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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清水溝人家
來源:光明日報 | 劉平勇  2024年06月07日07:50

八十五歲的母親打來電話,說西村口的楊三爺走了,要我無論如何回去一趟。

我說,三爺多大歲數(shù)啦?

母親說,八十四了,小我一歲。

也算高壽了,我說。

母親嘆息了一聲,這個歲數(shù)也倒不算小,可你三爺平時的身體那個好呀,腰不彎,背不駝,紅光滿面,仙風(fēng)道骨??稍趺淳妥吡四兀?/p>

得病走的嗎?

沒什么病,身體很好的,每天散步、讀書,走的時候,手里還捧著一本《龍云傳》,你知道的,龍云是我們老家人嘛。去書屋讀書的張老四跟他打招呼,他老是不搭理,待走近一摸他的鼻孔,沒氣了,也算無疾而終吧!

母親的話簡潔明了,像個知識分子的口氣,還知道《龍云傳》,還懂得仙風(fēng)道骨,還懂得無疾而終??赡赣H在我的印象里,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我都覺得有些奇怪了。

我喜悅而又疑惑地說,媽,你不覺得你變了嗎?

母親說,咋個變?這些年肩膀疼,腰也疼,下地的時候,腿腳不靈便了。還有,頭發(fā)也少了,全白了。

我笑著說,媽你真幽默,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你說的話,簡直就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大家閨秀。

母親說,旺子呀,你就別取笑媽了,你說你都幾年沒回來了!你三爺走了,你小時候,他對你有多好,你是知道的,他是我們家的恩人呀!這些年,我一有空就去你三爺?shù)谋忝駮?,跟他學(xué)寫字,學(xué)讀書。也是,現(xiàn)在不時興寫信了,要不,我都可以寫信給你了。

我說,媽,對不起,都五年沒回來了!可這次,我一定要回來送三爺一程的。

母親又長長嘆息了一聲,然后說,你能回來就好,你三爺也不算白疼你,媽也想你了,要是一家子都回來,那就更好。不過,你說五年沒回來了,其實是五年零八個月又十一天了。

我的鼻子猛然一酸。

一九七五年,七歲的我,在老家清水溝讀一年級。我是家里老幺,上面還有一個哥哥。這一年,十七歲的大哥在一個遠(yuǎn)房親戚的介紹下,到湖北去修鐵路。

在這里要說說我們清水溝。清水溝不只是一條溝,它是我們村子的名字,不知從哪一代起,我們這個有兩百來戶人的村子,就因為這條穿村而過的、從未干涸常年流淌著清泉水的溝而得名。清水溝在峽谷里,常年都熱,特別是夏天。幾乎所有村里的人都喜歡在清水溝里洗澡,甚至晚上在溝坎邊搭幾塊木板墊幾張涼席睡覺、吹牛、唱歌、嬉笑。說也奇怪,清水溝的人皮膚白凈細(xì)膩,性格單純熱情大方,不夸張地說,盛產(chǎn)帥哥美女。

清水溝村地處邊遠(yuǎn),很多人都是不識字的,要是有的家庭有親人在外面闖世界寫信回來,必然要請楊三爺去讀信并且代寫回信。村里人都把楊三爺喊作“楊眼鏡”。楊眼鏡個子不高,瘦,戴一副酒瓶底厚的黑邊眼鏡,走路喜歡背著手,低著頭,身子往前傾,步子緩慢,悄無聲息的,好像是用腳尖走路又怕踩到路上的螞蟻似的。楊眼鏡是那時我們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生,并且還是在當(dāng)?shù)刈詈玫膶W(xué)校讀的高中。

我的父母一天學(xué)堂都沒進(jìn)過,可以說一字不識。每次大哥來信,我媽都要去請西村口的楊眼鏡來家里讀信。楊眼鏡讀信有板有眼,語速不慢不快,聲音不高不低,按時下流行的說法就是抑揚(yáng)頓挫、聲情并茂,聽起來特別打動人心。楊眼鏡讀我哥的來信,我們一家人常常聽著聽著就流下了眼淚。

楊眼鏡寫信也是很特別的。他用毛筆寫信,小楷,每個字都好看得不得了,就像我們村子里的大姑娘,水靈靈的。我后來才知道楊眼鏡寫的字體,是模仿唐代書法家鐘紹京的《靈飛經(jīng)》字體,我后來也特別喜歡這字體,筆力遒勁、氣韻生動。我對書法的熱愛,楊眼鏡算是我最早的啟蒙老師了。

我大哥離家去修鐵路后的第四十五天,我媽收到了大哥的來信。郵差要從鎮(zhèn)上走四十里山路才能到達(dá)我們清水溝。我媽我爹在山上打柴,在漠漠的陽光里看見一個戴著墨綠色的帽子、穿著墨綠色的衣服、褲子和草綠色的膠鞋的中年男人,拄著一根棍子從羊腸小道上走了過來。

男人說,哦,你們是清水溝的吧?知道那個叫周大旺的嗎?

我媽想了想,忽然對山那頭的我爹喊了聲,泥菩薩,我們清水溝有沒有一個叫周大旺的?

我爹哦了一聲,站著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說,我好像就叫周大旺嘛!

我媽哈哈笑了起來,她說,是嘛,我是聽說過你叫周大旺的嘛!自打認(rèn)識你,知道你心善,不說話,像泥巴捏的菩薩一樣,老老少少都叫你泥菩薩,我也就叫你泥菩薩了,還把你的大名都搞忘了。

男人聽著我爹我媽的對話,眼睛一眨一眨的,很是疑惑,世界上竟然還有把自己名字忘了的人!

我媽忽然激動地說,是我家大貴來信了吧?

男人從墨綠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信,看了看,說,是湖北來的,寫給周大旺的。

我媽伸出手就去郵差手里拿信,男人把手往后一縮,嚴(yán)肅地說,你確定你家就是周大旺家?

我媽著急地說,我家泥菩薩就叫周大旺,不信你問他,我家大貴就在湖北修鐵路呢,他說領(lǐng)了工資就給我們寫信的。

男人把信遞給我媽,我媽把信拿在手里,翻過來倒過去地看,像烙大餅一樣,然后又把信舉起,對著太陽看,好像透過信封,就能看見我哥在鐵路上勞作的樣子。

我爹我媽把郵差領(lǐng)到了我們家里。

回到家太陽已經(jīng)偏西,我媽撮著嘴,噗噗地吹掉矮板凳上的灰,熱情地請郵遞員坐下。

我媽對我爹說,泥菩薩,你燒好肉,先燒點開水,給客人喝,壇子里還有米,你先淘好煮上,我去請楊眼鏡來我們家吃飯。我爹“嗯”了一聲,把肉放在一個鐵鍋里,就提起黑水壺到木桶里打水去了。

我看著鐵鍋里還在冒油的肉塊,貪婪地吸著肉的香味。我暗自高興,今天晚上有肉吃了,有大米飯吃了。這種生活一年是碰不到幾次的,平時我們家都是吃洋芋,吃蕎疙瘩飯。我饞得口水都快包不住了,肚子也咕咕地叫個不停。

不大一會兒,我媽和楊眼鏡來了。我媽在前,楊眼鏡在后。進(jìn)屋后,我媽彎下腰,撮起嘴,在一個矮凳子上吹了一下,熱情地請楊眼鏡坐下。楊眼鏡看了一眼正在喝水的郵差,輕輕坐下,隨即又站了起來,把他隨身背著的一個黑布包從肩上取下來。他看了看烏黑的墻壁,估計是找掛包的地方,然后又兀自走到我家同樣烏黑的供桌柜前。我媽趕緊跟過去,伸手去接楊眼鏡手里的包。

楊眼鏡說,不用,找個穩(wěn)妥的地方放好,里面有筆墨紙硯。

我媽趕緊把供桌柜上雜亂的物件往一邊摞,然后用袖子抹了幾下桌面上的灰,笑著說,放這兒吧!

楊眼鏡小心翼翼地把包放好,勾著腰回到火塘旁坐到凳子上。

飯菜做好了,一碗切成片的臘肉,一碗酸菜洋芋湯,還有一盆青菜。這是我家除了過年外最高規(guī)格的飯菜了。

郵差顯然是餓壞了,一會兒就吃了兩碗飯,他把一片臘肉放在米飯上,用筷子一扒拉,連肉帶飯一大口,嘴都快包不住了,只囫圇地嚼一兩下就吞進(jìn)肚里。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油,贊嘆說,我一輩子都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肉。楊眼鏡吃飯就很斯文了,細(xì)嚼慢咽的,每吃一口飯,就會用手扶一下他那酒瓶底兒厚的黑邊眼鏡。我媽一個勁地給郵差和楊眼鏡盛飯夾菜,郵差幾乎來者不拒,楊眼鏡卻伸出細(xì)長的手擋住我媽夾菜的手,輕言慢語地說,嫂子,不必客氣,飯菜上桌就各管各了。說著還斜眼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郵差。

我發(fā)現(xiàn)我爹和我媽的飯碗里只有半碗飯,他們吃得很慢,給自己夾肉的時候,只夾一點點,然后放在嘴里老半天咽不下去。這跟他們平時吃飯完全相反。

我的吃相就跟郵差一模一樣,稍不小心就會連碗一口吞下去。我每次把筷子伸向肉碗,我媽都會瞅我一眼,我只得瞄準(zhǔn)目標(biāo),飛快夾上一塊肉,放在碗里,退到大人們的身后去狼吞虎咽。楊眼鏡把這一切看在了眼里,他夾了一大塊肉給我,說,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對身體好。他又斜了一眼郵差。

吃完了飯,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楊眼鏡說,把桌子抹干凈,做好寫信的準(zhǔn)備工作。我媽找來一塊破布,用熱水洗干凈,把我家吃飯的方桌足足抹了五遍。我家的方桌不大,中間開了一條手指寬的裂縫。我媽看裂縫一眼,又看楊眼鏡一眼。楊眼鏡明白了我媽的意思,說,不要緊的,用一邊就行。

方桌擺在屋子的正中,一條木凳在里側(cè),楊眼鏡坐在凳子上,面向大門。我媽把煤油燈的燈芯拉長了一些,點燃,火苗比平時高出了一倍。

楊眼鏡把黑布包從供桌柜上取下來,慢慢打開,往桌上放東西。先是一個土碗,灰褐色,接著是個一寸多長的條形物件,然后是幾張白紙,一支筷子粗的毛筆。最后把一塊折了幾疊的灰布打開,里面躺著的是一塊墨錠。

楊眼鏡說,先研墨吧!他讓我媽把燒水壺提來,往土碗里倒了一點水,剛好蓋過碗底。然后用拇指食指中指捏緊墨錠,在碗里緩緩地畫圈,我爹我媽和我坐在桌子對面,靜靜地看著楊眼鏡畫圈的手,都沒有說話。郵差坐在火塘邊,喝著水,好奇地看著我們。

碗底的水變黑了,楊眼鏡還在畫圈,然后他把碗端起來,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又把碗放下,說,把信拿來,先念信。

我媽雙手把信封遞上,楊眼鏡雙手接過,舉到面前,對著燈看了看,說,這娃的字寫得不賴。又說,加把柴把壺里的水燒開。我媽照做。

水壺里的水燒開了,壺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壺嘴冒著白氣。楊眼鏡從布包里取出一根薄薄的竹簽,把信封的一端伸到壺嘴處,讓白氣噴在信封上。之后用竹簽伸進(jìn)信封的一角,輕輕地挑,信封就毫發(fā)未損地打開了。楊眼鏡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正中的凳子上,我和我爹我媽像小學(xué)生一樣端端正正地坐在對面,聽楊眼鏡念信。楊眼鏡的聲音好聽極了,每一句話都像夏天的清泉緩緩地流過我們的心田。

讀罷,楊眼鏡說,你們要跟大貴說些什么?

我媽說,就說只要他好好的,我們就放心了,叫他不要擔(dān)心我們,我們什么都好好的,小旺的學(xué)習(xí)好得很,他爹和我的身體也好得很,叫他要注意休息,一定要吃飽穿暖??傊褪遣灰珤炷钗覀儭?/p>

我爹說,給大貴說,我們家自留地里的青菜葉長得好得很,家里的那頭小豬也長得快得很,一個多月就長了好多斤。

我說,告訴我哥,說我想他得很,他修好鐵路一定要回來帶我去坐火車。

還有其他嗎?楊眼鏡說。

我們都說,沒有了。

楊眼鏡說,你們到火塘邊去吧!我寫好念給你們聽。

我們一家和郵差就坐在火塘旁,都不說話,怕影響楊眼鏡寫信。我媽用棍子輕輕撥了一下白色的灰燼,白灰就像小蟲子似的飛起來,火塘立即變得鮮紅。我媽說,這種火燒來的洋芋特別好吃,外面的人都喜歡到清水溝來買洋芋,說我們這里的洋芋比別處的都好吃。我媽就用棍子在火塘里撥出一個窩,把洋芋倒進(jìn)去,再用滾燙的白灰蓋住。不一會兒,屋子里就飄蕩著洋芋的香味。

楊眼鏡低著頭,一聲不吭,在煤油燈下認(rèn)真地寫信。我媽低聲對我說,你看你三爺多用心,你讀書就要像你三爺一樣認(rèn)真,聽進(jìn)去沒有?我連忙點頭,看著三爺端端正正寫信的模樣,崇拜極了。

當(dāng)我媽把燒好的洋芋用篾籮篩得金黃的時候,楊眼鏡的信也寫好了。他抬起頭,做了一個擴(kuò)胸運(yùn)動,說可以了,過來我念給你們聽吧!沒問題的話,就請郵差明天一早帶回鎮(zhèn)里寄出去。

楊眼鏡抑揚(yáng)頓挫地念信,這讓我們再一次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想說的,三爺全都寫進(jìn)去了。楊眼鏡念出來的內(nèi)容,就像一個媽媽對著遠(yuǎn)方的兒子掏心掏肺地說話。

楊眼鏡把兩張信紙對齊,橫折疊成三折,走到火塘邊。

這時,郵差站了起來,從墨綠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個藍(lán)白色的信封,說,老師,請你在信封上用你的毛筆寫上地址和姓名,我的字寫得丑,跟你寫在信里的字不配。

楊眼鏡的眼睛亮了一下,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楊眼鏡寫好信封,把信工整地裝進(jìn)信封,又把封口的邊折疊好,說,有糨糊嗎?要封口。

我媽不好意思地說,沒有。

郵差說,沒事,我?guī)Щ厝ビ脤S敏莺澈?,請放心。又說,信封、郵票,我會為你們墊付,不收你們錢了。你們清水溝人真是太好了,厚道,讓人感動,還有像楊老師這樣的大才子,佩服,佩服!

楊眼鏡笑了,臉也紅了。

楊眼鏡坐下,吃了一個燒洋芋,站起身就往門外走。我媽說送他。他說,不用,在這地方混了半輩子,哪里有棵樹,哪里有道坎,我閉著眼睛都知道。

第二天早上,太陽剛露出半張臉,郵差就背著包走上山路了。我們一家站在土坎上,向他揮手。郵差走出好遠(yuǎn)了,還回過頭來說,清水溝的人太好了,以后一有你們的信,我就及時送來。

我媽說,謝謝你啊,大兄弟,以后還是住一晚上再走,我回頭就養(yǎng)幾只雞,等你哈!

以后最多兩個月,郵差就會來清水溝一趟,送我大哥的信。郵差依然在我家住一晚,我們家依然熱情地接待,楊眼鏡依然為我家念信、寫回信。大哥幾乎每隔兩個月就要向家里寫一封信、寄一次錢。每一封信里都有一句必不可少的話:爹,媽,你們辛苦了,再苦再累,都一定要讓弟弟好好讀書。我掙下的錢,除了生活費(fèi),都寄回來幫襯家里。

每次回信,我爹我媽都要請楊眼鏡寫上一句:大貴兒呀,你就放心,家里好好的,小旺學(xué)習(xí)好得很,你不要老是往家里寄錢,一定要吃飽飯,不要餓著,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天冷了,就買件衣服穿,不要舍不得。家里你就放心,小旺懂事呢,我們一家都好得很呢!

每封寄出去的信,郵差都不收信封和郵票的費(fèi)用。讓我最高興的是,郵差每次從鎮(zhèn)上來,都會為我?guī)讉€作業(yè)本,有算術(shù)的,有語文的。有時還帶來幾支鉛筆,還帶過一支鋼筆和一支毛筆。他拉著我的手說,楊老師寫的字真棒,像印出來的。你要向他好好學(xué)習(xí)。

有一次我媽對楊眼鏡說,他三叔,你加上一句,就說讓大貴有時間就好好地學(xué)你寫字,讓他把你寫去的信保存好,不要丟失,今后帶回來,以后讓小旺學(xué)寫你的字。你的字長得好,看著心頭就舒服,每個字都是笑瞇瞇的,讓人愛不夠。

到我讀三年級的時候,楊三爺把我拉到他的面前,一字一句地說,小旺,你已經(jīng)是三年級的學(xué)生了,從下一封信開始,我就不再為你們讀信寫信了,這個任務(wù)就由你來完成了。

我驚恐地說,我能行嗎?

楊三爺說,行,當(dāng)然能行!

楊三爺從黑布包里掏出一本《新華字典》遞到我手里,說,有不認(rèn)識的字,問它。

五年多沒回來,清水溝的發(fā)展變化大得驚人。

現(xiàn)在,坐飛機(jī)到市里,再坐城際公交到清水溝,很是方便。路全是柏油路,房子是清一色的小洋房。五年前,我寄了十萬元錢回來,讓退休在家的大哥請人蓋了一棟小洋房,一樓是客廳,二樓是我爹我媽的臥室,三樓是大哥的臥室。我的嫂子在十年前患病走了,大哥就一個人跟著爹媽過日子。大哥有退休金,爹和媽有養(yǎng)老保險金,還有高齡補(bǔ)助,還有種花椒的收入,日子過得很不錯。

這天是楊三爺出殯的日子,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來給三爺?shù)跹洌S多在外打工的都回來了,整個村子熱鬧異常。楊三爺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雖然沒有后代,但他把村子里的年輕人都當(dāng)成了他的后代。他把祖屋賣了,修了一排平房,把剩下的錢用來打造一個清水溝便民書屋,他就住在書屋最左邊的那間房子里。他的事跡讓媒體知道了,寫了好多關(guān)于他的文章,后來得到政府和社會各界的關(guān)注和支持,給便民書屋完善了設(shè)施,捐贈了許多書籍,目前這個便民書屋擁有圖書兩萬多冊,屬于全市最有代表性的農(nóng)村書屋了。參觀的人絡(luò)繹不絕。

我媽說,三爺一生都以書為伍,整天寫寫畫畫,村子里討親嫁女、起房蓋屋、逢年過節(jié)凡是要寫和畫的,全都交給楊三爺。我媽指著我家每扇門上的對聯(lián)說,你看這些字,全都是你三爺寫的。每個字都是笑瞇瞇的,十里八村的人,都喜歡你三爺寫的字。

村子里的風(fēng)俗是,凡是上八十歲的人離世了,都是喜喪。大家高高興興辦事,老年文藝隊的還化了濃妝,熱鬧得像在過節(jié)。

有人說,周小旺,你是我們清水溝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又在大上?!白龉侔l(fā)財”。楊三爺從小就教你寫字,挽聯(lián)一直還空著,就等你來寫。

我也不拒絕,我也想給三爺做點什么。我就跟著我媽到了書屋。我被那整齊的大書架震撼了。分門別類的各種圖書,能與真正的圖書館媲美。

我媽說,這些基本是你三爺一個人做好的。

整整齊齊的桌椅就有四十來張,一塵不染。三爺?shù)霓k公桌很大,鋪著一塊毛氈,筆架上掛著大小不一的毛筆,筆墨紙硯齊全。我取下一支斗筆,鋪開兩張八尺條屏的宣紙,想著三爺干凈透明的人生,他用一生守著他的清水溝,于是用顏真卿的筆法為三爺寫了一副挽聯(lián):一塵不染書香音容宛在,兩袖清風(fēng)墨沁德業(yè)長存;橫批:清水洗塵。

在我返回上海的那個晚上,我媽要我看一樣?xùn)|西。墻角的一只木箱,上面深褐色的油漆已經(jīng)斑駁脫落,鎖也生銹了,我媽打開生銹的鎖,我看見了箱子里整齊地放著一大沓信封,全是大哥寫來的信和楊三爺以及我寫給大哥的回信。箱子的另一邊,是我的作業(yè)本和課本。我媽說,我現(xiàn)在識字了——你三爺教我識字了,以后,我會把這些信拿出來慢慢讀。想你的時候,我就慢慢地讀。

瞬間,我的淚水盈滿了眼眶。

(作者:劉平勇,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云南省昭通市作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