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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5期|李治邦:棉紡宿舍
來源:《膠東文學(xué)》2024年第5期 | 李治邦  2024年06月14日07:16

《四十二章經(jīng)》:欲念之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fēng)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今年我37歲,搬過3次家。

我第一次搬家是在1979年,那年我僅兩歲。我爸爸調(diào)到棉紡廠當(dāng)了調(diào)度,于是全家就搬到棉紡廠的工人新村,那是一幢幢外表灰不拉嘰里頭黑不拉嘰的簡易樓房,1958年突擊蓋的。我和我媽住一個單間,所有同樓鄰居共同擁有一個走道、一個廁所、一個廚房。小時候,我上廁所得排隊,特別是一大早,手里拿紙的是解大手,不拿紙的自然是解小手。上廁所的人太多,怎么辦呢?鄰居們商議,一個大手夾著兩個小手。那次我拉肚子,剛拉完沒屁大的工夫又得往廁所跑,自然大家都讓著我。因我總拉肚子,結(jié)果落了個外號“巴豆兒”。起初我還覺得名字挺好玩兒,為此挺得意。后來媽媽皺著眉對我說,別傻不錯的,巴豆兒是中藥,專門通大便用的。

在我4歲光景,我爸突然丟了。所說“丟”就是今天還好好的,轉(zhuǎn)天就不見人了。我長大后曾多次問媽媽,我爸好好的,怎么一夜工夫就丟了呢?我媽一副江姐赴刑場的勁頭兒死活不說。好心的鄰居張嬸兒對我講,我爸長得挺帥,白凈臉,總愛朝頭發(fā)上抹一手心的頭油,亮得都能把蒼蠅滑下來。到上中學(xué)時候,我總盼我爸能從香港或巴黎或紐約來信。以后,我降低了要求,從剛果或馬里或坦桑尼亞也行,可我家沒接到任何一封來信。我又琢磨別是我爸當(dāng)了什么大官,我開始留神報紙和電視臺,凡是領(lǐng)導(dǎo)露面的我都瞪破了眼珠對照有沒有和我一個模子的,但結(jié)果很令我失望。張嬸兒見我都快魔怔了,偷偷告訴我,你死了那份心吧,你爸沒那么大造化。實話說吧,他那兩下子誰不知道哇,沒什么手藝,就愛修鐘表,還總修不好,大針兒和小針兒經(jīng)常摞到一塊兒去。

一轉(zhuǎn)眼,我在棉紡宿舍住了17年,也就是住到了1996年。我小時候特別調(diào)皮,總愛到各家各戶去串,到哪家玩累了就在哪家睡。哪家做好吃的了就跟饞貓似的往哪家跑,哪家倒也不嫌我。有餃子的端給我餃子,有燉肉、燉雞、燉兔子的就為我盛上一小碗兒。我媽說,天津人就這樣,跟誰都親,跟誰也不吝。我小時候長得也俊,白胖白胖的,清眉大眼兒紅嘴唇,鼻梁子通直,嘴又甜,大小孩子都喜歡我。我也惹過不少禍,去張嬸兒家玩,主要是愛跟張嬸兒小閨女碰碰玩,玩累了我就和碰碰擠在張嬸兒和張伯的大床上睡了。張伯愛干凈,皮鞋總擦得锃亮锃亮。那天晚上,我睡蒙了撒癔癥,迷迷糊糊下了床,端起夜壺就撒尿,尿完又接著睡。結(jié)果早晨起來張伯下床,穿著皮鞋一走道“啪嘰啪嘰”的。張伯心疼那雙地道的牛皮鞋,照著我后腦勺摑了一巴掌,張嬸兒則樂得直不起腰。還有一次,小黃叔叔和嬸子結(jié)婚,兩人如膠似漆,天剛擦黑就上床干事兒,忘了插門,我傻呵呵地闖進去。小黃叔叔會逗蛐蛐,我見小黃叔叔壓在那女人身上,就過去問小黃叔叔干什么呢。小黃叔叔滿臉通紅,支吾著,說是教那女人逗蛐蛐。我嚷著讓小黃叔叔壓在我身上,我也學(xué)逗蛐蛐。從此我落下話柄,就是逗蛐蛐。

我最愛串的兩家,是張嬸兒一家和耿天華一家。張嬸兒疼我,她生下碰碰以后得了不育癥,不能再生孩子了,就把我當(dāng)她的兒。她養(yǎng)了4個閨女,碰碰是她最小的閨女,就差一個兒子。她疼我時就摟著我,讓我喊她“媽”。她讓我喊什么,我就喊什么,反正喊完媽,張嬸兒就給我五毛錢。那次我高興,覺得喊張嬸兒“奶奶”能多給,沒想到不但沒多給,張嬸兒還踹我一腳。碰碰比我小3歲,長得太嫩了,一掐一嘟嚕水。那眼睛長得也乖,眨巴眨巴就能讓人心癢癢。眼睫毛也長,跟洋娃娃似的。我愛和碰碰玩過家家,娶她當(dāng)媳婦。我和碰碰到附近的人民公園玩,我站著解小手。碰碰問我,你為什么能站著尿尿?我就得蹲著尿。我說,我爸爸站著尿,我也站著尿。碰碰好奇地說,讓我看看你的小雞雞?我兩手捂著,不能看,我媽說讓人看了小雞雞就飛走了。碰碰哭著,我都是你的媳婦了,你還不讓看。我就怕碰碰哭,就解下褲子讓她看。碰碰看了一撇嘴,說,沒什么了不起的,就是比我多個小肉疙瘩。那晚我睡覺沒脫褲子,總用手捂著。媽媽急了,你犯什么毛病。我哇地哭了,說我的小雞雞飛啦。

耿天華是棉紡廠八級保全工,什么機器壞了到他手里都能鼓搗好。他的手很長,五指很細(xì),真像一個女人的手。在棉紡宿舍住的大都是工人,下班回來手都臟兮兮的,唯獨耿天華的手如白蔥般干凈,指甲修剪得整齊好看。張伯是鉗工,小黃叔叔是鍋爐工,他們對耿天華都膩歪,說他不是男人,祖上可能是太監(jiān)出身。耿天華也不愛搭理他們,回家就愛拉二胡,二胡拉得總跟女人哭一樣。耿天華一拉二胡,媽媽就心神不定,烙餅總是烙黑了。我媽是擋車工,哪回機器壞了,耿天華進車間都找媽媽問情況。旁邊的擋車工就笑話我媽,說耿天華是特務(wù),總愛跟你接頭問情報。后來,棉紡廠生產(chǎn)不太景氣,人一閑著就得找事兒。車間主任在班上打麻將,耿天華領(lǐng)料時正巧碰上。他背著手,站在車間主任跟前,胸脯像拉風(fēng)箱呼呼地起伏,眼睛死死盯著桌上一堆堆鈔票。車間主任也不轉(zhuǎn)眼球地瞅著耿天華,兩人相持一會兒,車間主任咧咧嘴說,耿師傅,您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別傻戳在這兒,礙我的眼。旁人有些緊張,忙收拾著桌上的鈔票要溜。耿天華小聲地說,廠里三令五申,誰上班打麻將扣除全月的工資。車間主任笑笑,耿師傅您老實,知道您那嘴就是個鋼閘,回家拽你的二胡弓子喝你的酒,就權(quán)當(dāng)你眼瞎了。說完,把麻將推得嘩啦嘩啦山響。耿天華搖搖頭,嘆一口氣背著手悶悶地走了。我媽聽到這消息不干了,她眼睛里不揉沙子,是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潑潑辣辣的女人。她跑到車間堵到了主任,溜溜罵了一個多鐘點兒,語言精粹,上下幾千年,包括他的八輩兒先祖。車間主任干瞪眼,沒轍。我媽罵完了,不解氣,又跑到廠長那兒討個公道,說耿天華可是為你主持公道,你不能不管。廠長開明,二話沒說,把車間主任給免了,凡是打麻將的全扣除當(dāng)月工資。后來免職的車間主任對耿天華說,她是你的女人吧?要不怎么替你橫空出世呢。

耿天華腿多少有些瘸,聽張嬸兒說是他打小落下的毛病。耿天華長得不難看,好鼻子好眼兒,就是嘴大,可牙齒雪白。他脾氣隨和,別人騎他脖子上拉屎他也會揩凈了走人。小黃叔叔和他老婆打架,他老婆是副食店賣肉的,罵街一套一套,嘴嘴不饒人,都掛血絲絲。小黃叔叔嘴拙,又怕老婆,一讓老婆罵了就跑到耿天華屋,借茬兒就把耿天華臭罵一頓。耿天華不吭不哈,小黃叔叔氣順了才肯住口,然后朝耿天華道個歉,揚長而去。我問耿天華為嗎不還嘴,他笑笑,我是賤骨頭。耿天華拉二胡拉絕了,能讓你哭能讓你笑。我可以說是在他的二胡聲里浸大的,從小就能分出哪個曲子是瞎子阿炳的,哪個曲子是劉天華的。我跟耿天華學(xué)會了《良宵》《二泉映月》《光明行》《空山鳥語》等二胡名曲。耿天華拉二胡前,雙手洗凈,起碼得用肥皂搓上三遍,然后膝蓋處鋪一塊白布,那白布絕對白,一天一洗。拉二胡時得面對窗戶,等一輪明月掛在夜空才靜心斂性拽起弓子,身隨弓動,滿屋子都隨他而動情動魄。拉完二胡他還得洗手,然后把二胡弓子抹上松香,放在柜頂上。耿天華除了愛拉二胡,別無任何嗜好,不抽煙、不喝酒、不飲茶、不下棋、不打牌、不養(yǎng)鳥、不愛花,睡覺不打呼嚕。耿天華沒結(jié)過婚,我媽和張嬸兒給他領(lǐng)過來不少大閨女。他悶葫蘆一個,沒吭哧幾句就拉二胡,弄得人家大閨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等到耿天華過了40歲,我媽和張嬸兒開始給他領(lǐng)寡婦,囑咐他千萬別再對人家拉二胡了。但費了半天牛勁兒,耿天華還是光棍一條。耿天華拉二胡,除了我媽以外,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聽。小黃叔叔結(jié)婚那晚,他拉《江河水》,曲兒悠悠傳過來,弄得參加婚禮的客人有一半兒直抹淚兒,氣得小黃叔叔過去把他的弓子一把撅折了。

我一直琢磨,我媽不懂音樂,為什么偏偏愛聽耿天華拉二胡。為了試探,我買回來劉天華的《空山鳥語》,放給我媽聽。我媽揮著手說,去去去,煩不煩呀。我說,這是劉天華拉的名曲。我媽瞪著眼睛說,劉天華拉的我煩聽,我就愛聽你耿叔的。晚上,耿天華一個人傻拉,我媽一個人傻坐,沒有對話,就拿一首首的曲子耗著時光。我對我媽說,你不就是聽一個木頭拉二胡嗎?我媽說,木頭也有感情,木頭也知道哪疼哪熱。我學(xué)會拉二胡以后,曾在學(xué)校獲過獎。我在家里拉《良宵》,耿天華在那頭也拉《良宵》,我媽跑他那頭聽,而且總愛對他說,再拉一遍。我問媽媽,都一個曲兒,為什么不能聽我的?我媽不屑地說,你拉二胡躥皮,天華拉二胡入內(nèi)。張嬸兒對我瞇縫著眼睛說,這不稀罕,你媽是喜歡上天華了,你早晚有一天得喊天華“爸爸”。我氣哼哼地問天華,你是不是打我媽的主意?耿天華惱了,一瞪眼珠子,沖著我怒吼道,就我瘸不拉嘰的能那么缺德嗎?糟踐你媽天打五雷轟的,你媽就是南海觀音菩薩。巴豆兒,你放心,我下輩子也不會當(dāng)你爸。

1996年,棉紡廠開始不景氣,要賬的越來越多,工人的工資也發(fā)不出來。過去火爆的棉紡廠冷冷清清,跟一個冰窖似的。廠領(lǐng)導(dǎo)無奈把棉紡宿舍地皮賣了,人家要在那兒修建一片商品樓。老鄰居們河?xùn)|河西河北紅橋的都搬走了,最遠的都能望見莊稼地兒。住了快20年的老鄰居只得灑淚而別,離分手那幾天,你到我家吃,我到你家吃,你送我兩瓶小磨香油,我遞你兩箱子蜂窩煤。小黃叔叔不小了,倆兒子都老大了。他和老婆吵架的習(xí)慣依然沒變,夫婦倆雙雙請耿天華做客,小黃叔叔把藏了多年的五糧液拿出來,他老婆戳著指頭惱跺著腳,說,天華不喝酒,你別借機會饞酒。小黃叔叔反駁,說他老婆摳門,兩人又干了一架。耿天華咂咂嘴,對小黃叔叔說,以后你挨完罵,騎車到我家往我身上撒氣去,我還能接著忍。小黃叔叔苦澀地笑了笑,嘆口氣才說,得了,你在紅橋頭,我在河西頭,騎車得一個多鐘點,饒了我吧。我媽讓我買了幾盤錄音磁帶,然后她給耿天華,說讓天華把那些曲兒們都錄下來。我媽說,要是聽不到天華拉二胡,晚上睡不著。天華從小黃叔叔那兒借來錄音機,把所有會的曲子都錄下來了,雙手交給我媽。我發(fā)現(xiàn)他眼圈紅了,嘴角直抽搐。我媽見我站在身邊兒,沒多說什么,只求天華把那塊墊膝蓋的白布留下來,天華痛快地遞了過來。我媽用白布包好了錄音磁帶,朝天華深深鞠了一個躬。

我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足足差了190多分,氣得我媽哭了好幾晚上。碰碰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成績在全市正數(shù)第三名。張伯拍著我的肩頭擺譜,說道,巴豆兒,這第三名是什么,懂嗎?古代頭名是狀元,二名是榜眼,三名是探花。碰碰就是探花,你小子懂嗎?碰碰出落得越來越俊俏,女孩子該鼓的地方都鼓出來了。我和碰碰大了以后來往倒少了,我的學(xué)習(xí)和碰碰差一大截,相比總自慚形穢。有時碰碰來找我,說喜歡聽我拉二胡,我就學(xué)耿天華的樣子,用香皂洗三遍手,然后找了一塊白布鋪住膝蓋,為碰碰拉上一段。碰碰托腮聽著,神情十分投入,她說她特別喜歡聽我拉《良宵》,有一種暖春的感覺。我媽對我說,碰碰聽你二胡是聽人來了,心思不在曲里。我惱了,說,你聽天華拉二胡也是聽人嗎?心思也不在曲里嗎?我媽揚手對我就是一巴掌,罵著,你小子一句話就把你媽嫁出去了!這是我媽最后一次打我,那年我19歲。

我偷偷把碰碰領(lǐng)到小時候常去的人民公園,月亮躲了,星星藏了,我和碰碰站在夜帳子里,你瞅我我瞅你。碰碰小聲說,巴豆兒,你成大人了,聲音也頇了,喉嚨也拱出來了。我問碰碰,你今年16歲了吧?碰碰紅著臉說,巴豆兒,碰碰我吧。我說碰哪兒呀?碰碰說,愿意碰哪兒就碰哪兒。我大著膽子拉了拉她柔軟的小手,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碰碰說,我癢癢。我縮回手,碰碰害羞地說,不,我還想讓你碰我。我說,我碰你,你可別喊。碰碰笑著說,我傻啊。我碰了碰碰的胸,兩個剛出蒸鍋的小饅頭熱乎乎的。碰碰不高興,我疼了。我暢快地對碰碰說,還記得咱小時候玩過家家?晚上你闖到我家,我躺在被窩里沒穿褲衩,因為家里窮。你撩我被子非要進來和我睡覺。我死拽被角兒,你哭著走了。我又對媽媽哭,求媽媽給我買一條新褲衩。這時候,碰碰臉紅得燦爛,用手堵住我的嘴。我問碰碰,搬走以后還能見面嗎?碰碰用滾燙滾燙的眼睛瞅著我說能,說一輩子聽我拉二胡。我說,我也發(fā)個誓,給碰碰拉一輩子二胡,說話不算話,生下的孩子沒屁眼兒。碰碰笑了,戳著我鼻梁子,你是男的,不能生孩子。我領(lǐng)著碰碰回了家,一直到樓前才松開她的小手,可憐她的小手被我攥成了雞爪子。

老鄰居分手的最后一天,吃了一次團圓飯。小黃叔叔把雙人床拆了,屋里頓時顯得豁亮寬敞。各家都帶來了兩個菜,有酸蘿卜片、麻醬茄子、油鹽豆腐、黃燜牛肉、雞蛋煎餅、蔬菜沙拉、香干拌芹菜,有辣有咸,有酸有甜。大家吃著聊著喝著鬧著哭著唱著拉著,天昏地暗,云遮霧罩。耿天華拉二胡,我也拉二胡。我媽坐天華旁邊,碰碰坐我旁邊,拉的什么曲都記不清了,反正大人孩子都醉了。沒有不散的筵席,轉(zhuǎn)天一早,老鄰居們各奔東西。所有的屋都搬空了,每個人心頭也都讓什么掏空了。碰碰坐在卡車樓子里,朝我使勁兒擺著手,眸子讓淚水泡得稀里糊涂。半個月后,我又悄悄來到生我養(yǎng)我的棉紡宿舍,坐在那兒聽到推土機隆隆的聲響,好像是從四面八方朝這里開。我看見有一個遺棄的馬扎就坐在上邊,任憑風(fēng)在臉上吹來拂去。我好像看到自己小時候系著紅領(lǐng)巾跑出棉紡宿舍的院子,母親在后邊追著囑咐我,過馬路時一定要躲開汽車。想著母親,我覺得她會很孤獨,老鄰居們都搬走了,棉紡宿舍沒了,耿天華也離得遠遠的,母親有什么話跟誰傾訴呀。天慢慢黑下來,好像哪兒的宿舍被推土機撞倒了,轟然一聲響。我看見一只小狗朝我輕輕走來,在我面前蹲下。我抱起它,這是小黃叔叔從小養(yǎng)大的,走時就把它丟棄了。我抱著它走出棉紡宿舍的那片廢墟,用手細(xì)心撫摩著有些臟的毛。我看見挖土機在敲打一間房子的墻壁,不費力墻就軟下來。我走過去,示意司機先停下。我走到軟下來的塌墻前面,拾起一塊磚,很輕,使勁掰了掰就碎了。我感嘆就是這樣簡陋的棉紡宿舍養(yǎng)育了紡織廠上千人,包括我自己。

我家搬到了河西的小海地,一個小單元。我媽把大一點兒的房間給我,她住的房間只能擱下一張床鋪。那時候,打開窗戶就能看見農(nóng)民的菜地。我招工到了房管修建隊,當(dāng)了瓦工。我用兩個月的工資給我媽買了錄音機,我媽就天天晚上聽天華錄的那些曲子。我覺得媽媽變得沒話了,癡呆呆的,只有聽錄音時那雙呆板的眼睛才亮出一絲生機。

一年快過去了,快過春節(jié)了。我和我媽都覺得日子沒有個咸淡味道,就怕過晚上。我怕我媽傻嘍,就騎車費了好大勁兒找到耿天華家,見到耿天華,我頓住了,幾乎認(rèn)不出來。他頭發(fā)幾乎都白了,頂著一腦袋蘆花,臉上皺皺巴巴,背也駝了許多。我慌忙問天華出了什么事。天華搖搖頭,就說是這半年吃嘛嘛不香,說著他遞給我一支煙。我驚訝地說,你抽煙了?天華抿抿嘴,說我還喝酒呢,打牌,有時也賭賭,輸?shù)枚?。想去嫖,又覺得沒那么大膽。我實在熬不住了,真的到洗腳房嫖了一次,還沒亮家伙就被警察抓住罰了重款。他臉色灰白,嘴唇抖動著,像是剛會飛的蝴蝶翅膀。我蒙了,忙問,為什么這樣糟踐自己?天華苦笑道,沒什么,就是活膩了。我說,你拉二胡解悶呀。耿天華說,拉給自己聽沒意思。我忍痛把天華帶到家里,讓他拎著那把沉甸甸的二胡。兩人見面,也不激動。耿天華拱手說,嫂子,我給你拉曲來了。我媽沒有說出什么,給他端來一盆溫清水,又捧過去那塊墊膝蓋的白布,這白布叫我媽洗得都白得嚇人,慘凄凄的。我借茬兒走了,站在樓道里聽到耿天華拉起了《良宵》,那弓法依舊嫻熟,聲音依舊泛著光彩,只是覺得曲調(diào)有些緊。我眼角異樣,一抹才知是我的淚。

幾天后,我的手表壞了,聽說唐口一家表鋪修得地道,便跑去修表。一個有點兒老板派頭的師傅接過我的表,在他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敲了敲,又遞給我,說修好了。我說,你蒙我!他瞪我一眼,說你這人怎么這樣,我說修好了就是修好了,不好我賠你塊瑞士表……他突然停住話,端詳我好一陣子,猛不丁說,我是你爸爸!我火了,破口而出,那我是你爺爺。他燦爛地笑了,說,我真是你爸爸,你是不是叫巴豆兒?我愣了,發(fā)現(xiàn)這人真是我爸,他眉毛眼睛嘴跟我一個樣兒。最主要的是記起張嬸兒那句話,我爸會修表。我咂咂嘴,實在不想認(rèn)這個爸,他把我們娘兒倆撂在旱地上這么多年,太沒心沒肺。你媽還在嗎?我爸問。我煩他,也憋著氣問他,你現(xiàn)在有老婆了嗎?我爸低下頭,說,老婆早就和我離婚了,還有個閨女守著我。我又迫不及待地呵斥,你當(dāng)初為什么把我們娘兒倆甩了?我爸沒言語,我扯過他衣領(lǐng)又問了一遍,他蹙著眉說,不是我把你們娘兒倆甩了,是你媽把我甩了。我急了,罵道,放你娘的臭屁,你倒打一耙!我爸的氣也燒上來了,指天戳地,說,你不信回家問你媽去,你媽和耿天華好了,那天中午讓我堵屋里了。你說我是男人怎么辦?我為保你媽清白只能一跺腳走了。我的臉憋成紫茄子,吼道,你跟我去對證!你要是栽贓,我豁出去蹲大獄也要宰了你!我押著我爸見了我媽,我媽見了我爸一下子暈過去,嘴吐白沫。我和我爸慌忙送她去了醫(yī)院。幾天后,等我媽醒來,誰也不認(rèn)識了。我在旁邊扇著自己嘴巴,說是我害了我媽。我爸在旁邊抹淚,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來見你媽,是我害了她。我媽成了植物人,從醫(yī)院回來就天天躺在床上,不吭一聲。我無法對證我爸說的是否是真話,這個謎天知地知。耿天華也來了,居然還和我爸握握手,沒有半點兒情敵的意思。我不分青紅皂白把耿天華趕走了,讓他永世別登這家門。耿天華也不解釋,跪在我媽面前磕了三個響頭,踉踉蹌蹌地走了。我爸還勸我,說事兒別做得太絕情了,怎么說他也和你媽好了這么多年。我火冒三丈,把我爸也攆走了。我爸臨走時悄悄說,我住的地方其實距離你不遠,以后會常來。我沒有去找他,但我很多次想找他問個究竟,是不是真有那回事??蓭状螠?zhǔn)備去了又邁不開步,真是怎么樣,真不是又怎么樣。幾個月后,我給房管局的一個頭兒裝修屋子,整整忙活了一個多月,他特別滿意。我提出一個請求,錢我不要了,你給我換房子吧。頭兒滿口答應(yīng),說可以換到體院北,一個大點兒的獨單,三樓雙氣。

1997年的秋天,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搬家了,瞞著任何人,搬到了體院北的一個獨單。我恨我爸,我恨耿天華,我把耿天華幾盤磁帶全燒了。我媽依舊沒有感覺,我對她說了多少撕心裂肺的話,她都無動于衷。我望著我媽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那雙渾濁無神的眼睛,情不自禁趴在她身上號啕大哭。體院北這個小區(qū)鄰居之間沒有來往,我搬來快5年了,對門鄰居姓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家對門有個女孩兒叫毛毛,上小學(xué)四年級,長得跟碰碰小時候一個樣兒。我上下班碰到她,總愛和她逗幾句。有天下起了大雨,我在路上遇到她,就把她抱在自行車上,用雨衣裹住她。毛毛回家時頑皮地親了我一下,那神態(tài)跟碰碰一個模子扣出來。幾天以后,我聽說毛毛去公園玩時淹死了。我難過地敲開毛毛家的門,看見毛毛的遺像淚就滾下來。毛毛爸爸對我說,你知道就算了,別在樓里嚷嚷,我們需要安靜。我走出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怎么人跟人之間的隔膜這么大。我請修建隊的哥們兒來我家,給我媽做個能升降的床。我炒了幾個菜,椅子不夠,我敲開旁邊鄰居家的門去借。鄰居陌生地看著我,我說我就住您旁邊,借幾把椅子。她不情愿地拎出一把折疊椅,說就閑著這把。我們拿回家,一位哥們兒一屁股坐下來就摔在地上,敢情那折疊椅是壞的。我琢磨,現(xiàn)在高樓大廈住著,怎么人跟人就像是瓷器不能碰,就像是啞巴不說話,就像是籠子里的老虎對誰都瞪著眼睛。那時的棉紡宿舍,怎么就人跟人這么親,春節(jié)大家拜年能拜一天。我記得小時候磕頭,從這個院子磕到那個院子,真的磕頭,哪次回來腦門都是腫腫的。

我特別懷念棉紡宿舍那幫老鄰居。我煩悶了,就在家里拉二胡,我發(fā)現(xiàn)我拉二胡時我媽有了反應(yīng),眼皮一抖一抖的,嘴唇一顫一顫的,表情也開始復(fù)雜起來。于是我?guī)缀跆焯焱砩辖o我媽拉一段,期待著我媽能從那個混沌世界中蘇醒過來??善孥E沒有出現(xiàn),我媽沒有睜開眼,也沒有說出話。下班的路上我遇到一個老鄰居,他告訴我,小黃叔叔和他老婆打起來,他用暖壺把他老婆的臉開了花,判了三年。我?guī)啄暌恢彼紤俚呐雠隹忌狭藥煼洞髮W(xué)畢業(yè)了。耿天華得了胃癌,這個消息使我震驚。我內(nèi)疚起來,耿天華對我像親爹,從小疼我,我從他身上感受到了父輩的溫暖。耿天華魔怔我媽,我媽鐘情耿天華,我拿兩位的感情油煎了火烤了。我不該那天把天華轟走,看見他摔了一跤也沒過去扶。我急急忙忙找到耿天華,他醉在自家桌上,桌上無菜,只有一瓶二鍋頭。他頭發(fā)完全雪白了,像是一攤冬霜。他的兩頰陷進去,60多歲仿佛成了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墻上掛著那把二胡,兩根弦扯斷了,桿上蒙著厚厚一層積土。我背起耿天華下樓,破例攔了輛出租車去了我家。進了家門,我把天華放下,用毛巾揩凈他的臉。他迷迷糊糊睜開眼,懵懵懂懂地審視著我,囁嚅著,你是巴豆兒?我點點頭,他抱住我,像小時一樣抱緊我,用手疼愛地拍拍我的后背。天華松開我,看見了冥冥的我媽,顫顫巍巍過去,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媽,喃喃著,我是天華呀,我來看你了。你是傻人,我是癡人。我拉二胡,你聽。天華站起來往墻上摸二胡,我遞了過去。天華搖搖頭,說得洗手。他搖搖晃晃進了廁所,老半天才出來,然后坐定,接過我遞給他的二胡問,那塊白布呢?我從我媽的枕頭底下拿出來,天華墊好了白布,調(diào)好了琴弦。他問我,這是我那把吧?我回答,沒錯。他疑惑地問,我把弦扯斷了呀?我說,給您又全接上了!天華湊近我媽,我拉段你愛聽的《良宵》吧。天華運弓,一串跳躍歡快的音符從他指縫中瀉出來,灌滿了全屋。天華拉《良宵》,拉《二泉映月》,拉《光明行》,拉《空山鳥語》,拉《聽松》,拉《漢宮秋月》,把月亮拉出來,把人間真情拉出來。一桿二胡如流浪人,皮包著骨,但卻挺直一根脊梁,繃緊兩條青筋,堅持生命中最本質(zhì)的成分。融縱橫情感,合天籟之音。天華放下二胡,我媽忽然睜開了眼睛。天華過去,緩緩地彎下腰,溫柔地親吻了我媽的唇際,然后緊緊擁抱著我媽那孱弱的軀體。我媽眼睛驟然熠熠生輝,意識和記憶緩緩地復(fù)蘇了。她的手動了一下,然后竟抬了起來攥住了天華的手,我怎么啦?天華拭去我媽的淚,在我媽那刻滿歲月印跡的面孔上,印上了一個復(fù)活般的吻。我過去,跪在我媽身邊,對天華對我媽懇求說,你們抓緊結(jié)婚吧。

我媽和耿天華結(jié)婚了。我媽把頭發(fā)也燙了,穿上一條花裙子,雖然年紀(jì)大了但依舊能看出當(dāng)年風(fēng)韻。在婚禮上,我媽出盡風(fēng)頭,到處都聽到她的笑聲。耿天華就是抱著那把二胡在拉,拉的都是一個曲子《良宵》。關(guān)閉眼睛,開啟耳朵。一弓子一弓子地切割,一弓子一弓子地打磨,都是為了我媽而咀嚼,從心頭到指頭。老鄰居幾乎都來了,張伯和張嬸兒找不到了,有人說他們?nèi)ズD献×?,我想見的碰碰也泥牛入海。我曾找過我爸,可他一直在修表,頭也不抬地對我說,這個表很難修,機芯都完全銹住了,需要不斷地擦油,有可能要換一個芯。他問我怎么還不結(jié)婚呀?我解釋,沒有合適的。有不少女孩子追過我,我都拒絕了,我和碰碰在人民公園發(fā)過誓。我知道現(xiàn)在沒有人對發(fā)誓負(fù)責(zé),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就跟放屁一樣,有個響動就煙消云散。可我不行,我說過的總要兌現(xiàn)。記得我走時,爸遞給我一個信封,嘆口氣說,里邊有一個存折,兩萬多,寫的是你媽的名字。我說,我媽肯定不要,你想,她見了你就暈過去了,費多大勁兒才緩過來。爸惱火地嚷著,我不打攪她,你爸是個爺們兒懂嗎!我給她錢,是她的大喜事,我得懂事知道嗎?我說,你掙點兒錢也不容易,得給人家修多少手表才能賺來,再加上你的手藝又不怎么樣。爸笑了,說,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和你媽離婚這么多年了,我心里還割舍不了她,我什么都給她也不在乎!

我心里一熱,緊緊抱住我爸。六

一晃,四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30多歲了,成為裝修公司的隊長。口袋里的錢多了,動心思找老婆了,也架不住我媽的叨叨。但總是見得多,看不上眼的也多。忙碌了幾年,沒抓到一個合我心的女人。我媽煩躁了,說,你小子就是心窩里裝著一個人,卻始終不去想,就這么耽誤著自己。

夏天,我到體北一家超市買菜邂逅了碰碰。她胖了許多,頭發(fā)染成了紅色,像是一只公雞。碰碰站在我面前問,你是巴豆兒吧?我笑笑。她開心地樂起來,滿眼的風(fēng)情,說,巴豆兒可太有男人氣了,下嘴唇厚厚的,下巴頦挺起來又性感。我覺得不怎么舒服,但還是溫厚地問碰碰,怎么跑到我們的超市來了?你不是在海南住嗎?碰碰愣了,我回來教書呀,就住這兒呀。我興奮地喊著,太巧了,你住幾區(qū)呀?碰碰說,我住9區(qū)。我驚訝了,我也住9區(qū)。碰碰問,那你住幾號?我說,10號樓。碰碰一拍腦門,說,我住12號,咱倆挨著呀。碰碰不容分說挽著我,非要讓我上她家去。我去了她家,一個豪華的小巢。桌上擺著她和一個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小伙子的合影。我指指問,你丈夫?碰碰說,對,他在美國休斯敦呢。我問,結(jié)婚幾年啦?碰碰答,沒意思,兩年多了,正準(zhǔn)備離婚呢。我問,生閨女還是生小子?碰碰突然變了臉色,拉住我的手,替我攏了攏散在額前的頭發(fā),傷感地說,巴豆兒,我不能生育。記得咱倆發(fā)過的誓嗎?不聽你拉二胡,也就是說不和你結(jié)婚,就一輩子不能生孩子,現(xiàn)在果然應(yīng)驗了。你結(jié)婚了嗎?我搪塞著,咱倆是不是吃點兒什么,我肚子餓了。碰碰固執(zhí)地問,你要回答我,結(jié)婚了嗎?我搖搖頭。碰碰急了,為什么呢?我回答,怎么著也得碰個合適的呀。碰碰的目光揪住了我,你心里等我,對嗎?說著她剎那間撲進我懷里,我推了推沒推動。碰碰說,男人的心是大峽谷,女人的心只是一個山峰,一個很小的點。我把碰碰從身上卸下來,抱歉地說,你的話太深,我一個瓦匠聽不懂。碰碰苦楚地一笑說,你懂,巴豆兒,抱歉了,我沒能嫁你。我聽碰碰說抱歉,心幾乎碎了。就這輕輕兩個字,對于我來講是心靈上的一場災(zāi)難。碰碰見我臉色有些難看,溫馨地過來,說巴豆兒你給我拉段二胡吧,拉段《良宵》,我想聽。我說,我不會拉了,我忘了怎么拉了。碰碰不相信地問,怎么會呢?我說,很久不拉了,曲子都忘了。碰碰疑惑地問,你為什么不拉了?我沒說話。碰碰說,你有白頭發(fā)了。她的手伸過來,撫摩著我的頭發(fā),我覺得周身麻酥酥的。我嗅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女人味兒,麻醉了我的神經(jīng)。這時,從窗戶外飄過來一陣悠揚悅耳的二胡聲,是那首《良宵》,淳樸而深遠。碰碰愕然地說,巴豆兒,你聽,是不是《良宵》?我問,你住在9區(qū)幾年了?碰碰說,快兩年了。我悻悻地說,你就一直沒聽過天天傳來的二胡聲嗎?碰碰茫然地回答,沒有。這是誰拉的?我靜靜地說,這是耿天華專門為我媽拉的。

碰碰怔住了。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優(yōu)秀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