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周汝昌先生做責編
一提起“紅學”，人們自然會想到周汝昌先生，他是新中國“紅學”研究的第一人。周老不僅在“紅學”研究上有深厚的造詣，對書法也有獨特的認識，他說過：“我在書法上下的功夫，比‘紅學’多得多?！?/p>
周老自幼學習書法，二十歲開始苦練唐人寫經(jīng)、《蘭亭序》，后來又鉆研行草，于二王、米芾尤為得意。他的書法以行楷見長，字形取斜勢，布局縝密，瘦硬通神，自成一體。除了在書法實踐方面下大力氣，他在書法理論方面也有相當?shù)慕洹?/p>
我早就知道周老擅長書法，所以在我們相識后不久，便為他刻了一方名章。周老看后說了六個字：“前途不可限量！”并欣然為我題字：“金石有味，鐵畫銀鉤?！睂ξ叶?，這是一個巨大的鞭策。
新世紀之初，一家出版社邀請我做圖書策劃，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周老。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后，北京余震不斷，在地震棚中暫居的周汝昌先生“倚坐于床上，墊一硬板于腿上寫字，旁有一木凳，上有亂紙，紙背可以寫稿。于是忽生一想，就將素日來訪詢問書法的問題，以及多年來‘書學’（日本所設‘書道’）上想講的諸多體會粗為解答講論一下。此念一生，手下很順，每日或多或少，隨行隨止”，遂寫成《書法藝術答問》一書。這本書先在香港出版，1982年由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雖然很薄，但對書法有精深、獨到的見解，使初學書法的我獲益頗多。
我向周老表明了自己的想法，在周老女兒周倫玲的幫助下，以《書法藝術答問》為基礎，與周老往年撰寫的重要書論文章重新編排、整合，是為《永字八法——書法藝術講義》一書。因為專業(yè)性太強，只好由我擔任責任編輯，逐篇逐段細讀；電腦字庫中尚未收錄的個別筆畫，我來負責手寫。全書分上、中、下三編，具有從淺到深、由略至詳、互為補充、互相印證的關系。在書中，周老回答了學習書法時面臨的諸多問題：選狼毫筆還是選羊毫筆？從篆書、隸書入手還是從楷書入手？學碑還是臨帖？一定要中鋒行筆嗎？“藏鋒”應該怎么藏？“錐畫沙”“屋漏痕”“折釵股”指的是什么……
對筆法、筆力等運筆的技巧，周老進行了深入淺出的解讀。他認為書法的字不是“刻板”的字，而是又靜止、又運動的藝境，它又沉著，又流麗；又莊嚴，又飛動；又穩(wěn)重，又瀟灑；又含蓄，又痛快——簡直是一種無與倫比、無以名之的超等造詣的特級表現(xiàn)，全人類沒有第二份可以與之相提并論的文化奇觀、藝術絕詣。至于書法的事，可以分為三個方面：用筆、結構和風格，其中用筆是關鍵，學習書法就是學習用筆——筆法?！坝雷职朔ā笔枪湃艘浴坝馈弊譃槔?，概括、總結的楷書八種基本筆畫的書寫要點，這是書法學習的基本法則，更是體會“‘書’之有‘法’”的必修課；作為中國書法規(guī)律的重要內(nèi)容，筆法是《永字八法——書法藝術講義》一書的核心。趙孟頫說：“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绷攘葦?shù)語，揭示了習書的關鍵與著力點。所謂“用筆”，是指書寫的共性，如用筆的提按、轉(zhuǎn)折、頓挫、起伏，筆勢的遲、疾、曲、折等，這些猶如人之精血，體現(xiàn)出作品的神韻和氣質(zhì)。而“結字”像物之骨架，或縱橫，或方圓，或潤枯，或濃淡，或斷續(xù)，或收放，因勢而賦形，顧盼以生輝。
周老說：“書法這一中華文化精氣神的表相，不僅是中華民族文化之造詣、素養(yǎng)、生氣和神采的表現(xiàn)，更是每個時代新精神、新風格的表達與傳遞?！彼浴坝雷职朔ā睘榍腥朦c，由筆法入書法，講述書法學習的法、理、藝、道，從書法中窺見別具一格的中國傳統(tǒng)精神。
這本書是插圖本，要附上相關碑帖的圖片，考慮到周老年過八旬，我承擔了搜集插圖的工作，為此頗費一番腦筋。周老在“校后記”中寫道：“承蒙鄂力先生代覓碑帖插圖，作為文字的輔佐與‘凸顯’。他為此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衷心感謝?！碑敃r，周老的眼睛幾近失明，閱讀時要使用高倍放大鏡，寫字時幾乎要貼在紙上，助聽器更是時刻佩戴。周老的文章需要家人謄寫，因為他寫的字外人極難辨認，有許多甚至摞在一起，必須依靠熟悉他字跡的家人來“清理”。周老常對前來探望的人講：“我的視力不好，只有0.01，現(xiàn)在是用半只眼睛寫字。我還有很多工作沒完成，那是誰也代替不了的……”
《永字八法——書法藝術講義》于2001年出版后，受到讀者的熱捧，多次加印，并于2006年、2015年、2021年修訂再版。不少機構也來約請周老舉辦書法展覽，由于視力的影響，周老很少寫書法，加之早年間創(chuàng)作的書法分散各地，匯集起來有難度，無法形成辦展的規(guī)模。
周老崇尚純真、知情重禮、性格隨和，卻不諳所謂人情世故。精心做學問的同時，他也渴望知曉一些世間俗事，不過在表面上保持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源老仙模樣。周老的內(nèi)心就像孩童一樣純真無瑕，他曾坦言：“我希望自己多活幾年，但這絕不是貪生怕死。只有多活上幾年，才好給后人多做一些貢獻。”至于死，周老說自己沒有想過，至少還沒來得及提到日程上去想。
2012年5月31日，我在赴蘭州旅行的途中接到新浪網(wǎng)的采訪電話，得知周老已于當天凌晨在家中辭世，享年九十五歲。雖然有心理準備，但不免為之愴神，不禁回想起給周老做責編的那段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