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凸凹，本名史長義，北京作家協(xié)會理事、散文委員會主任，北京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房山區(qū)文聯(lián)名譽主席、作家協(xié)會主席。出版著作40余部，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種文學(xué)年鑒、選本和大中學(xué)教材。曾獲獲冰心散文獎、汪曾祺文學(xué)獎、老舍散文獎、全國青年文學(xué)獎和十月文學(xué)獎等多種文學(xué)獎項，長篇小說《玄武》獲北京市建國六十周年文藝評選長篇小說頭獎和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提名獎。

晨六時三十分，畢勝利猛地睜開了眼。這是生物鐘的作用，提示他該起床了。但是他沒起床，而是哼了一聲，翻了一個身，又睡下了。

回籠覺真是美，不僅馬上就入睡，而且還有夢。夢回到幼年，他在京西老松林里撿琥珀。老松林里的琥珀是松脂滴到老黃蜂身上形成的——因為老黃蜂圓大又赤黃，圍著它衍生出的紋絡(luò)又呈開放狀，便涵養(yǎng)出陽光普照的內(nèi)涵，那么就金貴了。至于到底有多么金貴，京西人評判不出，只是感覺它金貴。誰要是撿到，馬上就“密”起來，從此就不再示人。但“密”來“密”去，到頭來，連撿的人都不知擱在哪里了，便金貴得近似無。京西人對物質(zhì)不執(zhí)著，所以遺憾而不遺恨。畢勝利撿了好幾個，擱到最后只剩下一個，結(jié)婚的時候做成掛件送給新娘子，新娘子戴了兩天秀了一下恩愛，之后就扔在梳妝臺的抽屜里，從此就不見天光。可以想見，在女人的眼里，它是賤的。在此時的夢境里，黃蜂琥珀處處可見，他歡悅地撿，一顆、兩顆、三顆……

“都什么時候了，還不起床，你還上班不上班？”一個凌厲的聲音。

畢勝利被驚醒，揉了揉眼睛，看到老婆王桂花俯身看著他。

“我退休了，想睡會兒懶覺，嘿嘿?！?/p>

“只是快退休了，還差三個月呢?！蓖豕鸹幹樥f。

“呃，一臨近退休，怎么就跟退休了一樣，只想懶，真是沒想到?！彼f。

“就你這覺悟，我要是領(lǐng)導(dǎo)，也會不待見?！蓖豕鸹滔逻@么一句話，轉(zhuǎn)身走了。

這句話類似當(dāng)著矬子說矮，戳著了他的痛處，因為他當(dāng)了足夠長的副職，就是不給扶正，他心里幽暗地灰，但為了顯示境界，一直不說出來。老婆的話，讓他心頭一皺，順勢踹了一下被子。本來想發(fā)泄，卻抽筋了，腳面上翻，疼得不忍，只好下床，在地下連續(xù)蹬踩，強力疏筋。終于能行走了，他拎起藏在床底下的一個五公升容積的礦泉水塑料桶，悄悄地往衛(wèi)生間里閃。那里裝著他的宿尿，要趕緊倒掉。

悄悄的動作反而引起老婆的警覺，她喝住了他：“鬼鬼祟祟的，你在干什么？”

他縮了一下脖子，往上提了提那半桶渾黃色的物質(zhì)，涎笑著說：“把它倒掉。”

“瞧你那點兒出息?！蓖豕鸹ㄕf。

倒掉尿液，重又擱回床下。王桂花尾隨而進，從床下拎出來，打開后窗，扔了出去。

樓下有人喊：“嘿，嘿，怎么亂扔?xùn)|西，也不看看有沒有人，沒素質(zhì)。”

王桂花隔窗一望，是熟人，一樓的光頭李。她吐了吐舌頭：“李大哥，對不起了?！?/p>

光頭李陰著臉，晃了一下那渾圓的光頭：“沒什么，以后注意點兒就成了。”這是不原諒的原諒，有不屑的意思。

這讓王桂花心情不好，轉(zhuǎn)過身來訓(xùn)斥：“說不讓你置辦夜壺，你反倒變成桶，你是成心置氣，不想好?！?/p>

畢勝利說：“你這人就沒意思了，是你不體貼，虐待我?！?/p>

前情是這樣：入冬以來，每當(dāng)夜起，畢勝利總是感到頭腦昏沉，像要跌；也感到?jīng)鲲L(fēng)吹體，似要麻；而要到衛(wèi)生間去，還要經(jīng)過偌大的客廳，便疑懼跌與麻的背后——要么骨折，要么中風(fēng)。畢勝利便對王桂花說，買一個夜壺吧，方便起居。王桂花憤然說道，買什么夜壺，你才多大年紀，就以歪就歪、倚老賣老？他說，我已經(jīng)快六十了，而我爺和我爹都剛過五十就使上了，這是老年人的必備之物。王桂花說，那是老輩子的事兒，他們住土房，泥與騷是自然的，而你是國家干部，住的是樓房，要講究干凈和清爽，不能帶一點兒污，你就死了心吧。

道理不如實需，既然不讓置辦夜壺，就偷偷預(yù)備桶，解決現(xiàn)實問題。但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心境在有理和慚愧之間，便笑一笑，不再吭聲。但聽到“虐待”二字，王桂花的氣韻卻亢奮了： “什么虐待？那是為了你好，因為這人活的是心氣，你覺得自己年輕就真的年輕，你覺得自己老就真的老了。再說，人的器官是用進廢退，腿常走就靈活，如果不走，你就真的萎縮在床上了。哼！”

不吭聲了，還被數(shù)落，畢勝利本能地回應(yīng)道：“都說男人這一輩子有兩個媽，看來是對的。因為你一輩子就喜歡管控我，一遇反抗，就婆婆媽媽的，不讓人耳根子清靜，這跟虐待有什么兩樣？”

王桂花很不愛聽，翻了翻眼白，說道：“要說虐待，也是你虐待我——想?yún)⒓庸ぷ?，你不給找；想自己干點兒營生，你又不允許，一輩子就窩在家里當(dāng)家庭婦女，整天圍著鍋臺轉(zhuǎn)，伺候完老的又伺候小的，眼里只有油鹽柴米。因為足不出戶，連透口氣的機會都很少。還說我們粗俗不文雅、蠻橫不溫柔，這是你圈養(yǎng)的結(jié)果。說實在的，我也不愿意婆婆媽媽的，但那還不是你造成的？所以，即便你不喜歡，也只好受著。哼，這叫自作自受。”

撂下一堆議論，王桂花就去拾掇早點。抽油煙機的聲音輕而連續(xù)，熟悉得讓人妥帖。

畢勝利心里立刻回暖——她這個人，刀子嘴豆腐心，拌過嘴之后轉(zhuǎn)身就忘記，還按部就班地盡老婆的責(zé)任，伺候你。

飯菜上桌，雖然都冒著熱氣，卻是剩菜、剩飯。昨晚上的半盤肉炒芹菜、半盤蛋炒西紅柿，饅頭也是重新餾過的，因為昨晚掰剩下的半個饅頭就赫然呈現(xiàn)在籠屜里。他心里灰了一下。

“怎么吃剩飯？”

“怎么是剩飯？給你新潑了一碗黑芝麻糊，一碟子小咸菜也是現(xiàn)切的?！?/p>

“我是指熱菜和饅頭?！?/p>

“那也不是剩飯，依老理，只要是上鍋熱過的，就是新飯。”

“你這是狡辯，繼續(xù)進行虐待?！?/p>

“你這可甭怨我，要說是虐待，也是你自己虐待自己?！?/p>

畢勝利知道王桂花所說的含義，也就無奈地吃了起來。

剛結(jié)婚的時候，王桂花很賢惠，每頓飯都做得很精致。她做飯用小碟，每頓兩小碟涼菜、兩小碟熱菜，而且每次都變換花樣，絕不重復(fù)。畢勝利一開始覺得稀罕，就任由她“精致”。終于有一天，他發(fā)話了：“人家盛菜都用盤子，盈盈滿滿的，看著就有胃口，而你卻用碟子，好像吃貓食一樣，讓人都不敢下嘴。”

王桂花粲然一笑：“用小碟子最大的好處，是不留剩飯，每頓都能吃到新鮮的食物，既衛(wèi)生又節(jié)儉，還透著精致，若是旁人見了，還覺得老婆對老公敬重，嘿嘿。”

“嘿嘿什么，頓頓光、頓頓做，你就不嫌麻煩？”

“我橫豎呆在家里，有大把的時間，不把飯菜弄得精致些，就不稱職了，嘿嘿?！?/p>

畢勝利不以為然：“從明天起，你還是用盤子吧，小碟子讓人覺得各色還不算，顯得窮氣，吃不痛快?！?/p>

王桂花就換了大盤子。使用大盤子，自然就增加了菜量，否則苫不過盤底，就不像樣子了。于是就有了剩余，王桂花稍稍猶豫了一下，就把它倒掉了。

畢勝利看到，嚴肅地說道：“你怎么把它們倒掉了，難道你就不知道，一簞食一瓢飲都來之不易？再說，我出身在京西大山里，小時候餓怕了，看不得浪費糧食?！?/p>

“那你可就要吃剩飯了?！?/p>

“沒關(guān)系，剩飯也是飯，吃了也照樣飽?！?/p>

見他吃剩飯，王桂花很心疼，就搶著吃，而把新烹飪的飯菜推給他。這讓畢勝利不忍，又把剩飯菜搶過來。在你推我讓之間，都感到了對方的體貼與憐惜，感情就厚了。這樣一來，兩個人對飯菜就不挑剔新舊，能吃在一起，就是愛了。

不挑剔的日子為什么今天就挑剔了？是因為夜壺。畢勝利出生在大山深處，在他根性的意識里，夜壺可不是凡常的器具，它是齒齡的標(biāo)志，關(guān)系著男人的尊嚴。

這時畢勝利想起來一個有古怪筆名的作家——凸凹的一句話：己心嫵媚則世間嫵媚，己心溫暖則時間溫暖。立刻就開悟了一下，既然境由心生、情由心動，不如自己調(diào)整自己，不跟老婆要對錯和究竟。所以，本來他很想撂下碗筷就氣鼓鼓地走，不跟這老娘們兒說話，可臨走的時候卻朝王桂花笑笑：“老伴兒，我上班去了，你在家自己照顧好自己?！?/p>

一聲“老伴兒”叫得王桂花有些懵懂，之后就溫軟了，也馬上呈上笑容：“你走路慢點兒，也長點兒眼?！?/p>

這是一句有針對性的關(guān)心，因為畢勝利走路總是低著頭，步幅也大，還急匆匆的，有時候撞了電線桿子還趕緊說對不起，可笑而憨樸。

“知道了。”畢勝利笑著走出門去。

這次他是真笑了，所以關(guān)門的聲音很輕，以至于王桂花還特意朝門處看了看：“這個人到底走了沒有？”

出了樓門往東走，新生的太陽很明媚，給畢勝利嫵媚的心情上又添上了一層嫵媚。正好光頭李遛狗回來，那小短腿的柯基金黃色的狗毛上被陽光披灑，染上一層明亮，有透明的質(zhì)感。他感到它很可愛，便起了逗弄之心。他把一只手插進褲兜，撐出有食物的形狀，并在里邊撥弄，嘩啦、嘩啦。那是鑰匙鏈的聲音。然后對那狗喊道：“鋼特，你快來，我給你吃的?！奔热辉谕粋€樓門，他當(dāng)然知道狗的底細，它是一條三歲半的母狗，性情溫順，主人卻給它起了一個剛性的名字，好像不這么叫，就不是他光頭李的狗了。

狗吐著舌頭歡悅地跑過來，到了人跟前，竟掀爪子立了起來，意思是說“你給什么吃的”？

畢勝利在兜里攪拌了一番，然后拿出手來猛地在狗面前攤開：“嘿嘿，沒有?！?/p>

狗的眼神很迷惘，回頭看了看主人。光頭李說：“別沒出息。”

狗便放下了前腿，舌頭也縮進嘴里，傳出一個吞咽的聲音。

光頭李笑笑，打招呼道：“老畢，上班??？”

“上班。”回答過主人，又覺得也得照應(yīng)一下狗，便說：“你們家鋼特它可真聰明?！?/p>

“沒錯?！惫忸^李只吐出兩個字，帶著狗走了。

畢勝利也往前走，突然想起“別沒出息”幾個字，“他在說誰？”他嘟囔道。

他雖然隱隱約約地覺得光頭李的話里有雙關(guān)的意思，但他還是釋然了，因為光頭李的光頭在晨光下也有明晃晃的光芒，很好玩兒，一好玩兒就無辜，他或許沒那么復(fù)雜。

一進辦公室，畢勝利聞到濃重的霉味，看到以往已打開的窗現(xiàn)在依然關(guān)著，辦公桌上的文件和報紙也依舊是他昨晚走時的模樣，他心中敏感了一下：王琳琳沒給他收拾。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王琳琳?！?/p>

王琳琳沒有答應(yīng)。

王琳琳是他的女下屬，負責(zé)他的日程提示、文案起草、檔案管理和工勤服務(wù)，包括房間打掃、飲用水更換等等，有貼身秘書的性質(zhì)。但就他的那個級別，沒有配備秘書的資格，叫做專職工作人員。給他提供的服務(wù)，在職責(zé)和非職責(zé)之間，上司有默許，本人有默契，是約定俗成的狀態(tài)。

見沒人應(yīng)答，畢勝利心中頓了一下。近一段時間，常有這種情況發(fā)生，他便聯(lián)想到，莫非是自己就要退休了，連下屬也隨之失去了以往的殷勤與周到，一如秋風(fēng)無力之下，連樹枝也不再招搖了。他苦笑了一下，只好自己開窗、掃地、揩桌子。

一番動作之后，不僅弄得氣喘吁吁，早起抽筋的腳復(fù)又抽搐，他覺得這是大事，因為從此之后世道肯定會凸顯炎涼，自己要重視自己，那么即便是小恙，也要趕緊看。便瘸著步子，疾奔單位衛(wèi)生室。

衛(wèi)生室的門診大夫小董笑臉相迎：“畢局長早?！?/p>

“不，畢副局長?！彼m正道。

“您真逗?！毙《€是滿臉燦爛。

聽了他敘述的癥狀，小董說：“這是歲數(shù)大了之后常見的現(xiàn)象，缺鈣，并且怕著涼?！?/p>

“有沒有特效藥？”

“嘻嘻，這是老年人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哪里有特效藥？藥療為輔，理療為主?！?/p>

“藥療怎么治，吃點兒養(yǎng)血榮筋丸？”畢勝利的母親也有抽筋癥，他到藥店去買藥，服務(wù)員就給推薦了這個。據(jù)母親說，還是很管用的。

小董說：“可以，但咱衛(wèi)生室沒進這種藥，只有舒筋活血片?！?/p>

“為什么不進？”他下意識地以領(lǐng)導(dǎo)的口氣嚴肅地說道。

小董沒有正面回答他為什么不進的問題，而是很溫婉地對他說：“這個舒筋活血片更對癥，而且見效快，我建議您服用?！?/p>

小董的態(tài)度讓畢勝利很舒服，便說：“那好，就開這個吧。”

這是個沒有選擇的選擇，選擇不選擇，起決定因素的是開藥人的態(tài)度。所以畢勝利不僅痛快地同意，心里還說：“這個小女子還是很體貼人的?！?/p>

藥確定了，小董依然送上關(guān)心：“畢局長，我再給您開點維生素D和鈣片，另外，您從今開始要每天散步、喝牛奶、多曬太陽，晚上睡覺和室外出行要注意保暖?！?/p>

這樣的叮囑，不僅讓人舒服、更讓人感動，他連連說：“謝謝，謝謝?！?/p>

他一邊往辦公室走，一邊回味：還是這當(dāng)大夫的人好，不管你是在職的領(lǐng)導(dǎo)還是臨近退休的干部，在她眼里都只是病人，都會同等對待，恪守著職業(yè)操守。他甚至還有了一種閑心，回放小董給他開藥時的情景：她欠著屁股坐在桌前寫處方，向下垂著頭，他居高臨下地看見，她的脖頸很細很白，窗外鉆進來的陽光淋在上邊，能看見帶著光澤的一層細細的絨毛，很凈潔，很溫柔。他不禁咂摸咂摸嘴唇，嘿嘿，這個小女子，長得還挺精致，要是自己的兒媳婦該有多好。雖然他早就知道，小董不僅名花有主，還有個三歲多的小女兒。嘿嘿，他感到自己還不老，因為還能生出不可言說的綺思麗想。

坐在辦公桌前，他還在滿口回甘，卻踢踢踏踏地闖進來一個人，是王琳琳。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