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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漩渦里抬起頭來”——季羨林與《清華園日記》
來源:光明日報 | 楊天舒  2024年06月14日08:42

青年時代的季羨林

季羨林清華園日記手稿

季羨林清華園日記手稿

又到了一年畢業(yè)季。1934年春夏之季,在清華大學讀書的季羨林也面臨著本科畢業(yè)的諸多問題。論文寫作、人際關系、求職深造……《清華園日記》真實地記錄了他1932—1934年間在清華大學三年級、四年級的讀書學習經(jīng)歷,其中既有迷茫和憂慮,也有堅守與無畏。隔著90多年的光陰,回望青年季羨林的讀書生活和志業(yè)追求,仍可為今日之青年提供激勵與啟示。

季羨林先生不但通英文、德文、俄文、法文,也研究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在語言學、文學、佛學、史學等多方面都有卓越的學術貢獻,堪稱東方學泰斗?!肚迦A園日記》是他1932—1934年在清華大學讀書時光的真實記錄。從他的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在繁重的課業(yè)壓力下,雖然也會吐槽老師、抱怨考試,但仍然努力上課、認真?zhèn)淇迹季S活躍、嚴格自律的大學生形象。

青年季羨林對于讀書生活的熱愛,對于學術志業(yè)的向往,非常觸動人心。難怪90多歲的季羨林重讀日記,都會忍不住喜歡上了70年前的那個自己——癡迷讀書、率真坦誠、心氣高傲的毛頭小伙子,即使在迷茫與失望中,也會告訴自己,“在漩渦里抬起頭來,沒有失望,沒有悲觀,只有干!干!”

學業(yè)之苦:“干”的銳氣與“放”的勇氣

1930年,季羨林從山東省立濟南高中畢業(yè),與全國數(shù)千考生一起來到北平投考大學,最終進入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清華大學1926年設立西洋文學系,1928年改為外國語文學系,季羨林在日記仍沿用西洋文學系的名稱。)

季羨林告別了來投考時居住的滿是蚊子臭蟲的小公寓,在以水木著稱的美麗的清華園,開始了大學生活:“清華園這個名稱本身就充滿了詩意。每當嚴冬初過,春的信息,在清華園要比別的地方來得早,陽光似乎比別的地方多……過不了多久,滿園就開滿了繁花,形成了花山、花海。再一轉(zhuǎn)眼,就聽到滿園蟬聲,荷香飄溢。等到蟬聲消逝,荷花凋零,紅葉又代替了紅花……待到紅葉落盡,白雪漸飄,滿園就成了銀裝玉塑……我們就盼望春天的來臨了。”(季羨林:《清華頌》)

光陰靜靜流淌,四季輪回更替。季羨林的《清華園日記》開始于1932年8月,這時他已經(jīng)在清華園度過了兩年時光。忙碌的新學期很快開始,他在9月12日的日記中,記述了選課的情況:“早晨就跑到二院。先繳費……后注冊,再選課。我選的是三年德文、二年法文、文藝復興、中世紀、莎士比亞、現(xiàn)代文學、近代戲曲、西洋小說,40學分。我還想旁聽Ecke的Greek[希臘文]和楊丙辰的Faust[浮士德]。今年一定要大忙一氣的?!?/p>

從季羨林的選課情況,大致可以看出外國語文學系的專業(yè)課程體系嚴整、內(nèi)容豐富。各門課程講授的過程中,各種報告、討論、考試、論文頻繁,主干課程是全英文授課,學業(yè)壓力很大,稍有懈怠就可能跟不上。例如,英籍教授吳可讀(Pollard Urquert)的當代長篇小說課程,內(nèi)容包括當時出版還不太久的兩部世界文學名著《尤里西斯》和《追憶逝水年華》。這兩部作品都比較晦澀難解,季羨林閱讀原著就花費了相當長的時間,課堂上也聽得云里霧里。這位教師在課堂上全英文講授,學生們跟著記筆記。他語速又快,季羨林經(jīng)常在日記中忍不住吐槽:“說得倍兒快,心稍縱即聽不清楚”,有時上午連上兩節(jié)吳可讀的課,甚至忍不住大呼“真正要命已極”。

日記中像這樣對繁重的課業(yè)和考試的吐槽,還有很多。有的課程內(nèi)容過多,抄筆記“把手都抄痛了”;有時一天連著上課,坐得屁股都痛;有時要花很多時間預備功課,覺得“真是天下第一大痛苦事”;有時臨時得知有課程考試,趕緊準備功課,“拼命看——頭也暈,眼也痛,但也得看,不然看不完”;到了期末連續(xù)考試,更是“頭痛身疲,如乘三日火車”;偶爾也會忍不住發(fā)泄一下情緒:“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

當然,抱怨和吐槽只是青年學生疏解心理壓力的一種方式。季羨林對專業(yè)學習其實是毫不懈怠的,很多時候即使熬夜也要完成既定的學習計劃:“我本預定看Sons& Lovers[《兒子與情人》]到一百四十頁,看到一百三十頁時,施、武二君來談,直至十一點始走,我決定非看完不行?!K于看完了,而且還多看了幾頁。然而眼苦矣。睡?!蹦贻p人渴睡,經(jīng)常性的熬夜學習當然會覺得辛苦,但繁重的課業(yè)壓力并沒有消磨季羨林的求知熱情。除了正式選修的40學分的課程,他還選擇性地旁聽其他感興趣的課程,如饑似渴地汲取各種知識:“晚上旁聽楊先生講Faust[浮士德]。這次講的是民間傳說的Faust的歷史演進。關于這個題目,我曾經(jīng)譯過一篇Francke的東西,然而同楊先生講的一比,差遠了?!裢碇v的材料極多而極好。”

除了這些專業(yè)課程,作為外國語文學系的學生,季羨林還要兼顧多門外語的學習。當時西洋語言文學分英文、德文和法文3個專修方向,規(guī)定學生選修某種語言從一年級一直到四年級,即為某種專修方向。季羨林選擇的是德文方向,但他同時堅持選修法文課程,也達到了一定程度。

多門零起點外語學習要想齊頭并進,壓力是可想而知的。于是,“非加油不行”成了他日記中隨處可見的自我激勵格言:“早晨上法文。練習做得太壞,非加油不行”;“過午讀Keller[凱勒]。生字太多,非加油不行”;“德文非加油不行。最近我因為有種種的感觸,先想到加油德文,又法文,又英文——都得加油了……總而言之,三者都加油,同時也還想學Greek[希臘文]。”這一年,季羨林在主修德文、法文、英文的同時,還選擇了旁聽希臘文與俄文。

他一直有學習希臘文的愿望,認為“希臘文學是人的文學,非學希臘文不行”。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有了內(nèi)在動力,在繁忙的課業(yè)壓力之下,季羨林希臘文的學習居然也堅持了下來。

相比之下,俄文的學習就不那么順利。9月16日他第一次旁聽俄文,發(fā)現(xiàn)教授只把字母念了2遍,就寫出字來叫學生念,字寫得又不大清楚,弄得初學者一片茫然。幾天之后,季羨林仍舊為俄文學習而苦惱不堪:“早晨只上了一班法文,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讀俄文上。俄文的確真難,兼之沒有課本,陳作福字又寫得倍兒不清楚,弄得頭暈腦渾,仍弄不清楚。過午上俄文,大瞪其眼?!本瓦@樣,旁聽了幾次零起點俄文課之后,他既跟不上老師的教學方法,又覺占用了太多時間,實在不堪重負。經(jīng)過認真考慮,季羨林決定暫時放棄俄文學習:“今年課特別重,再加上俄文實在干不了,馬馬虎虎地干也沒意思?!?/p>

年輕學子對知識總有廣泛的興趣和無限的好奇。不過,在時間和精力都有限的情況下,如何避免過度內(nèi)卷,降低效率,也是需要直面的問題。年輕的季羨林,無論是堅持旁聽浮士德和希臘文兩門課程,還是暫時放棄對零起點俄文的學習,都有自己嚴謹?shù)目剂亢团袛?。正所謂貪多嚼不爛,他既有“干”的銳氣,也有“放”的勇氣,可謂是一種取舍的智慧。

讀書之樂:荷塘月色中的理想讀書生活

作為外國語文學系的學生,閱讀各種外文原版圖書,也是學習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這些原版圖書,可以從圖書館借閱到一部分,不過大多數(shù)新書、教材以及個性化閱讀的書籍,仍需自行購買。例如,葉公超課程的英文原版教材《現(xiàn)代英美代表詩人選》,學校打7折訂購還要9.7元。那時,清華大學每月的餐費是6元,伙食非常好,每頓都有肉。這本價格昂貴的英文教材,相當于學生一個半月的伙食費,算是非常奢侈的消費了。

季羨林愛書如命,大學期間頂著經(jīng)濟壓力購買了大量圖書。這些昂貴的外文原版書,有時需要提前很久預定,漂洋過海郵寄到國內(nèi)?!肚迦A園日記》記錄了他頻繁訂購圖書的情況。以1932年為例,從8月22日至10月3日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共購買書籍9次,畫1次。就在10月4日,季羨林又籌劃起更宏大的購書計劃:“忽然決意想買Robert Browning[羅伯特·布朗寧],共約二百元。今學期儲最少二十元,下學期一百元,明年暑假后即可買到?!边@是季羨林剛剛寫家信要40元錢的第2天,而200元則相當于季羨林兩年半的學費。清華大學每學期的學費是40元,在學生畢業(yè)時返還,作為畢業(yè)旅行之用。

這個斥200元巨資購買羅伯特·布朗寧文集的宏大計劃尚未實現(xiàn),10月20日季羨林又開始了其他書籍的購買計劃:“我已決意買Dante[但丁]全集(Temple Classics[‘廟堂經(jīng)典’叢書],十二元)、Chaucer[喬叟]和Rubaiyat[魯拜集]。我本想不買此書,因為已經(jīng)決定買R.Browning[羅伯特·布朗寧]了。但是一時沖動,沒辦法,非買不行?!?/p>

從這些日記的記載中,可以看到季羨林是如何渴望和癡迷于“坐擁書山”的生活。他每次到學校圖書館的書庫里去,看見其豐富的藏書,“總羨慕得饞涎欲滴”,“覺得個人那點書的渺小”。他甚至覺得自己“對書仿佛生了極大的愛情”,“無論走到什么地方,總想倘若這里有一架書,夠多好呢!”和同學一起游西山,他都會突發(fā)奇想,“這樣幽美的地方,再有一架書相隨,簡直是再好沒有了”。據(jù)他自己所說,購買圖書的費用,占其全部生活費的三分之二以上。

除了訂購圖書,《清華園日記》中還有很多季羨林借書、讀書、抄書、譯書、與師友談學論書的記錄。他自稱“書迷”,與同班幾個同是“書迷”的同學,志趣相投,每每見面所談,大部分也都與書籍有關。與書為伴,成為他理想的生活方式。他在日記中多次提到的詩意體驗,也大多與校園讀書生活有關。

《清華園日記》的第一條,就是季羨林理想的讀書生活之寫照:“早晨讀點法文、德文。讀外國文本來是件苦事情,但在這個時候卻不苦。一方面讀著,一方面聽窗外風在樹里面走路的聲音、小鳥的叫聲……聲音無論如何噪雜,但總是含有詩意的。過午,感到疲倦了,就睡一覺,在曳長的蟬聲里朦朧地爬起來,開始翻譯近代的小品文。晚上再讀點德國詩,我真想不到再有比這好的生活了?!边@樣寧靜的讀書生活,可謂天上一日,人間一年,頗有一點神仙般的、不食人間煙火的詩意。

除了在鳥鳴和蟬聲里晨讀、翻譯,季羨林也常在晚間一邊躺在床上看圖書雜志,一邊“聽窗外淅淋的雨聲、風在樹里走路聲”。宿舍熄燈之后,他還常常秉燭夜讀:“萬籟俱寂,塵念全無,在搖曳的燭光中,一字字細讀下去,真有白天萬沒有的樂趣?!边@是他在燭光下閱讀德國詩人荷爾德林詩作時的感悟。

第一次體驗到在燭光下讀詩的意境,他欣喜地計劃,以后荷爾德林的詩歌閱讀,全部在燭光里完成:“每天在這時候讀幾頁所喜歡讀的書,將一天壓迫全驅(qū)凈了,然后再躺下大睡,這也是生平快事罷。”熄燈之后已近午夜,一整天繁重的課業(yè)學習終于告一段落,季羨林卻不急于休息,而更渴望在萬籟俱靜的午夜,借著搖曳的燭光讀詩,以此洗滌身心,觸達神秘而遼遠的詩歌藝術的烏托邦。

青年季羨林詩意的讀書生活,也來自清華園清幽、濃郁校園氛圍。清華園的春夏秋冬,各有其美,但最為著名的,當屬夏秋之際的荷塘月色。一次,他與同學去拜訪老師吳宓,不巧吳宓家里正有客人。點點星光之下,季羨林在荷塘邊久久等候,深刻感受到了清華生活的詩意。清華園的荷塘,因朱自清先生1927年發(fā)表于《小說月報》的散文《荷塘月色》而著名,是不少人神往的詩情畫意之地。不過對生活在校園中的莘莘學子來說,平時讀書上課,拜師訪友,隨時可能路過荷塘,匆匆一瞥間也許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

恰在這樣一個夏夜,季羨林訪師友而不得,“坐荷池畔,聽魚躍聲。綠葉亭亭,依稀可辨”。在斑斕的星輝和小院書齋的點點燈光共同點綴下,他久久沉浸在“飄然似有詩意”的荷塘夜色中,可謂偶得一宵之閑,復返自然之趣,身臨其境地體驗了一回《荷塘月色》中的清幽意境。

這種美好的校園氛圍,甚至可以緩解青年學子們沉重的心理壓力。季羨林就曾說,自己暑假在山東老家遭遇的種種煩惱與壓力,一回到氣氛濃郁的讀書生活之地,就被清華園“滿園翠色”治愈,感到“心里煩惱”都“一拋而開了”。在這樣清幽的校園環(huán)境里,按照興趣自由地讀書、翻譯、訪師、會友、購書、郊游,確實是“想不到再有比這好的生活了”。

季羨林甚至以這種詩意的讀書生活為范本,在日記中設想了自己未來:“我的書齋總得弄得像個樣——Easy chairs[安樂椅],玻璃書櫥子,成行的洋書,白天辦公,晚上看書或翻譯?!边@時的季羨林還只是一個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尚沒有明確將來的志業(yè)方向,但他已經(jīng)朦朧地設想了未來的理想生活——既有舒適明朗的書齋,也有坐擁書山的文獻,但更重要的,是以閱讀、翻譯為核心的讀書人的生活。這種對未來設想,可以說正是升級版的清華園的讀書生活。

學問之趣:旁聽來的學術啟蒙

季羨林在大學期間,對自己的人生志業(yè)有過很多設想,基本指向?qū)W術研究。在1933年8月的日記中,他根據(jù)自己的興趣,反復思考與斟酌,列了3個將來可選擇的方向:“中國文學批評史”“德國文學”或“印度文學及Sanskrit[梵文]”,“三者之一,必定要認真干一下”。他始終認為,“中學是培養(yǎng)職業(yè)人才的地方,大學是培養(yǎng)研究人才的地方”,如果大學畢業(yè)“不能繼續(xù)研究,比中學畢業(yè)還難堪”。

事實上,當時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推行的是博雅教育而非研究型教育。吳宓在1926年代理系主任時就曾對其培養(yǎng)目標有明確說明:“本系課程編制之目的,為使學生得能:(甲)成為博雅之士;(乙)了解西洋文明之精神;(丙)熟讀西方文學之名著,諳熟西方思想之潮流,因而在國內(nèi)教授英、德、法各國語言文字及文學,足以勝任愉快;(丁)創(chuàng)造今日之中國文學;(戊)匯通東西之精神思想而互為介紹傳布?!保▍清担骸侗拘N餮笪膶W系課程總則及說明》)吳宓深受白璧德新人文主義的影響,在本科教育中注重人文主義的博雅教育,只有到了研究院階段,才會更加專注于學術能力的培養(yǎng)。

因此,一直認為大學應培養(yǎng)學生學術專業(yè)能力的季羨林,潛意識中有很強的對研究型課程的期待,對清華大學外文系偏重零起點語言教育和博雅教育的方向,當然不免失望,經(jīng)常抱怨教授們沒有科研專著,也不講研究方法,覺得自己每天在各種課程中疲于奔命。

也許正因為季羨林對大學課程潛在的“學術”期待,本科4年,他的興趣不在那些重博雅人文教育的必修課,最推崇的卻是一門選修課——朱光潛的“文藝心理學”和一門旁聽課——陳寅恪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他后來認為,這兩門課對他一生的志業(yè)選擇和發(fā)展都有深遠的影響,尤其陳寅恪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可以說是他一生志業(yè)選擇的起點。

陳寅恪自幼家學淵博,國學功底深厚。曾在10年間游學日本、德國、瑞士、法國、美國等國名校,研習梵、巴利、波斯、突厥、西夏、蒙古、英、法、德等多種語言,在歷史、文學、語言學等方面造詣頗深,1925年回國后被聘為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不過,在季羨林考入清華大學的1930年,國學研究院已經(jīng)停辦,陳寅恪此時轉(zhuǎn)到歷史系繼續(xù)任教。

陳寅恪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仍是延續(xù)國學研究院的上課思路,屬于典型的研究型課程。季羨林雖然是旁聽生,但十分認真,專門去城里的寺廟購買了課本《六祖壇經(jīng)》。陳寅恪講課,先把必要的材料寫在黑板上,然后再根據(jù)材料進行解釋、考證、分析、綜合,對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別注意。他的分析細入毫發(fā),如剝蕉葉,越剝越細,愈剝愈深,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斷,不夸大,不歪曲,不斷章取義。這種科研方法,仿佛點燃一盞學術之燈,照亮了季羨林的心路:“他仿佛引導我們走在山陰道上,盤旋曲折,山重水復,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我們引上陽關大道。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無法比擬的享受。在中外眾多學者中,能給我這種享受的……在國內(nèi)只有陳師一人,他被海內(nèi)外學人公推為考證大師,是完全應該的……”(季羨林:《回憶陳寅恪先生》)

季羨林心底一直有朦朧的從事學術研究的渴望,但在本科必修課中始終沒有找到路徑。在陳寅恪的課上,終于有了“朝聞道”的豁然開朗。雖然他當時只是一個旁聽生,從來沒有專門跟陳寅恪教授交流和請教過,但他終生敬仰陳寅恪師,后來從事佛教史、佛教梵語和中亞古代語言的研究,同陳寅恪先生的影響也是分不開的。

總的來說,季羨林本科階段深受西方人文主義博雅教育熏陶,英文水平也有了質(zhì)的提高。同時,他還選修了德文、法文、俄文、希臘文、梵文等多門語言課程。雖然他對這些語種掌握的程度不同,有些只是淺嘗輒止,但是4年的不斷積累,對他未來建立多語種的學術視野相當重要。而陳寅恪、朱光潛兩位老師在研究方法和志業(yè)方向上的啟蒙,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照亮了他的學術之路。

志業(yè)之憂:在漩渦里抬起頭的追夢者

1934年春季,季羨林到了畢業(yè)季。3月27日,他完成了學位論文《論荷爾德林早期的詩》的寫作。這一學期,他的日記中沒有購書記錄,滿是畢業(yè)季的忙亂與悵惘。生活中充滿了各種考試和論文,除了“苦坐”“頭疼”“考題非常討厭”等等,就是“心里空空的”“心里頗有落寞之感”。6月11日,季羨林考完最后一門課philology[語言學]之后,大學的學習就此畫上句號,沒有預想的痛快與興奮,“除了心里有點空虛以外,什么感覺也沒有”??既∏迦A大學時那個意氣風發(fā)、眼高于頂?shù)纳倌瓴趴。鸦腥绺羰馈?年倏忽而過,季羨林仿佛轉(zhuǎn)眼間成了前途未卜、四處尋找出路的青年。

情緒的低落也帶來人際關系的緊張,這一時期季羨林常在日記中表達自己的孤獨和對朋友的失望:“我認識了什么叫朋友!……我為什么不被人家看得起呢?”季羨林對昔日朋友們的抱怨,主要來自人生志業(yè)沒有著落的焦慮和失落。因為那時候,大學生雖是鳳毛麟角,但社會上相對應的職位也是一樣稀少。到了畢業(yè)季,大學4年的同學們馬上就要各奔前程,大家各自面臨升學或就業(yè)的壓力,只能“各顯神通”地尋求門路,有時潛在的互相比較、競爭也在所難免,這給彼此都帶來一定的壓力。

季羨林后來回憶說:“當時流行著一個詞兒,叫‘飯碗問題’,還流行著一句話,是‘畢業(yè)即失業(yè)’。除了極少數(shù)高官顯宦、富商大賈的子女以外,誰都會碰到這個性命交關的問題。我從三年級開始就為此傷腦筋。我面臨著承擔家庭主要經(jīng)濟負擔的重任。但是,我吹拍乏術,奔走無門。夜深人靜之時,自己腦袋里好像是開了鍋,然而結(jié)果卻是一籌莫展。”(季羨林:《我的心是一面鏡子》)

畢業(yè)在即,季羨林的叔父又剛好失業(yè)。他6歲過繼給叔父家,由叔父和嬸母撫養(yǎng)長大,供他讀大學,并負擔他妻兒的生活。現(xiàn)在這一切的經(jīng)濟壓力,都要落到季羨林肩上。此前,季羨林曾有過在清華研究院繼續(xù)深造的想法,覺得“想從事的事業(yè)”,“現(xiàn)在才開頭,倘離開北平,就不容易繼續(xù)下去”。但是,由于家庭經(jīng)濟陷入困頓,嬸母不斷催促他盡早工作,季羨林最終暫時放棄了繼續(xù)深造的念頭,應邀回到母校濟南省立高中,擔任一名國文教師。

季羨林在濟南省立高中拿到每月160元的高薪,負擔一家人的生活還綽綽有余。但這舒適的小康生活,始終不能讓他的心靈獲得安頓之感。一年后,清華大學啟動了一項與德國的研究生交換計劃。這次交換計劃,德方只為中國留學生提供每月120馬克的費用,當時官費留學生一般是每月800馬克,所以這個項目的條件并不算理想。但是季羨林沒有猶豫,立刻寫了申請。

1935年8月,24歲的季羨林回到清華辦理赴德留學手續(xù),在工字廳租了一個床位。同屋一位已畢業(yè)并任保險公司總經(jīng)理的學長,再三勸說他到德國后就學保險專業(yè)——留學時間短、回國謀職快、經(jīng)濟回報高,可以早日捧到一只“金飯碗”。這對靠全家舉債籌資才得以出國讀書的季羨林來說,確實是相當有誘惑力的選擇。

但是,季羨林后來坦言,自己當時雖然尚未確定專業(yè),卻一向?qū)ψ龉佟⒔?jīng)商都無興趣,對發(fā)財亦無追求。如果選擇老學長推薦的這只“金飯碗”,只能說是謀求了一個職業(yè),卻與自己大學時期對語言的研究興趣完全相違背。于是,畢業(yè)時心里就憋著一股子勁兒的季羨林,自比西天取經(jīng)的玄奘法師,帶著“萬里投荒第二人”的心境踏上留學之路,決定遵從內(nèi)心的渴望,追尋自己真正愛好的終身志業(yè)。

季羨林說,重讀過去的日記,“不但可以在里面找到以前的我的真面目,而且也可以發(fā)現(xiàn)我之所以成了現(xiàn)在的我的原因”。在清華大學讀書期間,季羨林有一次和好友李長之談心,談到文學、哲學,又談到王國維先生的刻苦勵學。李長之說:“一個大學者的成就并不怎樣神奇,其實平淡得很,只是一步步走上去的?!边@句話給年輕的季羨林很大震動,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這是頗有意義的一天?!币苍S,季羨林一生的治學之路,正是踐行了李長之這句話。一個大學者的誕生,并不是什么驚才絕艷的傳奇,而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平平淡淡的學術堅守。

(作者:楊天舒,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