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錢鍾書楊絳和他們那些“不忍毀去的”珍貴信函
來源:北京晚報 | 陳夢溪  2024年06月03日07:58

5月25日是楊絳先生逝世8周年的日子。此時,筆者收到一本珍貴的書——《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這本書中收錄的是錢鍾書、楊絳夫婦保存的“不忍毀去的”珍貴信函。這些信函承載著不容小覷的文獻價值、文化含量,字里行間皆是故事、故人和溫情。全書收入致錢鍾書、楊絳夫婦的信函277封,以及錢、楊二位先生的若干復函。這些信函始自1946年,至2014年止,多集中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信函作者包括二位先生的至親好友、學者同人,乃至譯者、讀者逾90人。信中的一些內(nèi)容不僅可補罅年譜、別傳的失載,也為讀者認識錢、楊二位先生的多種人生向度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第一手材料。

吳學昭告訴讀者,楊絳先生晚年最后做的一件她認為很必要的事,是親手銷毀了錢鍾書先生和她本人的日記,以及某些親友的書信。雖然她覺得很可惜,曾多次勸阻,但未能讓楊絳先生回心轉(zhuǎn)意。楊絳先生臨終前,鄭重將全家所有信件交到好友吳學昭面前,吳先生的回憶中,這段描述令人潸然落淚:

還記得那天楊先生說話較多,我怕她太累,便要起身告辭,請她躺下吸氧休息。楊先生卻說:“不急,我還有事相托?!彪S即轉(zhuǎn)身從櫥柜里捧出一個大布袋,幽幽地說:“這都是我看了又看、實在下不去手撕毀的親友書信。我近來愈感衰弱,自知來日無多,已沒有心力處理這些信件,現(xiàn)在把它們?nèi)抠浰徒o你,由你全權處理,相信你一定不會讓我失望。寫信人中,不少你都熟識,哪怕留個紀念也好!……”我聽著心里很難過,又恐她過憂傷身,忙說:“我絕不會辜負您的托付,至于如何妥善處理,容我仔細研讀過所有書信,與您商量后再說?!?/p>

老舍寫給錢楊的信

冰心寫給錢楊的信

讀信后喜笑顏開的錢鍾書先生

這本所收信函呈現(xiàn)了錢鍾書和楊絳二位先生的部分工作、生活、心境、交往、論學狀況,既是時代的記錄,也見證了學人之間的友情和思想共鳴,于學術史當有一定的史料價值。整理者吳學昭添加了詳細的注釋,介紹相關人物,交代相關事件,英法文信也逐一翻譯,使讀者閱讀起來往往收獲信函之外的新知。

比如錢鍾書先生的父親錢基博先生的幾封信就體現(xiàn)了一種父母對子女兒孫輩的關心,比如信開頭他稱呼錢鍾書“先兒”,就是錢鍾書兒時的小名。錢鍾書學名“鍾書”是他抱養(yǎng)在伯父家一歲時取得,他出生時名字叫“仰先”,被家人叫“先兒”“先哥”“阿先”。另一封信中,錢基博先生對孫女錢瑗的關注也很令人溫暖:“……如以授健汝??勺魇钇跉v史補習課用。我寫此冊,振筆直書,寫寫睡睡,七日而完?!阋娢译m老病,而神明不減?!睜敔敒閷O女功課手抄了《芥子集》,是錢老先生專門為錢瑗所摘選的經(jīng)史子集內(nèi)容,楊絳附紙條說明“爹爹手抄,奶奶手訂”?!敖∪辍笔菭敔敒殄X瑗取的名字,屬于錢氏家族的“健”字輩。老先生曾說,錢瑗是錢家孫輩中唯一的“讀書種子”,對其功課親自上陣指導,從老先生給兒子錢鍾書的信中斑斑可見。

親情感人,與同輩作家好友的感情也無比真摯。如書中收錄的錢鍾書與老舍的通信,錢老將自己的作品《宋詩選注》寄給老舍并附信,老舍回信“狂喜”,并賦詩一首:“梅花傲對雪花開,放眼山川無點埃,此景此情應小醉,詩人恰寄宋詩來?!贝诵艑懹?964年一月,原詩是用毛筆大字寫在宣紙上,落款老舍名下改了“舒”字印章。

冰心與楊絳伉儷的通信都不長,如閑話家常、日常打趣,顯然彼此之間很熟悉,互相探望、搬家、收到的消息等都互相分享。冰心還“調(diào)侃”對方的作品,討論寫作心得,稱“鍾書同志居然心里‘天人交戰(zhàn)’起來!事情鬧大了?!?/p>

書中這樣幽默的朋友比比皆是,比如另一位漫畫家華君武先生,與錢楊伉儷間的書信不但有字,還有漫畫。他們兩家都住在北京三里河南沙溝小區(qū)多年,互相關心,吳學昭先生特別講了這段背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錢先生因《圍城》電視劇上映引發(fā)所謂的“錢鍾書熱”不堪困擾,華君武先生立即畫了一幅題為《先生耐寒不耐熱》的漫畫,為錢先生解圍。

1996年的一封信中,華老寫:“我聽到錢瑗住院。我不敢來看你,因為你的精神負擔太重了。我無法幫助你,也無法安慰你。”他知道老友女兒病重,自己身體也不好(看過楊絳先生《我們仨》的讀者會知道,錢先生與女兒幾乎同時病重,前后去世),就將自己的漫畫畫冊寄給錢老,希望能博他一笑。這是多么真摯而深重的安慰啊!據(jù)吳學昭先生說,楊絳先生稱華君武先生為難得的“好鄰居、好朋友”,華君武遷居后,還不時來電話問候。華君武先生去世時,楊絳先生已近百歲,不能親往吊唁,只有細細重閱他的畫冊憑寄哀思。

吳學昭心情沉重地“提著楊先生的大布袋回家”,又花了兩三周的時間才將袋內(nèi)信件,按照寫信人所寫第一封信的時間順序整理清楚,隨后開始閱讀。正如吳先生所評價的那樣,這本書中既有錢老夫子滿溢愛子之情的手諭,亦有長楊先生十二歲的大姐(楊)壽康講述的妹妹所不詳知的家史往事的長信,還有楊先生2014年生日那天,千里之外兩個小孩寄來“為楊奶奶祝壽”的充滿童趣的畫和信。其中數(shù)量最多的是中外同輩學人的來信。

讀遍所有的書信,吳學昭先生“越讀越投入,越讀越感動,也更理解了楊絳先生何以不忍心銷毀它們。這哪是些普通信件?”吳學昭想到,之前錢先生曾表達過不喜歡私人書信出版的想法,作為楊絳先生的摯友和遺囑執(zhí)行人,這些信成為了她的一塊心病。一次去協(xié)和醫(yī)院看望楊絳先生時,她忍不住提出希望這些信不要自己私藏,而是應該整理出版,留給社會和讀者,將原件信件全部捐贈國家博物館。楊絳先生聽了拍拍她的手背,說,所見略同,可謂靈犀相通。吳學昭才發(fā)現(xiàn)原來讓自己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這件事竟然楊先生對此早有主意。

此后經(jīng)歷幾年,每一封信的審讀還原、整理核對,每一位寫信人的授權,經(jīng)歷漫漫長路,編輯成了這本近五百頁的《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如今此書終于出版,當筆者細細品讀這些信時,仿佛走進了錢楊伉儷的世界。如吳先生所說,這些信件就像寶藏,承載著文化的信息,歷史的證據(jù)和人間的情義,是極為珍貴的文史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