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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6期|鄺立新:銀河清潔工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4年第6期 | 鄺立新  2024年07月01日07:32

鄺立新,青年作家,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勿忘心安》,在《青年文學(xué)》《雨花》《長江文藝》《福建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作品曾獲金陵文學(xué)獎。

導(dǎo)讀

他享受那份高空“蜘蛛人”的工作,仿佛是那高高在上的王,一度忘記了地面的現(xiàn)實煩惱。于三十層的空中看到那個女人的熟悉面孔,他隨即被卷入一場暗流涌動的風(fēng)暴中。發(fā)小妻子的秘密情感,凌晨自高樓墜亡的男子,一切似乎迷霧重重……

銀河清潔工

鄺立新

擦亮之后,就能看見自己的臉。阿輝每次匆匆瞥上一眼,確認(rèn)玻璃是否擦洗干凈。沖水、噴洗潔精、推動拖把,他機械地重復(fù)這一套動作。銀河大廈是一個例外,這幢摩天大樓的玻璃竟然雙向透明,或許因為南側(cè)是開闊湖面,沒有泄露隱私的擔(dān)憂。此刻,他懸在百米高空的幕墻上,牽動繩索,從50樓緩緩下降,經(jīng)過頂層餐廳、總統(tǒng)套房、酒店后廚、寫字樓、會議室、健身房、布草間。里面的人發(fā)現(xiàn)窗外的蜘蛛人,臉上露出驚奇表情,有人掏出手機拍起照片來。

他大約在30層看到那張熟悉的女人面孔,以及房間里的男人。女人似乎也認(rèn)出他,“唰”的一聲拉上窗簾。他們面對面的時間不超過3秒,但他很確鑿地記住那張面孔。此后許多天,這幕場景將在他腦子里縈繞,揮之不去。他本想當(dāng)時就給偉雄打電話,但一來手機不在身邊,二來他總覺得事出蹊蹺,還是穩(wěn)妥起見。晚上回到出租屋,他跟小惠說起此事。小惠第一反應(yīng)也是覺得不可能,問他是不是看錯了?他說,應(yīng)該不會,下巴上那顆黑痣總不會錯,你想想伊敏的長相。小惠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努力回憶他說的女人模樣,這期間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他和小惠爭論到很晚,最后的結(jié)論還是不能講。如果里面的女人真是伊敏,說出來很可能造成別人的家庭危機,對他們并沒有好處。小惠跟伊敏相處還不錯,希望通過她跟偉雄說情,為阿輝找到一份相對安穩(wěn)的工作。聽伊敏講,偉雄的公司也缺人。小惠打算等時機再成熟一點,就跟伊敏提這件事,她有七成甚至八成把握。如果里面的人不是她,那就成為搬弄是非,更不能亂說。

次日清晨,小惠特意交代,讓他口風(fēng)把緊,不要自己大嘴巴說出去。阿輝說,那不會,你放心,你還不知道我?如果不是小惠反復(fù)提及,他覺得這份工作還不錯。辛苦歸辛苦,但不用加班,收入也過得去。當(dāng)然他也理解小惠的想法。每天爬那么高的樓,她總是不放心,擔(dān)心他掉下來摔得血肉模糊。實際上清潔公司有相對完備的安全措施,這種直接掉下來的可能性極低,跟飛機出事的概率差不多。還有一層意思,小惠沒有說出來,但他大致也能猜到:沒有自己的房子,作為一個女人,心里總歸不踏實。小惠跟他提過,咱們不能生了孩子還租別人房子吧。

幾年前,他們本有機會買房。那時為了省錢,他們跟別人合租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那期間跟租客發(fā)生過各種矛盾,多交少交水電費之類還是小事。有一次合租人甚至污蔑他們偷她的錢,以至于鬧到派出所。后來他們才知道那位女租客精神受過刺激,患上幻想癥。從那以后,他們就下決心自己住。他們先是搬到一處單套室的公寓,然后開始四處看房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套地段、房型還不錯,價格勉強還能承受的小房子。他們咬牙交五萬塊定金,請中介帶著去辦各種手續(xù)。阿輝說房子勉強買下來,接下來裝修就沒什么錢了。小惠說這倒不急,以后總歸有辦法。但辦貸款時出了問題,阿輝有幾筆信用卡沒有及時還清,征信通不過,好說歹說,遲遲批不下來。而小惠的銀行卡沒有固定流水,申請貸款的機會都沒有。就在這種等待和空耗中,房價一天天漲上來。等不及的房東收回房子,坐地起價。

后來他在這座城市碰到兒時玩伴偉雄,幾個老鄉(xiāng)經(jīng)常在一起聚餐。有一次,偉雄不經(jīng)意說,征信之類只是銀行的借口,早點跟他說,他或許能想辦法解決。偉雄擁有一家建筑工程公司,聽說一年十幾億營收,自然是銀行極力籠絡(luò)的客戶。小惠后悔沒早點碰到偉雄。阿輝說,人家也許事后隨便說說,真找到他未必能幫到你。小惠說,這就是你自己心態(tài)不好,你試都不試,怎么知道他不會幫你,你們畢竟是發(fā)小,光屁股長大的,不是一般老鄉(xiāng)。小惠讓他多跟偉雄走動走動,跟有錢人在一起,才有機會變成有錢人,不要守著金飯碗去干要飯的活兒。阿輝卻不以為然,有些東西都是注定的,自己這輩子就是打工人,想多了反而痛苦。

沒過多久,偉雄就得知這一情況。據(jù)阿輝回憶,可能他酒喝多了無意說出來的。說完后他自己忘得一干二凈,但聽者有意,偉雄把這件事記在心里。小惠一聽就來氣,恨不能抽他一記耳光。偉雄說,那天伊敏應(yīng)該是出差,到外地去參加一個活動,高鐵票都買好了,他親自送到火車站,應(yīng)該不可能出現(xiàn)在銀河大廈,而且當(dāng)天沒有用她身份證登記的房間。本來偉雄還想查出差城市的開房記錄,但還要托人找當(dāng)?shù)毓蚕到y(tǒng)的朋友。他又不好當(dāng)面質(zhì)問伊敏,事情便暫時擱置下來。

后來偉雄問過阿輝幾次,里面的女人什么模樣,男人多大年紀(jì),穿什么衣服之類。在偉雄的反復(fù)追問下,阿輝的記憶也變得不牢靠,以至于每次的回答都不一致。偉雄愈發(fā)焦急,“你小子到底有沒有看見?”“面對面,不到30厘米,就隔一層玻璃?!薄凹热绱?,你負責(zé)到底,從明天開始,幫我盯著她,她出門你也出門,她出差你也出差,當(dāng)然不能被她發(fā)現(xiàn)?!薄翱墒俏疫€有工作要做?!薄板X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這段時間我給你開工資,要是真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我額外給你一筆錢。”

阿輝回來跟小惠訴苦,小惠倒也不責(zé)怪他。她笑瞇瞇說:“你搞不好會因禍得福呢,真能找到什么線索或證據(jù),你這個大老板發(fā)小不會虧待你,今后你還可以考慮轉(zhuǎn)行做私家偵探之類,正好用上爬樓的本事?!彼荒樉趩实溃骸澳憔蛣e調(diào)侃我了,我才不想去干這種缺德事?!钡矝]有什么好抱怨的,事情是他自己折騰出來的,要是他沒看見,或者看見不說出來,什么事也沒有。小惠安慰他:“事情到這個地步,你就照他說的做吧。走一步看一步,后面或許有轉(zhuǎn)機?!?/p>

清潔公司工作時間相對靈活,他去干活就有錢拿,不去就少拿點。他開著那輛二手車,戴上灰色鴨舌帽、墨鏡和口罩,蹲守在偉雄家附近。伊敏的生活沒什么規(guī)律,有時一整天不出門,有時開著那輛白色MINI Cooper出去喝咖啡、跟閨蜜逛街,或者到美容院待上小半天。但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跟什么男人來往,也沒有去過酒店,或者在別的高檔小區(qū)留宿。但她每次出門都會精心打扮,走起路來搖曳生姿,看起來也就三十不到,也難怪偉雄不放心。她有時也去“雄偉連鎖酒店”看看,至少有兩處。一處在南面高鐵站附近,一處在北邊火車站周邊,都是那種三百多塊的經(jīng)濟型酒店,生意似乎還不錯。有時伊敏在酒店待半天不出來,他也不好跟著進去。他覺得自己不用進去,無論如何,她不會在自家酒店跟別人約會。

那天他在車上抽完兩支香煙,仍不見人出來。他下了車,走到酒店里面。他擔(dān)心服務(wù)員盤問,還想著怎么應(yīng)付,但前臺小姑娘眼皮都沒抬一下。他不知道伊敏去了哪個房間,只好坐著電梯到三樓,在走廊里走了一圈,然后去四樓、五樓。樓層不算高,伸出手幾乎能碰到白色吊頂。他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但并不確定就是伊敏。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到走廊閃著紅光的攝像頭,心里發(fā)虛,也許他要找的人就在監(jiān)控室看著他也不好說。他坐電梯到一樓,電梯門打開,伊敏的背影從玻璃門閃過。他在大堂里逗留一會兒,走出來時,那輛白色MINI已經(jīng)駛出停車場。

近半個月蹲守一無所獲。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每天人不人鬼不鬼,生活也沒什么規(guī)律。萬一被伊敏撞見,還不知道怎么解釋,到時候偉雄會不會認(rèn)賬,大概率是不會吧。他想著跟偉雄打聲招呼,繼續(xù)回去做他的蜘蛛人,看來他只能干這種笨活兒(也不完全是笨活兒)。就在他想著怎么說時,卻接到偉雄打來的電話:“她到外地去參加一個什么酒店發(fā)展論壇,你也跟過去看看吧?!彼鞠胝覀€借口,但話還沒說出口,那邊繼續(xù)說:“阿輝,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跑,家里完全顧不上,要是這件事沒個結(jié)論,我心里也不踏實,你最先了解情況,真有什么問題,我希望只有你知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話已至此,他只好應(yīng)承下來。小惠知道他要跟著伊敏去出差,還有點不放心。她倒不是擔(dān)心阿輝出什么狀況,伊敏自然不可能看上阿輝這樣的窮小子,而是覺得在這種事情上陷入太深,可能惹上不必要的麻煩。至于是什么樣的麻煩,她也說不清。但自從阿輝在空中看到那個女人,就卷入到這場暗流涌動的風(fēng)暴中。

去的是一座南方城市,阿輝在那里生活過五六年,是他和小惠相識的地方。那時他才十五六歲,初中畢業(yè)出來打工,對外面的世界懵懵懂懂。小惠也差不多年紀(jì),又是老鄉(xiāng),自然而然走到一起。這么多年也沒少吵吵鬧鬧,但始終沒有分開過。他之所以答應(yīng)下來,也想借這個機會回去看看。他換上一件平時不經(jīng)常穿的黑色衛(wèi)衣,戴上白色口罩和灰色鴨舌帽,把自己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直到機場安檢時才把口罩和帽子取下來。他遠遠待在另一個登機口,不時往伊敏的方向瞟一眼。他這樣做似乎多余。伊敏戴著藍牙耳機,沉浸在手機世界,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檢票登機時,他看著伊敏先進去,又過了幾分鐘,才拖著行李箱進到廊道。

飛機滑行、往上爬升,阿輝感覺耳膜一陣陣發(fā)緊,他貼緊后背,抓住扶手,使勁往下咽口水。半個多小時后,飛機進入巡航模式,他才感覺稍微好一些。他看著外面層層疊疊堆積的云層,掏出手機拍起照片來。在空中工作時,他就喜歡觀察那些緩緩移動的白云。尤其是傍晚時分,晚霞染紅城市的天空,地面上的人和建筑都籠罩在柔和的光線里。從百米高空俯瞰整座城市,有一種睥睨人間的感覺。他仿佛是那高高在上的王、創(chuàng)造萬物的上帝、來自另一個星球的生物。小惠說他凈瞎想,一個擦玻璃的人,還什么王、上帝之類,太把自己當(dāng)回事。

沒過多久,空姐推著餐車走過來。他摘下口罩,要了一份土豆牛腩飯。味道自然不會太好,他扒拉幾口就放下,把那包贈送的榨菜吃掉了。他還是習(xí)慣吃小惠做的菜,以前每次出工都是她準(zhǔn)備的中飯,這次坐飛機沒辦法。胡思亂想時,他的眼角閃過一張熟悉的臉。似乎是伊敏從身邊走過,他連忙將頭轉(zhuǎn)向舷窗外,迅速戴上口罩,心臟撲通撲通地跳動著。伊敏再次從他身邊走過時,并沒有回頭來看他。但他不敢大意,后來他始終戴著口罩,直到返程飛機落地都沒有摘下。

他住在伊敏房間的斜對面,伊敏住820,他住802。安頓下來已經(jīng)近十點,到晚上十二點,對面房間都沒有動靜。他估計后續(xù)也不會有情況,就不再蹲守在貓眼后面。他走到衛(wèi)生間里,剛在馬桶上坐下,看到小惠發(fā)來信息,問他睡了沒。他說準(zhǔn)備睡的。小惠說:“你自己小心點,別讓她發(fā)現(xiàn),其實她對我們還是挺好的?!彼f:“我會注意,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毙』萦终f:“對了,我跟偉雄提了你工作的事。”“他怎么說?”“他說等這個事情有個說法,他會認(rèn)真考慮,你說認(rèn)真考慮是答應(yīng)還是沒答應(yīng)?”“呃,這個,我也說不清……”

活動就在酒店三樓宴會廳舉行。伊敏坐在第一排,主持人語調(diào)頗為夸張,介紹她是雄偉酒店集團的總經(jīng)理,行業(yè)最年輕的美女總裁之類。隨后她上臺演講,講了酒店的地理位置、定價檔次、裝修風(fēng)格等與經(jīng)營業(yè)績的關(guān)系。臺下的人給她不少掌聲,坐在后排的阿輝也跟著鼓了幾次掌。論壇結(jié)束,在宴會廳邊上的餐廳用餐。阿輝本想跟著人群混進去,卻因為沒有工作證被攔在外面。他只能去二樓自助餐廳簡單填下肚子,然后趕到三樓繼續(xù)觀察。吃飯間隙,有好幾位年輕的或中年男人過來跟伊敏打招呼、加微信,其中一位還拍了拍她的肩膀。

半天活動結(jié)束,伊敏并沒有急著回去。她中午回房間休息,下午三點左右才出門。她直接打車到城市商業(yè)區(qū),一個穿休閑西裝的男人在那邊等她。他不確定是否就是酒店那個男人。那三秒鐘的對視,他只記住女人的面孔。他們在鳳凰街一帶下車。這里是這座城市有名的美食街,路旁站立兩排紅色鳳凰木,他和小惠當(dāng)年就在這里租房。十幾年過去,街巷模樣發(fā)生很大變化,好多房子拆掉,沿街也做了整治。他依稀找到當(dāng)年租的那套房,陽臺上伸出不銹鋼衣架,上面晾著幾件衣服。當(dāng)時他和小惠在玩具廠上班,一間宿舍住八個人,吵吵嚷嚷的。他和小惠搬出來,跟別人合租這套房,一個月租金500元。當(dāng)時手上沒錢,也沒想著買房,能到處逛逛街、吃點東西就覺得滿足。他拍下一家飯店的照片發(fā)給小惠,那是他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里面有一道“炒順風(fēng)”,其實就是青椒炒豬耳,他每次都會點這道菜,價格不貴,但味道不錯,還能就著喝點啤酒。他們租的房能做飯后,小惠還經(jīng)常給他做這道菜。小惠不明就里,問他是什么。他正想發(fā)信息告訴她,卻發(fā)現(xiàn)前面的人不見了。他沿著巷子找了兩遍,還是沒發(fā)現(xiàn)伊敏蹤跡。

晚上八點的飛機,還有三個多小時。來回走了幾趟,他感覺又饑又渴,在路邊買了一份里脊肉卷餅、一杯奶茶。天色暗下來,再等下去也無濟于事。他吃完東西,走到最近的地鐵站,坐上S1號線。他不知道該如何跟偉雄說。如果機場碰不到伊敏,那應(yīng)該是有狀況(她好像沒退房)。但他沒有親眼見到,也沒有第一時間拍下照片,回去之后空口無憑,偉雄憑什么相信他。他還浪費了偉雄的機票錢和住宿費,雖然人家不在意,但他總覺得心里過意不去,回去還是早點說吧。

七點左右,他看見伊敏拖著行李箱朝登機口這邊快步走過來。

說起鳳凰街,小惠跟他提起大衣柜的事,兩個人還傻笑半天。他們住在鳳凰街那間出租屋時,不小心把房東大衣柜撞了一個小洞。阿輝嘗試半天,也沒有辦法修復(fù),只好在上面掛一本日歷,稍作遮擋。時日長了,他們都忘記這個破洞的存在。他們搬家之后的幾天,房東氣呼呼打電話來,說弄壞了他的家具,要賠償一筆錢,如何如何。他們當(dāng)然沒搭理,房東罵罵咧咧的,后來也不了了之。

他跟偉雄打電話報告時,有意略去鳳凰街那段,只講述他在餐廳和會場看到的情形。這些也不能說明什么,同行之間打招呼、加微信都是最正常不過的行為?!熬瓦@些?”“對了,下午她還去逛街、吃東西,晚上跟我同一班飛機回來?!薄肮浣??吃東西?”偉雄仍然不甘心,但也不好纏著他不放。如此能交代過去,也算了卻阿輝的一樁心事。清潔公司那邊長時間請假,工作也可能保不住。他覺得小惠的想法還是不切實際,偉雄說的“考慮”也許就是委婉的拒絕,人家不想直接說出來而已。買房也好、找工作也好,還是得靠自己。

十幾天后,阿輝終于回到自己的崗位上。上個月工資剛發(fā)下來,才五千多。轉(zhuǎn)三千給小惠交房租,剩下的就不多了。偉雄雖然口頭有承諾,但所謂“工資”沒有兌現(xiàn),他也不好意思提起。清潔公司的收入都是按照工作量來結(jié),說到底還是要多干活。有活兒的時候,五點多就要起床,七點不到開始上工,中午十一點左右下到地面,下午兩點多再上去。每天真正在空中的時間不超過六個小時。相比于他在那座南方城市從事的流水線作業(yè)、摩的司機、販賣水貨手機這些工作,這份職業(yè)相對穩(wěn)定,收入也有保障。只要他老老實實干活,總能攢夠買房的錢。他還是想回老家縣城,家人之間互相關(guān)照,買房省下來的錢還能做點生意。

小惠跟他想法卻不一樣。她似乎鐵了心在這座城市安家,她覺得大城市工作機會畢竟多一些,今后孩子接受的教育也不一樣,他們是沒啥希望了,總不能下一代還是這樣。他沒有試圖說服小惠,他知道這樣做是徒勞的。當(dāng)初工廠流水線上那么多女孩,他之所以看中小惠,也是覺得她有自己的想法。從廠里出來自己干,就是她的主意?!按蚬つ艽蛞惠呑訂??男人要有自己的事業(yè),去拼、去闖,愛拼才會贏!”阿輝也不知道她哪兒來的勇氣,但還是照著她的話做了。他賺不到錢的時候,就靠小惠在工廠掙的兩千多塊過日子,租房、吃飯、付電話費,等等。她覺得偉雄的話沒說死,讓阿輝跟他再談一次。成與不成,總要試一試。

阿輝其實害怕跟偉雄見面,他擔(dān)心自己一緊張,就把鳳凰街的事情講出來,到時候想脫身都不可能,偉雄的脾氣他是領(lǐng)教過的。小惠說這是人家的家事,你管不了也講不清,你看見就當(dāng)作沒看見。他不明白伊敏是怎么想的,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過,還要跟別的男人混在一起。如果他和小惠有這么多錢,不知道會過得多開心,班也不用上,想養(yǎng)狗就養(yǎng)狗,想生娃就生娃;至少生兩個,甚至可以生三個,反正養(yǎng)得起,要買大平層,五室起步;上最好的學(xué)校,民辦的,外國語,今后出國;他和小惠也可以到國外旅游,住五星級酒店;是不是還要學(xué)英語,他只認(rèn)識26個字母,單詞都說不出幾個,想想還有些頭疼……

每次在外面干活,小惠都會給他準(zhǔn)備吃的東西。有時是頭一天晚上剩下的飯菜,有時是早上現(xiàn)做的炒飯,有時只是一個包子。他中午費勁去找微波爐加熱時,經(jīng)常被其他“蜘蛛人”取笑,說就你小子金貴,我們能吃你吃不了。也有人酸溜溜說,那是人家老婆心疼他,怕把他身體吃壞。他笑瞇瞇不解釋,低頭吃自己帶的東西。他在百米高空工作時,時常會想起小惠。想到她在地上擔(dān)驚受怕,自己也不敢大意,每次回到地面就會第一時間給她發(fā)信息報平安。小惠讓他多跟偉雄來往,大概也是不想過這種生活吧。此刻,他的胳膊摟著小惠的脖頸,睡意涌上來。

偉雄的辦公室位于一幢高層寫字樓里。他跟偉雄雖然經(jīng)常在一起吃飯,但去他辦公室還是第一次。B座2802。他對著手機上的門牌號,好不容易尋到這處隱蔽場所。門口掛著“雄偉集團”的不銹鋼牌匾,人卻被玻璃門擋在外面。過了一會兒,偉雄出來給他開門,連聲說不好意思。里面大概有三四百個平方,前臺、會客廳和六個辦公室。他大致數(shù)了下人頭,在里面上班的人不超過20個。

他們在偉雄那間辦公室坐下。L形擺放的辦公桌,一邊放著液晶顯示器,另一側(cè)放著一套工夫茶茶具。偉雄心無旁騖燒水、溫杯、泡茶,沉浸在這種儀式化的動作中。茶盞如此迷你,只需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簡直讓阿輝覺得好笑。他出去工作時,習(xí)慣帶著那個兩升的超大塑料水壺,一壺水可以喝一整天。

“我、我來過這里,幾幢樓的外墻清洗?!卑⑤x終于找到話說。偉雄卻沒有接著往下說。他對阿輝說:“嘗嘗這個,我在云南鄉(xiāng)下買的普洱,色澤金黃,茶湯醇厚,泡七八壺都能喝,價格也不貴,一斤才兩百多。”說到茶葉,偉雄似乎來了興致,告訴他什么是生普、什么是熟普,各有什么口感、顏色,他說像他們這種年紀(jì)最好喝熟普,品質(zhì)好的熟普有降血脂、降血壓的功效。

阿輝嘴上敷衍著,想著怎么說才顯得不那么唐突?!澳莻€——”剛擠出兩個字,偉雄的電話毫無征兆響起。似乎是工程上的事,偉雄說話語氣頗為嚴(yán)厲。阿輝聽著聽著,手心冒出汗來。好不容易接完電話,外面又有員工進來匯報。一個剛結(jié)束,又沖進來一個。他坐在沙發(fā)上無所事事,便起身到外面去轉(zhuǎn)轉(zhuǎn)。會客廳里東西多而雜亂,打印機、飲水機、凈化器、設(shè)計圖紙、宣傳冊、安全帽胡亂堆在一起。墻上貼著“立雄心壯志 創(chuàng)偉大企業(yè)”的口號和公司LOGO,“雄”“偉”兩個字被刻意凸顯出來。中央空調(diào)嗡嗡作響,白色燈光籠罩頭頂,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混雜著地毯、墨盒、紙張、塑料、空氣清新劑的氣味。他忽然感到一陣眩暈,體內(nèi)胃液上涌,一種暈車般的感覺。不知道為什么,他每次待在大樓里面,尤其是樓層高的密閉空間,都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而他在百米高空工作,凌空虛蹈,無所依靠,身上只靠兩根繩子牽引時,卻絲毫不會感到害怕或頭暈。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他再次回到辦公室喝茶。這次偉雄主動開口:“工作的事,小惠跟我說了。剛剛你也看到,我們公司人不多,你如果想到我這邊來,直接上手可能還有難度,我最缺的是現(xiàn)場項目經(jīng)理,但要求可不低,圖紙設(shè)計、土木施工、工程裝飾什么的都要懂,還要會管理工人、跟政府部門打交道、跟甲方周旋等,這些事都不好干。”“我——應(yīng)該可以試試?!薄斑@個也不著急,以后來了可以跟著學(xué),現(xiàn)在有件事還要麻煩你。從明天開始,我要出去幾天,談一樁事兒,估計三五天。”他的身體靠近阿輝,低聲說:“她那邊你留意下,有情況給我打電話,我隨時能趕回來?!薄翱墒恰薄拔蚁蚰惚WC,這是最后一次。”

工作有了眉目,小惠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至少證明她的判斷是正確的。“做項目經(jīng)理可以管不少人,總比你天天吊在空中擦玻璃強,有什么事情天生就會的,不會可以學(xué)啊,你又不傻?!薄耙撩舻氖略趺崔k?我可不想被她發(fā)現(xiàn)?!薄澳阕约寒?dāng)心點,把這幾天對付過去就行,他不是說最后一次嘛?!彼髞硐?,這或許是偉雄對他的考驗,入職前的終極考驗,看他對自己是否忠誠。至于伊敏是否有外遇,反而沒那么重要。偉雄或許早就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雖然他對于去大樓里上班這件事不那么上心,甚至有些抵觸,但為了今后的生活,他還得去試試。

前面兩天,都沒發(fā)現(xiàn)特殊狀況。跟上次觀察到的差不多,她不外乎出門吃飯、逛街、買東西、做美容,到自己的酒店檢查工作。他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在車上準(zhǔn)備自嗨鍋、礦泉水、餅干、水果、充電寶之類,沒事的時候就刷小視頻,時間過得也很快。如果這樣也能掙錢的話,倒是比爬樓輕松,只是太過無聊。其間有警察過來敲車窗,提醒他不要亂停車。他把車開出去轉(zhuǎn)一圈,換個地方繼續(xù)蹲守。

第三天晚上九點多,他本來以為沒什么事,再過一會兒就準(zhǔn)備收工。這時一輛白色MINI從小區(qū)駛出,正是伊敏的車牌。他趕緊套上鞋、戴上口罩,發(fā)動汽車,悄無聲息跟上去。白色MINI從江邊路往南走,走的都是大路,不久就上了高架。這是要去哪兒?不會是去外地吧,看著像要上高速,這么晚。他的車子油還剩兩格,下午本想加油,后來又想回家時順路去,這次要是還跟丟,不知道怎么跟偉雄交代。幸好沒過多久,白色MINI就下了高架,往城東方向開過去。十點不到,車子開進地下停車場。他感覺自己來過這地方,但晚上也不大認(rèn)得出來。

伊敏停好車,徑直朝電梯廳走過去。她一進電梯,他立刻下車,沖到電梯間。他看見2號電梯在30層停下,坐另一部電梯跟上去。出電梯后,他看到走廊深處女人身影晃動,隨即是房間關(guān)門的聲音。好險,再晚一兩秒,他都無法得知她進了哪個房間,不至于一間間敲門吧。3008。他在手機備忘錄里記下這幾個數(shù)字。他貼著房間門聽了一會兒,里面并沒有說話的聲音。他在昏暗的走廊轉(zhuǎn)了兩圈,所到之處,燈光感應(yīng)到動靜亮起,不久又熄滅。他走到電梯附近時,注意到“銀河物業(yè)”幾個字。這不是他上次來干活的地方嗎?伊敏為什么到這里來?

他想著要不要跟偉雄說,如果她只是來住酒店,也沒什么好說的。也許是為了體驗高檔酒店服務(wù),改進自己酒店的管理?似乎也沒必要這么晚過來。他胡思亂想時,電梯“?!钡囊宦暎鰜硪粋€男人。他從黑暗中觀察此人,跟那天在鳳凰街看到的男人身形接近,但模樣不大看得清。他的心臟隨著腳步聲“怦怦怦”地跳動。男人摁下門鈴,走進3008房間。他立刻撥通偉雄的電話。

偉雄頗為鎮(zhèn)定,說自己最遲5個小時后趕到,讓他做好準(zhǔn)備工作。5個小時,他算了下,到這里大概凌晨三四點,人應(yīng)該還在里面。此刻他去哪兒?回汽車上休息,還是待在走廊里,或者另外開一間房?走廊深處有一張小沙發(fā),正好可以觀察到房間出入的動靜,還是守在這里比較保險。他坐在沙發(fā)上,把定位發(fā)給偉雄,隨即刷起短視頻。過了不知道多久,他看看時間還不到12點。待在昏暗的走廊里,他覺得心慌憋悶。他想或許可以出去透透氣。進了電梯,他盯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決定往上走。他乘電梯到50層,經(jīng)過消防通道,來到空曠天臺。

他想起剛才慌慌張張還沒來得及給小惠回微信,也不知道她睡了沒。他給她發(fā)了一條語音。小惠那邊很快回過來。他說還在等偉雄過來,估計快天亮才能回家。小惠說:“你千萬不要在伊敏面前出現(xiàn),偉雄一到,你就離開,明白嗎?”他說:“知道了,你早點休息吧?!毙』葸€不放心,接連發(fā)幾條語音過來。他點開,帶紅點的消息接連播放,說的意思都差不多。他一時間也不想給她回了。

此刻,從銀河大廈50層樓頂上望出去,能看到整座城市的夜景。燈光如同星星,點綴在城市地面之上,有的還在閃爍。路燈散射,拖曳成一條條光的河流。汽車就在這些河流中游動。夜空中只有青黑色的云層和半截月亮。乳白色月光鋪灑下來,隱約可見青黑色湖泊,以及遠處緩緩流動的大江。他深吸一口,吐出一團煙霧,這就是他和小惠為之奮斗的城市,什么時候才能擁有一盞自己的燈?

偉雄到達的時間,差不多凌晨三點。他的眼里泛著暗紅色血絲,臉色陰沉,身上一股濃烈的煙味,襯衣上面兩顆紐扣敞著,也不怎么說話。阿輝把他帶到房間門口,他正準(zhǔn)備摁下門鈴,阿輝攔著他,說自己要先走一步。偉雄看著他,神色冷峻,沒有吭聲。阿輝也沒等他說話,往電梯方向快步走去。深夜里,“叮咚”聲尤為刺耳。但阿輝已經(jīng)顧不上,他沖進電梯,摁下“50”這個數(shù)字。

此后幾天,阿輝沒有接到偉雄的電話。伊敏的事,估計不是一天兩天能處理好,搞不好還要扯上官司,他不好多問。他每天依舊去清潔公司上班。如果一個月能工作二十天以上,也能拿到一萬多塊。所以他不急,也不想去催。小惠倒是坐不?。骸澳銘?yīng)該去打聽打聽啊,怎么說好的項目經(jīng)理又沒動靜了?”他說:“不知道是不是跟伊敏的事有關(guān)系?!闭f到伊敏,她就來氣,她當(dāng)初就提醒過阿輝,不要摻和這些事,到頭來撈不著什么好處,反而惹上麻煩,說都說不清。

小惠去找偉雄,她沒有跟阿輝商量,一個人去的。溝通結(jié)果還不錯,偉雄終于松口,但錄用的人是小惠,而不是阿輝,這讓他頗感意外。他問偉雄具體怎么談的,小惠卻不肯多說。小惠讓他先安心做事,一步一步來,以后應(yīng)該還有機會。她在雄偉集團從事行政接待之類的工作,不需要懂設(shè)計、施工方面的技術(shù),倒也適合她能說會道的性格。每天回來,她會跟阿輝說很多工作上的事情??吹贸鰜?,她很適應(yīng)也很喜歡這份工作。阿輝后來覺得事情本該如此,他去了反而會把事情搞得更糟。只是小惠過上朝九晚五甚至經(jīng)常加班的生活后,也沒有時間給他做飯。他只好跟那些“蜘蛛人”一起,吃公司提供的盒飯,這是對他最大的影響。

阿輝看到一則新聞,稱一名男子從銀河大廈30層左右墜落,當(dāng)場身亡,因大樓外墻沒有監(jiān)控設(shè)備,又沒有目擊證人,跳樓或墜亡原因尚不明確。巧的是,出事那天正好是他蹲守那天凌晨。他為此忐忑幾日,但沒有接到警察詢問電話,也沒有接到銀河物業(yè)的質(zhì)詢。一兩個禮拜之后,他也就沒放在心上了。過了兩個月,又或三個月,小惠無意間得知,不讓阿輝入職是老板娘伊敏的意見,據(jù)說態(tài)度極為堅決,也許是知道他跟蹤的事兒。阿輝覺得委屈,這不是他想做的事情。

“那他們還在一起生活嗎?”阿輝問?!爱?dāng)然了,人家過得挺好,有時候伊敏還會到我們公司來,聽說公司今后還要上市呢,以后他們夫妻倆就是億萬富翁,錢多得花不掉,嘖嘖!你說我們能不能找偉雄買點原始股,唉,那套房晚點交定金就好了……”小惠絮絮叨叨說著,她已經(jīng)習(xí)慣說“我們公司”。阿輝覺得她似乎“背叛”了自己,但這種“背叛”不是特別確鑿,他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后來,在銀河大廈做清潔工作時,他都習(xí)慣性地戴一副墨鏡。鍍膜的墨鏡能減緩刺眼的白色陽光,也能阻止他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他只需要專心地把玻璃擦干凈。小惠說得對,有些東西還是不要看得太清楚。他不過是一個擦玻璃的人,只需要把玻璃擦干凈,如此而已。他也是有房的人,想到這一點,他就特別踏實。

一天傍晚,他去接小惠下班。在地下停車場他看到那輛白色MINI。他本能地想躲開,但車?yán)锏娜艘呀?jīng)看到他。她停好車,走到他的車面前,隔著擋風(fēng)玻璃盯著他,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下巴上那顆黑痣漫漶開來,看起來似乎比平常大許多。他搖下車窗,想著是不是要跟她打招呼,但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他下了車,本想追上去,但又感覺突兀,只好目送她離開。這時小惠從電梯間走出來。車子離開地下室,他從后視鏡看到女人身影搖曳。他心頭一震,忽然想明白一些事情。