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年輕時讀不懂魯迅,不要緊的
魯迅博物館
有人說,孫郁并非“純粹”的學者,正如魯迅并非“純粹”的作家。
他是學生口中的“酒窩爺爺”,三尺講臺上,將文學長河中的興衰演變娓娓道來;他當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力倡“復興母語的創(chuàng)造性書寫”,在全國率先開設“創(chuàng)造性寫作”二級學科;他還曾是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籌辦了一系列所謂“不務正業(yè)”的活動,讓魯迅博物館不再“板起面孔,高高在上”……
40多年來,雖然職業(yè)一直在變,但孫郁始終沒有離開過文學研究與寫作,尤其是魯迅研究領域。他筆耕不輟,關注魯迅研究中的“雜學”,撰寫《魯迅書影錄》《魯迅藏畫錄》等;他關注魯迅精神遺產(chǎn)的繼承與傳播,著有《魯迅遺風錄》等;他還將授課內(nèi)容結集成冊,《民國文學課》在網(wǎng)上收獲眾多好評……在他溫潤的文字中,處處流露著他對魯迅、對文學的熱愛。
是什么樣的情懷讓孫郁始終保持著這份初心與赤誠?四川日報全媒體“文化傳承發(fā)展百人談”大型人文融媒報道記者帶著這份好奇心走進中國人民大學校園,聽孫郁談魯迅、談文化傳承。
博物館庫房中,發(fā)現(xiàn)魯迅“文學家”之外的身份
之所以關注魯迅,與孫郁的早期記憶有關。少年時期的孫郁開始思考一些社會問題,并嘗試在書中尋找答案。而魯迅的著作對社會、歷史、自我的認識,雖然不太好懂,卻給孫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78年,孫郁進入大連一所師范學校讀書。在這里,他遇到了帶他走進魯迅研究大門的葉德浴老師。葉先生在國內(nèi)魯迅研究領域小有名氣,上課言簡意賅、時有妙語,深深吸引了他,“我后來去讀研究生,學習現(xiàn)代文學,專注魯迅研究,與他當年的教誨是很有關聯(lián)的?!?/p>
20世紀80年代,研究生畢業(yè)的孫郁如愿來到北京魯迅博物館工作。
魯迅博物館里藏品、資料豐富,這讓孫郁可以更近距離、多角度地去重新理解魯迅。在博物館庫房中,孫郁發(fā)現(xiàn)了魯迅的大量日文、德文、俄文書,以及中國野史、筆記、文字學著作等,還看到了魯迅的六朝畫像等大量藏品。這讓孫郁發(fā)現(xiàn)了魯迅“文學家”之外的身份,“魯迅是帶著諸種印記而進入文學的,卻又不僅僅屬于文學?!北藭r,魯迅博物館日常主要做魯迅作品的解讀和普及工作,而孫郁決定從“邊緣”入手,關注魯迅研究中的“雜學”,撰寫了《魯迅書影錄》《魯迅藏畫錄》等著作。
在博物館工作期間,孫郁參與編輯《魯迅研究動態(tài)》。時至今日,他依然可以想起狹小的編輯部辦公室里,許多魯迅研究者圍坐在一起談魯迅、談文學時的情景?!坝袝r一談就是一夜,我的知識結構、對魯迅的認識,是在魯迅博物館形成的?!睂O郁說。
孫郁
在魯迅博物館工作4年后,孫郁到《北京日報》做副刊編輯。由于需要聯(lián)系作者、約稿、編稿,這讓他有機會接觸到張中行、汪曾祺等一大批知名作家、學者。走出概念里的世界,置身于當代文學場域的孫郁,感受到了與教科書中不一樣的文學和社會?!捌鋵嵐P墨的興衰,有時隱在無詞的言語里,浮在外面的表達不過是冰山一角?!?/p>
工作內(nèi)容的轉變,也讓他從另外一個角度來審視當代文學場域。久而久之,他發(fā)現(xiàn),這些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親歷者,或多或少都是魯迅傳統(tǒng)的賡續(xù)者,這也為他后期寫《張中行別傳》等著作埋下伏筆。
舉辦“跨界”活動,讓博物館不再“板起面孔”
采訪孫郁前,記者特意去了北京魯迅博物館。主展館旁,記者看到一尊藤野嚴九郎的半身銅像?!捌鋾r進來的是一個黑瘦的先生,八字須,戴著眼鏡……”當課本中的藤野先生真切地呈現(xiàn)在自己眼前時,百余年前,魯迅在仙臺的故事又重新浮現(xiàn)在腦海中。
談及這尊銅像背后的故事,孫郁回憶起他在魯迅博物館擔任館長的經(jīng)歷。在報社工作10年后,孫郁重回魯迅博物館。彼時,魯迅研究漸漸有“象牙塔化”的傾向。在學院派的話語體系中,對魯迅的研究和思考更加細化,但與時代對話的功能卻弱化了。
如何讓魯迅走出“象牙塔”,讓更多人了解魯迅?
聯(lián)系魯迅的個人經(jīng)歷,孫郁加強魯迅博物館與日本學界的交流互動。2005年,魯迅博物館與日本東北大學、日本駐華大使館等聯(lián)合舉辦“魯迅的起點:仙臺的記憶”國際學術研討會,邀請來自中國、日本和澳大利亞等國的學者發(fā)表演講。2006年,魯迅與藤野先生惜別100周年時,魯迅博物館與日本蘆原市政府商定互贈魯迅和藤野銅像。次年,位于魯迅博物館內(nèi)的藤野先生銅像揭幕。該銅像以藤野先生在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任教授時的照片為原型,神情嚴肅又溫和。銅像下“藤野嚴九郎先生”幾個字是魯迅手跡,輯自《藤野先生》一文。
與此同時,魯迅博物館內(nèi)的“在魯迅身邊聽講座”系列活動也在轟轟烈烈地舉行。講座第1期邀請的嘉賓是著名畫家陳丹青,題目是《笑談大先生》。“我國文學教育很少提到魯迅與藝術的關系,在大學美術課里面偶爾講起魯迅與美術之緣,也只局限于現(xiàn)代版畫?!蹦翘斓闹v座,陳丹青從畫家和學者的角度,對人們印象中的魯迅形象進行重新建構,現(xiàn)場效果極好。孫郁至今都記得,那天的觀眾擠滿了大廳。首戰(zhàn)告捷,魯迅博物館繼續(xù)邀請了莫言、劉心武、單霽翔等文化名人進行演講?!扒扒昂蠛笞隽?0多期講座,很受歡迎?!睂O郁回憶。講座之外,魯迅博物館還策劃舉辦了汪曾祺、王小波手稿展,并邀請民間藏書家韋力進行藏品展覽。
通過這些“跨界”活動,不少人發(fā)現(xiàn),魯迅博物館不再“板起面孔、高高在上”,而成為更接地氣、更具活力的文化交流場,更多人走進博物館,認識魯迅、了解魯迅。
三尺講臺上,在學生心中種下文學的“種子”
一頂鴨舌帽,一條絨圍巾,拎著一摞書或者鼓鼓囊囊的包走進教室的孫老師,在課堂上旁征博引、娓娓道來,講魯迅、講尼采,談人生、說文學,到了有趣之處,就停下來笑著說:“你看,就是這么好玩兒?!比缓舐冻鰞傻郎钌畹木聘C。在北京采訪期間,孫郁畢業(yè)多年的學生向記者回憶起當年上課時的場景。
從館長到教授,52歲那年,孫郁又一次轉換身份,成為中國人民大學學生口中的“酒窩爺爺”。問及緣由,他說,與館長相比,他更喜歡在大學教書,與青年一起,激發(fā)彼此思考的火花。
10多年來,孫郁講授最多的就是文學史。孫郁喜歡結合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和主觀體驗,帶學生進入文學與時間的長河,“教師的任務之一,是與學生一起體驗過往的精神,發(fā)現(xiàn)我們生命里缺失的存在?!庇袝r間的話,他還會帶學生參觀魯迅博物館、老舍故居等,讓課本里的知識走進生活,變得可感、可觸。有學生如此回憶,“孫老師在年輕的我們心中種下了一顆文學的‘種子’。畢業(yè)后,經(jīng)歷多了,偶爾想起課堂上的某句話、某個故事,恍然大悟?!?/p>
知識重要,審美也很重要。在孫郁看來,漢語還有傳達審美的功能?!皩徝澜滩涣耍荒苡醚盏姆绞??!彼?,課堂上,孫郁總是鼓勵學生多寫鑒賞文章,“因為我們講文學史,要用精善秀雅的文字來寫,培養(yǎng)他們對美的感受能力和表達能力?!?/p>
也是基于這一考慮,孫郁力倡“復興母語的創(chuàng)造性書寫”,將“不同語言風格實驗,內(nèi)化在文體中”。他邀請閻連科、劉震云等一批當代知名作家加入教師團隊,并在全國率先開設“創(chuàng)造性寫作”二級學科。幾年來,中國人民大學的創(chuàng)造性寫作作家班培養(yǎng)了一批優(yōu)秀學員,其中,沈念、張楚、孫頻等多位創(chuàng)造性寫作專業(yè)學生獲“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郁達夫小說獎”等。
回望這一路走來,孫郁說,他總是困惑于自己的職業(yè)?!拔乙恢痹谡易约合矚g的工作。年輕的時候喜歡當編輯記者,主要有了解社會的沖動。中年后就想安靜下來,博物館是可以思考的地方。后來去大學,是希望與青年在一起,激發(fā)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庇谑?,他不斷變換角度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和這個時代對話。但變換之中,始終不變的,是他對魯迅、文學、傳統(tǒng)文化的一片赤誠與熱愛。
魯迅的文本,直面我們生活中的矛盾和困惑
記者:有人說,魯迅的作品有強烈的時代烙印,放在當今時代已經(jīng)過時了。如何看待這一說法?
孫郁:魯迅的杰出性,在于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中國人的“精神話題”。這里既有對人的本體價值形而上的渴望,又有對生存意義的深切懷疑。
對人的本體價值形而上的渴望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人的有限性思考。他主要是思考人能認識什么,不能認識什么,這一點與康德有相似之處。魯迅年輕時說“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就是首先要把人立起來,每個人都要成為自己,而不是成為他人。他希望,每個人成為自己,并鼓勵大家要靠一種精神的突圍來尋覓新的、有智性和趣味的生活。
我們的生活永遠有矛盾、有困惑,魯迅的文本是面對這些矛盾和困惑的。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在敘述一個話題時,往往會包含另外一個相反的話題。他不是二元論的、具有矛盾性的思維,而是在殘缺的人性里能看到暖色的東西,從常人中看到黑暗的東西,是“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比如,在《故鄉(xiāng)》的結尾,魯迅這樣寫:“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边@句話看似簡單,但是一種類似存在主義哲學的表述。而從這句話中,我們可以讀出這樣的一層意思:魯迅是鼓勵大家要在沒有路的地方走路,因為人一生的本質(zhì)是由自己決定的,走了什么樣的一條路,人生就是什么本質(zhì)。魯迅的作品能啟發(fā)人們對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思考,幫助我們更理性地看待當下各種社會現(xiàn)象。所以,這樣的一種精神存在,今天依然對我們是有影響力的。
記者:魯迅的這一精神是如何體現(xiàn)在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
孫郁:這幾十年來,中國的很多作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呼應魯迅的傳統(tǒng)。
以川籍作家巴金為例,巴金在年輕時去北京投考大學,因為身體的原因未果。那時他身邊帶的就是《吶喊》。書中的文字那么深地擊打著他的心。他后來在《家》里寫舊家族的吃人,在意象上步魯迅的后塵。這是一種不自覺的主題認可。巴金身上的魯迅記憶一直到晚年都沒有消失。他自己也承認,中國作家中,魯迅的影響是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莫言在小說里面繼承了魯迅很多精神,像《檀香刑》《酒國》等小說都有一點魯迅的意象。
此外,我們在川籍作家沙汀、艾蕪,以及張?zhí)煲?、端木蕻良等很多作家的文字中都能讀出魯迅的某些精神。
記者:閱讀魯迅,在當今有什么現(xiàn)實意義?
孫郁:魯迅的作品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里面有大的愛意和悲憫意識,以及對人性與社會存在著深刻的理解,無論是小說還是雜文,都傳達了新文化的自由理念和普度眾生意識。他的作品對不合理存在的批判,對于自我精神的內(nèi)省,對我們現(xiàn)在都富有啟示意義。翻看他的全集,會發(fā)現(xiàn),作品揭示了不同階層的不同生活,他自己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是為人生,目的在改良人生。
魯迅有硬骨頭精神,這是難得的。他主張要到實際工作中去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不能在封閉時空里想問題,要有世界主義視野。他關于“拿來主義”的思想,對今人依然有啟示意義。其中,那種在沒有路的地方走路的探索精神,尤為可貴,是今人值得學習的部分。
記者:閱讀魯迅的作品,您有哪些建議?
孫郁:我們現(xiàn)在一般只讀教科書上的魯迅著作,這是不夠的。要讀魯迅,就要讀魯迅著作的原文和整理國故的文字。只有進入魯迅的世界,我們才可以看到,他讓漢語有了巨大的彈性,那種意象的豐富、情感的疊加,都是可以跟世界上最經(jīng)典的文本相媲美的。我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是年齡小的時候接觸魯迅作品可能看不懂,但很有用。因為,他的文字給我們呈現(xiàn)出的畫面是難忘的,他會誘發(fā)我們?nèi)ハ胂蠛蛣?chuàng)造一個另外的世界,讓我們?nèi)コ秸J知的閾限。
除了原文,魯迅翻譯的作品也很豐富,他翻譯的作品比他自己寫的東西還多。不了解他的翻譯史,就不會了解其創(chuàng)作與思想活動。此外,同時代人物的回憶、重要專家的導讀也非常重要。
讀懂魯迅,還要發(fā)現(xiàn)文本背后的“暗功夫”
記者:您說過“了解魯迅,既要看文本的細節(jié),也要有整體性觀念”。在您的筆端,魯迅是“多面”的:他不僅是一名影響深遠的文學巨匠,更是一名在很多領域有廣泛興趣和造詣的雜家。我們?nèi)绾卫斫膺@樣的“多面魯迅”?
孫郁:要理解一個多面的魯迅,首先要深入到他的知識結構里面去,發(fā)現(xiàn)其文本背后的“暗功夫”。魯迅先生是以文學作品聞名于世的,大家都以為他只是一個小說家、雜文家。其實,他的愛好非常廣泛。他對于金石學、考古學、歷史學、藝術學,包括自然科學等都有濃厚的興趣。就金石學來說,他生前搜購歷代拓本,品類豐富。史學方面,他更喜歡野史和鄉(xiāng)邦文獻。因為他認為,這里保留了非常珍貴的文化信息,比如我們民族朗健的、大氣的且有創(chuàng)造性的、閃光的思想。魯迅還是一名翻譯家,一生翻譯的作品很多,涉及15個國家77名作家225部(篇)……晚年魯迅所做的一件大事是領導了現(xiàn)代版畫運動。新生的版畫是在他的啟示下發(fā)生的。他也因此被譽為“中國現(xiàn)代版畫之父”,包括徐悲鴻、吳冠中、陳丹青等不少畫家都是“魯粉”。
記者: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魯迅是一個對新生事物接受能力很強的人?
孫郁:是的。通俗一點看,魯迅留意域外先鋒派作品,經(jīng)??疵绹萌R塢電影。對于科幻文學,也有很深的認識。魯迅甚至說過,中國未來小說的突破與否,關鍵是能否有科幻藝術。不過,在他去世之前,科幻文學還沒自己的空間,但魯迅的超前意識帶來的啟發(fā)還是很大的。
不能簡單說魯迅是反傳統(tǒng)的,他內(nèi)心有文藝復興的夢想
記者:從魯迅的多面性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魯迅有極深的傳統(tǒng)文化功底,但其文本上又以一個全新的面目進行呈現(xiàn)。這很容易讓我們產(chǎn)生誤解:魯迅是反傳統(tǒng)的。如何看待這一差異?
孫郁:我們不能簡單一句話說魯迅是反傳統(tǒng)的。對待傳統(tǒng)文化,魯迅的思路是辯證的時候居多。一方面,他批判舊文化中的糟粕;另一方面,他真正繼承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遺產(chǎn)。魯迅認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有彌足珍貴的遺產(chǎn),但是這些遺產(chǎn)是被遮蔽的。而他則是“去蔽”,打撈、尋找那些消失的文明。他曾談到,要“取今復古,別立新宗”“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nèi)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就是要把現(xiàn)在進步的思想和古代好的思想結合起來。
雖然魯迅批判儒學,但他批判的是被士大夫污染的儒學。對于孔子的一些思想,還是有所肯定的。他很認可孔子在巫文化盛行時不迷信的人文閃光點,并贊揚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進取精神。同時,從祥林嫂、孔乙己等人物形象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底層人士的慈悲與觀照,這其實就是儒家所講的仁愛、惻隱之心。魯迅也很喜歡墨子,在他的小說《非攻》里,我們可以看出墨子克己、躬親、改變社會的奮斗精神對魯迅的影響。
他特別希望中國人能夠把我們古代好的藝術恢復起來,內(nèi)心有文藝復興的夢想。在中華民國創(chuàng)建初期,魯迅就在《儗播布美術意見書》里提出要成立博物館、保護文物。同時,魯迅的書法作品、封面設計都是有六朝氣的。而他給北京大學設計的?;?,靈感則源自戰(zhàn)國瓦當?shù)募y飾。
可以說,對于傳統(tǒng)文化,魯迅是充滿禮贊之情的,他繼承并發(fā)揚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有創(chuàng)造性的、朗然大氣的東西。
記者:從魯迅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中,我們可以得到哪些啟示?
孫郁:魯迅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與反思,提醒我們要以辯證的態(tài)度對待傳統(tǒng)文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繼承傳統(tǒng)文化有不同的路徑。魯迅是一個有豐富傳統(tǒng)文化知識的人。這些都豐富了他對于歷史的認識,讓他感到傳統(tǒng)文化有生命力的遺存都在民間社會。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他激活了傳統(tǒng)文化有意味的部分,其小說與雜文,擺脫了儒家的舊路,將被遮掩的文明展示出來。其文字古風習習,在“不失固有之血脈”的過程,創(chuàng)造了新式的文學作品。所以,對于今天的我們來說,要做好文化傳承,就要將目光關注點落在基層,不僅要關注鄉(xiāng)間文明和民間的創(chuàng)造性,還要厚植健康的文化土壤,這樣才能實現(xiàn)文化的良性發(fā)展。
記者:我們從魯迅身上可以獲得什么?
孫郁:人與其他動物不同,人是有思想、有愛、有生命的個體,所以人需要詩意地活著。而魯迅一直是真實地活著,有智慧地活著,同時又詩意地活著。他營造了自己的審美空間,這可以從他的書法作品、封面設計等方面看出。同時,他推崇法國印象派畫家梵高、塞尚,喜愛日本的浮世繪、比利時和英國的版畫等,這些都深切地體現(xiàn)在他的文字中。同時,他是有哲學思維的人,他思想的深刻性不亞于西方同時代的哲學家。理解魯迅、閱讀魯迅的文本,我們便進入湍急的精神激流。當我們遇到困苦和不幸的時候,魯迅文字間流動的智慧與勇氣,會成為我們行走的參照,那些鮮活的思想會陪伴我們走在克服困苦的路上。
記者手記:文學不會消亡,魯迅依舊鮮活
時至今日,孫郁依然堅持給本科生上課。問起緣由,孫郁提到引他進入魯迅研究大門的老師——葉德浴。言辭之中,充滿了敬仰和感激。他在《葉先生小記》中也曾提到,“他是一個沒有學院派色彩的人,因為搞過創(chuàng)作,心性一直很純真,所以授課效果頗好,像磁石一般吸引著大家?!币驗橛兄猩淼慕?jīng)歷,所以孫郁認為,年輕人就像一張白紙,遇到什么樣的老師、受到什么樣的引導十分重要。這正是他堅持給本科生上課的動力所在。
授課之余,他還將課堂底稿整理成冊,出版《魯迅憂思錄》《民國文學課》等。翻看這些書籍,讀書時文學史課程中提到的作家不再是一個個簡單的文字符號,不再是試卷中的一道道習題,他們仿佛穿越時空,又一次鮮活地站在我面前,將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娓娓道來。而孫郁,正像這場時空旅行的領路人,用有溫度的文字,讓我感受到文學的力量。
采訪快結束時,我又問孫郁:“魯迅對年輕人的影響會不會減弱?文學會不會消亡?”孫郁的回答是否定的。
在他看來,文學看似“無用”,卻有“大用”。文學是人類認識自己、表現(xiàn)自己、克服自己內(nèi)心問題、尋找光明的象征。只要人們還有自我意識,還有反省自我的能力,文學就會在不同時刻以奇妙的方式給世界帶來驚奇。
我想這樣的堅信與篤定,正是來自孫郁的探索與堅守。
正如他在《民國文學課》后記中寫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跋涉,倘能夠盡己之力,傳遞出前人的熱能,并延伸那曾時隱時現(xiàn)的路,則吾愿足矣?!?/span>
(本文選自“文化傳承發(fā)展百人談”大型人文融媒報道 )
受訪者簡介:
孫郁,本名孫毅,1957年出生于遼寧大連。做過知青、文化館館員、記者等,曾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中國魯迅研究會會長、《北京日報》文藝周刊主編,現(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主要著作有《魯迅與周作人》《魯迅憂思錄》《革命時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閑錄》《張中行別傳》等。曾獲第12屆華語傳媒大獎“年度文學評論家”獎(2014),第二屆汪曾祺散文獎(2018),第五屆“朱自清散文獎”(2018)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