少人跡的奇異秘境。
去年某日,翻閱本埠華文報紙《葡華報》時,我無意間瀏覽到報端一則訃告,曉得那位具有冒險精神的羅雅芋老公,不幸連車帶人跌入深淵,人車俱毀了。
當(dāng)時手機尚未普及,我給羅雅芋餐館座機打電話。她兒子接的電話,說他母親過度悲傷住進醫(yī)院了。我想過兩天再打電話吧。一拖三五天后,我覺得她最為煎熬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那么,空頭的幾句安慰話說不說倒也無所謂了。
說起來,我與范贈民雖同在里斯本這座城市謀生計,卻至少有七八個年頭沒往來了。啥原委呢?且讓我梳理一番來龍去脈。
我出國的第一站,落腳在西班牙的馬拉加,先打工后開家小店。馬拉加位于地中海沿岸,風(fēng)光迷人,人文底蘊深厚。有一次與范贈民通電話,我多吹噓了兩句,他調(diào)門拔高說道,原來是畢加索老家哇,那我得過來走走的!
范贈民在馬拉加待了個把禮拜,拿他的話講,玩得很盡興,畢加索的畫作觸及他的靈魂了。臨走前他對我們夫婦發(fā)出邀請,說歡迎你們來葡萄牙玩啊……沙灘、陽光、仙人掌、老船長,這里同樣有,不過嘛,不同之處還是存在的啦。
我們夫婦過去在里斯本同樣待了個把禮拜。
在這有數(shù)的幾日里,卻讓我老婆嗅到了商機。老婆對我吹枕邊風(fēng)道,你朋友的店,生意真好哎,我都看眼紅了。我慵懶說道,各人各人的路,各人各人的命,有什么好眼紅的哇。老婆摟住我說道,我大致摸了下底了,里斯本開小商品百貨店的只有五六家,不會超過七家的,大家都有生意做……我的意思是,我們把馬拉加的菜攤轉(zhuǎn)手掉,來這邊開百貨店!我一驚猛地坐起,說,這是犯規(guī)矩的呀,朋友叫我們過來玩,我們摸了行情把店開在這里,這叫什么?這叫引狼入室嘛……這明擺著是搶他的飯碗嘛!老婆不這么認為。她說里斯本這么大,生意這么好做,我們不來開店,難道人家也不會來開店?我們先一步開了店,說不定人家就知難而退了唄……我相信,你朋友應(yīng)該會明白這個事理的了。
老婆這一說辭,有偷梁換柱之嫌。但當(dāng)時的我,覺得挺在理的。
時隔一月光景,我們夫婦沒跟范贈民打招呼,再次飛抵里斯本。
在我老婆當(dāng)?shù)匾晃贿h親的幫忙運作下,我們很快在里斯本城里盤下了一家店鋪。
我們夫婦提著有點貴重的禮物,登門拜訪范贈民。礙于面子,他沒有當(dāng)場把物什扔到大街上。過后店鋪開張,店門口兩排花枝招展的花籃中,有一只為范贈民托花店的人送來的。是晚牛車水酒樓的開業(yè)酒宴,他沒來參加。
最初的一段日子,我忐忑不安,有做賊心虛的感覺。我或打電話或跑到他店里,約他吃餐飯、喝杯咖啡啥的,均被婉拒了。時間乃魔術(shù)師也,一年半載后,我懶得再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了。心里頭暗自決定,見鬼去吧!從此往后,有時路上碰見,有時在進貨的貿(mào)易商行碰見,兩人蜻蜓點水似的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這天我人不太舒服,提早離開了店鋪。老婆在身后叫道,你回去,早點把牛尾巴放進去燒,那樣子才煮得爛的哦。我沒力氣應(yīng)答,心想人都涕泗橫流了,還指使我干這干那的。我家店鋪與住家的距離,三站地。我有時搭乘頗有年頭的有軌電車,由著慣性搖搖晃晃地回去;有時沿著丘陵地貌的里斯本高低不平的街道,一路上東張西望走著回去。今天,我已經(jīng)待巴士站一會兒,不曉得何緣由,腿一抬走路回來了。
有軌電車叮當(dāng)作響追上時,我快到家門口了。
電車上下來一位長發(fā)女人,臉部罩了塊大墨鏡。眼看女人走進住家的院子大門,我不免覺著有些好奇。
院子大門進去,并非獨門獨院,里頭排列兩幢足有一個世紀房齡的舊洋樓,纏滿綠油油的爬山虎,窗戶蜂巢般密布,窗口外頭,飄著萬國旗一樣的雜碎衣物。就是說,女人走進院子大門,實際上跟我一毛錢關(guān)系扯不上的。
當(dāng)時我腦子里,荒腔走板地將眼前女人與隔壁屋子一位老是傳來咳嗽聲的女人聯(lián)系在一塊了。只聞其音不見其人,我對隔壁女人到底長啥樣子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我心想,今天終于讓我撞見了。
我緊走幾步,裝作看旁邊一棵樹,近距離地掃了她一眼。對方停下腳步,摘下墨鏡,說,單燁,我剛從你店里過來……你老婆告訴我你家地址的。
的確富有戲劇性哈。
羅雅芋開門見山道,這次來里斯本,想約你和范贈民一塊吃個飯。
片刻冷場后,我說,我現(xiàn)在沒法子給你們當(dāng)電燈泡了喲。
羅雅芋說,什么電燈泡不電燈泡的,說得這么難聽……我只是覺得歲月無情,許多緣分,還是值得珍惜的吧。
該日,三人如約來到海濱一家餐館。
從露天餐廳望出去,可見4月25日大橋。
蜿蜒的橋體,華燈初上,真是既宏偉又壯麗啊。
耳畔濤聲陣陣。
一艘白色游艇,在暮色中打眼前緩慢駛過。游艇上的比基尼女郎,跳起腳來向岸上的人們招手致意。
羅雅芋從洗手間回來,我問,你是怎么尋到這里的呀?我在里斯本混這么多個年頭,一直不曉得有這么一家餐館嘛。
羅雅芋笑笑,眼睛看向范贈民。
范贈民輕咳一聲,說,這家海鮮館……百年老店了,很有名氣的啦。
我想接話茬,不曉得說點什么好。畢竟多年沒有交往了,狀態(tài)不放松,生疏得很。
我們坐在露天餐廳挑出的位置。
這家餐館有點子意思,露天餐廳的外延,如同枝桿上結(jié)出了七個蓓蕾——七個圓形臺子上擺放七張餐桌——我們的餐桌在第七?!拜砝佟鄙稀?/p>
底下是波濤洶涌的海水。
由于距離遠些,其他的嘈雜聲不大聽得見。
夜幕整個兒降臨下來,侍者給每張桌子擺放上帶玻璃罩的蠟燭燈。
遠方的燈塔,無休止地眨著眼睛。
燭光縹緲,人影朦朧。羅雅芋舉起杯子,她不無動情地說道,為我們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相聚……干杯!
二
光陰倒退三十年,我十八歲、羅雅芋二十歲、范贈民二十二歲,我們同在老家青田縣城一家中草藥制藥廠上班。
有段日子,我對范贈民相當(dāng)?shù)爻绨?,成了他的小跟班。范贈民比我年長四歲,人到中年后,大小個三五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年輕時節(jié),這個年齡差卻足以將兩人定格在上下兩屜的。
那時的我猶如一根豆芽菜,弱不禁風(fēng)。偏偏有天走路不小心,鞋頭踢到一塊小石子,小石子一路蹦跳飛向路坎下,擊中了底下一個人。實際上,小石子并未打在那人臉上或頭部,而是打在他身上,無關(guān)緊要的。那家伙兇神惡煞地跑上來,不由分說一把揪住我衣襟,連扇兩個耳光子。我鼻梁劇痛,拿手一抹,發(fā)現(xiàn)淌鼻血了。
碰見范贈民,他問,你臉怎么回事?像只熊貓!我不想讓人瞧不起,避重就輕說道,沒什么了,撞上門板了。范贈民疑惑問道,臉會撞上門板?不可能吧。說過,他將手搭在了我肩膀上。
那只手,真的是世上最溫暖的手吶。我滿肚子的委屈,頃刻如洪水泛濫,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上頭沒有哥哥罩著,自個兒無縛雞之力,每每吃了拳腳,只能背地里獨自舔舐傷痕與抹眼淚水。那時節(jié),在我心目中,范贈民儼然成了保護神哥哥了。
范贈民頭一甩,讓我領(lǐng)他去找那人。他一邊肩胛高一邊肩胛低,雙手擺動幅度頗大地走在前頭。我不無擔(dān)心,嘀咕道,就你一個人……要不再叫幾個人去吧。范贈民高抬頭顱,默不作聲。他個子談不上高大,甚至有點微駝背,但“偉岸”一詞是可以貼在他身上的。
對方四人,圍著煤球爐滾火鍋。范贈民打頭跨入屋內(nèi),我畏首畏尾跟進。那位臉上有道刀疤的家伙,一抬頭看見我,嚯嚯冷笑兩聲。四人坐著未動,依然推杯換盞,把我們當(dāng)作空氣。
范贈民臉呈微笑,他上前一步,輕盈捉住鐵鍋的兩只耳朵,將其擱在旁邊的桌子上。
鍋子沒了,煤球爐躥上火星子,四人面面相覷,蒙圈了。
范贈民問,單燁,是誰打你的呀?
我心頭打戰(zhàn),沒吱聲。
刀疤臉不打自招抬臉反問道,什么意思?他把石頭砸我身上……我打他兩個耳光,一是教訓(xùn)他以后不要隨便侵犯人了,二是……又沒傷筋動骨,他這不好好的嗎,屁事沒有嘛。
范贈民道,單燁,他是怎樣打你耳光的,你就怎樣回敬他。
我沒了退路,只得硬起頭皮上前一步,做出要甩耳光的架勢。
刀疤臉呼的一聲站起,提起拳頭,瞪圓怒目嚷道,我量你敢動老叔公一根卵毛試試!
其他三人瞧猴戲一樣嘿嘿發(fā)笑,有個家伙甚至笑得咳嗽起來。
范贈民不緊不慢地捏住兩只鍋柄端起滾燙的牛雜碎,同樣慢條斯理說道,今天你要是不讓我兄弟打回兩個耳光,我就把這鍋湯水扣你腦門上。
刀疤臉一時被鎮(zhèn)住,其他三人蠢蠢欲動。
范贈民端著冒白汽的火鍋,做游戲一樣來回一蕩,濺出些許湯湯水水。他說,事情跟你們?nèi)粺o關(guān),沖動是魔鬼,千萬別沖動哦。
我抓住時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甩了刀疤臉兩記耳光。
心里畏懼,甩耳光的力度輕如拂雞毛撣子。
該事兒拿今天的話來講,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我出了那口郁結(jié)于胸膛的惡氣,人一下子身輕如燕了。
有個階段,范贈民在我家睡覺。我們好得一塌糊涂,同睡一張床鋪,每晚都舍不得入睡,睜著發(fā)紅的眼睛聊個沒完沒了。
我家窗口望出去,越過黑漆漆的屋背,即為對面山坡上的紙鳶巖。顧名思義,紙鳶巖是放紙鳶的地方,具有一定高度,周遭無遮無擋。一個明月皎皎的夜晚,我和范贈民聽到一片簫聲傳來,嗚嗚咽咽,頗有幾分凄婉。兩人從床上躍起趴在窗戶上看,吹簫者剪影明晰,天幕上一輪染黃暈的圓月。
我們從屋子里跑出來,差不多三步并作兩步地蹬上小山包,靠近紙鳶巖??赡苁俏覀兊穆曧戵@擾了吹簫者吧,那人收拾起行頭,從另一條小路下去,很快隱沒于小樹林里。
爬上紙鳶巖,在吹簫者坐過的地方坐下。范贈民道,我們這樣子……不對的,破壞了人家的情緒,人家是通過簫聲……傳遞內(nèi)心的苦悶哎……
觸景生情,范贈民不禁文縐縐說道,我是一顆不幸的種子啊……
范贈民母親,出身本地一大戶人家,細皮嫩肉,略通琴棋書畫。
有一年,一支部隊路過小城,駐扎三五天。一位青年軍官,身穿筆挺呢制服,走在小城的石板街上,馬靴的鐵釘子發(fā)出清脆的嘚嘚聲。眼前一株苦楝樹,正放花,迷離的紫碎花使得他駐足而立,饒有興致地觀摩起來。
青年軍官的目光從樹冠移至下頭,便見到了幾位女人圍住井沿在洗菜或洗衣裳。
剎那間,他猶如被電流擊中一般,心口撲撲跳,尾骨那搭騰起一股黏稠的熱流。
女子少有自個動手洗衣的。這天,她怕新買的綢緞衫被粗手大腳的傭人洗壞了,不得已端了木盆來到水井頭。
青年軍官從街路那頭走過來,馬靴的聲響引起女子抬頭一瞥。這“一瞥”,不得了,肚子里有點墨水的她,心頭閃出一個詞:玉樹臨風(fēng)。
兩人都有些被尤物嚇著的樣子,身子僵硬,稍許冒熱汗,目瞪口呆。
部隊開拔那日大清早,女子攜帶一只精致的藤條箱子,躡手躡腳從后門溜出來。一團晨霧中,那位半大人的勤務(wù)兵已等候在街角,他手腳麻利地接過箱子拉起女子的手,一路小跑抵達部隊營地。
半年后,便遭遇兵敗如山倒的局勢——這支部隊也被打垮了,緊接著全國解放。青年軍官化裝成老百姓,領(lǐng)著女子去了老家西北一帶某地,隱姓埋名做起小生意。
他們生下三個孩子,范贈民為最末一個。范贈民出生不久,東窗事發(fā),他父親被抓判刑押送青海勞改場。他母親帶著仨小孩回到老家,戶口落在城郊蔬菜大隊。
怎么說呢,按基因來講,范贈民本是一塊讀書的料,但現(xiàn)實條件只允許他上到小學(xué)三年級。輟學(xué)后,范贈民在生產(chǎn)隊里放牛、割草,干些零碎活。與此同時,他迷上了畫畫,先是用樹枝在泥地上涂鴉,而后用鉛筆在廢紙上畫。十四歲那年,他那位有點兒文化底子的舅舅,從牙縫里摳下幾個角子,給“天資聰慧”的外甥買了一盒十二色的油彩顏料。
范贈民語氣傷感地說道,我爸生病死在了青海,原地草草埋了,我只是在照片上見過他……
月光下,范贈民已是淚流滿面。
范贈民去太鶴山寫生,叫上了我。他背畫夾,我背小板凳。這只小板凳,小巧玲瓏,頗結(jié)實。與其他小板凳不一樣的地方是,這只小板凳的板面一角鉆了個孔,穿根綠皮電線,可挎在肩上。誠然,挎板凳與挎畫夾,在檔次上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但我仍舊喜滋滋的。那是因為,在我的感覺中自個挎的是一把木殼槍,好生威風(fēng)凜凜呢。
選定角度,范贈民從我手中接過小板凳,坐下先吃顆煙,噴出一個個煙圈。四圍鳥啼聲不絕于耳,場景霎時寧靜下來,像是與塵世隔離開了。我受不得這份壓抑,悄然挪步,待出了范贈民視野,撒開蹄子即跑。太鶴山古松簇擁,稀奇古怪的巖石數(shù)不勝數(shù),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松針的清香……四處走走蠻不錯的。
一只尾巴比身子大的松鼠引起了我的注意。松鼠從一棵松樹飛跳到另一棵松樹,再從這棵松樹飛躍到下一棵松樹,輕盈無比。我不由自主地跟隨松鼠跑,背脊微微出汗。到點易亭那搭兒,亭子里兩位女孩中的一位喊道,單燁,你翹著頭找什么哇?我一轉(zhuǎn)身,原來是羅雅芋。我說,松鼠被你嚇跑了。羅雅芋站起走出亭子,說,你真是還沒長大呢!接著她把我介紹給她同學(xué),再把她同學(xué)介紹給我,記得那同學(xué)姓名中帶個“珍”字。
羅雅芋問,你來這里,就是專門找松鼠的?我搖頭。她同學(xué)見我呆頭呆腦好欺負,便說人家是來撿松果的好不好。說過,兩人“水雞過爛泥田”般嘎嘎發(fā)笑。
羅雅芋止住笑說,陪阿姐一塊上試劍石吧,我們帶零食了喔,到時分點給你吃吃。
我立場堅定地晃腦袋。
羅雅芋說,真拿你沒辦法哎,這么難說話……那么,我們就近去孝順巖坐坐,好嗎?
盤腿坐在大巖石上,兩位女孩攤開一張舊報紙,倒出帶來的煮花生、炒豌豆,以及少許本地人叫作“枇杷?!钡挠驼闶场?/p>
羅雅芋問,你最近和那個范贈民不是粘貼得很牢么……今天怎么沒和他在一塊呀?我一本正經(jīng)說道,人家在寫生。叫啥珍的女同學(xué)問,什么是寫生哇?我挺一挺胸脯道,就是畫畫。羅雅芋問,范贈民他會畫畫?是畫大富大貴的牡丹花?還是七仙女下凡哇?我說,他現(xiàn)在人在環(huán)翠庵那邊,畫的是風(fēng)景油畫。
尚隔著一截路,羅雅芋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腳步,眼睛旋即扯上一層霧水。她側(cè)身將食指豎在紅嘟嘟的嘴唇上,示意我與她同學(xué)不可大搖大擺,不能弄出動靜的。趁范贈民未抬頭之際,羅雅芋猶如一條水蛇滑了過去,其輕盈度達到了踏雪無痕地步。
那天范贈民所畫的畫作上,白墻黑瓦的環(huán)翠庵石頭臺階上,平添了兩位女子。
待他將這幅畫贈送給羅雅芋時,臺階上僅剩一滴藍中偏綠的點了。
那日,羅雅芋身上穿的是一件介于藍綠中間色的燈芯絨衣服。
三
并非花前月下,其環(huán)境缺乏最基本的浪漫元素鋪墊。不過,該來的總是會如約而至的,猶同水到渠成的道理一樣。
本來,作為倉庫保管員的羅雅芋,是不用上夜班的。偏偏那天晚上,她和副廠長要盤點倉庫。干一陣活后,副廠長說肚子餓了,要去街上買點心吃。與范贈民搭班的小婦人,長得不咋的,胸部特別豐滿。副廠長撩撥她道,鳳芽,跟我一塊去哦,請你吃餛飩!叫鳳芽的小婦人道,上班時間,我可不敢擅自離開崗位噯。范贈民插嘴道,領(lǐng)導(dǎo)叫你,責(zé)任領(lǐng)導(dǎo)會承擔(dān)的啦。這對男女,互瞟一眼,心照不宣地順坡下驢,忸忸怩怩地走了。
范贈民進熬藥房,給爐灶添兩瓣柴爿。
羅雅芋隨后跟進,問,上夜班辛苦吧?范贈民說,無所謂的,上白班上夜班各有各的不好和好嘛。略一停頓,羅雅芋問,你剛才……是不是巴不得他們倆走哇?范贈民反問,何以見得?羅雅芋笑道,你肚子里有幾根蛔蟲,我還沒數(shù)。范贈民抓著頭皮說道,我干嗎巴不得他們走?能給我漲工資嗎?我身上會長肉嗎?羅雅芋跺腳道,你再裝,我不理你了……羅雅芋生氣往外走,被撲過來的范贈民一把攬住了。
熬藥房里彌漫的水蒸氣,有股好聞的清香中草藥氣味。
范贈民托起羅雅芋身子,笨拙地兜轉(zhuǎn)了一下,嘴上用帶方言口音的普通話說道,看我把你扔進河里去!
范贈民所說的話,是一部譯制片里的一句臺詞。電影鏡頭里一艘輪船行駛在寬闊的河面上,孔武有力的男角托起妖嬈如狐貍精的女角在甲板上旋轉(zhuǎn)兩圈半,裙裾在風(fēng)中忽閃忽閃飄浮,煞是美麗。男角揚起雄性荷爾蒙爆棚的絡(luò)腮胡臉膛,中氣十足地說道,看我把你扔進河里去!
騰騰的水蒸氣繚繞,搞得范贈民身子發(fā)飄,腦袋暈乎,致使他產(chǎn)生了人浮在水面上的錯覺……故而,這句與水有關(guān)的臺詞從他嘴中脫口而出了。
誠然,實際情景那是天差地別的了。人家托起女孩子,是要扔進美麗的多瑙河里;而他虛張聲勢托起女孩子,是要扔進熬草藥的木桶里。
我直搗要害問道,到哪一步了?
范贈民說,就是抱抱了,她有點胖,抱得蠻吃力的。
我肯定不會相信了,問,真的沒有其他的了嗎?
范贈民搓手說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不過,我親吻她了,她有反應(yīng)……她的舌尖在我嘴里攪動……我把兩人的口水,全吞進肚子里了……
我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跳起來,冒充老江湖樣子夸張嚷道,這他媽的還馬馬虎虎!
范贈民倒像一位害羞、靦腆的童子軍成員了。
日后明白些事理了,我才曉得范贈民的這一“表現(xiàn)”,是人處于熱戀中的一種天然狀態(tài)哎。
傻瓜都懂,具備了這個良好開端,等于是門扉悄然啟開了。
可是,老革命碰到了新問題——沒有合適的場所。
當(dāng)年的居住條件,大多逼仄,年輕人基本上沒有自個獨立房間。也就是說,范贈民是不能領(lǐng)羅雅芋去家里的。至于旅館開房,那是連想都不敢想的。男女同宿一室,必須出具結(jié)婚證,嚴格對照登記。剩下只有野外茍合一條路了。偏偏季節(jié)已是初冬,城郊蔬菜大隊地里的各式菜蔬,大清早明顯可見鋪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有天夜里,范贈民從體委借出一桿氣槍,喊我一塊去打鳥。
該晚上,我學(xué)到了如下小常識:夜間的鳥兒很笨拙,不會飛,或者說僅會撲騰兩下子,等同于原地踏步,與白天輕盈飛翔在藍天之下的鳥,判若兩“鳥”。鳥蹲在樹枝上睡覺,被手電光罩住,一動未動。范贈民舉槍瞄準,扣扳機,有時擊中有時打偏了。他每射出一粒鉛彈,我便如一條機敏的獵狗快速跑到樹下,拿手電筒對著方圓一帶掃來掃去,撿起奄奄一息的鳥。我迎頭朝向范贈民走去,好奇發(fā)問道,這鳥被手電筒一照,為什么就像中了魔一樣不動了哇?范贈民道,手電光那么強烈,鳥的小眼珠子睜不開嘛,既然它眼睛盲了,還會起飛嗎?我恍然大悟。
我們沿著一條小道,從后門進入位于山腰下面的縣中校園。校園里頭樹木稠密,大多為白楊樹、桉樹、法國梧桐樹,橫豎排列有序,呈一團團的墨影。我舉起手電筒一照,好家伙,每棵樹上起碼停歇有二三十只鳥呢。當(dāng)然了,樹上的鳥再多,頂多只能獲取一只了。記得小時候,一位流里流氣的鄰居問我們一個問題,樹上有十只鳥,一槍打中了一只鳥,樹上剩下還有幾只鳥呢?在場的小孩爭先恐后回答道,九只鳥!他又問了一個問題,十個人走在一塊,有一人放了個臭屁,你們說剩下的還有幾個人哇?在場的小孩一致回答道,還是十個人呀,放屁的人又不會死!三角眼的鄰居嘲笑道,你們?nèi)谴蟊康?,那么臭的屁,誰受得了,都逃掉了唄,只有放屁的人沒法子逃的,所以正確答案是只剩下一個人了。一小孩子問,那鳥呢,一槍打中一只,剩下的是不是九只呀?三眼角道,說你們笨,還真他媽的笨死了,道理不是一樣的道理么,一只鳥被打死了,其他鳥還不逃走?留下來吃子彈嗎?!我們興奮地齊聲呼喊道,樹上沒有鳥了!
在縣中校園打鳥時,我們發(fā)現(xiàn)所有的教室均沒鎖門!教室門窗齊全,嚴絲合縫,里面的溫度比外頭的溫度少說相差個五六度七八度光景,暖和多了。
尋了個借口,說是看月亮還是別的啥由頭,反正把羅雅芋給哄出來了。三人在半山腰涼亭東拉西扯,各人吃了一只范贈民帶來的紅糖餡餅。
起初,羅雅芋對我背了個軍用背包沒多加在意。她的注意力全被范贈民吸引住了,聽他侃月夜的畫面,月夜的意境啥的。范贈民離開涼亭的空檔,羅雅芋問道,單燁,你背個包干嗎?里面裝的是什么物什呀?我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范贈民從暗地回來,虛張聲勢舞著手說道,肯定是有用的啦。羅雅芋刨根究底問,什么有用?我一頭霧水哎。范贈民鎮(zhèn)定下來,說,戲臺墻上掛支槍,如果僅僅是件裝飾品的話,就不會掛了,既然掛上了,肯定是要開槍的了。羅雅芋遲疑問道,槍?開槍?難道是戰(zhàn)爭年代,需要用槍打敵人嗎?范贈民道,我這是打個比喻,并不是說單燁包里真有槍……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事了。
我們順臺階而下,拐入縣中后門。
羅雅芋像大鳥一樣展開雙臂,嚷道,這校園里頭,真是好安靜啊!假模假式兜了兩條甬道,在花圃前駐足一會兒,再浪費一點時間后,三人依次踅入一間位置較偏的教室。按照現(xiàn)場情況判斷,聰明伶俐的羅雅芋應(yīng)該已經(jīng)心知肚明的。她走到黑板前,拾起一粒粉筆頭,借著窗外月光寫下了范贈民的姓名。范贈民上前撿粒粉筆頭,寫下羅雅芋三字,換紅粉筆畫了一顆不太規(guī)范的心。羅雅芋癡癡地看著那顆粉筆畫出來的心,眼眶中秋波粼粼蕩漾開來。
我的任務(wù)是拼湊課桌,擺成一張大床鋪。背包里除了一條毯子,還有一塊抹布。我將“床鋪”大致擦拭一番,鋪上毯子。沒等范贈民下逐客令,我先撤退了。范贈民追至門口喊道,你不要跑太遠了,待在前面路口,萬一有人過來,就拍三下巴掌……哦,對了,拍巴掌聲音太響,要不你就干咳兩聲好了……也不對呃,不能是人發(fā)出來的聲音呀,這樣子吧,碰到有人過來,你就扔一顆小石子,記得把小石子往樹上扔,樹葉的沙沙聲會引起我的警覺的……還是不對,你干脆把石子往教室瓦背投吧,那樣子噼里啪啦響,睡死的人都要醒的!
一個人站在本地人叫作“蒼蠅樹”的老氣橫秋樹下,風(fēng)直往脖子里灌,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太冷嗖嗖了。想跺腳取暖,又生怕弄出動靜招致出紕漏,便忍住了。我開始邁開腿走路,先是圍著“蒼蠅樹”兜圈子,七八圈十來圈下來,搞得人暈頭轉(zhuǎn)向。于是改走直線。應(yīng)該是受到潛意識的牽引吧,我行至那間教室的外面……幾乎沒有猶豫,亦無片刻的停頓——我如同一頭嗅到魚腥的貓,躡手躡腳地貼近了教室的墻壁。
萬籟俱寂。
傳來窸窣聲。羅雅芋牙疼一樣吸氣道,你、你把我弄痛了呀……范贈民的聲音是顫抖式的、不連貫,他說不好意思,我已經(jīng)很輕了的,我會……我會格外小心的……親愛的,幸福的時刻……我們的幸福時刻,馬上就要來臨了……
不足半分鐘,像是頭上砸下一棒,猛地一激靈,我被“棒喝”醒了……既然認了范贈民為哥,那么,羅雅芋就是我嫂子呀……我怎么可以做出這等不仁不義、豬狗不如的勾當(dāng)來呢?!
我倚靠在“蒼蠅樹”糙皮樹干上喘粗氣,想必臉色已是蒼白如紙。
四
夜里九時許,我與范贈民來到官埠頭,上了一艘前往樂清灣的舴艋船。
船為什么要在夜間行駛呢?而且還掐了鐘點的?那是因為,甌江出??诘某彼?,一直涌入至下游十公里外的安溪鎮(zhèn)一帶。船在江水里走,必須遵循潮漲潮落的自然規(guī)律。漲潮時,船往上游走,事半功倍;退潮時,船往下游走,簡直如同坐滑滑梯似的。
近階段,范贈民與羅雅芋的愛情線順風(fēng)順水,有序、穩(wěn)妥、步步為營地往前推進。雖尚未到達談婚論嫁程度,但羅雅芋的那顆心,已是堅定不移地吊在范贈民這棵樹上了。
當(dāng)然了,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節(jié)外生枝或曰有驚無險的事兒,難免會有發(fā)生的了。
那天晚上,風(fēng)高月小,氣候奇寒,我蜷縮在縣中校園那棵“蒼蠅樹”樹根頭。惡劣的天氣,致使我發(fā)起低燒,昏昏沉沉,放松了警惕性。
幾條黑影圍攏過來,將我來了個甕中捉鱉。
我睜開眼睛,面前是木樁似的一個個人影。有人厲聲發(fā)問,三更半夜的在這里干嗎?老實交代!我聽這人的聲音,判定他是飲食店炸油條的伙計。我說我認識你的呀,我不是經(jīng)常去你們店里吃天光的嗎。炸油條家伙仍然用兇狠的低吼腔調(diào)說道,少嚕蘇,今天晚上,我是以“聯(lián)防隊”的身份對你講話,你屬于被懷疑對象,不準說三道四!我故意大聲嚷道,你明明認識我的,我是好人不是壞人,我是中草藥制藥廠有名有姓的職工,我叫單燁呀,你一清二楚的嘛!旁邊一人一掌扇在我后腦勺,氣急敗壞嚷道,你他媽的通風(fēng)報信是吧!炸油條家伙道,不要浪費時間了,馬上搜查,肯定是團伙作案,他只不過是個放哨的小嘍啰。另一位公鴨嗓子的人以分析的口氣說道,依我看,盜竊的可能性不大,這學(xué)堂里沒什么值錢的物事可偷的啦,課桌凳、黑板、教鞭、粉筆盒,頂多有幾本落下的課本、作業(yè)簿什么的,值不了幾角錢的……炸油條家伙一拍腦門斬釘截鐵說道,教室里有人偷奸,上次不是發(fā)現(xiàn)避孕套了么!
他們直奔里頭那間教室。
我渾身篩糠一樣抖索個不停。
勉強鎮(zhèn)定下來后,我飛也似的往那頭跑去。
謝天謝地!
奇跡出現(xiàn)了,教室里空無一人。
那位公鴨嗓子家伙,是個愛好探究細枝末節(jié)的人,他伸出一只手,在由課桌拼成的“床鋪”上來回摩擦、撫摸,不無惋惜地喟嘆道,體溫都還暖的呀,少說有個十來度,這說明什么問題……這說明人是剛剛離開的呀……
九時半,船老二提鐵錨上船,抽起船踏板。他斜插竹篙,一發(fā)力,船頭離岸調(diào)向江中。船老大用搖手柄發(fā)動馬達,一陣轟鳴聲后,他握住鐵把手的舵,滿載一船艙客人的舴艋船,在濃得化不開的夜幕下上路了。
船尾懸掛一盞風(fēng)罩油燈,隨了船體的晃動而晃動。光暈圈里,處于凜冽寒風(fēng)中的掌舵船老大,身架如鐵鑄一般,其線條明晰的臉膛顯示出了堅毅表情。
船艙里頭,光影黯淡,倒是有點融融小陽春味道。男男女女倒插頭靠在船艙壁上,其上頭捂著厚重的棉花被??h城不大,大伙雖說叫不上人家啥名字,但彼此皆面熟的了。對面一位珠光寶氣女孩,她的腳插在我與范贈民的中間位置。不曉得何緣故,我與范贈民兩人莫名其妙地對視了一眼。
江面開闊,江風(fēng)呼啦啦地吹,我們的船乘風(fēng)破浪,向著出??诘臉非鍨撤较蝰?cè)ァ?/p>
拂曉時分,船只抵達樂清灣一座臨近出??诘拇迩f外頭。
由于是退潮時段,所有前來的船只均擱淺在灘涂上。船老大咳出一口濃痰道,一個鐘頭后漲潮,船就可以靠岸了!
要命的是,絕大部分人的膀胱,憋了一個夜頭已經(jīng)快要漲破,很難做到“再堅持一個點鐘”了。男同胞好解決,或在船頭或在船尾,解開褲襠紐扣對著朦朧的江面一陣嘩啦啦響。女同胞們臉色緋紅,如同涂抹了紅泵似的,兩條腿不間斷地做著交叉替換的動作,越夾越緊繃,嘴里發(fā)出咝咝聲。終于,珠光寶氣女孩沖范贈民說道,喂,你幫我拿衣服遮一下好嗎……范贈民略為遲疑后,從被窩里抽出身子。
珠光寶氣女孩爬上船頭,范贈民隨后跟上,迎著寒風(fēng)脫下外套。
由于屁股要朝向江面,稍有不慎即有掉落水里的危險,故珠光寶氣女孩騰出一只手死死地抱住范贈民的一條腿。
不能不說,范贈民這家伙還是頗具君子風(fēng)范的。他雙手展開外套,腦袋偏向另一方向,一副超然物外神態(tài)。
珠光寶氣女孩的這泡尿,該當(dāng)是在幸福的旋律之中痛快淋漓地撒完的吧。
起碼有個半年左右時間吧,緊挨東海岸的樂清灣一帶村莊走私活動猖獗。漁民們把船開到公海,用從民間私下收購來的銀圓與臺灣過來的漁船進行黑市交易。銀圓分為兩種,鑄有袁世凱頭像的叫作“大頭”,鑄有孫中山頭像的叫作“小頭”,“大頭”比“小頭”值錢。大陸漁民從臺灣漁民手中購入的物什,計有手表、收錄兩用機、木棉被、尼龍衫、自動傘、原聲錄音磁帶等等。
清楚記得,那日的天氣不甚好,大冬天,飄著牛毛細雨,陰沉沉濕漉漉,寒氣逼人。印象中的村莊,天空低矮似墜了鉛塊一般,田野荒蕪,屋舍灰禿禿,沒有公廁只有屁股暴露在外的男女通用茅坑,幾乎沒見著綠顏色的樹木及花草,村中大小道路,一片泥濘不堪。
形同兵荒馬亂年頭,滿臉充斥著貪婪欲望的人流如潮水般地涌來涌去,走私物品以雜亂無章的形式擺放得遍地皆是,鄧麗君之輩的歌時而嘹亮?xí)r而銷聲匿跡,市井喧鬧聲一浪蓋過一浪。
來之前,范贈民攜帶上平日省吃儉用存下的全部積蓄,尚且借了部分錢湊成整數(shù)。他打算買一只女式手表、一臺收錄兩用機?,F(xiàn)階段,羅雅芋學(xué)跳舞興頭正濃,所以還得買些伴舞原聲錄音帶。
販賣手表的地兒,是條長長的窄窄的村巷,兩邊屋墻根各列一排村婦、村姑隊伍,中間僅夠一人通過。村婦、村姑們的兩只胳膊,從上到下戴(捆)二十多塊表,穿過巷子,猶如遨游在明晃晃的手表海洋之中。
穿梭“表巷”三趟抑或四趟?大冷天搞得后脊背汗津津濕乎乎,口干舌燥。經(jīng)由千挑萬選,反復(fù)貨比貨,范贈民掏出皮夾子買下了一只女表。
女式表玲瓏,亮晶晶,相當(dāng)漂亮養(yǎng)眼。我不識貨,指著表上的半圓圈下頭伸出兩只腳似的商標問,這是什么牌子手表哇?范贈民鄭重其事道,歐米茄,世界著名手表牌子,如果是真貨,價值連城吶!
購買收錄機的途中,我們的注意力被田頭地角一堆人吸引住了。清一色男人,個個紅頭蚱蜢似的在玩一種“三張牌”賭博游戲。三張撲克牌,比如紅桃A、黑桃K、梅花Q,莊家先讓參賭者過目,翻牌后,莊家嫻熟地將三張紙牌橫向快速甩來甩去,讓人眼花繚亂。參賭者目不錯珠地盯著那張紅桃A,莊家剛停手,眾人便紛紛將鈔票押在該張牌上。牌打開,有時押中有時未必押中,看走眼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
莊家丟了煙蒂,踅一旁烏桕樹樹根頭撒尿。在場一位腰子臉的男人乘虛而入,用指甲將紅桃A撲克牌劃了道印痕。腰子臉向大伙眨眼睛,扮鬼臉。莊家提褲子回來,渾然不覺,照舊來回丟撲克牌。盡管他的手作愈發(fā)麻利了,三張紙牌一如小精靈般翩翩起舞,但因為有了那道不顯眼的印痕,每個人都押中了,且數(shù)目不菲。莊家滿臉沮喪地賠錢,一副心疼得要死模樣,隨之口吐蓮花般地來了幾句國罵。
范贈民看在眼里,如懸空鐘擺搖晃的一顆心,垂直錨定了。那年頭沒有百元大鈔,五十元、二十元的鈔票也是沒有的,最大面額的鈔票為十元頭。范贈民第一次押了張煉鋼工人圖案的五元紙幣,賺了五元。他從皮夾里抽出一張“大團結(jié)”十元紙幣,連同兩張五元幣全押上,又中了。本來臉色略顯蠟黃的他,此時亦同其他在場者一樣,泛起了一坨病態(tài)的紅潮。
范贈民的呼吸聲猶如打鐵鋪的風(fēng)箱般粗重起來,眼珠子噴出火星,緊咬的嘴皮表層浸出了血絲紋。他從褲兜里掏出皮夾,沒清點,整個兒拍在那張有印痕的紙牌上。
幾乎所有在場的人,全都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啊”一聲,瞠目結(jié)舌。
明明有劃痕標記的牌,翻開一看,卻是梅花Q!
如同一頭失控的野馬,面目猙獰的范贈民在鬧市里橫沖直撞。我屁顛屁顛地緊跟其后,生怕這家伙想不開闖下啥禍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那位珠光寶氣女孩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了。她嬌滴滴喊道,范贈民,我找你找得好苦喲!范贈民沒搭理,像個瘋子似的一味疾走。珠光寶氣女孩扯住我衣擺,問,范贈民他怎么啦?他怎么可以不理我哇……我實話實說道,他打賭……被那些托騙了,坑了,所有的錢輸光光了!
拿當(dāng)年的話來講,珠光寶氣女孩屬于先富起來的“萬元戶”中的一員。她在縣城寶幢街開家裁縫鋪,憑借過硬的做成衣手藝和對時尚潮流的敏銳捕捉眼光,日日進賬,挖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珠光寶氣女孩替范贈民買下一臺日本產(chǎn)的三洋牌雙喇叭收錄機,以及七八盒原聲錄音磁帶。范贈民硬邦邦說道,緩我半年時間,我一分一厘還清!珠光寶氣女孩含情脈脈樣子,她輕柔說道,你的做派,我好欣賞哦……不過錢嘛,就別放在心上了,有句話不是說了嗎,千年修得同舟渡,我們是乘一條船的人啊。
回返途中,再度遭遇狀況。
從東海涌進來的潮水,至安溪境止。江水的顏色,上游碧綠,下游黃濁,以此為界涇渭分明。同樣是夜半三更時分,船過安溪灘后,迎面?zhèn)鱽砹穗[約馬達聲,與此同時,安裝在小火輪船背的探照燈光柱,橫七豎八地出現(xiàn)在了視野里。
船老大連聲嚷道,皇天不好,“打辦”的船追趕過來了!
一船艙的人聽到此言,趕緊從被肚里爬出,手忙腳亂地套上鞋襪……
“打辦”配備兩艘小火輪,一為甌江1號,一為甌江2號。小火輪沒有出動執(zhí)行任務(wù)時間段,泊在官埠頭岸邊。我們?nèi)ギT江游泳,將小火輪船背當(dāng)作了跳臺。本地方言的跳水不叫跳水,叫“栽水”,倒是頗形象的。
平日里,涂灰漆的小火輪貌似兩頭相依偎的大象,好生溫順,我們這些調(diào)皮搗蛋孩童在上頭爬上爬下,它們一聲不吭,完全是任勞任怨的態(tài)度。
今夜,小火輪氣勢洶洶地向我們撲過來,露出了它的廬山真面目。
舴艋船攏岸后,大家攜帶上大包小包,紛紛從船上跳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越過一片鵝卵石灘,而后隱入小海洋似的茂密水竹林。
五
天透魚肚白時辰,這伙散兵游勇徒步到了縣城。
范贈民和我在街頭早餐鋪吃過油條喝過豆?jié){后,他放下湯碗一抹嘴巴道,走,去羅雅芋家!我說,現(xiàn)在這個時間點去人家家里,會不會太早了呀。范贈民道,早是早了點,不管他了!
拐入擔(dān)水巷,碰見的第一人恰為羅雅芋父親。作為郵遞員,他騎輛郵電綠腳踏車直沖過來,臨近了剎住車。羅雅芋父親一腳腳尖支地,一腳擱在踏腳板上,下巴一揚問道,一大早的,有什么事?范贈民如同在菜市場摸皮夾的小偷被當(dāng)場逮住,剎那臉頰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說不出話來。我一副無知者無畏氣概,挺起胸脯說道,范贈民買了一只歐米茄名表、一臺三洋牌雙喇叭收錄機,準備送給羅雅芋!說著我將手中的收錄機紙板箱高高提起,在羅雅芋父親眼前晃了一晃。
老家伙眼睛盯著紙板箱看,問,這物什能放電視嗎?
我吊起嘴角說道,你這叫張冠李戴,收錄機是收錄機,電視機是電視機,收錄機的功能,一是收音機作用,二是放磁帶唱歌作用,完全兩碼事哦。
羅雅芋父親一頭霧水,孫悟空一樣直眨眼珠子。不過有一點他搞明白了,這物什是放不了電視的。他輕蔑說道,既然放不了電視,那有屁用!一溜煙騎走了。
羅雅芋母親從公廁倒馬桶回來,正在屋前刷馬桶。她抬頭看見我們兩人走過來,沒好氣說道,難得休息日,你們就別來吵雅芋睡覺了。范贈民清清嗓子說道,阿姨,是這樣子的……我買了兩件物什,要送給她……羅雅芋母親停止刷馬桶動作,問,是什么了不起物什,值得天光早送來嗎?又該輪到我即興發(fā)揮了。我說,阿姨,一件是歐米茄名牌女式手表,一件是日本出品的三洋牌雙喇叭收錄兩用機,分量不輕哦,你說,值不值得天光早送來呀。
聽到動靜,羅雅芋雙眼惺忪地從閣樓下來。
羅雅芋從范贈民手中接過手表,從我手中接過收錄機。她說,阿媽,三大件財禮,現(xiàn)在已經(jīng)收到兩大件了喲,只差一輛腳踏車了。
羅雅芋母親醒過神來高聲嚷道,你胡說八道什么噢……我和你爸,什么時候同意過了?真是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羅雅芋母親轉(zhuǎn)身指著范贈民鼻尖吼道,識相點馬上走,我家不稀罕你這些破貨!
范贈民面紅耳赤,手足無措。
我不服氣嚷道,你要搞清楚噯,全是剛買的簇新貨,怎么在你眼里就成破銅爛鐵了?!
羅雅芋母親白我一眼訓(xùn)斥道,童子癆,這里輪不到你多嘴多舌哦。
我身子骨是單薄,但怎么說也是一個成年人了呀。而本地方言中的“童子癆”指稱,則明確是小屁孩的意思,這太有損自尊心了!
我一時啞口無言。
羅雅芋腰桿一挺,剛剛還是睡眼蒙眬的雙目,此刻射出了兩道篤定的光芒。她振振有詞爭辯道,現(xiàn)在是新社會不是舊社會,你們做上輩的人可以提參考意見,但絕沒有干涉我婚姻自由的權(quán)力!
羅雅芋母親兩手一攤,腳直跺,一副呼天搶地的樣子。她帶著哭腔喊道,真是皇天不開眼嘞,我把你酒壺那么小捧大,一把屎一把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到頭來的回報,是要把我活活氣死哎……
我尋思這種吵鬧場面,除了招致老太婆、老婦人們紛紛探頭圍觀外,別無益處。于是拉上范贈民,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為湊齊“三大件”之一的腳踏車,范贈民可謂煞費苦心了。
在當(dāng)年,全稱叫作“鳳凰69型花架剎全包鏈女式輕便車”,為所有腳踏車系列中的一款頂端頭部產(chǎn)品。
該型號腳踏車,貴重自不待說了,同時亦屬極其稀罕需開后門方能買到的商品。
范贈民心里暗自決定,我就是求爺爺告奶奶,拼死拼活,也要買這樣一輛腳踏車送羅雅芋的!
那位發(fā)電廠施工員,我見過一兩面,肥頭大耳,稀疏幾根發(fā)黃胡須,說話口齒不靈清,走路慢吞吞,戴頂麥稈編織的大路貨草帽,一副大智若愚模樣,或者說,屬于不顯山不露水的“小貪吏”吧。他把水電站進水口現(xiàn)澆水泥板覆蓋的項目,單獨拎出,承包給范贈民。其交換條件除送煙送酒外,范贈民還得從工程用料中“勻”出六袋水泥,運往指定地點,給施工員的父母造墳?zāi)褂谩?/p>
范贈民哥哥為建筑隊扎鋼筋老司,釘格子板、捆扎鋼筋的活兒即由他與徒弟承擔(dān)了;范贈民姐姐為畫簾廠繡花女工,對建筑行當(dāng)一竅不通。不過,她的用場還是蠻大的。范贈民姐姐做的一手好飯菜,由她擔(dān)任火頭軍,從某種層面來講,可說起到畫龍點睛作用呢。工程施工的那四天三夜(挑燈夜戰(zhàn)),吃得可好了,頓頓桌面擺盤紅燒肉,十瓶碧湖牌子啤酒。甚至有一餐,吃的是膠原蛋白豐富的牛腳蹄,喝的是中草藥香噴鼻的散裝五加皮酒!錦上添花的是,每人每天發(fā)一包新安江香煙。勞動空隙叼根煙,儼然神仙過的日子吶!
范贈民搓手說道,已經(jīng)讓大家白幫忙了,伙食不好說不過去的。
我干的是挑砂石料的活。雞骨架般嶙峋的肩胛,被扁擔(dān)壓得紅腫如紫薯饅頭。但我沒叫一聲苦,不覺得累。說白了,能為范贈民的婚姻事業(yè)出一分力,添一塊磚加一片瓦,我是心甘情愿的。
這天,我在水電站食堂喝啤酒。范贈民姐姐湊近我問道,你整天跟在贈民屁股后頭,情況應(yīng)該了解點的……依你看,贈民和羅雅芋兩人,有沒有戲?我丟?;ㄉ鬃炖铮吔肋呎f道,有戲。范贈民姐姐再問,有幾分把握?我道,百分之六七十吧。范贈民姐姐不禁臉色走樣,急忙問道,為什么?為什么只有百分之六七十呀?我說,他們的家庭,她那個老爸、那個老媽,你不是沒數(shù),個個勢利眼……這就是變數(shù)嘛。范贈民姐姐道,羅雅芋本人,她說過的,她不會計較我們的家庭條件,只要兩人合得來,一切都是沒問題的……現(xiàn)在有婚姻法保護,按理講她父母是阻撓不了的哦。我對著瓶口,將底部的一點啤酒全倒入口中,抹嘴巴說道,可是,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有這號事發(fā)生呢?還是需要提防的吧。范贈民姐姐臉色突然鐵青,問,你聽到什么風(fēng)聲了……那人是誰?我一拍腦門說道,灌了黃湯話語多了,我只不過是……打個比方了,多考慮考慮困難,總是沒壞處的吧。
一日,范贈民與我在城頭一家沒店名的小酒館喝酒。春間雨水季節(jié),屋外大雨瓢潑,底下的江面洪水滔滔。范贈民呷口燒酒說道,這次阿胖夠意思,皮尺量得寬……我埋頭手剝鹽水皮皮蝦,說,反正公家的錢唄,人情不做白不做啦。范贈民道,話不是這樣子說的,他也可以鐵面無私的嘛……計量方數(shù)的學(xué)問,水可深了,阿胖在高度上做文章,你想想看,厚度高一個公分,乘以整個平方面積,那得多出多少立方米?再乘以單價,進賬可是大大增加了噢!
我問,那買腳踏車的錢,夠了?范贈民喜滋滋說道,大大超出了……我對你講哎,我連同許海燕的錢都還清了!我又問,你還她錢,她照收了?范贈民道,她不肯收,說這幾塊錢對她來說眼不見鼻頭,無關(guān)緊要的……沒辦法,我后來只得把鈔票丟下拔腿跑了。我說,這個許海燕,對你可是意思濃厚哦,她看你的眼神,水汪汪的……你有沒有覺察到?停頓片刻,范贈民輕言細語說道,我又不是傻瓜。
出人意料,羅雅芋竟然不會騎腳踏車的。本來,她爸郵遞員,家里頭長年累月擺放著一輛腳踏車——拿俗話講,白天沒工夫夜里頭也已學(xué)會了呀——羅雅芋說,我爸臭脾氣,我才懶得碰他的車呢。
月光明媚。范贈民騎自個的永久牌車載上羅雅芋,我騎已贈送羅雅芋的鳳凰牌女式車,三人來到縣中操場。
三人站在操場一角。范贈民開口問道,用新車還是用我這舊車練?月光下,羅雅芋的臉色白得像張紙,她沒搭腔。我自作聰明嚷道,練車當(dāng)然要用舊車啦,這新車,摔來摔去的,肯定會刮掉油漆哦,太可惜了!范贈民說,那就用老永久練吧。
永久牌車架高,不太適合女同胞騎。扶車的范贈民已使出吃奶的氣力,車子翻倒的事還是屢屢發(fā)生。羅雅芋終于開了金口,說,膝蓋……大概率摔破皮了。范贈民道,那就用新車練吧。羅雅芋環(huán)顧左右不語。女生坐上女式車,不用說適應(yīng)多了。不過,對于一位新手上路,想要完全做到不翻車那是不可能的。特別厲害的一次,羅雅芋控制不住車龍頭直接撞向籃球架,連火星子都擦出來了。
作為局外人,百無聊賴。我踅一旁邊角的柳樹下,倚靠樹干上漫不經(jīng)心地吃了顆煙??吭跇涓苫螂娋€桿上,一只腳直挺、一只腳勾起,手指夾根裊裊香煙的姿勢——我是從地痞王麻子那模仿來的,覺得特酷。在我的認知中,柳樹分兩種,一種為垂柳,一種為本地人叫的“仰天柳”。顧名思義,垂柳的柳絲往下垂,“仰天柳”的柳絲朝上翹。分明記得,那晚我爬上的那棵樹,即“仰天柳”。
上樹后,天曉得咋回事,隱隱有了尿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掏出家伙向下頭撒了一泡尿,沙沙的聲響一如雨落芭蕉般地悅耳。
我懸掛雙腿坐在斜枝上,吃第三支煙時,發(fā)現(xiàn)從糧食倉庫那邊移來一個人影子。“人影子”如同一個幽靈,不似走過來像是飄過來的。我不覺來了興致,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這家伙身上。
操場邊界一排樹,章寓平偏偏不偏不倚地立定在了我下面的樹根頭。這鳥人難道嗅不到尿臊味嗎?方圓一圈的地皮還是濕漉漉的呀。
六
章寓平為制藥廠的藥劑師,三十七八頂多四十掛零年紀。拿今天的話講,該老兄頗儒雅,戴黑框眼鏡,鼻梁高隆,面白唇紅,語速慢條斯理。章寓平科班出身,不曉得讀的是大專還是中專,中醫(yī)藥學(xué)科,打下了扎實的基礎(chǔ)。章寓平畢業(yè)后分配在省城杭州一所上規(guī)模醫(yī)院,醫(yī)院里女孩子數(shù)目可觀,比蝴蝶還要招人眼目,他因沒管控住下半身而遭受了開除處分。
章寓平老婆我認得,為縣人民醫(yī)院兒科醫(yī)師。她外地人,跟隨章寓平調(diào)到縣城的。由于一口標準普通話,章寓平老婆在言行與見識方面,顯得比本地女人高出那么一截。
有一年,冬日灰蒙蒙的一個日子,我無所事事在家門口東張西望??匆娨粋€男人勾著腦袋打眼前走過,相隔十廿米光景,一位剪齊耳短發(fā)女人跟隨在后頭。女人用普通話念叨道,你這叫江山好移、秉性難改……為什么會落到今天的下場,難道你不一清二楚……男人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捏起雙拳向女人走去。男人走幾步,女人后退幾步,距離仍舊保持在十米與廿米之間。男人掉頭,重新勾下腦袋往前走,女人隨之跟上。一路上,這對男女周而復(fù)始地演繹著這套貓捉老鼠游戲,樂此不疲。
日后進制藥廠,我將腦殼里的“男人”與章寓平對上了號。
章寓平讀中?;虼髮r期,應(yīng)該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當(dāng)時的校園,受援華工作的蘇聯(lián)老大哥們的風(fēng)氣影響,師生們熱衷于舉辦舞會,故而人人都會“翩躚”兩下子的。待到跳舞風(fēng)再度在神州大地興風(fēng)作浪時,章寓平儼然成為本地舞界的頭號鼻祖。
羅雅芋曾說道,觀看章醫(yī)師的舞姿,真是莫大的享受噯!
她還說道,由章醫(yī)師帶舞,人會半醉半醒的。
有一天下班前,恰巧我與章寓平、羅雅芋一塊從屋里走出來。章寓平臉上浮現(xiàn)出曖昧笑意,說,如果我沒看走眼,你今天……里頭沒穿胸罩。羅雅芋一怔,但她沒尷尬,更遑論惱羞成怒了,而是嘻嘻一笑說道,早上起床遲了唄,匆匆忙忙……
羅雅芋那天穿件北京藍立領(lǐng)學(xué)生裝,扣了風(fēng)紀扣。如此嚴絲合縫,但還是被老狐貍的章寓平窺出名堂來了。
這樁事發(fā)生已有一段日子。出于某方面的考慮,我并未對范贈民提及。
然而今天晚上的事,于情于理,以及事態(tài)的嚴重性,我是必須向范贈民如實報告了。
這個夜頭,章寓平一如喪家之犬,焦慮、無助、頹唐,陀螺一樣團團轉(zhuǎn),只差拔自個頭發(fā)離開地球了。許是生理功能紊亂緣故吧,文質(zhì)彬彬一斯文人,竟然像公狗似的叉開兩腿在樹根頭滴滴答答地撒開了尿!
操場上的情況有所進展,羅雅芋已經(jīng)會騎一點點了。范贈民抓牢車屁股在后頭小跑,鞋帶散了都顧不上,跑出十多米光景,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松開了手。起初,羅雅芋以為范贈民仍在后面托推著的,拐彎時,她眼睛的余光瞟見范贈民像根木樁杵在操場中央,心一發(fā)慌旋即摔倒了。范贈民跑過去扶起羅雅芋和腳踏車,說,你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只管放心落膽地騎就是了。羅雅芋略帶興奮口吻說道,人騎在車上的感覺真是好呃……我真的,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嗎?范贈民富有詩情畫意地說道,那是飛翔的感覺,人長了翅膀的感覺,美妙至極!接下來,范贈民不再站在原地了,而是跑步緊隨在腳踏車后頭。一旦發(fā)覺羅雅芋車龍頭麻花樣扭來扭去了,他立刻飛也似的奔跑過去,托住“搖搖欲墜”的人和車子。
那邊廂,一對男女一個扶一個騎,其樂融融,熱火朝天;這邊廂,章寓平如熱鍋上的螞蟻,焦頭爛額,四肢抽搐。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這個文明人再次做出了有失體面的動作,躲在樹后向操場投擲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
石頭落地的聲音我聽見了。那兩位,許是心思全放在練車的事上了吧,并沒有反應(yīng)。
我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對范贈民敘述了一遍。
范贈民沉默良久,臉色越來越難看。
冷不丁的,他一拳砸在桌面上,啤酒杯應(yīng)聲落地,摔得粉碎。
我大氣不敢出,遞了支煙給他。
范贈民點上煙,情緒稍許緩和。他說,這就對號入座了……最近這段日子,羅雅芋就像個稻草人,死不搭活,說是身體不舒服在中藥調(diào)理……原來、原來她是被老色狼灌了迷魂湯了!
據(jù)范贈民所言,他與羅雅芋之間那點男女的事也已中止——理由同樣是“身體不舒服在調(diào)理”。
我獻計獻策道,問題出在跳舞這件事上,人不吃飯要餓死,不跳舞又餓不死的……你勸羅雅芋不要跳舞了嘛!
范贈民垂下腦袋說道,我說過不下一百次了,苦口婆心,可是……有用嗎,狗屁沒用,她說跳舞是她的愛好,是一門藝術(shù),是她的自由表現(xiàn)……言下之意,指責(zé)我是老封建、老古董了……
我問,那怎么辦?
范贈民惱怒嚷道,你問我我問誰哇!說過再砸一拳。
像是為章寓平與羅雅芋兩人的跳舞行為推波助瀾似的,團縣委、縣總工會聯(lián)合張貼出大紅告示,宣布為了促進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shè),為了活躍廣大青年們的業(yè)余文娛活動,特定于某月某日在縣人民大會堂舉辦全縣交誼舞大獎賽。
章寓平與羅雅芋獲悉該消息后,第一時間前往總工會大樓報了名。
這期間,范贈民約過羅雅芋幾次。羅雅芋皺眉頭說道,你不看見的嗎,比賽日期那么緊,每天練習(xí)都忙死了。
范贈民痛苦說道,我看你這樣整天和姓章的摟摟抱抱……心如刀割吶……
羅雅芋回話道,清者自清,我和章醫(yī)師是純粹的舞伴關(guān)系,僅此而已。
范贈民有次對我說道,有什么法子呢,我只有自我勸導(dǎo)盡量寬宏大度一些了……等那狗屁的比賽結(jié)束再作計較吧!
比賽那日,范贈民喚上我一塊去了縣人民大會堂。
舞臺上,你方唱罷我登場,眼花繚亂,熱鬧非凡。經(jīng)過一輪輪的淘汰賽后,最終排名,章寓平和羅雅芋這對組合得了亞軍。
章寓平的舞姿沒話說的,腰桿筆挺,動作協(xié)調(diào)規(guī)范,煞是有板有眼,儼然玉樹臨風(fēng)。那晚羅雅芋一襲碎花連衣裙,在章寓平的牽引下,形同原野上怒放的一朵喇叭花。
他們與冠軍的“一步之遙”原因,出在倫巴舞上。跳這種歡樂、明快的舞蹈,羅雅芋的步子略嫌凌亂。評委之一的綽號叫“電臀”的縣中英語女老師,但見她光潔的額門上柳葉眉一擰,隨手給打了個破格的低分。事后她解釋道,男舞伴確實舞蹈感覺不錯,但畢竟年齡偏大了些喔。
范贈民頭一甩示意我跟上,提早兩三分鐘退了場。
我們站在大會堂左側(cè)的法國梧桐樹下。該地兒為死角,法國梧桐茂密的樹葉遮住了大門口投過來的光照。如同水庫開閘泄洪似的,龐大的人流從里頭奔涌而出,隨即分流到了大街小巷。
至此時,我方明白范贈民的意圖,是要跟蹤盯梢章寓平和羅雅芋。
那對男女沿著330國道走,一路上說說笑笑,行至新建嶺與龍津路的三岔口,他們拐入了龍津路?,F(xiàn)在的龍津路,是條燈紅酒綠商業(yè)街。在當(dāng)年,這里是條冷清到荒涼的泥土路。土路的一邊為城郊蔬菜大隊的菜地,種著西紅柿啥的;上首一側(cè)坎下,是支比柴棒粗不了多少的小溪流,坡上植樹,一棵桃樹間隔一棵柳樹(垂柳)。春天的時候,桃紅柳綠分外嫵媚,成了縣城居民拍照取景的一處地兒。
330國道水銀燈無死角全覆蓋,這對男女還算循規(guī)蹈矩。進入黑漆漆龍津路后,章寓平明顯不老實了,他先是牽上了羅雅芋的手,繼而順勢攬住了她的腰。
范贈民眼珠子噴火,牙關(guān)咬得鐵緊。
但是,他遲遲沒有發(fā)動攻擊。
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jié),范贈民三番五次地捏緊了拳頭,然后,又松開了。
我估摸,范贈民的內(nèi)心是被一團亂麻纏住了,既痛苦又矛盾重重。
事情到了這步田地,沖上去暴揍一頓章寓平出出氣,易如反掌??墒?,接下來咋辦?會不會因此……使得事態(tài)惡化?萬一、萬一羅雅芋惱羞成怒,索性就此與他一刀兩斷了……那該如何收拾殘局?!
如若不是后面所發(fā)生的事情,那天晚上,大概率會貌似平安無事度過的。
章寓平得寸進尺,欲親吻羅雅芋。羅雅芋不讓,極力推搡。章寓平甜言蜜語說道,密斯羅,我們倆的靈魂已經(jīng)融化在一塊,而靈魂,是需要附麗于肉體上的呀……羅雅芋氣喘咻咻說道,章醫(yī)師,不要、不要……章寓平嗓音愈發(fā)磁性說道,我學(xué)過心理學(xué)的,我清楚你們女孩子家,口頭上說的不要,其實是表明心里頭的期盼哦……
再忍下去,豈不成千年烏龜王了!范贈民一如脫韁的野馬沖過去,二話不說,狠狠地給了章寓平一記響亮耳光。這記耳光勁道十足,使得章寓平的腦袋瓜如同安裝在彈簧上的小鈴鐺頭顱,上下左右直搖晃。范贈民繼而向章寓平襠部猛踢一腳,稍許偏差踢在了大腿根部……章寓平見勢不妙,撒腿開跑。范贈民緊追不舍,兩人一前一后跑進了附近的東門居民區(qū)?;挪粨衤罚略⑵焦杖肓艘粭l死路巷。走投無路后,章寓平只得轉(zhuǎn)過身子求饒道,范贈民,請你高抬貴手,放我一馬好嗎……略一停頓,范贈民開口道,饒你狗命可以,但你必須跪下,保證今后再不勾引羅雅芋!章寓平猶豫不決,兩腿軟了一軟,到底沒有跪下。
我和羅雅芋先后趕到。但見范贈民發(fā)了瘋似的狂叫道,你他媽的跪不跪下?你是敬酒不吃要吃罰酒是不是!
范贈民操起人家屋門口的條板凳,舉過頭頂要向章寓平的頭上砸去……
說時遲那時快,羅雅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說,我代他跪下,這樣子可以了吧。
這下子章寓平火山爆發(fā)了。他立馬撲過去扶起羅雅芋,高聲叫嚷道,人金貴的膝蓋是不允許下跪的!
混亂中,范贈民的條板凳砸在了章寓平的頭上,鮮血迸濺。范贈民欲砸第二板凳,被章寓平側(cè)身一推——看似輕飄飄的一掌——他的身體卻如同一團棉絮似的落在了兩丈開外。
原來,善于養(yǎng)生之道的章寓平,風(fēng)雨無阻多年如一日,每天晨起“吃露水”——打太極拳、舞太極劍的。
這叫真人不露“餡”哈。
不久,縣城的街頭出現(xiàn)了兩位奇裝異服男人。一位老相些、一位嫩頭些,據(jù)知情者說,這是一對父子,從番邦回來的。兒子的牛仔喇叭褲,褲管整個兒蓋住了尖頭皮鞋,身上的襯衫形同裹尸布,綁得肋骨歷歷在目,長發(fā)飄飄一如青春美少女。其實,更加夸張的還得數(shù)老子。老頭腦瓜仁扣頂綠色鴨舌帽,下體一條鮮血色素的斜紋料褲子,雪白皮鞋。當(dāng)年國門剛剛撐開一道縫隙,小縣城的人少見多怪,他們充分發(fā)揮民間的智慧與想象力,將兒子稱作了三腳跳螳螂,將老子稱作了戴綠帽紅蜻蜓。
老子從本鄉(xiāng)本土走出去的,對故鄉(xiāng)懷有深厚感情。他心頭存一執(zhí)念,那便是兒媳婦非要娶老家女子不可。兒子拗不過老子,只得跟隨老子回國相親了。
一時間,有一對華僑父子提一皮箱“番邦銀”回縣城討老婆(或曰討兒媳婦)的消息,猶如長了翅膀一般滿天飛。
那年頭,“華僑”的身份吃香得不得了。在人們的眼中,華僑代表金錢、代表洋氣、代表高級感、代表別具一格的時髦,并且,他們走南闖北經(jīng)多識廣,還具有神秘感呢……總而言之,這是一個讓人無比羨慕和千方百計想要攀附的群體。
縣城的媒婆,傾巢出動,如蜘蛛一樣廣織絲網(wǎng)捕捉相貌姣好女子,槍口一致對準了“三腳跳螳螂”。
當(dāng)年風(fēng)氣尚保守,除個別膽大女孩子在媒婆的攜帶下登門拜訪外,絕大多數(shù)女孩子則是由家人或本人,將挑選出的照片讓媒婆捎過去的。
父子倆對相親這件事,可謂剃頭擔(dān)子一頭熱一頭冷。熱心腸的不用說是老子了,他面對每天雪片般飛來的玉照,戴起老花眼鏡從早晨端詳?shù)近S昏,活色生香的一張張白嫩如蓮藕的臉蛋,致使老頭子血壓飆升,臉膛如關(guān)老爺再世;兒子一副吊兒郎當(dāng)神態(tài),他收攏桌面上的照片,整成捆,像打撲克一樣一張張甩出,有時瞧上一眼,有時壓根兒沒抬眼看,隨之甩出了第二張、第三張……
制藥廠洗刷瓶子的女工,她們每日在水槽頭前的話題,緊緊地圍繞在了“三腳跳螳螂”討老婆的事兒上。
高顴骨、薄嘴皮的“爛頭蔥”首先打開話屜子,說,你們聽到消息了嗎……供銷社的劉主任千金被挑選中了!
娃娃臉的翠琴嘴一撇說道,劉主任的囡我認識的,談不上特別漂亮嘛,鼻梁看上去有點斜的……這個華僑后生,他怎么會相中她的呢?
近視眼的陳玉珠說,這叫百貨中百客哦,選老婆這種事哎,沒秤秤沒斗量,標準講不清楚的啦。
滿臉雀斑的詹木丹訕笑道,古書話講了,揀上揀,揀個破燈盞嘍。
第二日,頭天所說的劉主任女兒被選中的事推翻了。同樣由消息靈通的“爛頭蔥”打頭炮,她說,昨天晚上我去三官亭餛飩攤吃面食,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這次是千真萬確了,華僑后生挑中的是大街修鐘表的葉征榮的囡,葉征榮的囡你們認識嗎?一雙眼睛會說話,皮膚像她媽,白白凈凈。
一婦女道,葉征榮的囡認得呀,水靈靈,鼻頭眼瞼高高的,身子架勻稱,她配得上華僑后生的。
滿臉雀斑的詹木丹每回都是最末發(fā)言,她帶有總結(jié)性說道,這還馬馬虎虎嘛。
第三日,葉征榮的女兒又被推搡下來了。這次“配對”華僑后生的是大家公認的縣城頭牌美女、走路踮著腳尖的縣越劇團旦角趙紅菱。
一連好幾天,“配對”的頭把交椅上,均穩(wěn)坐著趙紅菱。
靴子落地。
當(dāng)曉得“金交椅”上坐的人是同單位的倉庫保管員羅雅芋時,制藥廠幾乎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
“三腳跳螳螂”之所以會從堆疊如山的相片里獨獨敲定羅雅芋,據(jù)說有兩大原因。
其一,羅雅芋的相貌,以百分計的話,也就及格線上的七十分左右,屬中不溜秋。羅雅芋口寬唇厚,在咱中國人眼目中為不好看的。特別是碰到街頭巷尾扎堆的老太婆們,如果嘴大的女人打她們眼前經(jīng)過,必會遭受指指戳戳,其中必會有一位老太婆挑頭說道,你們快看嘞,這個女人的嘴巴,一看就是克夫命,吃老公的呃!
正如鄉(xiāng)人們所說,番人、番人,反一反的。我們認為難看的,他們則認為是好看的。故此,生著一張“河馬嘴”的羅雅芋,在自小喝西風(fēng)長大的“三腳跳螳螂”眼中,卻是具備了勾人魂魄的性感范兒,非常地符合他的審美觀。
其二,羅雅芋通過媒婆傳遞過去的那幀照片拍得好,富有藝術(shù)感染力,抑或說,照片恰如其分地抓住了漫不經(jīng)心的“三腳跳螳螂”的眼球了。
縣城隔甌江對面的坭灣村,村前有個坭灣湖。坭灣湖中央一座小山包,旱時灘涂裸露與陸岸相連,漫大水時成為孤島,地理位置與地理環(huán)境有點獨到之處。古代年間,因山包一如掛于外頭江中的懸膽,遠離雞犬相聞市井,較為清靜,遂有慧眼識珠者在上頭建起書院。有則民間傳說:一個天清月白之夜,微風(fēng)不燥,江面上大銀圓堆砌小銀圓似的閃耀著魚鱗波斑。一艘航船從塔山下光影中行駛過來,漸漸靠近,泊在了山包一塊略為平坦的岸邊地。航船運載稻稈去永嘉府(現(xiàn)溫州),回程運載當(dāng)?shù)爻霎a(chǎn)的盤菜。他們將船??吭谶@水中的孤山旁,是要吃延遲的晚飯。船尾缸灶爐膛里烈火焰焰,燜了一鑊子的紅燒肉。船工們猜拳行令,喝酒吃肉。撲鼻的肉香隨風(fēng)飄蕩,彌漫于清涼空氣中,鉆進枯燈夜讀的書生們的鼻孔里。一位書生打了個震天價響噴嚏,他抹了一把溢出來的涎水,恬不知恥嚷道,真香哇,什么肉會如此之香哇!一位稍年長書生板起臉孔訓(xùn)斥道,肅靜!書聲瑯瑯勝于世間所有,兩耳不聞窗外事,什么香不香的,大驚小怪!一位讀書太過用功禿了腦門的書生嘀咕道,我們又不是下凡的神仙,人世間的肉香,聞到了還不能吱吭一聲么。好幾位瘦筋筋、面染菜色的書生七嘴八舌嚷道,就是嘛,如此之人間至味,三生有幸聞見,美哉美哉!他們丟下磚頭厚的線裝書,抻了抻補丁密布的灰禿禿長衫,接二連三地從書屋里踱出來。真是白活了小半輩子喲,這外頭的天穹,澄明如山澗泉水,對過山巒樹梢頭的一鐮新月,親切、溫暖得一塌糊涂,讓人直想落眼淚。當(dāng)然了,今晚的關(guān)鍵點并不在于此。今晚的關(guān)鍵點,在于一縷一縷持續(xù)不斷地涌過來的肉香上頭。濃郁的肉香味一如無形的牽引機,于渾然不覺中,書生們形同一個個木頭戲人被帶下了踏步級,來至船頭岸邊。喝得紅頭蚱蜢似的船工們,見來了一小群怯生生的白面書生,興奮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邀請他們快快上船,喝酒吃肉!書生們猶抱琵琶半遮面,半推半就登上了船。酒是堅辭不喝一口了,肉可以捉起箸來搛幾粒的。這肉實在太好吃了,酥軟,油而不膩,剛送入口中,即滑溜下去了。平日里清茶淡飯、清湯寡水的書生們,情不自禁地狼吞虎咽起來,以至于顧不上斯文相了,嘴角滴油。吃進半肚子肉后,一書生方才恍然想起問道,這是什么肉呀,不像是豬肉嘛?幾位船工面面相覷,由船老大開腔說道,山羊肉,今天船過沙埠灘,剛好碰到山民宰羊,就攏岸買了半爿來給弟兄們打牙祭了唄。書生們搖頭晃腦地異口同聲吟唱道,原來是吃山野百草長大的山羊呀,難怪肉味淳厚,肉湯甘甜,口齒留芳吶!第二日,私塾先生急急忙忙乘渡船過來,他一改溫良恭儉讓的儀表,一副痛心疾首樣子咆哮道,大逆不道哪,大逆不道!堂堂棟梁之材,竟然吃不入流的狗肉……私塾先生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繼續(xù)嚷道,狗吃屎,你們吃狗,成何體統(tǒng)??!那一年,這一小群吃過狗肉的書生赴京趕考,其中三人中了進士。從此往后,有關(guān)“吃了狗肉考上進士”的美談,便在坊間口口相傳下來了。
現(xiàn)如今,坭灣湖被填平、山包被炸毀,搞房地產(chǎn)項目開發(fā)了。房產(chǎn)商深諳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套路,為有利于房子推銷,充分挖掘出原有的“文化因素”,將小區(qū)一側(cè)的路命名為“書院路”。在這暴發(fā)氣沖天的地界上,憑空出現(xiàn)一條書院路,讓不明底細的人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所云。
話說當(dāng)年,清明節(jié)氣前后,胸前掛臺海鷗牌照相機的章寓平,領(lǐng)著羅雅芋穿過一片水竹林,登上坭灣湖的小山包。書院早已廢棄,斷壁殘垣,荒草萋萋。跨入破敗的院子條石門框,但見尚存瓦片的屋子里,關(guān)著生產(chǎn)隊的三頭本地黃牛。本地黃牛體胚不甚高大,拉犁的“額背”高聳,毛羽金光閃閃煞是漂亮。章寓平在石板鋪就的庭院來回走動,一忽兒抬頭,一忽兒低頭,腦細胞高效運作,構(gòu)思照片畫面的擺設(shè)及想要達到的藝術(shù)效果。
適時殘陽如血,大地萬物鍍了一層色素似的顯得毛茸茸。在章寓平的指點下,羅雅芋從牛欄里牽出一頭青少年時期的牛牯——人與牛徜徉于栽有兩株古柏的深深庭院中。
章寓平退出院門外,通過條石門框進行拍攝:夕陽一抹,“殘缺美”的庭院古意盎然,紫衣女孩與黃澄澄的牛牯,其色調(diào)既有反差性又具諧和性,可謂天衣無縫。
章寓平將該種拍法,稱作“框式構(gòu)圖法”。
章寓平恐怕做夢都不會料到,自己挖空心思拍攝的這幅得意之作,卻陰差陽錯地成為羅雅芋的敲門磚。
羅雅芋與“三腳跳螳螂”婚后一年半載,遠走高飛去了葡萄牙。
七
縣城的西門山半山腰一幢青灰色別墅,那年發(fā)生了一起重大盜竊案。
范贈民有次上山打鳥,轉(zhuǎn)悠到別墅附近。一粒鉛彈射出,一只斑鳩應(yīng)聲從樹上栽下,落在了別墅院子里。別墅鐵門緊閉,范贈民上前敲門,開門者是一位披金戴銀的老太婆。她態(tài)度生硬問道,什么事?范贈民說,我打的鳥,掉進你院子里了。老太婆明顯不悅,說道,好生生的鳥,會飛會叫,你干嗎要打死它,這叫殺生你懂不懂!
下次上山打鳥,范贈民的腳步鬼使神差地又被引到了這方圓一帶。別墅周遭樹木茂盛,毛竹搖曳生姿,百鳥啁啾,以打鳥為目的的范贈民,是很難做到完全避開這搭兒的。范贈民提著氣槍剛在泛白土道拐角處露臉,便被站在鐵門前的老太婆看見了。范贈民二話不說掉頭即走。老太婆在他身后喊道,喂,后生人……你停一停哎……
原來,老太婆家的自來水管爆裂,水漫金山寺了,她正愁眉苦臉不曉得如何是好呢。
范贈民火速下山,騎腳踏車去自來水廠問朋友要來一根四分鍍鋅管、兩只彎頭,及一副扳手啥的工具。
料理停當(dāng),老太婆拖過竹篾矮交椅叫范贈民坐。院子一棵柿樹,禿了大半葉子,掛一個個小燈籠似的柿子。范贈民抬頭看柿子,說怕有百把只吧。老太婆慢條斯理說道,本來我這黃柿,是留給鳥吃的……現(xiàn)在,你去屋后把那架人字梯搬過來。范贈民問,搬人字梯干嗎?老太婆正色道,摘黃柿呀!范贈民爬上人字梯,將籃子掛在樹杈上,左右手開弓采摘柿子,滿一籃子放下去,接上空籃子再摘。那天,范贈民提了兩籃子柿子回家。
這次,范贈民于第一時間來到了別墅。
老太婆送兩位警察出來。一警察說,這獨門獨院,清靜是清靜,就是防賊不好防呢。另一警察道,所有的門窗,必須做防盜門、焊鐵柵欄,那樣子盜賊長翅膀都飛不進來了!
警察瞥見范贈民,嚴厲問道,你是什么人?來這里干嗎?未等范贈民開口分辯,老太婆搶過去說道,這個后生人很好的,上次我水管破了,全虧他學(xué)雷鋒做好事幫助我修理好的!
警察走后,范贈民捧住老太婆干枯如柴的手說道,阿婆,剛才他們講的我聽到了,這些事就包我身上好了,我會做好的。
老太婆欣然點頭道,我信任你。
做窗戶鐵柵欄那日,范贈民喊我?guī)兔μщ姾笝C上去。范贈民手作靈巧再加上肯學(xué)習(xí),焊起電焊來同樣有板有眼。我這個笨頭笨腦的人,在一旁遞材料遞電焊條打下手,因不太注意躲避焊花,當(dāng)天夜里眼睛痛得要命,在床上這頭爬那頭地直哼哼。
過后一日,老太婆鄭重其事地請范贈民捎帶上我去別墅吃飯。一張考究小圓桌,幾碟小菜清清爽爽,色香味俱全,壓軸戲為一瓶飛天茅臺酒。老太婆說,這瓶酒是我兒子上次回國,在北京友誼商店買的。范贈民以往有無喝過茅臺酒我不曉得,反正我是人生頭一遭了。酒未開喝,兩人已是微醺狀態(tài),面頰潮紅,身子稍稍哆嗦。實話實說,碰到這等場面,誰人能夠把持得???誰人不受寵若驚哇!
席間,老太婆和風(fēng)細雨說道,后生人,我看你是個勤快人,腦子也聰明……你有沒有想過,去國外發(fā)展哦?范贈民頭一抬說道,我做夢都想去外國打工呢,吃苦耐勞這點我還行,只不過……番人話我一句不會講的,怕不行吧。老太婆道,只要肯吃苦,人勤力,那番人話不打緊的,反正都是在廚房里干活,不用直接同番人接觸打交道的。
就這樣,通過一番“曲線救國”之操作,一段日子后,范贈民如愿去了葡萄牙。
動身頭兩日,范贈民和我有過一次徹夜深談。他說,對于出國,當(dāng)然是我夢寐以求的夙愿了,是我改變?nèi)松\的必由之路,但是,為什么是葡萄牙,不是西班牙、意大利、法國、奧地利、比利時、盧森堡……這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或者說,曉得是沖著羅雅芋,但又未必能說得通……人家早已嫁人了,生兒育女了,當(dāng)年她那么絕情……我再跑去熱臉貼冷屁股,沒那個必要嘛!
我不無賣弄說道,你的潛意識里頭,依然駐扎著羅雅芋!
范贈民晃了晃腦袋說道,你說的可能有道理……但我真的不想再陷在里頭了,人生苦短,草木一秋,沒必要吊死在一棵樹上的,太痛苦、太折磨人了??!
我盯著他臉面看,點鐵成金般說道,至少目前來講,還沒辦法由你做主的噢。
范贈民長長一聲嘆息。
范贈民定居葡萄牙里斯本后,與我保持了三年的通信。故此,我對他初抵葡萄牙的頭幾個年頭,情況大致了解的。
期間,范贈民曾在一封信中夾了張照片。照片顯然是在里斯本一處公園拍的,背景為幾株翠綠樹木,一尊漢白玉裸女雕塑,裸女手上捧著個仿古的西人水罐。至于此地是否是個噴泉?我忘記了。范贈民身上穿的西裝,一看便曉得是從中國帶出去的,怕一年當(dāng)中穿不了幾回吧,如老家青田方言所形容的,像是從酒甕里掏出來的——一團皺巴巴。一條灰棕雙色的斜花頭領(lǐng)帶,扎得脖頸鼓囊囊的。跟那年頭國內(nèi)小鎮(zhèn)青年的流行模式一樣,他戴的蛤蟆鏡鏡片上,橢圓形的商標同樣沒有撕掉。
老太婆兒子是位精明的生意人。他新開了一家餐館,利用新餐館的勞工名額,從國內(nèi)老家申請出三人。范贈民與其他兩位一下飛機,護照和有關(guān)手續(xù)即全被收走了。雙方簽訂一紙合同,標明范贈民他們必須替老板打工三年,每月只發(fā)少得可憐的一點零花錢。
范贈民在信中說道,我們現(xiàn)在連剃頭都相互剃了,都是外行人,頭發(fā)剪得像是被老鼠啃了似的。戒煙戒酒,煙是絕對沒抽了,酒么,有時客人酒瓶里喝剩的酒,老板娘允許我們拿來喝,喝不完,就用錫紙把瓶口包住,下次喝,再好的葡萄酒也喝不出原味了,剩下最多的是啤酒,倒杯里沒泡沫,喝嘴里寡淡,根本不可能打酒嗝了。刷牙用鹽粒替代牙膏殺菌,滿口咸味。公交巴士也不乘了,多遠的路全靠11路,有時走得腳板起血泡……郵票錢是不得不花的,因為太需要傾訴了呀,憋屈得難受,再不吐露,真的是要生毛病的啦……其他所有的費用,一律省略掉了。
經(jīng)過兩年多病態(tài)式地節(jié)省每一個子兒,范贈民的積蓄夠買來回去島嶼的火車票和輪渡船票了。兩年多的休息日,他大部分攢著,這次全拿出來派用場了!
一天的舟車勞頓后,范贈民順利踏上了那座島嶼。碼頭上,一位酒糟鼻漁民開車順道把他捎到了仁和酒樓(該餐館在島上名聲在外)。
羅雅芋的地址與電話號碼,范贈民早已收入囊中的,已經(jīng)滾瓜爛熟。但是,他從未給羅雅芋寫過一封信、打過一個電話。也就是說,他在葡萄牙待了兩年多時間,羅雅芋是不知情的。
為什么要這樣?范贈民曾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但從來沒有過一個清晰的答案。剪不斷理還亂吶。
那個“磁場效應(yīng)”,分明是存在的。在異國他鄉(xiāng)干牛馬活,葡語說得疙里疙瘩,僅會三句半日常用語,兜里一毛錢沒有,周圍的人情世故淡漠如北極冰原,日子過得肯定是夠煎熬、夠嗆的。然而,夜深人靜時分,想起羅雅芋也生活在這個國度里,范贈民的心田,隨即會泛起一股子涓涓暖流。
現(xiàn)在,羅雅芋近在咫尺;通過落地窗,他瞧見了一襲旗袍的她了。
范贈民不禁膽怯了。
是的沒錯,他實在找不出千里迢迢跑這里來見羅雅芋的理由是什么?原先所有在心里頭構(gòu)建起來的“理由”,在此時此刻、在冷冰冰的現(xiàn)實面前,幾乎不堪一擊,形同以假亂真的沙雕器皿。
范贈民在餐館外頭的小馬路徘徊,心想,既然朝思暮想的她已經(jīng)看見了,看見了也就看見了,能咋樣?瞧人家的小日子,幸福像花兒一樣綻放,自己何必跑來添亂呢!
海島的氣候十分宜人,露宿應(yīng)該不成問題。范贈民遂做出決定,尋處偏僻地兒睡覺,明天一早乘船離開島嶼。
事情的進展,并非如此。
既然范贈民能夠通過落地窗看見羅雅芋,羅雅芋照樣亦可通過落地窗瞧見范贈民……她三步并作兩步從餐廳里撲出來,稍許失態(tài)地嚷道,原來真是你呀……范贈民,你、你怎么會在這里啊?!
那位“三腳跳螳螂”現(xiàn)如今已是一位魅力十足的成熟男人,他溫和地看著老婆領(lǐng)進一位陌生的男人。羅雅芋語無倫次地向他介紹道,他叫范贈民,原先在老家制藥廠……廠里的工友,好朋友哎,他在里斯本工作……聽說我在這里,他跑來碰我……事先沒有打電話,太突然了哇……羅雅芋老公問,范先生,請問用過晚餐了嗎?羅雅芋搶先回話道,肯定沒有了,我這就去交代習(xí)師傅做幾個菜。
范贈民在一角落位置落座。羅雅芋先端來開胃酸辣湯,再端來一盤蔥爆牛肉、一盤咖喱雞丁、一小籠廣式燒賣。吃喝得差不多了,她給添了甜點菠蘿拔絲。
食客逐漸散去,不再那么忙乎了,羅雅芋過來坐下。
羅雅芋小心翼翼問道,你……成家了嗎?
范贈民苦笑道,我現(xiàn)在一窮二白,誰人愿意嫁我?不去多想了。
羅雅芋心頭一沉,說,再怎么困難,家還是要成的吧……如果暫時有難處,我可以贊助一點的喔。
范贈民搖頭道,那沒必要吧,反正已經(jīng)拖下來了……再晚點,不妨的。
羅雅芋問,你在里斯本打工,薪金怎么樣?
范贈民笑道,到底在番邦待久了,你說“薪金”時我還愣了一愣呢……工資嘛,當(dāng)然不會太高了,我自己覺得,我也就值這個價,知足了。
羅雅芋笑道,在這里開店的港臺人都說薪水薪金的,說習(xí)慣了唄……看你都還不錯,特別是你的身體,看上去好結(jié)實喲,我心里……可開心了。
范贈民說,窮人只剩一條命了,要是再垮掉,那就死路一條了。
羅雅芋嗔怪道,你說話別這樣陰陽怪氣好不好……我曉得你是個愛面子的人,特別硬氣,但我還是要說,如果暫時有難處,你就說嘛。
范贈民說,謝謝,真的沒有什么難處了……我們大家的日子,肯定會像芝麻開花一樣節(jié)節(jié)高的啦!
羅雅芋轉(zhuǎn)移話頭,問,你現(xiàn)在還畫畫嗎?
范贈民沒能忍住,脫口而出道,畫個鬼!
旋即冷靜下來,他語氣平緩說道,畫畫那種事,吃飽了撐的才會干的……我現(xiàn)在實在抽不出時間,等以后再說吧,總有一天會有閑工夫的吧。
從表面看,羅雅芋老公似乎是位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冷人士,其實不然。他是個玩興很大的人,由于在海外長大,其性格直率、直接,以咱中國人的評判用語來講,城府不深的。心機、算計之類的德行,可說與他毫不搭界。
第二天早上,羅雅芋老公開輛越野車來到賓館。他讓侍者上樓敲門,問詢范先生起床了沒有,樓下大堂有位先生等他一塊出海捕魚。
五分鐘后,范贈民走下樓梯。羅雅芋老公問,用過早餐了嗎?范贈民說,在餐廳吃過了。羅雅芋老公說,那行,我們這就去海邊。范贈民由于沒完全聽懂剛才小男生所說的話,故而問道,去海邊干嗎?羅雅芋老公興致勃勃說道,出海捕魚呀!
前些年,羅雅芋老公從漁民手中購買了一艘即將淘汰的小漁船,一番修修補補后,可在近海進行捕撈作業(yè)。羅雅芋老公醉翁之意不在于能打上幾斤魚,純粹屬于好玩,過過打魚的癮頭而已。
駕車抵達海邊一碼頭。
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這艘油漆一新的漁船,船舷上竟寫著“甌江1號”幾個漢字(漢字下面為葡文)。羅雅芋老公見范贈民一副驚訝樣子,隨即解釋道,這名我爸取的,還有我家餐館的“仁和酒樓”,也是我爸起的名,一個老古董哈。
說過,他咧嘴一笑,牙齒雪白。
羅雅芋老公熟練地解開纜繩,兩人上船。發(fā)動馬達,漁船斜斜地沖向海域。
布網(wǎng)、拉網(wǎng)。再布網(wǎng)、再拉網(wǎng)。因是在近海操作,僅網(wǎng)兜底部蹦跳幾條箸般大的魚,品種雜七雜八,尚有小蝦、小螃蟹。不過,羅雅芋老公的興頭一點沒減!他一忽兒跑船頭,一忽兒跑船尾,張牙舞爪,不亦樂乎的樣子。
馬達聲轟鳴。羅雅芋老公只得扯開喉嚨大聲說道,晚餐,我會做一大品鍋魚湯,放紫蘇吊味,嘗上一口,真的很鮮美哦!再在鐵板上煎幾條魚,用橄欖油,外焦里嫩黃燦燦的,喝啤酒絕配!
是晚這頓飯,范贈民身心大為放松,感覺像是卸下了秤錘,直喝得頭重腳輕。
第三日,無論他們夫婦怎樣盛情挽留,范贈民鐵下心,拎起旅行袋走人了。
到里斯本后,范贈民打開旅行袋,發(fā)現(xiàn)里頭塞有一包錢。
八
酒過三巡,范贈民緊了緊腮幫子說道,有句話,當(dāng)年問過的,你沒有回答……一直堵在心口,特別地難受,今晚喝了點酒,我不妨老話重提了……當(dāng)年,我們的關(guān)系好端端的,你為什么……完全是憑空的嘛,你找借口疏遠我……現(xiàn)在,一切都已成了浮云,你,可不可以正面做出回答啊?
羅雅芋情緒激動起來,她說,你還問我……難道事情的前因后果,還非要我來揭穿嗎?我當(dāng)年的想法是,既然我們戀愛了一場,那就好聚好散吧,我不想潑婦一樣吵鬧,搞得滿城風(fēng)雨……
范贈民說,事情的根源,肯定在章寓平的頭上!
羅雅芋斬釘截鐵說道,跟他半毛錢關(guān)系沒有!
范贈民身子往后靠,一口灌下半杯粉紅葡萄酒。他說,雅芋,你這又是何必呢,沒必要強詞奪理的……那家伙利用跳舞耍流氓的勾當(dāng),我和單燁都是親眼所見的,沒有他作?!也幌胝f下去了……一想起那一幕,我到今天還是憤怒……
羅雅芋說,章寓平他一個老派男人,身上確實有迷惑人的地方,但那僅僅是欣賞而已,我不可能腦子進水到那步田地的……我可以明確地對你講,我和他之間清清白白……當(dāng)時的情況,我就像是走在鋼絲橋上,一腳踩空……心里既恐慌又焦慮,我是把他當(dāng)作那根救命稻草的……范贈民,你應(yīng)該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
范贈民問,我怎么了?
羅雅芋道,你真的要我指名道姓?
范贈民坐直身子,說,洗耳恭聽。
羅雅芋道,許海燕,這個名字你不陌生吧!
范贈民不禁叫了聲皇天,說這是哪壺跟哪壺哇!
事隔二三十年,大千世界早已滄海桑田,但羅雅芋眼中的嫉妒之火,依然有所閃爍。
這下子我如坐針氈了。
往事猶如電影鏡頭,一一在眼前扯過。
還記得那次去樂清灣一海邊村莊買走私貨的事嗎?回返途中,不是在安溪一帶水域遭遇“打辦”小火輪的攔截了嗎,我們一船人上岸后落荒而逃,鉆進一片森森然的水竹林躲藏了起來。天蒙蒙亮,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和一顆騷動的心,撳下錄音機鍵放起了歌曲。我無以免俗,同樣用范贈民送羅雅芋的錄音機聽起了歌。由于初次接觸該玩意兒,外行得很,我錯把錄音鍵當(dāng)作了播音鍵(鍵鈕上沒有中文)。足足一分來鐘,我沒聽到美妙的歌聲從這鐵箱子里發(fā)出音來,低頭仔細一對照,按下的原來是錄音鍵!
事有恰巧,那一分來鐘錄下的并非是清晨的鳥啼聲,而是范贈民與許海燕的三兩句曖昧對話。許海燕嬌滴滴說道,范贈民噯,你幫我拉下拉鏈哎。范贈民熱情答道,好的呀。許海燕穿件那年頭頗為流行的“反面衫”,也就是拉鏈在后背的那種。范贈民擺弄兩下拉鏈仍舊卡在原位。他說,衣服穿身上太緊繃了,脫下來吧。許海燕撒嬌口吻說道,你讓我脫掉衣服,要是凍感冒了,你要賠我的喲……
說實話,我當(dāng)時的注意力全在錄音機上頭,對于他們所說的話語,充耳不聞,壓根兒沒聽見。發(fā)現(xiàn)按錯鍵后,我趕緊調(diào)換了兩個鍵鈕。
如你所知,當(dāng)天早上,范贈民和我即登上羅雅芋的家門,將收錄機與一堆磁帶遞送到她手上了。
當(dāng)年,羅雅芋和章寓平跳舞的地點,是在制藥廠的倉庫里?;蛟S有人要發(fā)問了,舞咋會在倉庫里跳的呢?兩者的格調(diào),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呀。
中草藥制藥廠,自身沒有廠房的。不曉得何方人士、通過何條渠道,從赫赫有名的紅樓那里分來了“一杯羹”?!凹t樓”為一幢兩層樓房,紅磚紅瓦,縣城的民眾習(xí)慣性地將它叫作了紅樓。它的正式名稱,應(yīng)該叫“蘇聯(lián)專家俱樂部”。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蘇蜜月期,蘇聯(lián)老大哥為援建項目之一的甌江水電站工程,大批人馬抵達了縣城。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水電站工程最終下馬了,留下一個面目全非的爛攤子。同時,也留下了這幢俄羅斯建筑風(fēng)格的紅房子。
當(dāng)時的情況,紅樓四分之三分配給了縣黨校,用作教室、閱覽室及老師辦公室;分配給制藥廠的部分為平房,是個貼馬賽克的豪華舞廳,以及其他一些七零八碎的棋牌室、乒乓球室、臺球室之類的房間。
而制藥廠堆疊中草藥的倉庫,即在舞廳里。
用作倉庫的舞廳,實質(zhì)上仍然是舞廳,裝潢設(shè)施及布局,不用說首屈一指了。誠然,堆積如山的中草藥料,已然占據(jù)了大部分的空間。不過,稍作挪移騰出塊空地來,供兩人跳跳舞啥的,肯定并非難事。
有一天,我和熬藥工李建勤蹲坑上出恭,兩隔壁,我遞煙過去道,解解臭氣唄。李建勤吹上煙后說道,喂,我對你講呃,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秘密的事情。
通常來講,類似于公共廁所這等地兒,往往是交流“秘密”的最佳場所了。我不禁支起耳朵,急切問道,你說,什么秘密事情?李建勤壓低嗓門說道,是有關(guān)章醫(yī)師和羅雅芋跳舞的秘密。我連同煙霧吐口清痰說道,我還以為是什么秘密呢,他們倆在倉庫跳舞的事,全廠的人都曉得的啦。李建勤說,你這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吧,他們在倉庫跳舞,難道就僅僅是跳舞嗎?我是說……也有可能會發(fā)生節(jié)外生枝的事情的噢。
兩人用揉皺的舊報紙揩了屁股,系上褲帶從廁所出來。我們沒進屋,站后花園廢棄的噴水池旁邊,再吹兩根煙。
那日李建勤上上半夜班??赡苁怯悬c中暑了,李建勤覺得腦袋暈乎乎的,他從保健箱里取出一瓶十滴水喝了。六時許,李建勤與同班的婦女打聲招呼,說頭難受得要命先歇會兒。說過他溜進倉庫,在柔軟的中草藥堆上躺下。
按照規(guī)章制度,倉庫的門肯定要上鎖的。但那段日子,幾乎每天晚上羅雅芋和章寓平都要來倉庫練習(xí)跳舞,羅雅芋就沒鎖門了。因為一般情況下,章寓平都要比羅雅芋早到的。門沒鎖,早到的章寓平便可以先進去,坐在倉庫保管員羅雅芋的小桌子前,泡壺清明前的惠明茶慢慢呷,優(yōu)哉游哉地等候羅雅芋的到來。
李建勤沒戴表,他醒過來時究竟幾點鐘了,稀里糊涂。倉庫里沒開燈,點蠟燭,小桌子上一支,秤中草藥料的磅秤背上一支,火苗飄忽,人影憧憧。范贈民從樂清灣走私市場買來的那臺收錄兩用機,此時正唱著一首清新的臺灣校園歌曲。章寓平一身煙灰色毛料中山裝,風(fēng)紀扣緊扣,熨燙得筆挺;羅雅芋照樣一襲淺棕色豌豆花連衣裙。兩人的舞姿,已是漸入佳境,雖時常有小瑕疵出現(xiàn),總體上還算配合默契,具有一定觀賞性的。
章寓平說,密斯羅,過去沒有收錄機放歌曲,如果要跳舞,靠什么指揮節(jié)奏呀?
羅雅芋道,我這個井底之蛙,哪曉得哦。
章寓平洋洋得意說道,過去跳舞,那才叫高級呢,由樂師、樂器來伴奏,那種現(xiàn)場感,那種身臨其境的音樂沖擊力,真是美妙至極,莫大的享受??!
羅雅芋仰頭說道,原來是這樣子的哇。
章寓平道,那邊堆放七葉一枝黃花藥料的地方,就是樂隊的樂池,位置要矮一些,因為,聲音是往上揚的,按這樣的設(shè)計,音響效果達到最佳水平。
羅雅芋佩服得五體投地說,跳舞原來還有這么多講究的哇。
章寓平說,那當(dāng)然了!密斯羅,你想不想聽我普及一下有關(guān)舞曲方面的常識呀?
羅雅芋說,我太想聽了!
章寓平說,我們現(xiàn)在跳的快三、慢三,這是土叫法,真正的名稱叫華爾茲,又稱圓舞曲,快三稱作維也納華爾茲,慢三是由快三衍生出來的,直接稱為華爾茲。原本,華爾茲屬于宮廷貴族跳的舞曲,男賓女賓全要穿上標準的禮服……現(xiàn)如今普羅大眾都跳上了,各方面的質(zhì)量,大為降低了。
羅雅芋驚嘆道,章醫(yī)師,你太過博學(xué)了哈,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哎。
下一舞曲,話題更換了。
章寓平道,密斯羅,我一直想問問你、你的名字里怎么會有個“芋”字,按約定俗成來講,這個“芋”字一般是不太入人的名字的呀。
羅雅芋道,我爸大老粗,斗大的字眼認識不到一籮筐,為取個名字……他說比種田還要累人,比種田累還是想不出來嘛……剛好單位的文書來投遞班有事,他抓住他說,你給我囡討個名字吧。單位文書站在那里想了一通,說拿紙筆來,我爸把一只空的煙殼拆開,文書在煙殼背面寫了幾個字眼……
章寓平問,你這名字,是有文化的文書取的?
羅雅芋道,多了個鉤唄,文書寫的是“羅雅芊”三個字眼……
章寓平打斷她話問,是青草芊芊的那個“芊”?
羅雅芋“嗯”了一聲。
章寓平大驚小怪嚷道,羅雅芊,這名字太富有詩情畫意了呀!
羅雅芋道,我爸茶癮重,不曉得怎么就把一滴茶水落在香煙殼上了,把“芊”字的藍墨水化開了一點……他拿香煙殼到派出所上戶口,人家認不清楚,就寫了個“芋”字……
章寓平道,實在可惜了,一個江南水鄉(xiāng)秀氣女子的名字,一字之差,淪為一個不倫不類名字了。
羅雅芋道,管他呢,名字不就是個符號么,能叫應(yīng)就是了。
章寓平道,話不能這樣子說的了,一個人的名字,取得好,人家叫你的時候心里舒服,也有這種情況,名字好,不認識的人光看了名字,就先入為主地產(chǎn)生良好印象了,這會給人帶來好運氣。再則,名字對自己本人,也會產(chǎn)生暗示和潛移默化作用的,名字伴隨人的一生,長期的耳濡目染,對人的影響力不可低估哦。
換上鄧麗君《甜蜜蜜》磁帶,他們聽到了那段錄音。
羅雅芋魔怔了一般,身子僵硬,一動未動。
章寓平打破沉悶的空氣,說,男的無疑是范贈民了,女的腔調(diào)妖里妖氣,想必是位具有狐性的女子了。
猶如石破天驚——羅雅芋的一聲猿猴般長啼,差點沒把如豆的燭燈給熄滅了。
她一屁股重重地打在了馬賽克水門汀地上。
章寓平模仿洋人做派,聳肩攤手,他說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那就聽聽蘇聯(lián)作家高爾基所說的話,讓暴風(fēng)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他沒有去扶癱軟在地的羅雅芋,而是轉(zhuǎn)身踱至小桌子旁,拎起茶壺倒了兩盅綠茶湯。
章寓平說,密斯羅,請君自尊自愛哦,這樣子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坐在地上,多不雅觀……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快過來喝茶,沒有什么問題是喝茶解決不了的啦。
也是神奇,羅雅芋當(dāng)真乖乖地從地上爬起來,像是被牽住了韁繩的一匹母馬,慢吞吞地走到小桌子旁。章寓平站起,按住她肩膀讓她坐到椅子上。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疊得方整的奶黃色暗花紋手帕,替羅雅芋揩去了淚痕與鼻涕水。作為回報,她朝他莞爾一笑,端起茶盅喝下了茶湯……
聽完我的“追本溯源”的話后,范贈民臉色如同涂了一層鉛灰,腮幫子鼓起,像只叫春的雨蛙。我謹小慎微,自個低頭喝了杯底的一丁點葡萄酒。
倒是還好,范贈民從牙關(guān)里“擠”出的話語,并未雷霆萬鈞,只是寒氣逼人:當(dāng)年,你為什么不對我說?你有什么理由、什么資格不對我說實話!
我不用說支支吾吾了:因為、因為那磁帶是我按錯了鍵,造成的……我怕你、我怕你會責(zé)怪我、罵我……
范贈民痛苦萬分狀態(tài),爆粗口道,他媽的要是換作先前……我非一個巴掌把你蓋死不可……他媽的這件事把老叔公害得有多慘哦!老叔公到現(xiàn)在……光棍一條沒個家,這個坑,害了我一輩子吶……
羅雅芋沉著冷靜,發(fā)問道,你當(dāng)真就和那個許海燕干凈的?這期間,你有沒有過腳踏雙邊船的念頭和行為?你們兩人的關(guān)系,到底到了哪一步?!
范贈民捶胸頓足說道,天地良心,我一條船都踩不住,還雙邊船呢……我對蒼天發(fā)誓,我范某人如果對她有過出格的事,必遭天雷劈死!
羅雅芋道,那么我再問一句,當(dāng)時我是有問過你的,去樂清有沒有和什么女人談得特別來……你一口否認,說沒那么回事……但從錄音里聽,你能說和她關(guān)系不親熱嗎?傻瓜都能從這些話語中辨別出那股子騷勁的哦。
范贈民一時語塞。
原來,羅雅芋對這樁事是進行過摸底調(diào)查的。
她從錄音中聽到范贈民與一位“具有狐性女子”的曖昧話語后,第二天和范贈民在酒吧喝雀巢咖啡,她旁敲側(cè)擊提到了該事兒,范贈民矢口否認了。
羅雅芋覺得那女人的聲音有點耳熟,她在腦子里將一堆熟人的口音過濾了一遍,未果。過后一日,她恰好有塊布料拿許海燕裁縫鋪做衣服,對方一開口,立馬歸位了。
羅雅芋試探問道,你認識范贈民的是吧?許海燕好看的嘴角往上蕩漾,不是笑臉勝似笑臉,她說對的呀,你怎么曉得的?遲緩片刻,羅雅芋說,范贈民他自己說的。許海燕睜大眼珠子說道,這么秘密的事情,他怎么可以對人家隨便說噯……我對你講,我們倆關(guān)系是確定了的,但還不想過早公開了,先做一段日子的地下黨員吧,我覺得這樣子更加刺激呢!
從縫紉鋪出來,太陽當(dāng)頂照,白花花的刺眼。羅雅芋分明感受到滿大街的人全都掛著一張嘲諷的臉,像機關(guān)槍一樣對著她噠噠噠地掃射。
范贈民點上煙說道,這件事的前后經(jīng)過,單燁一清二楚的……單燁,前面那事,我想過了,埋怨和罵你幾句,頂多出口氣,已經(jīng)于事無補了……現(xiàn)在雅芋提到的這個事,你能不能把事情的原委說給她聽?
我說,是這樣子的,贈民不是要給你買收錄機、買手表么,他被當(dāng)?shù)氐臒o賴坑了,他們做了局,利用三張撲克牌變戲法,贈民的錢輸光了,他沒錢給你買那些物什了,走投無路……剛巧碰見了你說的那個許海燕,許海燕個體戶有錢嘛,她說要借錢給贈民,贈民借了她的錢,給你買了那幾樣物什……贈民覺得自己出門在外因為貪婪,打賭輸了錢,是件很不光彩的事,他不想讓你曉得,他當(dāng)時交代過我的,這打賭輸錢的事千萬不要對你提頭,他以后賺了錢把欠人家的錢還掉就是了……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我拿人格擔(dān)保,我說的每句話都是確鑿無誤的。
范贈民不失時機補充道,我借了人家的錢,等于是吃了人家的口軟,拿了人家的手短嘛……她的意思我是有覺察到的,我只得裝聾作啞了,但原則我是把握牢的,我真的與她沒有過任何超出正常朋友之外的關(guān)系,連擦邊球都沒有,因為我的眼中只有你,我的心里只有你,我絕對不允許自己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來的……至于你說你問到過這事,我的確是聽懂了你話里有話,我推口說沒有,是因為我不想讓賭博的事暴露,讓借錢的事暴露,我當(dāng)時沒想那么多,覺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先搪塞過去再說了……
我接嘴道,雅芋,在這件事上,千錯萬錯是我的錯,贈民是冤枉的……那個許海燕對贈民有意思,這點連我都看出苗頭來了,難能可貴的是贈民他本人,真的可以說做到了坐懷不亂地步……我這樣講怕是不太準確,就是說,贈民對她僅僅是應(yīng)付與對付,絕沒有越過雷池半步的。
是晚的月亮,捉迷藏似的,大部分時間躲在云層的后頭。此刻撕開了一塊,露出一片羊角狀的光斑。
羅雅芋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我與范贈民的一番說辭。
她緩緩說道,這件事對我的打擊,說五雷轟頂不為過的……它讓我對人生產(chǎn)生了懷疑,知人知面不知心吶,身邊最親密的人,卻做出了最傷我心的事……人在這個時候,特別脆弱,一顆心像蒲公英一樣亂飛……所以,章寓平他對我的溫存,我當(dāng)時是接受的,而且我想過,那一階段如果沒有他的陪伴、沒有跳舞那檔事分散注意力,我都不曉得自己能夠不能夠撐得住……尋短見的念頭雖然不明確,但肯定在腦子里頭閃現(xiàn)過的,從這點來講,章寓平可說起到了保護我的作用、緩沖作用……雖說他有他的花花肚腸,總體來講,他會尊重我意愿的,只要我本人不同意,他是不敢冒犯的……
范贈民道,那次在龍津路,要不是我和單燁的出現(xiàn)與阻攔,說不定你就羊入狼口了噢。
羅雅芋道,這點你放心寬,那是不可能的,我雖然有依賴他,甚至佩服他,喜歡他的某些方面,但界線絕對不會越過去的,我腦子掂得靈清的,我一個女孩子家,他一個有家室的人,他可以風(fēng)流,我不可以風(fēng)流,我如果風(fēng)流,那還不全盤盡毀呀,而且還要祖宗三代被人數(shù)落、戳脊梁骨,我心里是有這桿秤的。
范贈民道,這么說來,章寓平這人……罪不該至死嘍。
羅雅芋問,什么意思?
范贈民道,歲數(shù)大了以后,我有時會反問自己,章寓平這人該不該死……今天聽你說的話,倒覺得他這人還是有點小作用的……本應(yīng)不該死的了。
羅雅芋道,他該不該死都已經(jīng)爛成灰渣了,沒必要再提這個頭了吧。
范贈民喊道,單燁,麻煩你去吧臺拿瓶酒來,再喝半瓶壯壯膽、壓壓驚,糊涂得徹底一些吧……
當(dāng)年羅雅芋出國手續(xù)獲準要去葡萄牙之前,她召集了一個飯局,成員計有范贈民、章寓平及我這個跟班。四人前往安溪鎮(zhèn)榕樹下一餐館,吃羊肉砂鍋煲。該店的羊肉煲,看上去簡簡單單,香芋頭切成片塊排于砂鍋底部,紅彤彤羊肉澆蓋上頭,撒一層青白色蔥花。吃光香芋片塊和大部分羊肉,倒入煮熟的粗粉干和湯汁攪拌作為主食,同樣好吃得很。有人懷疑,店家暗地里是落了罌粟殼的,那股子鮮味吊得有點兒離譜、詭異。
安溪碼頭一溜上百、上千樹齡古榕樹,據(jù)說為緯度最北之榕樹群,風(fēng)景這邊獨好。早年,電影《阿詩瑪》有場阿牛哥去江邊埠頭挑水的戲,便是在此地取的外景呢。
綠蔭遮天蔽日,清風(fēng)徐徐送爽,美食加美景,實在是人生莫大的享受了。
然而該晚上,除了我吃得直打飽嗝、撒了幾泡啤酒喝多的尿水外,他們?nèi)说哪樏嫔?,均浮映虛假笑意,人人一副心懷鬼胎樣子,吃得不多,喝得也少?/p>
店家收拾走殘羹剩菜,抹干凈石頭桌面,端上一盤切成薄片的西瓜。為打破不尷不尬局面,章寓平提議道,要不……我們玩?zhèn)€小時候玩過的游戲吧。
羅雅芋積極響應(yīng)道,好的,你說玩什么游戲呀?
章寓平道,玩“官富捉賊”好了。
羅雅芋問,什么叫“官富捉賊”哇?我小時候可沒玩過喲。
范贈民冷冷地插嘴道,簡單來講,就是三個好人抓一個壞人啦。
章寓平做了四只小紙團,撒在桌面上。他以寬宏大量的口氣說道,你們先選吧,剩下的算我的。
范贈民道,這抓鬮的事全憑運氣,先抓后抓還不是一個樣!說過,他捉起一只紙團。
既然有人開了頭,我二話沒說捉住了一個紙團,緊緊捏在掌心,生怕有變卦似的。
羅雅芋霎時臉頰緋紅,她上前一步,后退兩步,問,你們倆……抓到的是什么呀?
章寓平推了推眼鏡說道,按照游戲規(guī)則,不可以先露底牌的,雅芋,你盡管抓一只去嘛。
羅雅芋閉上眼睛,拿手掌在桌面上拍來拍去,粘住了一只紙團。她睜開眼祈禱道,上蒼啊,您可要保佑我這個好人?。?/p>
范贈民拆開紙團嚷道,我是官人,誰是富人?快快掏銀子雇兵卒下去捉人!
雖然是游戲,但我還是生怕當(dāng)那個“賊”的,打開汗涔涔紙團露出個“富”字,大喜過望,趕忙接腔道,我是富,警察在哪里呀?
羅雅芋脆生生答道,到!
章寓平壓根沒打開看,拔腿就跑。
這下子大家的情緒倒是放開了,進入角色,忘我地投入到游戲中去了。
我們嘻嘻哈哈地奔跑在沿江的防洪石板堤上,一邊跑一邊喊道,抓賊噢、抓賊噢……羅雅芋加油添醋喊道,賊把我的金項鏈搶走了,賊把我的包搶走了,里面有美金、荷蘭盾、英鎊、日元、德國馬克、法郎、瑞士法郎、意大利里拉、港幣、奧地利先令,大家快把前面這個賊抓住哇……喊過后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章寓平與我們?nèi)说木嚯x,有個三五丈路光景。跑著跑著,身為女流之輩的羅雅芋落下了,她說,我肚子發(fā)痛了;我雖為男人,但當(dāng)年的我猶如一件尚未打開的物器,細胳膊細腿,頭大如斗(有人調(diào)侃我腦細胞厚實聰明),上重下輕形同一只蝌蚪……我呼吸越來越急促,下體兩肢面條一樣軟弱無力,逐漸慢下了速度。
范贈民從始至終像位勇士,一馬當(dāng)先,緊追不舍。
石板防洪堤估摸有一千多米吧,過半后,我和羅雅芋由跑步改為了徒步,同時也顧不上喊那句“抓賊噢”的話了。
防洪堤一端,同樣一棵巍峨大榕樹,底下一塊空地挑著鎢絲燈泡,大排檔估計有個七八套十來套塑料餐桌椅,滿地螺螄殼、丁螺殼、蟹殼及雞爪骨頭、啤酒瓶蓋子啥的……我比羅雅芋先到一步,剛一抵達,便覺著整個場面似乎不大對頭,頭頂上方壓了一股不祥的氣流。但見所有人均離開了餐桌,烏泱泱地圍在靠江邊一側(cè)的堤壩上。我擠進去,看見范贈民木木地站在這里,臉色灰塌塌的。我高聲問道,贈民,發(fā)生什么事了?范贈民連頭都沒轉(zhuǎn)動一下,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看向黑漆漆的江面。一位沒啥特征男人說道,有人掉水里了,被潮水卷走了!我渾身一陣戰(zhàn)栗,急切問道,那怎么辦哇?另一人接腔道,已經(jīng)有船老大去撐船了,就是不曉得能不能尋得見哦。
我從人堆里出來,碰見剛到的羅雅芋,我慌里慌張說道,不好了,章寓平被潮水卷走了,他們、他們正撐船去尋呢,這黑天黑地的,怕是兇多吉少了……羅雅芋沒聽清楚,大聲問道,你說什么?我說章寓平掉江里了,剛好是退潮嘛,他被卷到江中央去了,情況很嚴重!我話音剛落,羅雅芋身子一軟癱倒在地,沒來得及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
依照眾人七嘴八舌的口述,大致情況如下:
章寓平在前頭逃,范贈民在后頭追,一路上喊著抓賊噢、抓賊噢,前面的人幫忙把賊攔住呀,別讓賊逃跑了呀……大排檔一位愣頭青后生,已灌九瓶啤酒,酒精在腦袋瓜里頭云蒸霧騰,正欲找缺口發(fā)泄一通呢——看見一個“賊”跑過來,他嗖的一聲站起,隨手敲掉啤酒瓶底,橫刺里猛撲過去,用布滿尖銳玻璃碴刺的半截啤酒瓶作武器,對準章寓平腰眼往死里捅……
章寓平躲閃時一腳踩空,身子失衡跌落了下去。換作漲潮或者潮水平穩(wěn)期,人從堤壩上掉下絲毫沒事的,堤壩離下面也就丈把高,且落在水里頭,大不了嗆幾口水弄得狼狽不堪罷了。但遇到退潮,那就不是開玩笑了!黑暗的江中,像是有臺巨型水泵在運轉(zhuǎn),眨眼工夫即將岸邊整片、整片的水一股腦全給吸走了。
小小的一個人,落入千軍萬馬般呼嘯而去的潮汐里,簡直形同一枚柳葉無足輕重了。
當(dāng)晚至少有三艘船出動救人。由于潮水退去,離岸五十米內(nèi),均為爛泥灘涂。五六人齊心協(xié)力推一條船,深一腳淺一腳地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將木船推進江流里。是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天穹如一口倒扣的鑊,伸手不見五指。三條船只分頭行動,盡量地將搜索的水域面擴大一些。猶如大海撈針,他們無果而返。第二日,章寓平腫脹如橡皮人的尸體漂浮在溫州江心嶼附近江面上……
這是已成定論的版本。
今天晚上,范贈民扯到了另外一個版本。
范贈民承認,他事先是知曉潮水處于退潮時間段的。誠然,那個邪惡的念頭并非一開頭就有,而是跑著跑著突然間從心底冒上來的——時為退潮期,再加上堤壩偏窄,那么,只要設(shè)法讓章寓平落水,即等同于讓他嗚呼哀哉了呀!
一路追趕過來,范贈民一直在尋找機會。遠遠的,他瞧見大頭鳩山正坐在大排檔喝酒。綽號叫“大頭鳩山”的家伙,性烈、仗義,他賭博輸?shù)眠B底褲都沒了的時候,范贈民曾經(jīng)接濟過他。大頭鳩山也看見他了,咧開大嘴樂呵呵傻笑。范贈民向他扮了個“表情包”傳遞信息,并用手指頭戳了戳跑前頭的章寓平。隨后,他扯開喉嚨喊了一嗓子:前面的賊骨頭身上揣有兇器,快搬家伙把他擊倒啊……
羅雅芋問,這么說來,那位后生,并不是因為喝醉了酒,或者說見義勇為精神……而是受你的指使,做出讓章寓平掉到江里去的行動的嘍?
范贈民垂下腦袋低聲說道,可以這么理解。
三分鐘沉默過后,羅雅芋伏在桌子上嚶嚶哭泣。
范贈民勸慰道,雅芋,人死不能復(fù)生,事情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年……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羅雅芋依然抽泣個不停,肩膀和后背一抖一抖的。
范贈民道,我曉得,把糞坑里的事攪動,會滿天臭的……本來,我是要把這件事爛在心里,永遠不會透露出半點風(fēng)聲的……但今天晚上,許多埋葬在心底的垃圾、沉渣泛濫……我忍不住說出來了,起碼來講,說出來了,一吐為快,我心頭輕松了不少……
羅雅芋抬起淚眼婆娑的臉,說,要論自責(zé),首先輪到的人是我……
我和范贈民均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有句話道,怕鬼偏會撞見鬼。那天抓鬮,羅雅芋采取了“閉眼”與“拍搭手掌粘紙團”的迥然有別方式,期冀給自己帶來好運氣。當(dāng)她背過身子偷偷打開紙團時,一個“賊”字赫然在目!
她差點沒失聲尖叫起來。
羅雅芋的失常表情,自然逃不過章寓平的火眼金睛了。
趁人不備,兩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紙團。
羅雅芋道,那天章寓平完全是出于好心,其實在平時生活中,可以這么說吧,他是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心我、關(guān)懷我的,生怕我有一丁點不舒服、不開心,他曉得年輕時的我虛榮心強,死愛面子,不愿意當(dāng)“賊”出洋相,寧愿自己當(dāng)“賊”做小丑供人取樂……要不是我把“賊”換給了他,那后面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了,他的死,我是有推卸不掉的責(zé)任的啊……
范贈民道,你這么一說,我是更加羞愧難當(dāng)了,簡直是十惡不赦的畜生!說過,他從面包籃子里撿起剖面包小刀,對著胳膊劃了一下。頃刻,細密的血珠子一粒粒如小瑪瑙般冒了出來。
羅雅芋同樣已現(xiàn)醉態(tài)。她斷斷續(xù)續(xù)說道,要見血,那也得我先見血的了……不行,你這樣子做不公平……違背公平原則了……
羅雅芋捏刀的手些許顫抖,不過還是刀刀見血了。她在手臂上劃了三道,滲出三條血痕,形同蠕動的水蛭。
范贈民大舌頭說道,要比賽是啵,你三道……我劃三道……加上三道不就是四道了么,比你多一道哦……
范贈民剛放下刀,羅雅芋立馬撿了起來。她說,我只要劃兩刀,就是五道了……五比四大,我上幼兒園就曉得了,五比四大!
醉意尚不算濃的我,到底搶過了刀子。
我說,別玩刀了好不好,我都嗅到血腥氣了,要吐……一點不好玩嘛!
范贈民一愣,說,刀子不好玩,那就玩槍唄。
這家伙從隨身背的真皮包里還真掏出了一支槍,大大咧咧地拍在桌面上。
羅雅芋從桌子上拾起槍,瞇起眼睛仔細端詳一番。
然后,她慢悠悠地將槍口對準了范贈民的腦門。
范贈民吊起嘴角說道,子彈沒上膛,這槍等于是塊廢鐵啦。
咔嚓一聲,子彈上了膛。
羅雅芋說,我也有持槍證的哦,正兒八經(jīng)去射擊場訓(xùn)練過的。
槍口依然對著范贈民腦門。
范贈民皮笑肉不笑說道,雅芋,請你把槍放下,上了子彈的槍……萬一走火,人就報銷了呀……
羅雅芋面無表情,她騰出一只手倒酒,動作嫻熟流暢,一氣呵成,倒是持槍與喝酒兩不誤。
待她喝第三杯酒時,范贈民繃緊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難以撐住了,他以幾近哀求口氣說道,雅芋,酒不能喝了……要不你先把槍口移開,我們再喝好嗎……
羅雅芋食指扣在扳機上,一言不發(fā),喝完杯中酒。
氣氛緊張到了只要劃根火柴,即將熊熊燃燒的田地。
我試探著說道,雅芋,有話好好說,你心里有什么苦楚……就說出來嘛,那樣子就輕松了唄。
羅雅芋紋絲未動。
范贈民帶著哭腔說道,雅芋,這么多年過來,我容易嗎……我不虛偽,我承認自己并非圣人,做不到守身如玉,但、但那又算什么噢,那是行尸走肉,是失去依托的空虛狀態(tài),是胡作非為……我的魂、我冥頑不化的一顆靈魂,是雷打不動地系在你身上啊……
范贈民的情史,我略知一二。
他先后與兩位女人同居過,一位兩三年,一位年頭未到年尾。前后兩位有個共同點,即全是無疾而終,沒有針尖對麥芒的吵鬧,安然分手,過后范贈民仍以朋友之誼與她們相待。據(jù)租賃錄像帶、武俠與言情書籍的老鄉(xiāng)彭竹斌所言,范贈民曾有一個階段,夜夜泡紅燈店,每次喝得酩酊大醉。彭竹斌的店開在風(fēng)化街,晚上亦住那頭。他說有天半夜三更,他親眼看見范贈民從紅燈店里踉蹌出來,左擁右抱,已完全墮落到醉生夢死田地了。
羅雅芋一如雕塑,連抿嘴角的細微小動作都沒有。
范贈民倒是沒那般緊張了,他細聲細語問道,雅芋,現(xiàn)如今,你單身、我單身……我們歷經(jīng)了人世間的千山萬水,見證了潮起潮落……你說,我們能不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羅雅芋開腔反問,你認為呢?
范贈民鼓足勇氣說道,在我看來,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任何力量阻擋得住我們滾滾向前的車輪了……我們的情、我們的愛,比起??菔癄€有過之而無不及……感動天、感動地吶!
此時此際,范贈民被自個兒內(nèi)心的激情澎湃所陶醉,忘乎所以,他吊在嗓子眼的心怦的一聲落了地。
羅雅芋一盆冷水潑過來,說,你不會照照鏡子么……如此陰險、如此歹毒、如此心胸狹隘,為捕風(fēng)捉影的事,干出置人于死地的惡劣行徑……范贈民你自己說說看,還感動天感動地呢,你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嗎?!
范贈民被懟得啞口無言,渾身情不自禁一陣哆嗦,幅度有些偏大。
羅雅芋厲聲道,不許動,要不吃子彈!
范贈民徹底嚇破了膽,驚恐不已。估計酒亦醒了一小半,憑借僅有的一點點理智,他強迫自個的身子未出現(xiàn)東倒西歪狀況。
羅雅芋略帶輕蔑神態(tài)說道,你,這么貪生怕死?
緘默。
范贈民抬起頭,眼中閃著光。他緩緩說道,雅芋,如果你認為……我得死……那么,我接受吧……
我急切說道,你們別這樣子好不好,誰神經(jīng)都受不住的哇……你們倆的事,我是從頭到尾曉得的……論說那個罪孽,我是最罪孽深重的了……沒有我那次按錯音鍵,沒有我對事情的隱瞞……你們該當(dāng)是一帆風(fēng)順的,你們誰也沒對不起對方……千錯萬錯全是我的錯,雅芋,念在大家一個廠子出來的,念在大家曾經(jīng)的同甘共苦分上……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放過贈民吧。
我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個所說的話語是起不到多少作用的,輕如鴻毛。
真正的根源,應(yīng)該是羅雅芋本人被高強度的態(tài)勢壓垮而崩潰了。
她把槍扔進了下面海里,號啕大哭,淚流滿面。
當(dāng)晚喝的酒,為一款葡萄牙本國產(chǎn)的碳酸型葡萄酒,酒瓶子有點像中國的茅臺酒瓶子,粉紅色,酒液亦粉紅色。我們老鄉(xiāng)之間,用青田腔的葡萄牙語稱之為“瑪苔·歐絲”,有時干脆叫作“粉紅葡萄酒”。該款酒,甜甜的酸酸的,口感特好,容易讓人于不知不覺中多喝上幾杯。我們那天晚上是完全破例了,甚至是破天荒了,先喝九瓶,買單時,范贈民又抓了一瓶,讓服務(wù)生旋開軟木塞提在手上。
我們來到海邊,走上一條伸向海中的混凝土堤壩。不曉得啥時開始,范贈民和羅雅芋已經(jīng)勾肩搭背,酒瓶子傳來傳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響亮的說話聲劃破了夜空。
我尾隨在后頭,看著他們倆搖搖晃晃的身影,心想不是冤家不碰頭呢,這兩個活寶,實在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哎。無論高矮胖瘦、出身經(jīng)歷、文化層次、言行方式、脾性習(xí)慣,乃至于酒量,全都不相上下,把他們比喻作“天仙配”,董永與下凡尋人間煙火氣的仙女,肯定不會有異議的了。
來到堤壩頂端,三人盤腿坐下。范贈民揚起手中酒瓶子問,單燁,來一口嗎?我搖頭。羅雅芋手一舞說道,我們喝過的,人家……人家可要講究衛(wèi)生的了。我特別理性地答道,那倒不至于,我不像你們,激情,感情過山車一般跌宕起伏,火焰山一般燃燒……用不著借酒助興的,喝了也是白喝哦。
范贈民發(fā)感嘆道,一眨眼工夫……真的是一眨眼工夫呃,人生半百已過……回首當(dāng)年、回首當(dāng)年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兩個人水嫩水嫩的,我剛長胡子嘛……現(xiàn)如今,我成了一塊老臘肉,放蒸籠里蒸都蒸不熟了……不過雅芋你還好,特別是在我眼中,你永遠是黃花閨女一個……永遠都是的呀……
羅雅芋道,你說得比唱得好聽……就是太肉麻了,喝了酒臉皮厚……還是要起雞皮疙瘩的了……這個年紀,頂多……頂多也只剩一條尾巴了……
范贈民道,有尾巴與沒有尾巴,你曉得嗎……那是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的了,你一條尾巴、我一條尾巴……兩條尾巴纏在一塊,那就是我們的天堂??!
兩位活寶,依偎在了一塊。
接下來,范贈民唱開了歌子;羅雅芋念經(jīng)一樣念起了老家青田地方上流傳下來的民謠不像民謠順口溜不像順口溜的句子,摘錄如下:
之一,月光佛,滾銅盆,生個囡,端尿盆……
之二,第一冊,良心黑,飛機飛來打中國,中國兵,大刀背起胡亂升(揮?)……
之三,賊、賊,偷大麥,欠我番鈿不拆(還),把我衣衫偷去穿……
范贈民唱的是臺灣校園歌曲《踏浪》。當(dāng)他唱到“海上的浪花開呀,我才到海邊來,原來嘛你也愛浪花,才到海邊來”這段時,格外地起勁、賣力,像錦鯉一樣搖起頭來擺起尾。
一只不知好歹的螃蟹,昏頭昏腦地爬上了范贈民的腳,被他一把擒住。螃蟹餅干般大,青殼,張牙舞爪。范贈民扯下一條蟹腿,遞進嘴里邊嚼邊說道,味道好極了!
范贈民起身,走下壩坡。他在下面喊道,螃蟹好多,密密麻麻……很好捉哎,一抓一個準,單燁,麻煩你快去岸上問哪家店里拿幾只塑料袋來,大的、厚的那種……明天的配酒菜有著落了(酒精緣故,這家伙腦子思維又回到過去那個動輒使喚我的年頭,無非添了“麻煩”兩字)!
我去了老鄉(xiāng)洪建國夫婦開的雜貨店。洪建國問,你要塑料袋干嗎?我說范贈民在海邊抓螃蟹,拿塑料袋裝。洪建國問,怎么,你跟范贈民有來往了?我說,大家都一大把年紀了,再過幾年要吃黃泥了……洪建國打斷話頭道,那還早嘞。我倚老賣老道,早也不早了,這個歲數(shù)應(yīng)該要活個明白了,當(dāng)年的事……對也罷錯也罷,包括世間的所有事,都沒什么好值得計較了呀,順水推舟而行唄。洪建國老婆從里屋出來,搞清楚我拿塑料袋是為了抓螃蟹后,便說道,這里的螃蟹,根本沒法吃的,一點味道沒有,像吃豆腐渣一樣沒味道……我們店剛開這里那年,看見海邊螃蟹蠕蠕動,以為要發(fā)橫財了,今后白吃螃蟹不用愁了,捉了兩三塑料桶,只吃過一次,全部倒掉了……我們老家的螃蟹,蟹腳吮吮都鮮美的,這里的螃蟹,殼硬,肉頭一把渣,實在沒法子吃的!洪建國道,你認為不好吃,不等于別人會認為不好吃,說不定人家吃得津津有味呢。洪建國老婆白了洪建國一眼。我打圓場道,范贈民有興頭,那就滿足他的興頭嘍。
兜里尚有半盒少點香煙,略為遲疑,我買了一包白萬寶路。拿了塑料袋,人家自不會在乎,不過人情世故得有哈。
走回堤壩,羅雅芋仍舊盤腿坐于原位,身上披著范贈民的外套,手執(zhí)酒瓶子,雙眼似乎有些許空洞。聽到聲響,她抬臉問,煙草有嗎?我將整包的煙遞她。她沒接,說,不必,我平時不吃煙,喝了酒玩玩。我把整盒的放回口袋,掏出半盒的,抽一支給她并點上火。
我問,贈民呢?
羅雅芋噴口煙道,在下頭捉螃蟹呀。
我走到壩沿,底下空空如也。
不覺心頭一顫,我迭連聲嚷道,贈民不在,贈民他人沒有在下面……
羅雅芋迷迷瞪瞪樣子說道,怎么可能……我好像還聽到他在下面嘀咕……他說你塑料袋、塑料袋到現(xiàn)在沒有拿來,到處是螃蟹……爬來爬去,成群結(jié)隊,他手指頭被蟹鉗夾住了……
羅雅芋勉為其難地從地上爬起。久坐腿麻了,她彎下腰用大蒜頭般的拳頭捶打小腿肚,左三下、右三下……倒是有條不紊。站穩(wěn)后,她邁開步子來到堤壩的邊緣。
此時我方才注意到,眼前的海水已消失大半,替代的是呈波浪紋的灘涂地。
海濤聲漸行漸遠,直至若隱若現(xiàn)。
【責(zé)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