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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顏歌:到世界去與回故鄉(xiāng)來
來源:《長江文藝》 | 霍艷  2024年06月23日16:18

顏歌是“80后”作家里一個獨特的存在。她生于1984年,1994年開始創(chuàng)作,2001年被評為“中國少年作家小說十佳”,2002年獲得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并出版小說集《馬爾馬拉的瓔朵》。最初她靠描繪青春成長、鋪陳華麗飛揚想象來進行創(chuàng)作,后來不斷嘗試新的可能,《良辰》《異獸志》探索先鋒敘事,《聲音樂團》在文體結構上做出挑戰(zhàn)。再后來她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鄉(xiāng)土”——平樂鎮(zhèn),一個四川城鄉(xiāng)接合部小鎮(zhèn),她癡迷于那里的俗常生活和男女情愛,并且率先找到了自己的語調——活色生香的四川方言。

這本該是一個順風順水的故事:青春文學作家成功轉型,邁入嚴肅文學行列,接下來就是進入體制、成為專業(yè)作家、獲取文學獎項、擔任各種職務。擁有比較文學博士學位、曾在美國訪學的她也可以進入高校,成為一名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的教師,桃李滿天下。專業(yè)作家和高校教師已變成青年作家的首選出路,可也讓人不由發(fā)出感嘆:當年以反叛著稱的“80后”竟都選擇了安穩(wěn)。

令人沒想到的是,顏歌既沒有進入體制也沒有過分擁抱商業(yè),而是在一個本該相對穩(wěn)定的年歲去往異國他鄉(xiāng),開啟新的人生階段,努力變成“一個新的作家”。

在中國從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的巨大轉型中,出現了一個過渡地帶——小鎮(zhèn)、城鄉(xiāng)接合部。小鎮(zhèn)有著特殊的空間形態(tài),它介于傳統(tǒng)與現代、鄉(xiāng)村與都市、農民與市民、堅守與拋棄之間,是一個“中間物”,也是中國各種復雜矛盾的基本載體[1],不同文明在小鎮(zhèn)發(fā)生激烈碰撞。

這個過渡地帶成為“70后”作家熱衷表現的對象,這種中間狀態(tài)也被他們用來比附人性的“灰色地帶”。他們喜歡描繪小鎮(zhèn)人無聊的生活狀態(tài)和細微的情感體驗,這種情感時常表現為壓抑、苦悶,陷入重復單調的生活泥潭,缺乏向上超越的力量。也有些“70后”作家在日常生活里挖掘荒誕性,將荒誕演變?yōu)楸┝κ录???傊℃?zhèn)在“70后”作家筆下就像個冰冷的裝置,賦予他們逃離的理由。

顏歌筆下的小鎮(zhèn)則別有一番風貌,熱氣騰騰、活力十足。她的創(chuàng)作經歷了離開小鎮(zhèn)又重返小鎮(zhèn)的過程,小鎮(zhèn)不是展現人性陰暗面的幕布,也不是城市的對立物,而被作為一種重返的方法。

書寫小鎮(zhèn)是她重返母親生活的方法。直接觸發(fā)顏歌書寫平樂鎮(zhèn)是因為2004年母親離世,她想用文字去創(chuàng)造一個母親還在時小鎮(zhèn)的擬像。前幾部作品寫的都是2004年前的平樂鎮(zhèn),為了讓這個世界真實存在,她努力把小鎮(zhèn)創(chuàng)造得詳細,把每一棵樹、每一顆石子都寫清楚,打磨母親沿途經過的每一個坐標。過了幾年,等漸漸從情緒里掙脫出來,她決心寫寫母親去世后的世界,設想母親還在的世界會是怎樣?!镀綐房h志》的開頭是充滿生命力的葉小萱突然患了癌癥,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因為放心不下女兒又奇跡般康復。這個頑強的女人仿佛就是她母親的化身,在文學的平行世界里生活著、操心著、炫耀著,充當著女兒的守護神。

書寫小鎮(zhèn)也是她重返故鄉(xiāng)的方法。像每個少年一樣,顏歌年輕時也和故鄉(xiāng)之間充滿著緊張關系,想要逃離自己成長的小鎮(zhèn),她不斷質問“難道我們要一輩子都在這里生活嗎?我們總要想個辦法離開這里吧!”創(chuàng)作和閱讀就成為顏歌逃離的方式,她熟讀西方文學經典,創(chuàng)造出一個個奇幻空間,人物充滿著焦急逃離的心態(tài)。可等她真正離開小鎮(zhèn),跨越不同文化、通向世界后,她對故鄉(xiāng)又有了重新的審視,也就有了《五月女王》開啟的轉型,那是她第一次構建起平樂鎮(zhèn)這個地方。[2]那些“70后”們離開小鎮(zhèn)只去到了城市,并未真正抵達世界。顏歌是在抵達世界后,才發(fā)現“我花了很多年才知道小鎮(zhèn)的好,才知道作為一個小鎮(zhèn)的孩子,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就算再繁華世故,其實都和己無關;世界上的其他人就算再俊朗聰慧,也不是父老鄉(xiāng)親”。自2011年赴美訪學、2016年去往英國、愛爾蘭,到正式在國外定居,她終于成為一個離開故鄉(xiāng)的人,疫情的爆發(fā)更讓她變成一個回不去的人。于是創(chuàng)作《平樂縣志》就成為一種返回故鄉(xiāng)的方式,“正因為我想家了,我才把那些東西想得那么細。我經常會寫到一個非常日常的場景,可能你都不會很注意這個場景,但我寫的時候會突然開始哭”,小鎮(zhèn)的一草一木都寄托著她思鄉(xiāng)的情感。

當書寫小鎮(zhèn)作為重返的方法,小鎮(zhèn)就不由得變得溫情起來。舉一個例子,我們認識一個地方往往是從食物開始,《平樂縣志》里就充滿著各種四川美食,麻辣串串、炸洋芋、豬腦花兒、酸湯抄手、涼拌豬腦殼、涼拌兔丁、涼拌豬頭肉、豌豆顛、紅苕尖、豬尾巴、鹵牛肉(有筋的)、毛肚、全興大曲、冒節(jié)子肥腸粉、紅油餃子、白鰱魚火鍋、鹵肥腸、回鍋肉……冒著熱騰騰的香氣,食物代表鄉(xiāng)愁?!镀綐房h志》有很多關于吃的描寫,很多關鍵情節(jié)都是在飯桌上展開,吃代表生生不息,是快樂是享受也是情緒的堆積和釋放,陳地菊吃著麻辣火鍋,說不明的心酸就沖到她眼睛里,沖著她眼淚流下來。相較一些作家高高在上的俯瞰和只聚焦于局部,顏歌構建了一個完整世界,《平樂縣志》寫了平樂鎮(zhèn)各條街道,寶生巷、江西巷、千牛巷、西門七仙橋、老東街,還寫了縣委、天然氣公司家屬院、縣政府家屬院、郵政儲蓄銀行、仙客來賓館、金典影樓、綠道公園、龍騰火鍋店、肯德基等大大小小的空間,每個空間都聚集著一群人,不同人群之間又相互認識,或有親戚關系或年少曾經遇見,串聯為一個整體。她把自己置于其中,幻想人物走過的路線、見過的每個人、吃過的每餐飯,想象如何應對他們經歷的場景,以他們的方式說話,讓這個世界盡可能鮮活起來。

《平樂縣志》的故事發(fā)生在2010年,彼時淘寶剛有起色,微信還未普及,新的媒介并未能翻天覆地地改變生活??h志辦主任傅祺紅所蒙受的不白之冤,就是因為當時沒有微信,沒能留下聊天記錄作為證據,也就無法自證清白。在新與舊的交替時段,記日記的習慣仍然保留,日記里展現出一個工作認真、勤于思考、嚴格自律、關心家庭的領導干部形象,這是傅祺紅打造出的完美人設。

在大時代背景下,有一些改變滲透進來了,比如網購的流行、房地產的升溫、假期經濟的繁榮。而有一些東西,卻被隔絕在小鎮(zhèn)之外,平樂鎮(zhèn)的人仿佛沒有經歷過災難的沖擊,仍然保持一副樂觀心態(tài)。這讓顏歌小說里的世界“看起來是真實的,但也不一定是完全真實的”,她大膽運用著虛構的權利,并未一比一地復制現實,小心守護著自己的小鎮(zhèn)。相較于《煙霞里》這種以時間為刻度的作品,《平樂縣志》整體的時間感并不強烈,人們缺乏一致奔向某個目標的動力,隨心生活,于是有著不同的人生選擇。

小說選擇了一個很好的中介物——縣志,最初的名字就叫《縣志辦2010》。

縣志這個東西,可大可小。它會為歷史提供紀錄、具有留存價值。什么能進縣志、什么不能進縣志、占多大的篇幅,對其以后在歷史的地位起著關鍵作用。但當下縣志所能發(fā)揮的作用越來越小,僅有政績展示、資料儲存之功用,偶爾也能發(fā)揮一下“鍍金”功能,縣中醫(yī)院院史被追溯到了清朝光緒年間,立刻變成歷史悠久、底蘊深厚的名牌醫(yī)院。這個以后或許會重要、在當下卻并不重要的東西成為整部作品的隱喻,它的價值需要經歷漫長時間才能突顯,但沒有人能等到。

縣志是一本百科全書,涵蓋歷史地理(《永豐縣各村鎮(zhèn)地名考》)、風俗人文(《永豐美食地圖》),既有民間產業(yè)的發(fā)展(《頂上生花——永豐縣美發(fā)行業(yè)十年考察》),也有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城鎮(zhèn)居民消費支出》)??h志還折射錯綜復雜的權力關系,前一年意氣風發(fā)的領導,幾年后就成為反腐倡廉的負面典型。它是時代發(fā)展的倒影,也承載著每個人具體、細微的生活。

圍繞縣志的還有縣志辦和縣志辦主任。縣志辦是中國基層管理系統(tǒng)里一個獨特的存在,被作為常設部門,但在大部分時間里不受重視,只有在縣志發(fā)布和上面來人調研時才突顯一下存在感??h志辦最大的作用是作為職務的中轉站,既可以成為初入公務系統(tǒng)的第一站,也可以暫時落腳為向上過渡,還可以為即將退休的人提升職級或安插親屬。小小的縣志辦牽連出各種人際關系。

縣志一方面要展現出豐富性,另一方面也要突出重點,所以縣志編寫者存在一定發(fā)揮空間,不免夾帶私貨,傅祺紅就靠收取商家贊助費改善了縣志辦的辦公環(huán)境。年輕作家是不寫官員的,一是不會寫,不熟悉官場生活,二是從內心保持距離,對官員有天生的排斥。顏歌成功塑造了縣志辦主任傅祺紅這一角色,這是一個典型的文人官員,他不光喜歡閱讀、懂一些詩賦,也一直用文人的方式思考問題。他性格有著理想主義、不妥協(xié)的一面,工作上認真負責、堅持原則、辦事嚴謹,看一遍就能記住所有統(tǒng)計數據。也有著迂腐不通人情的一面,自認有大局觀,卻是出名的不會處事,生生攪黃了別人的升遷,把孩子當天才培養(yǎng),拒絕接受學校教育。他還有著文人狡猾的一面,關鍵時刻為了上位也會出賣別人。作為縣政府第一筆桿子,他懂得粉飾太平,年輕時以不光彩的手段娶到富家小姐汪紅燕,婚后脾氣暴躁、有打老婆的前科,卻展現出一副關心家人的完美形象。他以自我為中心,甚至想把自己寫成一本書:“整一個長篇出來,以他個人這一輩子的沉浮來折射我們國家這五六十年來的蓬勃變化,還正好可以利用他縣志辦這些年積累下來的觀察和數據,真正做到包羅萬象,寫盡眾生百態(tài),寫透人情世故——每一回,一想到這里,傅祺紅再是消沉的意志也要被振奮起來,胸口里頭激蕩起少有的昂然。甚至,他連書名都想好了,不如就叫《大志》,而他也仿效前人取個筆名,類似于:平樂孤翁。”多年來傅祺紅留給人的印象都是迂腐、摳門、陰險,幾樁事情更讓其名聲一落千丈,他卻把恥辱歸為“煉獄盡在人間”,視作上天對他的考驗,自我催眠能力很是強大。

就是這樣一群人寄居在中國龐大的官僚體系里,自命不凡又感到懷才不遇,總以為自己是特立獨行的存在,想要突破規(guī)則,實際他們對于這個體系并不重要,隨時可以被替換。傅祺紅念念不忘自己妙筆生花出的一份報告,幫天山集團以低廉價格搞到一塊地皮,到最后卻被告知都是用錢疏通的關系,根本與他無關。這種自認為重要但實際不重要的現實、文藝氣質和世俗規(guī)則不斷發(fā)生著的碰撞,造成了他們的糾結、壓抑、彷徨。

小說結尾最終擊垮傅祺紅的不止是外人的陷害,還有妻子提到的他們最初不光彩的結合。

“當年我是咋個嫁給你的,難道你搞忘了?”

“你咋嫁給我的?”傅祺紅說,“不就是江西巷一個媒人給我爸提的親,我又專門去獨柏樹你屋頭見了你和你爸,就這樣定下來的?”

不堪的記憶被喚醒,多年來打造的光輝形象和不斷強化的道德準則在一瞬間被至親的人揭穿。原來這個家庭早就支離破碎,他自認一家之主,兒子卻記恨他的剛愎自用和脾氣暴躁,無時無刻不活在他的陰影下,妻子看似溫順卻念念不忘被侵犯的事情,打心眼里看不起他,柔弱背后隱藏著堅硬。傅祺紅腦子里一閃而過的“血可以清洗恥辱”念頭,其實早就出現在無數個被噩夢驚醒又失眠的夜晚。曾經,傅祺紅日記里記錄了領導的一句講話“千古鴻蒙筆下記,揮毫一書萬事傳”,那時他就悲哀地發(fā)現自己所揮毫潑墨的文字在當下是沒人要看的,要到死后才發(fā)揮作用。如今,他就像自己編纂的那一本本縣志,需要靠死亡來延續(xù)這份破碎的“周全”。

海外的生活讓顏歌對語言重新錘煉。

顏歌這一代青春文學作家,最初都以對標準漢語的修辭性突破而閃耀。翻看她最初的作品《關河》:“瘋子杜善看著它們號啕大哭,而無措的我只能抱著他和他一起哭泣——看著那些黑鳥,如眼淚從天空中滴落?,F在它們飛起來,從碎裂的木盒中,草叢中,驚恐地飛出來,若鳥兒般地翩然飛舞在我們的周圍,甚至間或觸碰到謝歸葬蒼白的臉。那是舌頭。死人的舌頭,其中必然有我的父親杜善。發(fā)出枯葉般瑟瑟的聲響。我手腳冰涼地看著它們,淚痕未干,而蘭汀園中暮色將至。各種各樣的舌頭,緋紅色或者舌根發(fā)黑,卻靈巧地飛舞著,上下飛舞,發(fā)出聲音,像鳥兒一樣密集地飛舞在北方寒冷的天空。然后我隱約聽到我父親杜善的聲音,在我的記憶中,他的聲音從未如此平靜淡定。他說,杜若,我的女兒,你明白嗎,這就是真相,這就是真實的歷史?!?/p>

“80后”一出道就展現出對語言的非凡駕馭能力,通過對詞語的超常搭配,讓語言如行云流水般傾瀉而出,造成排山倒海的氣勢。顏歌曾一個多月寫完《良辰》書中的10個故事,就是靠著這股語感支撐下來。對于接受標準語教育的年輕一代作家來說,他們深刻感受著口語、書面語的分裂,明明日常使用方言交流,落到筆頭就成了標準漢語。方言漸漸被認為是土氣的、不正確的,普通話和帶著翻譯腔的書面語則被認為是權威的、洋氣的。他們在創(chuàng)作里不得不進行轉化,不再使用雙引號的直接引語,改為間接引語,多了工整和意蘊,卻失去了聲音的嘈雜,變得都像作家自己在說話。他們的作品只能存活于紙面,不能停留于唇間,無法被朗讀也就失去了聲音的傳播渠道。

到了異國他鄉(xiāng),顏歌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適應新的語言環(huán)境,當英語成為日常交流和工作用語后,漢語反而漸漸變陌生,身邊沒有任何中文的聲音。這時那些流暢、平滑的漢語表達就有機會被重新反省。顏歌靠成都的老視頻、李伯清的散打評書和過去的作品來重新學習這門語言,靠網絡檢索重新確認字詞的用法,這種距離感和使用時的小心翼翼,反而對工整的漢語表達是一種錘煉。

《平樂縣志》借鑒了明清小說里“三言二拍”的寫法,由一個說書人作為敘事者,帶著鮮明的敘事態(tài)度,投射出對事情的判斷,充滿著明顯的偏見,并不比讀者高明。小說里充滿了方言,并不避諱“我X你先人的”“狗日的”這些粗話。“小說里的方言并非對日常生活口語的照搬和直錄,而是一種結合了方言傳統(tǒng)和小說語境,歷經同音字的挑選、辨別而使方言詞語固定,并最終完成口語書面化的二次創(chuàng)造?!盵3]比如傅祺紅罵他兒子“禍什污”,意思是“你這個闖禍的混蛋”,有人告訴顏歌這三個字的寫法應該是“何首烏”,但她認為這種寫法只能反映字音,看不出與詞意有什么聯系,于是寫成闖禍的禍、什錦的什、污渣的污,發(fā)音相同但一眼能明白什么意思,讓非四川人也能看懂。使得小說還承擔了普及方言的作用,在保留地方特色基礎上,又融入了文學性,讓更多人接受。除了方言,《平樂縣志》里還有不少仿古體詩詞,都是作者自己的創(chuàng)造,如“說哀怨來嘆哀怨,聰明反被機關算。不問影樓照倩影,何以千里配姻緣”、“紅梅雪中立,寒風獨自開。不與爭桃李,自有幽香來”、“名園鑄出千般景,大廈升入九重天。張家牛兒李家豬,各家關在各家圈”,這些不工整的詩詞反而符合小鎮(zhèn)人參差的文化水平,和現代故事結合在一起帶來一種拼貼感。[4]

前些年,海外學界流行“華語語系文學”的提法,其中一條主張就是離散海外者應該在創(chuàng)作中驅除漢語的殘留,擺脫和中華母體的文化羈絆,終結離散狀態(tài),落地生根。顏歌的創(chuàng)作恰恰證明這個觀點的偏頗,即便掌握了新的語言,也并不意味要丟掉過去的語言,相反因為和母語保持距離,可以加以反省并進行再造,無論是融入方言還是古體詩詞,都是再造的一種方式,為中文寫作增添更豐富的可能,也使得作品又能被出聲閱讀。

顏歌挑戰(zhàn)跨語言寫作,掌握了兩套筆法,中文創(chuàng)作涉及小鎮(zhèn)的城市化、城市新移民、新的人際關系、方言失落等公共問題,用英文更多是和自身緊密相關的私人化寫作,反思作為女人、女兒、母親、異鄉(xiāng)人等多重角色。她的確“落地生根”,切換到英語模式,學會使用英文思維,但并沒有把自己當作是一個少數族裔作家,來迎合西方世界的刻板印象,也不會刻意向白人敘事中心靠攏,而是希望以英語為媒介再創(chuàng)一個敘事中心,發(fā)出多元的文化聲音,保持自己的文化獨特性。[5]

為了宣傳《平樂縣志》,顏歌接受了大量的采訪,涉及的每一個話題都可以做一篇文章。她熟悉各種創(chuàng)作技巧、現代文論,也熟悉昂格魯中心、世界南方等時髦概念,這是學者型作家的特點,自己是作品最好的闡釋者。但即便前方一片坦途,她依然是一個喜歡挑戰(zhàn)的人,挑戰(zhàn)新的環(huán)境、新的寫法,挑戰(zhàn)未曾接觸過的生活,挑戰(zhàn)和自己性格完全不一樣的人物。這一代作家里,她率先走出了舒適圈,去往更遼闊的世界,在這一點上,她比我們更勇敢。

注釋:

[1]梁鴻:《小城鎮(zhèn)敘事、泛意識形態(tài)寫作與不及物性——七十年代出生作家的美學思考觀察》,《山花》2009年第4期。

[2]王晴飛:《顏歌的腔調與鄉(xiāng)愁》,《當代作家評論》2017年第5期。

[3]趙依:《小說世界與小鎮(zhèn)擬象——評顏歌〈平樂縣志〉》,《當代文壇》2024年第1期。

[4]顏歌、趙依:《“很有挑戰(zhàn)性的部分也是我最喜歡去寫的部分”》,《廣州文藝》2023年第8期。

[5]《顏歌談雙語寫作》,澎湃新聞,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78947274708148561&wfr=spider&for=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